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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  题: 第十五章 古刹重逢
发信站: 紫 丁 香 (Wed Mar  8 12:28:28 2000), 转信

第十五章 古刹重逢
作者: 李敖 (03/01/2000)
  九年过去了。
  北京的阴历七月又到了,正南正北的天河又改变了方向,天气又快凉了。
  七月一日是立秋了。立秋是鬼节的前奏。鬼节总带给人一种肃杀的气氛。家家都要
“供包袱”,跟死人打交道。跟死人最有肃杀关系的菜市口,更是令人注目的地方。
  这天立秋正是阴天。菜市口的街道,正像北京的大部街道一样,还没铺上石板。虽
然已是一九二六年,清廷玉朝已被推翻了十五年,可是,菜市口还是前清时的老样子。
街上的浮土,晴天时候就像香炉,一阵风刮来,就天昏地暗;雨天时候就像酱缸,一脚
踩下去,就要吃力地拔着走。
  路不好是一回事,每个人都得走。为他们的现在与未来而走。但有一个老人不这样
,他在为过去而走。
  十五年来,他每次来北京,都要一个人来菜市口,望着街上的浮上、望着西鹤年堂
老药铺,凄然若有所思。他两脚踩的泥土,本该是他当年的刑死之地。而西鹤年堂老药
铺前面,也正是监斩者坐在长桌后面、以朱笔勾决人犯的地方。但是,偶然的机遇,他
死里逃生,躲过了这一劫,除了西鹤年堂的老屋和他自己的一对老眼,当年的物证人证
,已全化为泥土。
  西太后化为泥土、监斩官化为泥土、六君子化为泥土,整个的保守与改良、倒退与
进步、绝望与希望、怠情与辛勤,都已化为泥土。剩下的,只是老去的他,孤单的走上
丁字路口,在生离死别间、旧恨新愁里,面对着老药铺,在泥土上印证三生。
  这一次来北京、来菜市口,他已经六十九岁了。中国的时局又陷入新的混乱,北方
的旧大将走马换将、南方的新军阀誓师北伐,来势汹汹,中国的一场新浩劫或几场新浩
劫,是指日可待的。而他自己,已来日无多,又不为人所喜,避地于域外。也不得不早
为之计。他这次来北京,感觉已和过去不同,过去每次来,都有下次再来的心理,可是
这次却没有了。他觉得他与北京已经缘尽,这次来,不是暂留、不是小住、不是怀旧,
而是告别、永别前的告别。在菜市口,他是向二十八年前的烈士告别、向二十八年前的
刑死之我告别、向过去的自己告别。
  离开了菜市口,他到了宣武门外大街南口,走进了南北方向的北半截胡同,胡同的
南端西侧,一座地势低矮的房子出现了,那是谭嗣同住过多年的地方——浏阳会馆。会
馆里的莽苍苍斋,三十年前,正是他们商讨变法维新的地方,多少个白天、多少个晚上
、多少个深夜,他和谭嗣同等志士们在这里为新中国设计蓝图。三十年,这么快就过去
了,莽苍苍斋老屋犹在,可是主人已去、客人已老,除了蛛网与劫灰,已是一片死寂。
唯一活动的是照料会馆的老佣人,在收了这位陌生老先生的赏钱后,殷勤的逐屋向他介
绍。老佣人一知半解的述说三十年前,这是大人物住过来过的地方。他吃力的细数莽苍
苍斋主人交往的人物,他口中出现了“一位康先生”。他做梦也梦想不到,那位“康先
生”,正含泪站在他的身边。
  莽苍苍斋的匾额还在,旁边的门联,却己斑驳不清,但他清楚记得那门联上的原文
。当时谭嗣同写的是“家无儋石,气雄万夫”,他看了,觉得口气太大,要谭嗣同改得
隐晦一点,谭嗣同改成“视尔梦梦,天胡此醉;于时处处,人亦有言”。他大加赞赏,
认为改得收敛。如今,三十年过去了,谭嗣同“气雄万夫”而去,“视尔梦梦”的,正
是他自己。“再见了,莽苍苍斋;再见了,复生。”这里尘封了他们早年的岁月、这里
寄存了当年救国者的欢乐与哀愁、这里凝结了谭嗣同被捕前的刹那,在那从容不迫的迎
接里,主人迎接捉拿钦犯的,一如迎接一批客人。在天地逆旅中,人生本是过客,只有
旧屋还活现主人,而主人自己,却长眠在万里朱殷之外,在苍苍的草莽里,默然无语,
“人亦有言。”
  在阴天中,他又转入西砖胡同南口,沿着朱红斑驳的墙,走进了法源寺。
  四十年前,他初来北京,就住在宣武门外米市胡同,就爱上附近的这座古庙。庙里
的天王殿后有大雄宝殿,在宽阔的平台前面,有台阶,左右分列六座石碑,气势雄伟。
他最喜欢在旧碑前面看碑文和龟趺,从古迹中上溯过去,浑忘现在的一切。过去其实有
两种,一种是自己的过去、一种是古人的过去。自己的过去虽然不过几十年,但是因为
太切身、太近,所以会带给人伤感、带给人怅惘、带给人痛苦。从菜市口到莽苍苍斋,
那种痛苦都太逼近了,令人难受;但古人的过去却不如此,它带给人思古的幽情、带给
人凄凉的美丽和一种令人神往的幸会与契合。怀古的情怀,比怀今要醇厚得多。它在今
昔交汇之中,也会令人有苍茫之情、沧桑之感,但那种情感是超然的,不滞于一己与小
我,显得浩荡而恢廓。但是怀今就赶不上。智者怀古、仁者怀今,仁智双修的并不排斥
任一种,不过怀今以后,益之以怀古,可以使人伤感、怅惆、痛苦之情升华,对人生的
悲欢离合,有更达观的领悟。“君不见,玉环、飞燕皆尘土”。正因为结局是从今而古
、从古而无,所以把自己生命的一部分,用来怀古,反倒不是减少而是加多。你自己生
命减少,但一旦衔接上古人的,你的生命,就变得拉长、变为永恒中的一部分。即使你
化为尘土,但已与古人和光同尘,你不再那样孤单,你死去的朋友也不那样孤单。你是
他们的一部分,而他们是自古以来志士仁人的一部分。那时候,你不再为他们的殉道而
伤感、怅惘、痛苦,一如在法源寺中,你不会为殉道于此的谢仿得而伤感、怅惆、痛苦
,你也不会跟谢枋得同仇敌忾,以他的仇敌为仇敌。你有的情感,只是一种敬佩,一种
清澈的、澄明的、单纯的、不拖泥带水的敬佩。那种升华以后的苍茫与沧桑,开扩了你
的视野,绵延了你的时距,你变得一方面极目千里,一方面神交古人,那是一种新的境
界,奇怪的是,你只能孤单一人,独自在古庙中求之,而那古庙,对他说来;只有法源
寺。
  “康先生又来法源寺看古碑了。”说话声音来自背后,康有为转身一看,看到一个
中年人,在对他微笑。
  中年人中等身材,留着分头,但有点杂乱,圆圆的脸上,戴着圆圆的玳瑁眼镜,眼
睛不大,但极有神,鼻子有点鹰勾,在薄薄的嘴唇上,留着一排胡子。下巴是刮过的,
可见头发有点杂乱,并非不修边幅,而是名士派的缘故。他身穿一套褐色旧西装,擦过
的黑皮鞋,整齐干净,像个很像样的教授。
  康有为伸出手来,和中年人握了手。好奇的问:“先生知道我姓康?”
  “康先生名满天下,当然知道。”中年人笑着说,非常友善。
  “你先生见过我?能认出我来?”康有为问,“你刚才说我‘又’来法源寺看古碑
了。
  你好像看我来过?”
  中年人笑起来,笑容中有点神秘。他低下了头,又抬起来。两只有神的眼睛,上下
打量着康有为。慢慢他说:
  “我当然认得出康先生,在报上照片看得大多了。何况,我还见过康先生,不过,
那是很早很早很早以前的事了,康先生恐怕不记得了。”
  “多早以前?”
  “算来康先生会吓一跳,近四十年以前。准确的说,是三十八年前。”
  康有为圆睁了眼睛,好奇地间:“可能吗?看你先生不过四五十岁。近四十年前你
只有十多岁,你十多岁时见过我?在哪里见到的?”
  “就在北京。”
  “在北京哪里?”
  “就在北京这里。”中年人把手指地,“就在北京这法源寺里。就在这石碑前面。

  康有为为之一震。他抓住中年人的手,仔细端详着、端详着。“你是一一”
  “我是——我是当年法源寺当家和尚余和尚的小徒弟!”
  康有为愣住了。他大为惊讶,仔细盯住了对方。突然间,他拥上前去,抱住中年人

  “啊,我记得你!我记得你,你就是那位从河南逃荒出来、被哥哥放在庙门口的小
弟弟!”
  中年人不再故作神秘了,他抱住康有为,眼睛湿了。抱了一阵,两人互抱着腰,上
半身都向后仰,互相端详着。中年人赞赏地摇摇头:“康先生博闻强记,真名不虚传,
康先生记性真好!近四十年前的一个小和尚,你还记得。”
  “也不是记性多好,而是你当年给我的印象太深刻了、太深刻了!”
  康有为双手拉着中年人的双手:“你当时叫什么来着,你叫一一”
  “普净。我叫普净。”
  “对、对!你叫普净,你叫普净!”
  “普净是我做小和尚的名字,我的本姓姓李,我叫李十力
  “李十力?李十力是你?”康有为又一次大为惊讶,他用手指点着中年人的前胸,
“你不是北京大学的名教授吗?”
  李十力笑着点了点头,“教授倒是滥竿,名则未必。”
  “你太客气了。”康有为说,“大家都知道中国现代有个搞‘新唯识论’的大学者
,我也一直心仪已久,并且一直想有缘一见的,原来就是你,就是我四十年前见过的小
法师啊!
  久别重逢,并且重逢在四十年前的老地方,真大巧了、太巧了!”
  “《墨子》中说‘景不徙’,《庄子》中说‘飞鸟之影,未尝动也’。都是把过去
的投影,给抽象的凝聚在原来地方,表示形离开了,可是影没离开。如今四十年后,康
先生和我的形又重现在这儿,我们简直给古书提供了形影不离的今证了。”
  康有为拍着李十力的肩膀,笑着说:“你说得是。这正是形影不离啊!可惜的是,
我老了,余法师也不在了。余法师若活到现在,也八十开外了吧?”
  “正好八十整寿。并且正好就是今天——今天正是余法师八十冥诞啊!”
  “太巧了、太巧了!所有的巧事,今天都集合在一起了!余法师八十冥诞,庙上一
定有纪念仪式吧?”
  “设了一个礼堂,大家行礼。这几天我从学校过来,住在庙上,一来帮忙照料,二
来也清净几天,好好想些问题。正好碰到康先生来庙上,真是‘有缘千里来相会’了。

  “真是‘有缘千里来相会’。我这次从青岛到北京,目的也是看看老朋友。前天—
—八月五日——一位老朋友袁励准翰林请我吃饭,回想二十八年前的八月五日,正好是
戊戌政变我出亡上轮船那天,船到上海,英国人开来两条兵舰救康有为,可是没人认识
康有为。正好袁励准在船上,经他指点,我才能死里逃生。我跟袁励准近三十年不见了
,这次故人重逢,在座的有大画家溥儒,当场画了幅英舰援救图,我还题了字。当时大
家都说再见到近三十年不见的老朋友,真值得庆祝,没想到才过了一天,就见到你这位
近四十年不见的老朋友了。
  我们也该庆祝一下。怎么样?等我到礼堂先向余法师行个礼,如蒙赏光,我们就到
附近吃个小馆。”
  “承蒙康先生赏饭,是我的荣幸。不过今天庙上备有素席,我们就在庙上吃吧。现
在时候也近晌午了,先陪康先生行礼吧!”
  礼堂设在一个想不到的地方——庙上最后一进的藏经阁。原因是余法师生前说他读
书没读够,死后盼与书为伍。庙上的人为了成其遗愿,就把他供奉在藏经阁。阁前有百
年古银杏一棵,枝干搓丫,荫覆半院。阶前有两株西府海棠,也两百多年了。当年大诗
人龚定盫有一天整理旧物,发现一包这两棵海棠落下的花瓣,他感而有词,写道:
  
  人天元据,被侬留得香魂住。
  如梦如烟,枝上花开又千年。
  千年千里,凤痕雨点斓斑里。
  莫怪怜他,身世依然似落花。
  
  这位天才横溢的大诗人死后六十年,余法师“身世依然似落花”的魂归古庙;他死
后二十六年,他当年的小徒弟与一饭之缘的康有为,并肩而至,来向他行礼了。
  饭厅还是当年的老样子,方形红漆桌仍旧简单而干净。墙上谢枋得的绝命诗还在挂
着。
  从焦黄的纸张与墨色看,已经无从断定它的年代。当年余法师说它是一百年前庙上
一位和尚写的,如今再加四十年,对它也没什么。这庙里到处都是古物,一百四十年的
,又算老几?岁月只有对生命有意义,一旦物化,彭殇同庚、前后并寿,大家比赛的,
不再是存在多久。
  而是存不存在。一幅字挂在那儿,就象征了它的存在;海棠在生意婆娑中存在;佛
经在烛照香熏中存在;古碑在风吹雨打中存在;而庙中那最古老的两个莲瓣形的青石柱
础,更在千年百眼中存在。建悯忠寺时代的所有建筑,全都不存在了,只剩下这两个石
础,令人据之想像当年。从它们巨大的尺寸和精美的雕刻上,人们想像到古庙的盛世,
千百年后,只留下两个石础,从个体存在中凭吊它们整体的不存在。
  如今,余法师个体不存在了,但是他“若亡而实在”,在饭厅中,他一直是他当年
的小徒弟与康有为的活题。
  康有为问:“余法师到底怎么死的?我只依稀听说他死在庚子拳变里,并且还是死
在庙门里,其他都不清楚。十力兄你一定清楚。”
  李十力点点头。沉思了半晌,才开口说话:
  “我师父死得很离奇,直到今天,我还无法清楚全貌,但是也连接得有了轮廓。
  “记得三十八年前康先生见到我师父那年,他正四十一岁,那时他已做了十一年和
尚了。他三十岁出家。三十岁以前的事,他绝口不提,我问他,他有一点凄然,只是说
:‘我三十岁以前的历史,有一天你会知道。’师父平时修养功深,总是平静和煦,可
是问到他的过去,他就皱着眉头不愿说,那种平静和煦,好像就受到很大的干扰。后来
我就想,师父年轻时一定受过一次大刺激,才会看破红尘,出了家。那次大刺激一定很
大很大,所以他虽然出家十多年,一提起来,还面现不安。那次大刺激直接跟他的死有
关。直到师父死后,我才衔接出完整的真相。得知以后,我非常感慨。
  “记得三十八年前康先生和我师父在这桌上吃饭那一次吗?吃饭时我师父只把蛋给
康先生和我吃,他自己不吃。问他为什么,他说他出家人吃全斋,所以连蛋也不吃。当
时我插嘴说我和师父一样是出家人,我也最好不吃蛋。但师父说我还年轻,需要营养,
该吃蛋。并说我那时年纪大小,还不能算是正式和尚。我问那我什么时候算,师父说你
不一定要算。我问为什么,师父说因为你不一定要在庙里长住。当时我紧张起来,问师
父是不是有一天可能不要我了。师父说,不是,当然不是。师父说他只是觉得,做和尚
的目的在救世,救世的方法很多,住在庙里,并不一定是好方法,至少不是唯一的方法
。那时候我十六岁,十年以后,师父叫我出外做一件重要的事,我就离开庙里了。
  “什么重要的事,康先生一定很奇怪。原来我师父虽是义人余家的后人,可是从小
就喜欢活动,喜欢结交江湖中人,在外面混。他出家后,跟人说他一直住在北京,是有
所隐讳的,事实上,他十五岁就离开北京,到了南方,并且加入南方的起义阵营——太
平天国。由于他小时候念过些书,粗通文墨,便被‘长毛贼’看中,做了石达开幕中的
小师爷。太平天国内讧,石达开出走,他也一直追随。后来到了四川,日暮途穷。石达
开被俘,他流亡返回北京,后来便在法源寺出家了。”
  “真没想到余法师是‘长毛贼’,并且跟石达开有那么亲近的关系。”康有为插了
一句。
  “更没想到的是,他跟石达开仅存的女儿有过一段生死恋,可是传说在官兵打来时
,他对石小姐见死不救,以致被大刀王五他们看不起,但是谁想到三十年后,他却勇敢
的义救王五,被义和团暴民砍死在法源寺这里的石阶上。他含羞忍辱三十年,最后用行
动证明了他的伟大人格。”
  “真了不起!”康有为赞美着,“可惜余法师年纪大了、死了,不然的话,他也许
跟你走上同一条路。”“是吗?”李十力怀疑着,“我看我师父如果肯出来,他走的路
,可能是康先生这一条——他毕竟是与康先生同一时代的人。”
  “你不和我们同一时代吗?”
  “不瞒康先生说,我不跟你们同一时代,你们把自己陷在旧时代里,我却比较能够
开创新时代。例如我参加革命,辛亥革命时,我就正在武昌从事奔走。可是,辛亥革命
下来,发现中国还是不行,革命革得不彻底。要救中国,只有再来一次新的革命。新的
革命,是共产党的革命。你康先生是自己人,在你面前,我不必隐瞒,但请代我隐瞒,
我在五年前,就参加了这种革命了,那时我四十九岁,做为革命党,年纪好像太老了一
点,可是李大钊说我参加过辛亥革命,如今又参加共产党革命,这种转变与进步,有示
范的意义,因此也欢迎我加入。我现在就在北方做地下工作,表面是北大教授,骨子里
却是革命党。不过,不论教书或革命,都是把自己抛到外面的工作,都是一种尘缘。尘
缘久了,我就到庙里来灵修几个小时。
  “我每次回到庙里,就像回了家、回到自己的世界、回到我同我师父的世界。我喜
欢法源寺,喜欢过庙里的清净生活,我就希望我能终老在这里,不再到外面去。但是,
清净不了几个小时,外面就有一股力量吸我出去,里面就有一股力量推我出去。那股力
量来自佛法的正觉、来自我师父的督促、来自我内心的呐喊,使我谴责我自己,叫我不
要到法源寺来逃避。法源寺不是避难所,法源寺是一个前哨、一个碉堡、一个兵工厂。
虽然我那么喜欢去做杨仁山,去弘扬佛法,但是,我自己永远无法只做庙里的人,没有
自己的参与,弘扬又怎么够?有时候,参与就是一种最好的弘扬,我不入地狱,谁入地
狱?在地狱外边弘扬十句,不如朝地狱里面迈进一步。二十八年前,谭先生为这种佛理
做了最伟大的先行者,他为走改良的路而死,却以身首异处,指示我们此路不通,要走
革命的路。十五年前,我参加了辛亥革命;五年来,我又参加了共产党的革命。从第一
次革命到第二次革命,我从三十九岁参加到五十四岁,做为革命党,我有点年纪大了,
但是,我无法停止,我好像不革命就没把一生的事情做完。我希望我能尽快把第二次革
成功,革命成功后,我告老还庙,完成我在法源寺终老的心愿。不过,看到国家局面如
此,我想我的希望恐怕太奢求了。也许有一天,我不能老着回来了,如能死着回来,那
便像袁督师那样能在庙上过个境,我也于愿已足了。”
  听完李十力的这番话,康有为沉思不语。他站起来,走到窗前,望着院中的丁香,
别有所思。半晌过后,他转过身,直视着李十力:
  “戊戌前后以来,快三十年了。三十年前,我做的,不是你们流行的革命,而是改
良。
  但在西太后那些人眼中,其实与革命也差不了多少。革命就是我们那一代的所谓造
反。造反也不过杀头。但我们没造反,还不是杀了头。后来谭嗣同他们死了,你们都相
信改良是一条死路,都相信只有革命才成,如今一革不成,又要再革,再革真能成功吗
?我老了,我看不到了。我看到的,只是改良也不成、革命也不成。但我仍相信改良,
虽然改良的基础——两百六十八年的清朝培养的基础,已经被摧毁得七零八落、但是,
鲁莽灭裂的救国方法,还是很可疑的,至少那种代价是惨痛的、是我们付不起的。并且
,人民的信仰和信念,人民的价值观念,不是一朝一夕硬造起来的。清朝天下造了两百
六十八年,才有了那么点规模,你们想在短短的十几年或几十年里造出天堂来吗?我真
的不敢相信!只怕造到头来,造到千万人头落地,造到人心已死,那时候再后悔也来不
及了。”
  “康先生的话,我能明白。”李十力慢慢他说,“但是,我们又有什么选择?我们
的处境,就好像我小时候在家乡逃难,任何可以聊慰饥渴的,我们都要去追求、都要去
采行、都要去拼命。我们不敢说我们今天信的主义,一定可行;但是我们清楚知道昨天
的法子,一定不可行。因此我们一定要去试一试
  “国家大事,”康有为打断他的话,“岂可以尝试出之?试出麻烦,谁负责?”
  “我们负责。就好像二十八年前,你们负责一样。你们当年岂不也是试一试?”
  “我们是试一试,但我们试验失败了,流的只是我们自己的血。人民是草木不惊的
。可是你们呢,你们流的,是人民的血。值得吗?”
  “流血是难免的,值不值得要看从哪个角度看。即使你们只流自己的血,志士仁人
的血也是血。现在看来,你们二十八年前的试一试,是否值得,也不无可疑。其实你们
的试一试,在大前提上,就全错了。你们以为说动光绪皇帝,得君便可行道,其实,即
使光绪皇帝有心变法又怎样?那么大的集团中,觉悟的只有他那一个人,一个人又能怎
样?你别忘了,他们是一个大集团,一个靠着压迫别人的不平等与保护自己的特权共生
着、互利着的大集团。整个大集团不能改变,一个人的觉悟,闹到头来,只是一场悲剧
而已。一个人带着一个大集团做坏事,坏事对大集团有好处,虽然不合正义,他会得到
拥护;可是,一个人带着一个大集团做好事,好事对大集团有坏处,虽然合乎正义,他
会得到反对。西太后正代表着带着大集团做坏事的前者,光绪皇帝正代表着带着大集团
做好事的后者,结果呢,光绪皇帝到头来会发现他代表不了大集团,大集团僵在那儿纹
风不动,他只代表了他自己!想做理想主义者吗?好的,但理想主义者是低低在下的人
做的,不是高高在上的人做的。高高在上的人只能继续同流合污,带头共谋大集团的私
利,不这样干,却想更上层楼,到头来会发现,没人同你上楼,你想下楼,梯子也给偷
跑了。
  “你康先生精通经史,但你没注意到,我们中国政体是:个最缺少变法弹性的政体
,中国的政治有一个底色,那就是当政集团,当政的不只是个人而是一个集团,这个集
团也有特色,特色也许是家族、也许是宦官、也许是士大夫、也许是满洲人,不管是哪
一种,都是集团,不只是个人。集团中任何一两个人的觉悟,如果只是个人,都没有用
,这个个人甚至是集团的头子也不行,除非整个集团变色,但整个集团变色谈何容易?
既得利益与保守观念早就封杀了这种可能。
  “你康先生方法的行不通,毛病就出在你忽视了中国政治中这种集团特色,忽略了
满洲人的集团特色,你犯了中国变法政治家王安石的老毛病,以为只要上面说动了皇帝
一个人,下面有利于全体百姓,就可以变法了。你把问题看得大简单了。你想跳过皇帝
下面百姓上面那个中间集团而想和平转变,这是很不可想像的。和平的转变不能靠一两
个觉悟的个人立竿见影,你必须得先改变那个集团,但集团又十九不见棺材不流泪,所
以谈变法,简直走不通。
  “王安石变法,上面说动了皇帝一个人,下面有利于全体百姓,可是在朝的士大夫
集团反对他,大臣文彦博向皇帝说过一句话,文彦博说皇上你是同士大夫治天下,不是
同百姓治天下。这话说得一针见血。想改革,你想越级跳,跳不成的。甚至最上层的大
官支持你改革,可是下层通不过,也行不通。最好的例子是满洲人道光皇帝要禁鸦片烟
。道光不是坏皇帝,他俭朴,朝服破了要人补,不换新的,他连唱戏都不准,禁止一切
浮华。鸦片烟危害中国人,人人知道,道光要禁烟,最上层的大官也都没话说,可是下
层因为有利可图,你就再禁也禁不住。道光初年鸦片进口不到六千箱,十几年下来进口
超过七倍,四万多箱,为什么?中国官商有利可图,上下包庇。你皇帝再威风,也行不
了新政。”
  “照你这么说,你又怎么解释俄国呢?俄国在彼得大帝时代,岂不也是高高在上的
人带头吗?可是俄国人却成功了。”康有为不服气。
  “不错,可是彼得大帝与光绪皇帝的处境完全不同。彼得大帝虽然也是幼年登基,
但是他只碰到大他十五岁的同父异母姐姐的七年摄政,而不是像光绪皇帝那样碰到大他
三十六岁的大姨妈的四十七年专权。这是不能比的。反正,总归一句话;中国是一个最
难变法的民族,能在中国搞变法,纵是大英雄豪杰也没办法。所以,为中国计,绝不要
走改良的路,改良是此路不通的,我们要用霹雳手段去革命,提醒中国人:当一个政权
从根烂掉的时候,它不能谈改良,当它肯改的时候,都太迟了。就如一个人在被逼得没
法的时候才肯做好事,可是那时候做,十次有九次,都太迟了。我们不要相信这种政权
会改良,我们要革命!只有革命,才能解决一切问题!”
  “照你把革命说得这么神奇、这么包医百病,”康有为夷然说着,“那么,照你说
来,你对我们过去的作为,一笔抹杀了?”
  “也不是。你们是我们的先行者。没有你们,哪有我们。改良失败的终点,其实正
是革命成功的起点。你们证明了改良此路不通。能用几个人的死,证明了一条国家大事
的路走不通,这是多么幸运、这是多大的功德?也许有一天,我们千万人头落地,才能
证明此路不通,那时候,我们真愧对你们、愧对人民、愧对中国了。”
  “另一方面,”李十力接着说,他手指着康有为,“是你个人显示给我们的特殊意
义。
  由于你康先生的高明与长寿,近三十年来,你虽然被我们抛在后面,认为你落伍了
,但你毕竟曾在我们前面,你是我们的先知、是二十世纪中国第一先知,只可惜三十年
下来,时代跑得比你快,先知变成了后卫,但你仍是一面镜子,从你那儿,才看清了我
们自己。你的不幸是生不逢辰,生得太早;你的幸福是健康长寿,活到今天。从生不逢
辰、生得太早看,你生在中国,却不早不晚,碰到了西太后的集团。
  “人们谈西太后的罪恶和她这个集团的罪恶,都犯了一个毛病,就是只谈他们当政
后他们自己做的,而不谈他们当政后自己做不出来却拦住别人不许别人做的。我觉得他
们这个集团本质是反动的、无能的、低能的,他们自己做出来,实在没有什么高明的,
所以从这个观点谈来谈去,都乏善可陈;但如果从另一个观点,就是他们自己做不出来
却拦住别人不许别人做的观点来看,因他们拦路所造成中国的损失,我觉得反倒更值得
研究。这就是说,不必从正面来看,而该从反面来看;无须从已成的来看,不妨从假设
的来看。这样一看,人们会惊讶的发现,根本的问题已经不在他们为中国做了多少,而
在他们拦住别人,拦别人路,不许别人做的有多少。
  “西太后的集团的另一个罪恶,是他们除了耽误中国现代化的时间以外,又拆下了
大烂污,使别人在他们当政时和当政后,要费很多很多的血汗与时间去清场、去补救、
去翻做、去追认、去洗刷、去清扫、去还债、去平反冤假错。这就是说,他们祸国的现
遗症和后遣症非常严重,说粗俗点,就是你要替他们做过的‘擦屁股’。他们做拦路虎
于先,又到处拉大便于后,他们的可恶,不做的比做出的,其实更多。他们是一块顽固
的绊脚石,自己不前进,却又使别人不得前进。你正好为这一局面做了证人,直到今天
,还清清楚楚的证明给人们看,顽固的绊脚石政权,是多么的可恨!
  “你的不幸,是你一生都跟这死老太婆密不可分。你同她好像是一块硬币,两人各
占一面,她朝天的时候你就朝地、她朝上的时候你就朝下、她走运的时候你就倒霉,你
生来就和她完全相反,但又被命运硬铸在一起,难解难分。如果同铸在一块硬币上的比
喻恰当,那么,你和她正好一体两面,代表了你们那时代,如果没有了她那一面,这块
硬币,也不能在市面上当一块钱用了。不错,虽然在市面上这块钱不能用了,但它变成
了变体,在博物院和古董店里反倒更有价值。但那种价值只有博物院古董店的价值、是
历史的价值,不是现实的价值、实用的价值。”
  康有为突然一惊,两眼茫然地望着李十力,专心听李十力继续说。
  “你们被命运硬铸在一起,这就是说,尽管你们相反,有荣有枯,但你们属于同一
个时代,也象征同一个时代、也构成同一个时代,如今她那一面没有了,你这一面,代
表的只是断代,不是延续;只是结束,不是开始。
  “这也许是宿业,你命中有这么毒辣的敌人挡住你,她专制、她毒辣、她手段高、
她有小集团拥护、她运气一好再好、她长寿、她只比你大二十三岁,一辈子罩住你,使
你那一面硬币永远朝地朝下。你的整个青春都用来同她斗法,但你一直不能得手。好容
易,熬了多少年后,她死了,但你青春已去,你老了,江山代有才人出,时代比你去得
快,你是落幕的十九世纪里最后一个先知,但二十世纪一来,你就变成了活古董。
  “你命运注定要为时代殉难,你超不过你的时代;谭嗣同精神和身体都早为时代殉
难了,你身体活下来,但你的精神却早已同谭嗣同一块坐化死去,只是你自己不知道。

  康有为茫然不语,想了很久,只说了六个字:
  “那么,梁启超呢?”
  “梁启超不同。梁启超不算是先知,他不代表时代,但他离先知最近,所以他能老
是花样翻新:他十六岁前是神童式的小学究,碰到你,大梦初醒,摇身一变变成维新派
,然后是保皇派,然后跟你分开,拥护民国,变成共和派,比革命党还革命党。他整天
求新求变、绝不顽固、有服善之勇,他的口号是‘不惜与今日之我与昨日之我战’,一
点都不难为情。尤其在你和张勋复辟那段日子里,他公然‘当仁不让于师’,骂你是‘
大言不惭之书生’,这种气魄,真是直追孔子呢!基本上,梁启超和你不同,严格说来
,他和西太后不属于同一个时代,而你,你却跟西太后同一个时代。他从那个时代变出
来,你却陷在那个时代。我无法说这是宿命,但这真像是一种孽缘,就好像我们中国神
话里愚公移山故事,愚公想移这座山,是一种伟大的精神;但他生命里正好碰到这座挡
住他的大山,则是一种孽缘。我说你和西太后同一个时代,她就像那座挡在愚公眼前的
大山,终生在你眼前拦路。你的整个青春都浪费在开路找路上面,这是你的大不幸。如
果没有这条拦路虎、这块绊脚石,你们的青春与才干一开始就可以用来为中国建国,不
会浪费。
  “你的不幸也许是跟他们相见恨早,所以你的青春就在抢滩时消磨掉了,像是接力
赛跑,你跑起步的人,就不可能跑到终点,你只能跑四分之一,就交棒出场。你生来就
不是看到最后胜利的人。
  “戊戌政变本质是不可能成功的,这一点那边西太后知道、荣禄知道、袁世凯知道
,这边谭嗣同知道、王五知道,但只有光绪和你不知道。所以理论上,除非奇迹,政变
一定失败,政变失败,你一定死,最后光绪知道了,逼你出京,你本人九死一生,在你
本人生死上出了奇迹,你没死,但并非说明你不该死,所以你的生命,早已在六君子溅
血时候一起结束。你命中注定要在接力跑中跑的是那一段、那第一段,而不是以后的第
二段、第三段、第四段。所以,事实上你没死,但在感觉上和理论上,你早已是古人。
人们看到你,是看到历史,你并不比戏台上的你更真,报上说南边演戊戌政变的戏,你
也去看了,看到台上的自己,你康先生泪洒戏院。其实,戏台上的你,才是真的你;而
真的你,却已经变成了活古董。康先生啊,我是你的小兄弟,我们古刹结缘,近四十年
后又再续前缘于古刹,今天以后,可能劳燕分飞,此生相会,恐已无多,我一定要讲出
我心里的真话,来给你康先生做历史定位。佛门里说:‘有情来下种,因地果还生,无
情亦无种,无性亦无生。’如今四十年前的‘因’与‘地’,生下今天我们重逢的‘果
’,让我们最后以‘无情’道别,也算是一种古今罕见的因缘。也许多年以后,康先生
和我都归骨于法源之寺,那时候,我们再来相会,也应了谭嗣同‘直到化泥方是聚’的
指点,康先生说是吗?”
  康有为面容悲戚,无奈地点了点头。他走出法源寺的时候,谭嗣同的旧句,一直在
他嘴边:
  
  柳花夙有何冤业,
  萍末相遭乃尔奇。
  直到化泥方是聚。
  只今堕水尚成离……
  
  在人世的沧桑中,他与大半的同志堕水成离了,近四十年后,还在今天补上当年的
小普净!普净今天的一席话,使他突然顿悟到:他的一生,总是与时代相错,不是早于
时代,就是迟于时代。在三十年前,人们说他是洪水猛兽;在三十年后,人们说他是今
之古人。其实,在他内心深处,他不同意他已迟于时代。他深信他的救国方法,“我们
试验失败了,流的只是我们自己的血。人民是草木不惊的。”但是,他们呢?他们要千
万人头落地,落地以后,还不知要多少年的全国陆沉鱼烂之惨,才能有个眉目。当然,
他是看不到了,看不到,倒也是幸运。中国三十年前在旧一代的祸国者手里,三十年后
在新一代的祸国者手里,现在又有新一代的革命者出来救国,救国者要打倒祸国者,像
普净这种人,他们的真诚、他们的热情、他们的努力、他们的勇于牺牲,都是令人敬佩
的、都是没问题的。问题是谁能把握住未来的发展,会如其所愿?设计未来是容易的,
从设计角度看,他不相信时代跑得比他快。他现在还是先知,他写的《大同书》,二十
万字之多,是对世界未来最详尽的设计。他十九世纪在中国搞变法,却在二十一世纪为
世界画蓝图,这才是先知。先知的眼光就是要远,在人们只关心朝廷的时候,他关心到
中国;在人们只关心中国的时候,他又关心到世界。他总是朝前去了,可是人们还回首
朝背后指点他,他觉得好孤立。现在的人们只知道欣赏过去的他;只有未来的人们,才
能追怀现在的他。那时候,他早已不在人世了——这就是先知的下场,他只有未来,却
只能活在现在。在这次来菜市口、莽苍苍斋、法源寺以前,他先到广东义园,凭吊了袁
崇焕的墓,凭吊“有明袁大将军”,表达他对当年到北京救国而牺牲的广东前辈的敬意
。他登上广渠门,面朝北,左右望着。广渠门左边是袁崇焕的墓地,广渠门右边就是袁
崇焕为保护北京皇帝、人民而血战的旧沙场。谁能想到,当年拼命在沙场上保护皇帝、
人民的人,却在八个月后,被皇帝下令千刀万剐而死。而在执行千刀万剐之时,人民误
以为他是卖国贼,争着跑上前去咬他的肉,甚至出钱买他的肉来咬!只不过一墙之隔,
却隔掉了多少人间的情义与是非!记得余法师说过:“袁督师的不幸是,他生前死后正
好碰上明清两个朝代,明朝说他是清朝的,清朝说他是明朝的……个人在群体斗争的夹
缝中,为群体牺牲了还不说,竟还牺牲得不明不白……”如今,轮到他康有为自己了,
他也正好碰上清朝,清朝说他太前进,民国又说他太落伍,在夹缝中,他也为群体牺牲
得不明不白。清朝时候说他太前进,他承认;可是民国到来说他太落伍,他却不服气。
原因只是他过去做先知带路,带得与人们距离近,大家跟得上;可是,现在他做先知带
路,却带得与人们距离远了,大家跟不上了,跟不上却还误以为他落伍,这不是他的悲
哀,这是追随者的悲哀。自戊戌以来,他亡命十六年、历经三十一国、行路六十万里,
全中国读万卷书又行万里路的,他是唯一的一个。他深信他的见解是深思熟虑的、是无
人可及的。可是,他见解日新、人却日老,没人再听他的了,普净是他最后一个听众,
也是最好的,但普净不是追随者。最后,康有为走在落日前面,连追随他的自己身影,
也不在自己背后了。
  普净送他到了门口,站在法源寺门前,他转过身,面朝着寂静的古刹,朱红的大门
半开着,正衬出人的庄严和庙的庄严。“再见了,普净;再见了,法源寺。”他有一点
哽咽,但还是说完了内心的自语:“你们曾看到我青年的梦幻、中年的梦碎,却未必看
到我老年的梦境,我老了、我走了、我不会再来了。”
  转过身来,他没有回头,但却挥手告别。普净眼眶湿了,静静地看着他远去的背影

  “康先生老了,他走得那么慢——”普净突然若有所悟,“可是,在最后这段路里
,他还是走在我前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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