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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oasis (还没想好), 信区: Reading
标  题: 《传统下的独白》十二 红玫瑰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Sat Dec 11 18:24:45 1999), 转信

十二 红玫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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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一年夏天到来的时候,玫园的花全开放了。
    玫园的主人知道我对玫瑰有一种微妙的敏感,特地写信来,请我到他家里去看花。
    三天以后的一个黄昏,我坐在玫园主人的客厅里,从窗口向外望着,望着那一棵棵盛开
的蔷薇,默然不语。直到主人提醒我手中的清茶快要冷了的时候,我才转过头来,向主人做
了一个很苦涩的笑容。
    主人站起身来,拍掉衣上的烟灰,走到窗前,一面得意地点着头,一面自言自语:
    “三十七朵,十六棵。”
    然后转向我,用一种调侃的声调说:
    “其中有一棵仍是你的,还能把它认出来么?”
    躺在沙发里,我迟缓地点点头,深吸了一口烟,又把它馒慢吐出来,迷茫的烟雾牵我走
进迷茫的领域,那领域不是旧梦,而是旧梦笼罩起来的愁城。
    就是长在墙角旁边的那棵玫瑰,如今又结了一朵花——仍是孤零零的一朵,殷红的染色
反映出它绚烂的容颜,它没有牡丹那种富贵的俗气;也没有幽兰那种王者的天香,它只是默
默地开着,开着,隐逸地显露着它的美丽与孤单。
    我还记得初次在花圃里看到它的情景。那是一个浓雾弥漫的清晨,子夜的寒露刚为它洗
过柔细的枝条,嫩叶上的水珠对它似乎是一种沉重的负担,娇小的蓓蕾紧紧蜷缩在一起,像
是怯于开放,也怯于走向窈窕和成熟。
    在奇卉争艳的花丛中,我选择了这棵还未长成的小生物,小心翼翼地把它捧回来,用一
点水、一点肥料和一点摩门教徒的神秘祝福,种它在我窗前的草地里。五月的湿风吹上这南
国的海岛,也吹开了这朵玫瑰的花瓣与生机,它畏缩地张开了它的身体,仿佛对陌生的人间
做着不安的试探。
    大概我认识她,也就在这个时候。
    平心说来,她实在是个可爱的小女人,她的拉丁文的名字与玫瑰同一拼法,这并不是什
么巧合,按照庄周梦蝶的玄理,谁敢说她不是玫瑰的化身?她给人的第一印象是一种罕有的
轻盈与新鲜,从她晶莹闪烁的眼光中和那狡猾恶意的笑容里,我看不到她的魂灵深处,也不
想看到她的魂灵深处,她身体上的有形的部分已经使我心满意足,使我不再酝酿更进一步的
梦幻。
    但是梦幻压迫我,它逼我飘到六合以外的幻境,在那里,走来了她的幽灵,于是我们生
活在一起,我们同看日出、看月华、看眨眼的繁星、看苍茫的云海;我们同听鸟语、听虫
鸣、听晚风的呼啸、听阿瑞尔(Ariel)的歌声,我们在生死线外如醉如酲;在万花丛里长
眠不醒,大千世界里再也没有别人,只有她和我;在她我眼中再也没有别人,只有玫瑰花。
当里程碑像荒冢一般的林立,死亡的驿站终于出现在我们的面前,远远的尘土扬起,跑来了
“启示录”中的灰色马,带我们驰向那广漠的无何有之乡,宇宙从此消失了我们的足迹,消
失了她的美丽和她那如海一般的目光……
    可是,梦幻毕竟是飞雾与轻烟,它把你从理想中带出来,又把你向现实里推进去。现实
展示给我的是:需求与获得是一种数学上的反比,我并未要求她给我很多,但是她却给我更
少。在短短的五月里,我和她之间本来没有什么接近,可是五月最后一天消逝的时候,我感
到我们的相隔却更疏远了。恰似那水上的两片浮萍,聚会了,又飘开了,那可说是一个开
始。也可说是一个结束。
    红玫瑰盛开的时候,同时也播下了枯萎的信息,诗人从一朵花里看到一个天国,而我
呢?却从一朵花里看到我梦境的昏暗与逗回。过早的凋零使我想起托姆普孙(Francis
Thompson)的感慨,从旧札记里,我翻出早年改译的四行诗句:

    最美的东西有着最快的结局,
    它们即使凋谢,余香仍令人陶醉,
    但是玫瑰的芬芳却是痛苦的,
    对他来说,他却喜欢玫瑰。

    不错,我最喜欢玫瑰,可是我却不愿再看到它,它引起我太多的联想,而这些联想对一
个有着犬儒色彩的文人,却显然是多余的。
    在玫园主人热心经营他的园地的开始,他收到我这棵早调了的小花,我虽一再说这是我
送给他的礼品,他却笑着坚持要把它当作一裸“寄生物”。费了半小时的光阴,我们合力把
它种在玫园的墙角下,主人拍掉手上的泥巴,一边用手擦着汗,一边宣布他的预言:
    “佛经上说‘有情来下种,因地果还生’,我们或许能在这棵小花身上看到几分哲理。
明年,也许明年,它仍旧会开的。
    烟雾已渐渐消失,我从往事的山路上转了回来,主人走到桌旁,替我接上一支烟,然后
指着窗外说:
    “看看你的寄生物吧!去年我就说它要开的,果然今年又开了。还是一朵,还是和你一
样的孤单!”
    望着窗前低垂的暮色,我站起身来,迟疑了很久,最后说:
    “不错,开是开了,可是除了历史的意义,它还有什么别的意义呢?它已经不再是去年
那一朵,去年那一朵红玫瑰谢得太早了!”

(后记)
    一九五○年六月九日,我正在新化附近服役,突然接到Rosa给我的信,定了题目——
《红玫瑰》,叫我写一篇散文送她。六月十四日我写好寄出,后来才知道被她修改几个字,
发表在《台大四十八年外文系同学通讯》里了。退伍后我又把它稍加修改,发表在一九六一
年四月六日的台北《联合报》副刊。现在我又改几字,收在这本小书里。追想起来,这篇文
章前后被她改了一次,我改了至少六次。
    如今Rosa已去美国,已经形同隔世了。我怀想这个使我眷恋不已的小女人,愈发对这
篇文章另眼看待。就文章论,它是我少有的一篇不说嘻皮笑脸话的作品,许多朋友读了,都
觉得它有一种阴暗苍茫的气氛,认为这“不太像李敖的风格”。
    今晚深夜写这篇(后记),心情多少有点儿沉重,我抄出三年前意译的一首浩斯曼
(A.E.Housman)的小诗(曾经抄过一份送给Rosa的),用它来表达我内心的隐痛(一九六
三年五月二十二日晨三时半)。
    死别You smile Upom Your Friend Today
    久病得君笑,You smile upon your friend today,
    沉疴似欲除;Today his il1s are over;
    万语逢重诉,You hearken to the lover's say,
    余欢若云浮。And happy is the lover,
    意转何迟暮,'Iis late to hearken,late to smile,
    慰情聊胜无:But better late than never:
    生灵未忍去,I shall have lived a little while
    柩马立踯蹰。Befor I die for ever.
                   一九六○年七月十九夜改稿。
                   “慰情聊胜无”是改写陶渊明的诗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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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友:文岭 扫描校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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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流星的光辉虽是瞬间的,但足以照耀千古。
  蝴蝶的生命是脆弱的,但它永远活在春天里。
  只有剑才是永恒,但剑若有情,那又会怎样?
※ 修改:.silkworm 于 Dec 11 18:31:35 修改本文.[FROM: 202.118.243.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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