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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flyhawk (小旭哥哥), 信区: Reading
标 题: 11 软禁(1970—1971 三十五到三十六岁)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Sun Mar 14 22:03:44 2004), 站内信件
11 软禁(1970—1971 三十五到三十六岁)
从三十一岁到三十五岁四年间,也就是1966到1970年前后四年间,我把它归纳为
“星沉”时期。在这段日子里,《文星》杂志、文星书店相继沉下去了,我自己——这
颗拟人化的文星——也沉下去了。不过,到了1970年,“星沉”的情况更恶化了,那就
是我开始被国民党当局软禁时期,前后长达十四个月之久,直到我被捕为止。
局面所以恶化到这一地步,基因除了我过去有多彩多姿的反当局“黑底”外,与彭
明敏的关系,构成了黑上加黑,以致沉上加沉,最后终于沉到牢里去了。
彭明敏在台大早我十年,我在台大法学院的时候,他没教过我,但是教过我的许多
老同学。我的《传统下的独白》出版后,送了一册给他,他回信给我,说:“我一向爱
读您的文章,且对您的许多见解,都很同感,希望将来有机会认识您。”这封信写后二
十七天,1963年12月10日,他透过郭鑫生相约,在台北致美楼请我吃饭,那是我们第一
次正式见面。此人博学有礼、叔度汪汪,给我极深刻的印象。从此与他在师友之间,见
乎交情。那时我正主持《文星》,在吃饭前十天,我在《文星》发表了他的大作——
《泛非思想的感情因素》,在“编辑室报告”中,特别点出“读了这篇文章,使我们可
从这段思潮的激荡中,得到触类旁通的领悟”。在这微妙领悟后十个月,“彭案”发生
了,十三个月后,他历劫归来,门前冷落、特务环伺,备感人情冷暖,亲友都不敢同他
往还,他的朋友只剩下“极少数极少数例外”,我是例外之一,并且不愧是例外中的例
外。因为我也备受迫害。与他处境堪似,于是相儒以沫,日久更见人心。
那时蒋介石下密谕,将我和陆啸钊赶出《文星》。我去做生意,需要在银行开甲种
户,领取支票。曾请萧孟能帮忙,萧孟能推托不肯,彭明敏知道了,慨然相助,写信给
陆啸钊,叫他陪我到彰化银行永乐分行去开户,原来彭明敏请他哥哥彭明辉为我暗中介
绍,才得过关。那时我困于生计,卖书为活,彭明敏也为我写信向洋人兜售。此类义助,
不胜枚举。总之,从他出狱,到他偷渡离台,四年之内,我和他在黄昏、在子夜、在灵
犀相通之际、在杯酒谈薮之间,共度过数不清的悲欢岁月。这种患难之情,于彭明敏则
属唯一,于我则属仅见,于今回味起来,恍然如昨。
那时彭明敏生计日窘,本来他在中山北路巷内有一小块地,原拟兴建起来,与我合
开一小餐厅,后来未成事实。他日夕被调查局派人跟踪,有时至感气愤,乃亲自照相取
证,相机都被抢走。我得知后,乃和黄胜常(黄三)用长镜头代为拍得,使彭明敏大为
高兴。
彭明敏精通四国语文,除在太空法中为国际翘楚外,其他涉猎也极渊博。他的生活
品味极为高雅,有一次把亲植的非洲紫罗兰送我,又送我的女朋友小蕾一条他自养的小
狗,命名嘟嘟。1970年1月15日,嘟嘟不幸中毒而死,我正事忙,托魏廷朝去看彭明敏,
带去一些啤酒和杂志,顺便问问还有没有嘟嘟血亲可以代讨。不料廷朝回报,说只有彭
师母在家。十一天后,魏廷朝匆至,说外电传来,彭明敏已抵瑞典矣!
彭明敏偷渡后,我立刻被软禁经年,以至下狱。军法判决的罪状,是“明知彭明敏
有叛乱前科,其叛乱之念未泯,仍秘密与之交往”,并助其偷渡。从此牢门一入,深如
海矣!在我与彭明敏四年间的患难之交里,由于我不是他的学生,他“在灵犀相通之际、
在杯酒淡薮之间”,透露了不少心事给我,而为其他人或他的学生所不知。例如我对他
以向蒋介石“悔过”换取出狱的行为,曾表示不解。他最后道出了真相,他说:“本来
我是不肯悔什么过,准备坐牢的。可是我一想到女人那一对奶,我就只好投降了。”还
有一次他向我说,他羡慕《My Secret Life》一书的作者,因为该作者一生搞过许多女
人。像这些话都由他在灵犀杯酒之间透露给我,可见两人交往之近。这段交往,彭明敏
后来写《彭明敏回忆录〈自由的滋味〉李敖定本序》有相对的回忆。
我坐牢十三个月而被押回家看管之后,状况并不好转。“亲友”们恐慌未息,不但
不敢接触,有的还要“落井下石”。狭路相遇,有的装得看不见,有的干脆落荒而逃
(猜想其回家后,必求神拜佛保庇其不会因遇见我而被牵连)。
最难能可贵的,仍然有些例外的朋友。
李敖就是这种极少数极少数例外朋友之一。
李敖与《台湾自救运动宣言》无关。可是,谢聪敏。魏廷朝和我被捕后,警总人员
觉得该“宣言”文章写得太好(这应归功于谢聪敏和魏廷朝),不可能出于台湾人之手。
他们猜来猜去竟然想到李敖,一口咬定是李敖代笔的。审问期间,他们对此一再追问不
舍,使得我哭笑不得。李敖也因此更成为特务人员怀疑和注意的对象。这是李敖与《台
湾自救运动宣言》唯一的“牵连”。
我认识李敖早于《台湾自救运动宣言》案的发生,也曾到过他家。在那里印象最深
的,除了藏书丰富之外,就是他亲手把全家清理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包括浴室厕所。
他没有中国传统“文人”的肮脏陋习。
我案发后,李敖不但不畏怯,反而倍加亲切,我知道他不赞同“台湾独立”,也不
支持“台人自决”。他所以反对国民党,不是出于狭窄的政治利益,而是发自历史和文
化的深厚哲学,也是出于对民主自由的信念和人权人道的大精神。他的思索是广泛、深
刻、清晰、严密而良知的。
我被看管期间,李敖约我每月密会一次。每次他都要请我到高级餐馆,享受丰餐,
大概是要鼓舞我土气,补给我营养。他又怕我监禁生活太干枯无聊,每次都会带来当时
受禁的《花花公子》杂志最新一期,借给我看(他言明那是“借”的,不是“送”的,
所以每本都须于下次会面时归还他,我乃照办不误)。有一晚上,调查局局长沈之岳请
我们两人吃饭,事前事后,我俩都觉得极好玩,嘻嘻笑笑,好像两个调皮顽童似的。
1969年起,我开始准备脱出台湾,须与海外各方联络。所有通信都须请人带出海外
投邮,来信也不能邮寄,只能从海外由人带进台湾。为此,需要一些可靠朋友,由他们
再转托其可靠友人,带出带进。李敖便是这少数可靠朋友之一。他曾为我转出一些重要
信件,但他恐不知道我频频与海外联络,目的是什么。没有想到这竟成为他入狱重大罪
名之一,我衷心歉疚,难以表达。
我脱出台湾准备就绪,深知成功则生,失败则死。1969年末,我看见他时,知道这
是我们最后一次晤面,但不敢告诉他我的计划(这与我未透露给家人一般,是要让他们
免陷于“知情不报”的重罪)。我还是照例约定下次密会的时地,虽然心里清楚,不论
生或死,我会爽约,他不会再看到我的。临走时,我心里暗然向他道谢、道别、道歉了。
我受难期间,他对我那份厚情和义侠,永铭于心,至今仍时时回念感谢。
我到达瑞典以后,有一段时期仍与他保持联络。但所谈大都是轻松私事,不涉及国
家大事。
我在狱中,曾写了一篇《全体主义的迷惘》,出狱时偷偷带出,将原稿寄给李敖,
请他评论。他立刻写了两篇意见,我非常珍重。我于1970年初脱出台湾时,不带行李,
身上能带出的,极其有限,而李敖那两篇评论则是我冒险带出的极少极少东西之一,至
今仍保存在美国。
我脱出台湾后,李敖即受严密监视。他家曾被偷置录音器。他发现之后,将其拍照,
也把特务人员监视他家的情形拍照下来,连同偷听器零件,全部寄来给我。这些相片和
零件,与我一起辗转流浪多处多时,还在美国。
彭明敏这些回忆,有一些可以补充的。先是国民党当局一得知彭明敏偷渡到瑞典,
立刻把我软禁,不分日夜,由专车一辆、专人若干,对我紧迫盯了起来。这一紧迫盯人,
先由警察单位派人,后来警总单位接力,前后“跟监”(跟踪监视)。在我被软禁的这
十四个月里,所谓专车一辆,一开始是‘华宝”字号的计程车,后来是“兴业”字号的
计程车,最后是“永炯”字号的计程车,事实上,都是警总保安处的工作车化装的。当
时保安处处长是吴彰炯少将,计程车字号是“永炯”,显然有“永远是吴彰炯”之意。
在专车一辆之外,一般是三人一组,每天三组,每组八小时,对我二十四小时全天候紧
迫盯人。那时我住的是四楼公寓的顶层,他们在楼下对面农家平房里租了两间,车就停
在门口,和我的自用车(凯莉车以后与计程车同一品级的车,是我用过的第二辆汽车)
遥遥相对。每次我出门的时候,他们就跟踪,李敖步亦步、李敖趋亦趋。过去彭明敏被
跟踪的时候,曾向我埋怨说被跟多么讨厌,我劝他说你何必介意呢?只把他们当做“狗”
来跟你就算了。彭明敏说李敖你没被跟,你不知道这滋味,等你被跟,你就知道不是那
么简单了。后来我被跟了,我倒觉得满好玩。和我同时被跟的,有谢聪敏与魏廷朝,他
们两位经常跟“这些狗”冲突。谢聪敏说他被跟久了,自己都有点神经兮兮,甚至洗澡
时都感到仿佛有人在偷看,蹩扭死了。他报复的方法是到百货公司等人多的地方,忽然
当众说明身份,并指着跟踪他的人,大骂是“国民党的走狗”!跟踪他的人反映到上面
去,当时台北市警察局安全室主任卢金波(后来升官做刑事警察局局长)说:“让他去
骂,你们忍耐几天,他们没几天好日子了!”魏廷朝的报复方法是“劳动改造”,他经
常穿上球鞋,吃饱喝足,突然跑去爬山,跟踪他的人身体不如他,也没吃饱喝足,也没
穿球鞋,冷不防被他带到山上,叫苦不迭。魏廷朝一组一组这样“山地训练”,“那些
狗”也只好身带便当水壶、脚穿球鞋伺候。由于魏廷朝算出“那些狗”的交班时间,所
以每每在交班前开门见山,制造临时情况,使他们不但不能下班,还得爬山呢!魏廷朝
又知道“那些狗”为了不愿爬山,常常故意落伍,然后向上面谎报“叛乱犯”不知去向,
所以他又爬得快慢适中,不使他们跟不上,他并且恐吓说,你们明明看得到我,就必须
跟我,我爬你们就得爬,你们若开小差,我就报你们。所以,经常的“爬山团”是:魏
廷朝早已到了山顶,坐在石头上招手,山腰上两个人还在慢慢爬,嘴中念念有词(外省
人有词是“(入肉)你妈”,台湾人有词是“干你娘”),非常有趣。后来他们实在吃不
消,乃托跟踪我的人向我讲人情,转告他们只是奉命办事,是可怜人,请魏廷朝不要这
样整人。正巧一天魏廷朝爬山不慎,从山上滚了下来,皮肉受伤,我告诉他说他们讲人
情的事,于是他的“山地训练”也就告一段落。至于我的报复方法,是比较“阴险”的。
我原则上是同跟踪我的人嘻嘻哈哈,不轻易报复,大家互相方便,我在方便中套取情报,
并从中取利。俗话说:“福无双至,祸不单行。”这是说祸是双至的。我对双至有一个
怪解释:当祸本身一至的时候,凡夫俗子本身就配上另一至,另一至就是苦恼自己。凡
夫俗子遇到祸事,立刻做直接的苦恼自己的反应,于是祸上加祸,自然就双至了。我的
办法是:我遇到祸事,第一就告诉我自己:“我决心不被它打倒,相反的我要笑着面对
它。”这样一来,我就先比别人少了至少一祸。绝不配合祸,这还不够,我要把祸本身
给“值四票价’,这才满意,什么是“值回票价”?《史记》管晏列传,司马迁说管仲
“善因祸而为福,转败而为功”,这是我最欣赏的一种本领,化祸为福、转失败为成功,
对人生说来多么重要!“人生不如意事,常十之八九。”低手对不如意的事,是唉声叹
气;高手对不如意的事,却能化成对自己有利。人要修炼到这一段数,才算炉火纯青。
炉火纯青的人,不论在八卦炉里、在八卦炉外,都是一样逍遥。基于这种达者强者的人
生观,我在被国民党软禁过程中,一直表面上悠哉游哉,骨子里却用尽心机,化成对自
己有利。其中最有趣的一件,是我吃警察的一段故事。
在长达十四个月的软禁过程里,最早担任跟踪我的,是台北市警察局大安分局派出
的警察,一开始是两人一组,我本来就是性喜在家的人,被跟踪后,尤其懒得出门。跟
踪我的警察在我家门口,缺少运动(跟魏廷朝的是运动过度),益复无聊。他们打发无
聊的方法,是聊天、逗小孩子、看过路行人和抬头对我的四楼东张西望。他们的名字,
我当然不能全知,为了辨别,我就给他们一个个暗起外号。有一组外号叫“胖子”与
“小子”的,好像最坐立不安,耐心最差,我在四楼,隔着百叶窗,用望远镜偷看他们
的一举一动,煞是有趣。1970年4月7日的晚上八点四十五分,楼下有撞车声,不久有人
敲门,我开门一看,原来是“胖子”。按照他们的规定,跟监人是不准同被眼监人打交
道的,但是“胖子”满脸难为情的,终于向我开口了,他说:“李先生,真抱歉真抱歉!
真抱歉!来打扰您,您知道我是干什么的。我俩在下面,刚才一个去大便,一个去小便,
正好没人在,小店的小孩子顽皮,趁机跑到我们汽车里,发动马达学车,一下子就冲到
您停在下边的车后面,撞坏了您的车。请把车钥匙给我们,我们保证为您修好、保证修
好,务必请李先生原谅!”我笑着说:“没关系,没关系,等我下去看看。”我下楼后,
看到我的车屁股侧面被撞伤,那时我的车也旧旧的,我心想:“这回被撞,索性大修特
修大美容特美容一次吧!”我对“胖子”说,“没关系,没关系,明天再说吧,明天你
请管区警察来同我谈就是了。”
那时的管区警察叫罗翼飞,是个湖南人,人不错,跟我较熟。第二天,他果然来了。
他说“胖子”拜托他来道歉,并表示“胖子”要把我的车开走,修好后还我。我问他到
底车是怎么被撞的?他说根本不是一个大便一个小便去了,而是‘小子”不会开,在楼
下无聊,要“胖子”教他开车,不料“小子”一开就一档猛轰油门、高速起步,车就冲
出来,冲到李大爷的车上了。我说:“‘胖子’闯了祸,竟还想瞒天过海,他妈的太可
恶,我要收拾收拾他们。这个车,我要自己修,我才不要他们去修呢,他们修,还不是
找到附近老百姓的修车厂,吃老百姓,修了也不会好好给钱,这怎么行!我要自己修。
修多少钱,由他们照实赔我。”管区警察见我坚持,只好请我开估价单给他,就告辞了。
那几天,我有残余日记如下:
4月7日(星期二)
夜八点四十五分撞车。
4月8日(星期三)
罗警员来。夜魏谢来。警员半日讲习用望远镜及Bug。
4月9日(星期四)
下午谢来,言调查我与什么委员会的事。
4月15日(星期三)
[管区警员来,]我交撞车修车估价单给他,并坚持说不能让我的保险公司赔,同时
不准他们代我取车,因为不相信他们不向修车厂耍赖。
[为上面派他调查我的几件事,为取信于我,]管区警员当我面写填报单,内说李敖
生活无着,情绪很坏,拒不作答。无法完成任务,拟请交由原告密人调查为感云云。
他又说以后他每次按一声门铃时,可不开门。连按二次时可开。
估价单是“国产汽车股份有限公司”代开的,计开板金五千五百元;喷漆一千五百
元;前保险杆一支九百元;方向角灯一个八十元;车身镀条一组七百元,共计八千一百
八十元。八千一百八十元在十五年前不是小数目,管区警员看了,说这些钱不是“胖
子”、‘小子”出得起的,恐怕得由大安分局想办法才成。说完又告辞了。
过一两天,管区警察又来了,他说他们研究结果,李先生的车只不过屁股侧面碰坏
了一点而已,怎么李先生要整个全修起来?甚至连前面的保险杯也要换新的,全部车身
都要改喷,他们说李先生在吃豆腐。我说我李先生没吃豆腐,是吃刺猬。你们警察整天
吃老百姓,今天就要被老百姓吃回来。你回去告诉大安分局局长,叫他识相点,乖乖把
钱送来,不然我就写信给他的上司,信中写法是“你们派人来跟踪我,我没办法,要你
们撤回,是强你们所难。但是你们派来跟我的人,屎尿太多了一点,一个去大便,一个
去小便,我的车,就被撞了。我现在求你们撤回跟踪我的人,固属奢求,但求你们精挑
细选一下,派些屎尿少一点的干员来,你们应给予方便,如此则感谢无量矣!”管区警
员听了又大笑又苦笑,说回去想办法。
五月一日,他又来了。说大安分局局长屈服,由他命令警察们凑钱,凑足了你李先
生开的价码,现在钱带来了,可是局长说,有一个条件,必须请李先生帮忙,就是我们
绝不承认警察撞了你李先生的车,我们抓到个计程车司机,他愿意承认车是他撞的,我
们警察只是调解,由这司机赔你李先生钱,并且和解书日期要倒填二十三天,倒填在撞
车那天当时,不知李先生能不能网开一面,这样和解?说着把早已写好的“和解书”和
现金八千一百八十元双手奉上,我笑着说这事容易,就大家做假好了!于是,我就在对
方早已签好了的“和解书”上,签了字。跟我和解的对方叫“张颂德”,直到二十七年
后的今天,我还不知道跟我和解的计程车司机“张颂德”是谁、是什么模样?我俩生平
各有此轻功,能在腾云驾雾之中,就自相撞而言和,真不能不佩服大安分局局长的导演
之妙了!我在签字以后,曾在我那一份“和解书”上,自批如下:
此书三联,罗警员留我一份,另由我签名收据一纸。警察破财而欲串假戏免祸,用
心亦苦矣。
1970年5月1日,“闭门家中坐,财从地上来”者就这样的,警察的钱到我手中了。
和解以后第三天,车修好了,我有残余日记如下:
5月3日(星期天)
跟踪小曹。
5月5日(星期二)
段自台中来,言了有友近自警界辞职,说警方盛言李敖将在本月偷渡云云。可笑哉!
今日与蕾逛西门,被跟甚紧。
胖子警员(肇事者)今天见车修好,跟小八说:“简直比以前的还好!”小八说:
“托你的福。”
此次赔款,据闻派出所摊派三千,余额由警察分摊。
倒霉的“胖子”,不久终于给调走了。后来警总派人接替警察,把跟踪职务全部接
过去。有一天,警总跟踪我的“老郑”(郑士达)向我透露:“‘胖子’临移交时候说:
可要当心那李某人,那家伙阴险无比。撞车那天,他下楼,笑嘻嘻的,满口说没关系没
关系,可是没了半天关系,却把我们警察咬住不放,直到赔了他大把银子才松口。你们
别以为李某人吃了我们警察,把钱拿去修车了,其实我们查出他的车保的是全险,保险
公司不敢追查谁撞了他的车,只好认赔了事,所以修车全部是保险公司孝敬的,李某人
拿了我们的钱,全部给他小女朋友去买花衣服了。李某人是全世界最厉害的家伙,你们
可要小心才好!”我听了,哈哈大笑。我说:“这就叫‘警民一家’啊!”
在我被国民党“跟监”的日子里,“国际特赦协会”的秘书长马丁·埃纳到了台湾。
魏廷朝、谢聪敏到我家,约我一起去看马丁。我说我李敖架子很大,对洋鬼子尤其大,
马丁如果真来帮助我们,就请他到我家来看我吧,我不会去看他的。听了我的话,两人
都认为有理,就转告马丁。马丁倒有服善之勇,他同意到我家来,登门拜访,“行客拜
坐客”。于是,就约定一天晚上来。当时我虽处境自顾不暇,却很想托马丁为在牢中的
柏杨想点办法,为了加深马丁的印象,我请小蕾给柏杨太太艾攻打公用电话(我家的怕
窃听),问她愿不愿意跟马丁见见面。电话中艾玫说她愿意来,可是到时候,她爽约了。
为什么爽约,我至今还不清楚。
马丁到台湾,国民党对他又恨又怕,于是派三个人跟踪他。那时跟踪我的是三个人,
跟踪魏廷朝、谢聪敏的各两个人。马丁他们上楼后,大家自四楼窗前朝下望,只见下面
各路跟踪人马大集合,有趣之至!我指给他们说:“你们看,我家对门变成警察局了!”
大家俯视一笑,深感国民党治安良好,真名不虚传。就在这次“行客拜坐客”里,我把
一些被“跟监”的照片和泰源监狱名单,交给了马丁。我没交代他怎么处理,他也没说
怎么处理。一切都好像心照不宣似的。这名单中有不少我的朋友或今天我们熟知的人。
像刘贞松、蔡金河、林书扬、陈水泉、雷正彬、袁锦涛、罗贤义。席长安、柯旗化、施
明正、庄宽裕、陈左弧、施明德、孙以苍、胡学古(胡虚一)、吴耀宗、梅济民等等。
在他们暗无天日的黑狱生涯里,做梦也没想到:他们一个个的大名,已经经由李敖之手,
转给国民党眼中的“国际好人”了。不但他们没想到,即使国民党也没想到。国民党做
梦也没想到:在他们全天候“跟监”李敖的大作业下,李敖居然还能不动声色地来“害”
他们,他们真不知道李某人的厉害了!
这份泰源监狱名单是一折写在打横格十行纸上的简单册页,因为是偷运出来的,所
以折痕很多,并且有点破旧。它是孟绝子(孟祥柯)交给我的。孟绝子绝口不问我怎么
用,我也绝口不说如何处理。正因为有这种心照不宣,所以在大家先后被捕后,我如孟
绝子所说:“把‘外泄机密资料’的责任完全揽到你(李敖)自己身上,以减轻我(孟
绝子)的罪状。”所以这一案子,幸得在李敖身上“及身而绝”。孟绝子关了一阵,放
出去了;交名单给他的蔡懋棠(在史丹佛中心教台语,已故)也很快就放了。
在我1971年3月19日被捕前几天,一天坐在马桶上看《新闻天地》,看到有国民党
文化特务卜少夫《新闻天地》的一篇《斥台奸》,其中一段引文提到台独分子“公布了
一批在台被羁的政治犯名单”的事,当时我对“政治犯名单”一语甚感兴趣,但做梦也
没想到这一名单,原来就是我提供的那一份。等到我被捕后,在被讯问时,国民党拿出
一本“台湾独立联盟机关志”——《台湾青年》第一二0期,赫然看到“台湾泰源监狱
‘政治犯’名单”的大标题,我才恍然大悟!
在被捕后,我被抄家两次,许多文件和书信都抄走了侥幸残留的一些片段,聊可看
出这段软禁期间的一些斑痕:
1970年1月26日(星期一)
一、[追记]清早魏廷朝来,说彭明敏已偷渡,且得瑞典政治庇护,昨晚家属已收到
电报云云,听了令人惊奇不已!
二、午后吴相湘来,说杨西昆昨天已在北大同学会上证实此事。
1月28日《星期三)
一、王淦(王淦为上任调查局台北站站长,时任调查局公共关系室主任)午来电,
约下午四点到我家。三点五十分他来,坐到四点四十。他先说去年调查局办了许多大案,
忙得不得了,所以没能来拜访我。我说:“你们业务兴隆。”他说:“只可惜百密一
疏。”我们对视而笑。王淦要我帮他一点忙,想想看可有熟悉的外国人跟彭要好的。我
说:“好像有一个纽约时报记者FOX(包德甫),就是上次你们派了二十多个特务,在
飞机场扣他五小时的那位。”他又笑问我跑不跑,我说:“第一,我要跑,1964、65年
就跑了。第二,我要跑,也不会跑在彭明敏的后面。”
1月29日(星期四)
一、[追记]傍晚管区警察来,我在家吃蛋炒饭,顺便约他同吃。他貌似有难言之隐。
最后说上面通令捉拿身高多少之独臂人彭明敏一名,他现在奉命来查管区内计程车,有
没有搭过这类客人云云。我说你们要拜托《法网恢恢》中的医生去找,因为他是找独臂
人的专家……
二、管区警察下楼,我看他直入对面小店内,其中又人影幢幢,心知有异。不久小
股来,说:“怎么你的楼下有○○七?”我把话题扯开,因今晚大家玩牌,免得扫兴也!
我一边赢钱,一边注意楼下活动,最后门半开,灯亮通宵。
三、临睡前重读《阿德诺传》,看被极权者迫害故事。
1月30日(星期五)
一、[追记]Strangers at the gate!
二、小华来电,说昨晚范经理等下楼,被人仔细端详,大大确定是○○七。
三、通知众朋友,“不来不怪,要来自负其责。”
四、魏胖来电“恭喜”。
五、午后经过派出所,找管区警察不在,所中值班人说他有“特别勤务”,我心里
更明白了。
六、回来文岳来,我电王淦,说怎么彭明敏家门口的人跑到我家来了?我不像彭明
敏,——你们看他一年半载,可是他妈妈有钱养他;你们若看我一年半载,你们吓不倒
我,可是却吓走了我的朋友,那我就饿死了,我只好先卷好铺盖,住到你们局里来!请
你问问沈局长,到底是怎么回事?一会过后,王回电,说沈局长说,不是他们局里的,
并说为我打听打听。
七、我还跟王淦开玩笑说:“这回冬防,我要特别加钱了!”
1月31日(星期六)
九、下午情报:彭一走,警总派管区警察先看我是否在家(24日上午)后,即由特
勤队到我家盯三四天,后以责任太繁,决定皮球踢给市警察局,市警察局再踢给大安分
局,于是由市警察局、大安分局与我的管区派出所组成专案联合小组,除由警总、市警
局、分局、派出所各单位主管分层督查外,小组设组长一人,组员八人(内中一名为管
区警察,改派为特勤[特别勤务],免除其他业务,专门参加监视工作)。待遇除正规
薪水外,组员每人每日加发二十四元,一月加发七百二十元,内定此项监视,至少三个
月,八人每月开支五千七百六十元。其他跟踪车费等另报,组长以上薪水不详。同样被
监视者,除我以外,有通化街的谢聪敏与和平东路的回(按后查出即彭太太),每月总
开支预算是五万元。监视方法是二人一组,四小时一换班,二十四小时不断,做情况记
录。’先是派出所主管以李。谢二人都在管区内,为恐祸延,坚主管区警察逼李、谢搬
家。我的管区警察表示没办法。(“房子是李敖自己的!怎么逼他不许住自己的房
子?”)后分局局长与管区警察面谈,管区警察表示三点:一、李敖房子已抵押,经济
情况不好,没钱逃(此点已被分局局长认为李敖可受外面接济)。二。李敖是最聪明的
人,他要跑,会跑在(彭)前头,不会跑在后头。三、又因为李敖最聪明,所以他目前
不走,抓他师出无名,他若一走被捕,对他反倒不利(此二点分局局长同意)。
十、管区警察又先向分局长报备,以他跟我相识,分局长特准他到我家或坐我车。
但他问分局长:“若是李敖到观光饭店去,我又没钱、又土,怎么办?”分局长说:
“那你在门口等他。”
十一、管区警察仗着踉我相识,并了解我,在他当班时异常松懈,他甚至说:“李
敖要跑,也不会在我当班时候跑,李敖够朋友。”因此被上面警告。甚或有其他警察要
求同他派在一组当班,以这样安全故也。
十二、管区警察透露:“上面只是怕你跑,只要你不跑,你在家里赌钱,我们不但
不抓赌,反倒欢迎极了!”
十三、管区警察以看管有利可图,想包办看管,由他具结:看管费全部交他,如李
敖跑了,愿被砍头。看管费他愿分一半给我。……继而思之,上面一定怀疑他跟我勾结,
致有此奇想,如此议一出,反倒每天二十四块的外快也拿不到了。于是打消此念。
十四、管区警察又说:上面悬赏一万元,给提供彭在12月20日到1月20日重要动态
的人。
十五、他又说现在我的照片已在各重要出口暗中画影图形分发,为怕我偷渡也。
十六、他说29日傍晚在我家,以奉命不准说,故只有做出难言之隐表情,让我心里
有数。他说他所说一切,都请守密。
十七、原与彭明敏约今早十点见面的,如今他“爽约”了。
2月1日(星期日)
六、Mrs.Philips午约见于美国学校,说李翰祥不能出境,其中一个理由竟是他同
Mrs.PhiliPs联合设法偷渡李敖!真可笑!真是妈妈的!
七、与魏胖比较廖文毅回来与彭明敏出走对KMT之得失。魏胖说:“拉回来一个会
撒尿的;逃掉了一个能拉屎的。”我们大笑不止。
八、今天各报遍登通缉彭明敏消息,内容一律,自是统一发稿也。
2月3日《星期二》
九、今晚搬出民家,改由计程车、摩托车摆在楼下监视。我夜一点进小营回家,利
用自后开来的其他车灯光,看到
(一)车内二人,一睡一醒;
(二)车为浅蓝色,字号‘哗宝一五一五一四九二”。
十一、今晚有车来驻,思及杜甫“宾至”诗中二句:“岂有文章惊海内,漫劳车马
驻江干。”正前句写我,后句写特务也!
2月4日《星期三)
五、致王兆民信:
二叔、婶:前次被捕,承义为作保,至感。官方以彭明敏偷渡出境,似恐我将援例,
现以九人小组,日夜在楼下监视,行动不便。旧年当前,此次失礼矣。工部“闻斛斯六
宫未归”诗:“本为卖文活,翻令室倒悬。”息影四年,而校事诛求如此,思之可叹。
此颂双安。刘叔前乞代致意。1970年2月4日午。
2月5日(星期四)
二、今为阴历除夕,仍整日监视,原以为会“新年停火三天”,——去年监视彭时
曾停火三天。
2月10日(星期二)
四、致吴亮言一信:
亮言先生:旧年承赐礼品,至感至谢。国民党以彭明敏教授偷渡至瑞典,似恐我将
重演故事也,自上月二十九日晚饭起,即派员九人轮流全天候监视,昨夜起,且明显加
派计程车跟踪,后果如何,尚未可卜。失礼之处,想蒙谅解。我既为朋友所浼,自不愿
浼人,特此奉闻:在国民党混头脑没清醒前,朋友暂以保持距离为宜。冬日气候多变,
务乞珍重。万语千言从何说起,世乱如麻,尚不知闹
到什么样子也!1970年2月10日。李敖敬上。
3月5日(星期四)
二、将一月来日记寄三三,并附识如下:
“台北半月记”加半月记
昔日戏言彭宅事,今朝皆到眼前来。
岛国风光行看尽,偏安气量总难开。
尚想旧仇怜公仆,也曾加班送钱财。
诚知此恨人人有,雨夜独听梅吕哀。
不计韵律,改元稹诗如上,聊写被软禁始末。此册但写此一事件,其他个人生活、
舆论资料、消息来去,暂不与也。一月日记成,远寄三三,以答故人。1970年3月5日,
李敖在台湾台北。
4月16日
致“小Y”
Y:今天是足不下楼的第八天,换句话说,也就是治安人员看不到我的第八天。我
叫小八明天替我找个理发的人来,连理发都不出门,其闭关之心可想。在家心静如水,
(“臣门如市,臣心如水”?)每天洗热水澡二次,偶看电视、听唱片,然后就是吃饭
以外的全天做工(写来看去剪东贴西)。洗澡的次数不少于丘吉尔,做工的时数不少于
胡佛(每天十五时)。董仲舒当年不窥园,我因无园可窥,可算不窥,有时天气阴晴都
不知道!——“坐牢于我何有哉?老子先坐给你们看!”……1970年4月16日。敖之。
10月6日
致“小Y”
Y:四月十六号回你四月九号信后,半年不通音讯。港方有人来,胆小乏味,约我
在舞厅见,甚至不敢到我家来看看受难者,我谢绝之。这种朋友,还是随他去吧。八个
多月来,一直被house arrest,修养功深,连楼下的贵党侦骑都交相佩眼,认为看得枯
燥之极,直如“守灵”一般,——我在楼上一如死人,毫无动静,可一连多日足不出户。
不过虽不出户,一出则不乏惊人之举,如9月4日半夜,我忽约来The New York Times兼
Time-Life的Correspondent Denald H.Shapiro和The Associated Press的
Chrrespondent Leonard Pratt跑到新店安坑监狱,去兴师动众地接雷震出狱,害得他
们无法封锁这一消息。我曾对他们说:“抓人看人是你们的势力范围,可是煽动国际舆
论是我的势力范围,——今天我要施展我的势力范围。雷震轰轰烈烈进去,不可以偷偷
摸摸出来。他进去的时候是老虎,出来的时候不该是老鼠。所以我来了。广东话说‘不
是猛龙不过江’,你们看着办吧!”……1970年10月6日夜四时。敖之。
10月29日
致魏廷朝
魏胖:以下成绩,得以具体化,皆拜国民党软禁之“赐”也!
一、苦其心志地锻炼,更成熟。锻炼自己可应大难、任大事,并充分做这一准备。
二、专注于世界性大目标地研究,瞩目于新世界、大世界,而不斤斤于一个江河日
下的政权、一个老人政治、一个小岛。
三、对于人情冷暖,有更清楚的测验。
四、对曾经磨难的榜样,有更大的兴味去体认。
五、能过孤独生活,且在孤独中忙个不停,自得其乐,得到不怕孤立的本领。
六、全天候做工,没有假日。增加了做工的时间,自然效果也相对地看好。……
1971年1月2日
致刘绍唐
绍唐兄:我被“软禁”眼看就快一年了。上月我家发现被偷装的侦听器,我不动声
色,把它转到联合国人权委员会。警总“抓”我去,逼我缴出销案,我说这个是要不回
来了,等我找到第二个,一定给你们,弄得他们也没办法。当天我在“口供”中已明白
表示我已无所顾惜,“政府”如想不把人丢到海外,就不要逼我。这次“中国大陆问题
研讨会”,美国代表们由哥伦比亚大学的奥森伯格出面,请我吃饭,正是我被抓问后的
第二天。当天晚上蒋经国请他们吃饭,奥森伯格们曾以我的处境问蒋是否于人权构成迫
害,蒋不否认,但说“Repressive”而已,他的英文可真不错!我这边你还是不要来。
如有卖书的机会,请代我把握。我手边有《古今图书集成》一套,《大汉和辞典卜一套,
《文星》丛刊一套,《文星》集刊二套,《中华古籍》丛刊、“金陵丛书”、《榕村全
集》等多套。1971年三月2日夜。敖之。
3月11日
对待诸葛亮的三方式
一、三顾茅庐,请出来帮忙。
二、不顾茅庐,不理他,弃人才于地,但也不干扰他。
三、包围茅庐,软禁他。
国民党对李先生,显然属于第三方式。
国民党笨死了。
3月12日
不忍于现状,连现状都没有
艾德诺曾长年以忍耐为武器。
许多场合是,如不忍于现状,则连现状也没有了。
3月13日
孤寂
孤寂并不是看不到人,看不到“朋友”。在人群中,你常常发现只有你自己在想你
想的,关切你想的。别人的面孔可能很友善、声音可能很亲切,可是那只局限于众生生
活与世俗生活,除此以外,他们立刻变得无知、冰冷、麻木、比邻犹若天涯、相逢如不
相识。
孤寂是要自己决定、自己排遣、自己应付难题、自己面对斧钺;孤寂是没有人可以
商量、没有人可以倾心。不错,你有熟面孔,可是你怕引起他们的茫然、乏味与丑恶一
面,影响到他们安全,他们有限的热心与关切,你也不得不拒绝,因为他们太软弱,他
们非但无助于你,反易自伤其手(乃至终于露出人的丑恶一面,——每个人都有的那躲
藏的一面)。
孤寂是处于荒原,孤寂是独行坟场,孤寂是在什么声音都没有的时候看月亮。
3月14日
朋友和“敌人”
朋友——亡命的亡命、被抓的被抓、远飏的远飏、自保的自保。一两个偶一见面的,
竟又是来求助于你的,至少是增加你负荷的。总之,此一二偶一见面者,其见面也出于
不得已。人道如斯,几乎已令人失去对friendship的信仰了。
“敌人”——环伺也、警告也、干扰也、穷缠也,迄无止境。他们简直要变成你的
朋友了。“你不跟俺们交朋友?好!俺们把你的朋友全赶走,你不交俺们还交谁?”难
道有朝一日,你岂要建立起对“敌人”的信仰吗?“敌人”至少有一点是值得信托的,
——就是他们绝不变,绝不像朋友一般地忘记你。他跟你永不分离。
3月15日
也许是绝笔
孟胡:吾已彻底被Houses arrest,吾不得出,人(除小八、小蕾外)不得入。吾
已声明,如此日子久了,如此枯燥生活,必然会把吾之“赵四小姐”逼跑,那时警总理
该配济一二“花木兰”来,才算公平。闲话休言,至少二个月内,你不要来。切记切记。
1971年3月15夜,“自费张学良”亲笔(也许是绝笔)。
18日[跟踪我的]小郑说,保安处共有“花木兰”六人,都丑得要命。
到了3月19日晚上,跟踪我的林组长(林业振)上楼来敲门,低声对我说:“处
(保安处)里要请李先生现在去一趟,派黑轿车来,就在楼下。”他因为跟踪久了,对
我不无交情,补了一句:“情况很麻烦,你要有心理准备。”我点了头,请他门外等我,
我走进卧室,把早有准备的一包十万现金给了小蕾,并还给她一包照片——她二十岁时
我用“拍立得”相机为她照的裸照。嘱咐她现金备用、照片不能给第三者看到,所以改
由她保管。嘱咐过后,就相拥而别。从此,我结束了软禁的岁月,走上漫长坐牢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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