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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zxas (百无禁忌), 信区: Reading
标  题: 1 陆根纪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Thu Sep 16 13:20:38 1999), 转信

1 陆根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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飘洋过海,乃怀陆根,我虽不往,一往情深。
    “光宗耀祖”是中国入向往的主题思想,它有点封建,但在追远寻根的意义上,却又不
无可取,至少有这种思想的人,它不忘本,也很念旧,自己发达了,不忘记使祖宗也跟着发
达一下。糟糕的是,很多人在使祖宗发达时却为了体面,硬替自己换了祖宗,例如窃国大盗
蒋介石,高攀自己是周公之后,但其手下何应钦却技高一筹,高攀自己是周武王之后,而周
武王是周公哥哥,是老大,是嫡系,光耀起来,显然我比你大。其实周武王、周公绝不会跟
国民党这两个瘪三沾亲带故,只是他们死后倒霉,被瘪三抓住不放而已。
    至于我李敖,对祖宗问题却正常得多,不但正常,并且涉嫌低攀,且有扶弱抑强的味
道,因为我把祖宗锁定在少数民族及被压迫民族身上。我首先根据我家藏的《李氏宗谱》,
声言我是苗族之后;接着根据学理,又声言我跟高山族同源。
    关于我是苗族之后,已获大陆学术界的认同,从苗学研究的书刊上,已经一再把我作为
样板。四川民族出版社出版伍新福、龙伯亚著的《苗族史·苗族远祖量尤》等书已开苗族与
蚩尤历史的先河;而贵州民族出版社出版龙伯亚写序、田玉隆编注的《蚩尤研究资料选》,
更是光扬此道不绝。一九九七年三月二十九日,在贵州大学执教的田玉隆(苗族)还托台湾
的黄彼萝、杨尔琳教授间接转苗蚩之书来,认同之情,不可掩也。事缘我在大陆出版的《李
敖文集》扉页上,早题反诗如下:

    落落何人报大仇?明珠岂肯做暗投?
    信手翻尽千古案,我以我血荐蚩尤。

    大陆本来是一片鲁迅“我以我血荐轩辕”天下的,忽然台湾传来荐轩辕死对头的妙诗,
自然足为少数民族及被压迫民族张目。而在海峡这边,我也没闲着,我排斥了高山族绝对南
来的说法,而采取了高山族是苗族论的新说。在台湾大学教过我考古人类学导论的凌纯声教
授,曾综合日本学者金关丈夫、国分直一、鹿野忠雄等教授的见解,益以己说,发表《古代
闽越人与台湾土著族》论文。他的结论是:高山族“在古代与原来广义的苗族为同一民族,
居于中国大陆长江以南,……远在纪元以前,……移居台湾,海上早有往来,自秦皇汉武三
次迁沿海越民于内地,彻底实行海禁以后,台湾孤悬海外,乃与大陆隔绝”。凌纯声此说,
是本诸日本学者鸟居龙藏教授的发现。乌居龙藏在一九0三年到中国西南各省调查苗族,发
现高山族中的曹族与布农族,与苗族酷似,所以提出此说。凌纯声研究苗族多年,到台湾
后,“入山工作,所至之处,见土著之民情风俗,与大陆上西南民族相若,大有;日地重游
之感。”这一印证,最引起我的注意。根据《李氏宗谱》,我的远籍是云南乌撒。五百年
来,我的祖先由苗族一变为山东人,再变为东北人,变得与我们苗族老乡高山族愈分愈远,
相逢如不相识。如今我东渡台湾,重来认同,大家自属真台湾人无疑。那些假台湾人想搞小
圈子吗?那我就告诉你,台湾是属于苗族的,而不属于汉族的,你们这些来自闽粤的假货,
不管来了几代或十几代,不管是小番薯或大芋头,都他妈的差得远哪!
    我这苗蚩之后,远祖由云南迁山东、祖父由山东迁东北、爸爸由东北迁北京,最后迁到
台湾,我们这一支,除了大姊、二姊外,最后全都落籍台湾了。
    我在十三岁一九四八年离开北京,南下天津和上海,那时大姊、二姊留在北京。大姊大
我六岁,正念大一;二姊大我五岁,正念高三。这一分别,一别就是四十四年!一九九二年
我请她们来台湾,那时我已五十六岁,大姊、二姊已经六十一、六十岁了。三年后一九九五
年,二姊再来台湾,我请她书面回忆吾家旧事,不期她心灵手敏,凭她的好记忆,一写就是
六万字。杜甫诗说“世乱遭飘荡,生还偶然遂”,我在台湾因“世乱”迄今未能“生还”大
陆,但二姊却能生临台湾,为我写下这六万字,正可补充我回忆的不足,部分段落虽不全然
写的是我,但那一时代背景、家庭背景,却正是我族类,正可衬出我在其中。二姊的六万字
最惊人的,是她那细腻的记忆。这种细腻,纵使跟你的记忆不合,你也难以驳倒她。首先,
她在我生日上翻了案。我的生日旧说法是乙亥年三月二十三日辰时,就是一九三五年四月二
十五日上午七至九点,但二姊却独持异议。二姊回忆:
    从头谈起,我首先就怀疑敖弟的生日究竟是哪一天?妈妈健在,当然轮不到我说大话,
是非招骂不可的。可我又拗不过自己想将话说出来,因为从小我就有一个疑团,以为我们姊
妹的生日都是阴历二十几,惟有敖弟和小八弟是初几,因而他们两个才是男孩。我一直记得
敖弟的生日是三月初三,在这个问题上,我哪里敢跟妈妈争,但又无法解释自己的概念是哪
里来的。可惜算命瞎子部只会胡诌,但凡有个真能掐会算的证明一下:一九三五年阴历三月
初三或三月二十三辰时生的男丁,到底哪一个命中注定有两次牢狱之灾,不就真相大白了
吗?
    照二姊回忆,我的生日是一九三五年四月五日,两种说法相差二十天,但都在四月。如
二姊记忆属实,则市井报刊描写李敖的“金牛座”性格,就全部崩盘,我反而是“白羊座”
的。
    我是不信什么星座的,但我的例子可以拆穿星座谬说,亦一快事。
    我虽生在哈尔滨,但籍贯上却是吉林省扶余县。扶余老宅我没去过,但二姊去过:
    在我四岁前后,妈妈曾带着大姊和我回过一次吉林老宅,一大堆人坐在门槛上拍照,包
括两位姑姑和大伯父家的子女,大概因为我们住在哈尔滨,相比之下,我们的穿着打扮没有
其他人那么土气。至少证明我们那时家境还不错。据说人怕母也生过很多孩子,有一段时问
她和奶奶婆媳二人争着生,只是大们母生孩子存活率不太高,多数死于四六疯,最后很理想
地剩下一儿一女。
    那个时代医药不发达,几乎每家都有生儿夭折比例,而妈妈一人生八个,至今人人健
在,确属少见;而六个女儿中,至今人人控制老公,使老公一生不得情变婚变,御夫有术如
此,亦属罕见也。李家姑奶奶们的道行,此为一端。
    从哈尔滨迁到北京后,二姊的回忆更完整了:
    从住内务部街甲四十四号开始,年龄允许我有了完整的记忆。我们住在靠近东口。出东
口的横马路是南小街。东口拐角是个酱油店,兼卖菜和闩常调味品。外祖母常差我去买葱
姜、打酱油之类。酱油店对面有个南货店。我从小爱吃零食,南货店将铁蚕豆、杏板儿、花
生仁、瓜子、苹果干等等,用普通白纸包成立体三角形,真不知赚去我多少零用钱和压岁
钱!当然我的压岁钱还是有一部分输给外祖母。外祖母对打麻将十分着迷……她平时有牌友
轮不到我们上场。打麻将绝大多数是她赢。逢到过年她的牌友忙于其他应酬,碰上她手痒而
我们的压岁钱又在口袋里叮当响的时候,也就凑合着让我们给她解闷儿了。……偶然在三缺
一的时候,李敖也凑数,最恨坐在李敖下家,他只会对对和,不停地碰。
    二姊对外祖母的描述,尤其在老太大的偏心上,落墨尤多:
    我们每天晚上吃的水果都是由外祖母分给,给多少是多少。但外祖母很偏心,大姊和三
妹回家(指外祖母的房间)后,还会分到额外的。敖弟占了是男孩的便宜,有时外祖母会暗
暗塞水果到他的被窝里。
    老太太们的偏心性格是很普遍的。我看到外祖母一边做活儿(用针线“衲”鞋底做布
鞋)一边听收音机,收音机中说相声的挖苦老太太,说:“老太太动胸腔手术,可是开刀后
找不到心,找了半天,原来心在胳肢窝(腋下)里!”其心之偏也可想。外祖母一边听收音
机一边笑,但是笑归笑,偏习难改也。
    二姊又回忆到我的一件做偷窃共犯的故事:
    外祖母在世的时候,始终是我们李家的当家人。外祖母不识字,但聪明过人,当年住在
哈尔滨就发生过这样一个故事:曾有一次组织哈尔滨的中学校长到日本参观,爸爸是其中之
一。但临走前爸爸的旅费突然在家里失踪。家里的人怪来怪去未免心境不佳。外祖母找个算
命先生问卜,算命先生说:“是一男一女所为,钱还藏在家里某处缝里还没转走。”外祖母
最怀疑是个女佣人干的,但同伙男的是谁弄不清楚。于是外祖母安排大家晚上去看戏,同时
让六中一位校工监视家中动静。散戏回家后校工报告说,通过一面镜子看见女佣人在厕所里
鬼鬼祟祟干点什么。外祖母胸有成竹宣布要搜查每一个人,装模作样最后搜到那个女佣人,
她作贼心虚慌里慌张,又迟迟不肯脱掉袜子,最后妈妈一把将她的袜子揪下来露出赃款。因
为钱曾贴住她的脚底,妈妈抛掉外面一张扔给她,并赶她卷铺盖走路。外祖母成功地定计侦
破疑案,事后分析案情还是都认为算命先生算得准。因为女佣人作案过程中,始终抱着完全
不懂事的敖弟做掩护。只是算命先生好糊涂!只算准作案人的性别,可男性“嫌疑犯”的年
龄误差未免太大点儿了。
    在二姊的回忆里,包含了许多养生送死故事,最可看出我们那一世代的旧时信仰与风
光。不论是烧纸还是拜祖宗牌位等,都属于养生以外的送死范围,中国的送死是大学问,二
姊在这方面的描写真是精采绝沦。我们对祖父祖母叫爷爷奶奶,奶奶一个人生了十二个小
孩,六男六女,成双成对。其中四叔、大姑、二姑、三姑、五姑虽都“寿禄不永”,但是还
剩下十二分之七,剩下五男二女。十二个小孩中,爸爸在男孩中排行老二。爷爷奶奶老了
后,一直跟老二和二媳妇一起住,但奶奶却说老二以外的儿子和媳妇最好。奶奶会对整年养
她的老二和二媳妇有微同,却对平时聊拔几毛、只在年节生日送点小礼的其他儿子媳妇大加
称赞,这种是非不明,是旧时代老大大的一个特色。爸爸妈妈身受委屈多年,想不到妈妈老
了以后,也有这种倾向,也变得抱怨“养生派”而偏心“送礼派”,谁说历史不重演!按中
国旧式家庭有三大战:
    婆媳之战、姑嫂之战、妯娌之战。这三大战,都跟媳妇有关。
    妈妈是我们李家媳妇,当然无役不与。李家正赶上中国大家庭的解体时代,所以大战的
程度极轻,只限于背后的一些女人是非而已。作为一个媳妇,妈妈对奶奶不错,奶奶临死
前,缠绵病榻,每天给她擦身体的,就是这位二媳妇。奶奶去世前后,二姊有回忆如下:
    奶奶婚后凡十年一直在怀孕生孩子。最年长的大爷和最年幼的老姑相差三十二岁。差了
整整一一代人。奶奶生了六儿六女之后还是没空手,带着个子官癌去世。患病期间奶奶虽能
忍痛沉默不语,但显而易见是在活受罪。不但卧床不起骨瘦如柴,而且生褥疮,自己也没有
能力排便。老姑每天戴上口罩为奶奶解决便秘的痛苦,入人都说奶奶的老姑娘很孝顺。难熬
的日子拖了很长时间。爷爷也常拄着拐棍儿走到奶奶房间门口问一句:“你中不中?”终于
有一天奶奶不再能说话,左边面颊不断地抽动,后来嘴也歪了,半边脸愈肿愈大,眼睛痛苦
地直视着直到咽气。从奶奶病情恶化开始,我差不多一直陪在她身边。一方面我很喜欢和善
的奶奶,另一方面也想陪陪老姑。老姑对我说:“不用害怕,只要是亲人,无论生病或去世
看了都不会怕。”本来除去奶奶最后面部抽搐留给我的印象很揪心之外,对于奶奶死去我并
不害怕,问题是丧事的发展让我吓破了胆。
    奶奶去世是在晚上,爸爸让我到隔两条马路的干面胡同通知五叔。等我回家之后看到奶
奶已被穿戴就绪,停尸在爷爷房间的走廊里。那是个挺可怕的镜头,身材瘦小的奶奶上身穿
九件长长短短的袍子,下身套六条裤子,数字是规定的并有什么讲究吧!脚下穿一双崭新的
方头绣有花纹图案的鞋,头被卡在一个硬枕头里。寿衣寿材都是早已准备好的。最外面一件
寿衣是个大红长袍,好大好大,至少能装进去五六个奶奶。上面绣满了色彩反差极大的花
卉,下摆部分则是太阳、云层、海水之类的彩色刺绣。相信那件绣袍价格一定十分昂贵。奶
奶的脸用一块白色方布盖着。头顶有一个容器当中插三根筷子粗细的棒头,顶部黏一大团棉
花球,大概算是引路灯。我开始感到恐怖,停在那里的是具僵硬的尸体,与和蔼的奶奶完全
联系不起来,随后全家都穿上孝袍,在忙乱中接待前来祭吊的亲眷与朋友。然后将奶奶入殓
送到庙里准备办佛事,我眼前看不到令人生畏的场面,恐惧的心也就逐渐安定下来。万没想
到奶奶过世的第七天,不知道谁出馊主怠说:“死人七天要回望乡台。”于是在奶奶的床上
放一张小矮桌子,上面放盆洗脸水、梳子、镜子、爱吃的点心。床卜还撤些砂子想留下奶奶
的脚印。当晚将奶奶房间的窗门大仟,我整夜睁圆双眼不敢睡眠,一直困扰地想:奶奶是如
何从棺村里爬出来呢?是走进门还是飘进窗?是平时的样子还是半边脸肿着?是否穿那件可
怕的红袍子?会不会也来看看我,奶则是人还是鬼?小时候看京戏济公传,其中关于阴阳两
界、关于无常鬼魂、关于死而复生等等可怕的传说,都忽真忽假涌现在我眼前,总之,我完
了。事后几个月,我路走到一半会突然下决心仗胆子,回头看看有没有鬼影子跟着;常为自
己规定若是靠左边走,晚上就不会怕做梦。走两步想想不对会迟回去重走,整天神魂颠倒。
俗话说“福无以至,祸不单行”,上海人另有说法叫“运来推不开,倒霉一齐来”,看来都
有几分道理。
    从二姊的回忆里,十足看到中国丧礼中的恐怖面。丧礼开始,在世的活人变成死人,去
世的死人变成鬼,生死线外,一片恐怖。吓破胆的在世活人-二姊继续写道:
    奶奶过世整整一百天,爷爷突然一反常态,不再大声哎哟喊疼了,而且清醒地宣布他快
要死了。为了判断爷爷预言将死是真有先见之明?还是诈死吓唬人?特别从北房请来经历丰
富的外祖母前去看望爷爷,外祖母有把握他说:“不行了,抬头纹都开了!”但爷爷保持冷
静清醒,亲自指挥爸爸妈妈在哪里能找到他的寿衣,还声明箱子没有上锁。那天晚上我和小
六妹睡在正房西南角,也就是外祖母过去常住的那间住房。睡梦中被爸爸妈妈搬动箱子找东
西的声音吵醒。我听到妈妈说:“好像不能用带子,会带儿带女。”等爸爸走出房间,我问
妈妈发生了什么事?妈妈只简单他说:“你爷爷要死了!”然后匆匆出房门。这一惊可非同
小可,头马上胀得好大,我想:“倒霉事又来了?”并且吓得立即跳起来穿衣服,同时拼命
摇动身边的小六。我问小六:“爷爷要死了,你害不害怕?”她糊里糊涂说“不害怕”,打
算接着睡,我不由分说将她拎起来,帮她穿衣服,…一边说:“不害怕也得起来!”小六还
是个孩子,不知为什么我觉得小六醒着能给我壮胆。
    妈妈看到我魂儿又没了,就派佣人小孟妈陪我去干面胡同给五叔送信儿,妈妈是为了不
想让我看到爷爷临终的场面再受刺激。街上静悄悄,小孟妈走在我身旁。她个子十分矮小才
被以“小孟”称呼,实际上是位梳髻的小脚老太婆。我看着我们两个人地上的影子,月亮从
头顶照下来,她地上的影子变得更加矮小,又是小脚,走起路来影子一蹿一跳的;而昏暗的
路灯又给她照个影子又长又大,上上下下一伸一展的,我不敢侧过头看她,心里打鼓认为她
准是鬼!好不容易盼到五叔家,本以为五叔能和我一起回内务部街,谁知五叔隔着大门说:
“你先回去吧!我就来。”我只好硬着头皮伴着鬼怪影子往回走。拐进内务部街东口就听见
哭声。爷爷已经死了。
    最了解我的妈妈让我不要去看已过世的爷爷,分给我一个任务就是在北房看着猫和狗。
当时住北房的外祖母正忙于帮助料理爷爷的后事。猫和狗所以被关起来,是因为传说这些小
动物若是从死人身上跳过,死人会“诈尸”。猫狗都习惯于夜间安静,突然被关起来还不
算,门外面哭声惊天动地,小动物如何不慌?陪着我的狗大声狂叫,猫则抓窗挠门想冲出
去。居然有浑死人遇上小动物跳过,会产生静电而跳起来!居然我笨得信以为真!我真慌了
手脚,真怕爷爷会穿着寿衣蹦来蹦去!
    庸人自扰的麻烦事并未到此结束。爷爷死后大约是七期在庙里放焰口。和尚们穿戴很正
规,像唐僧的服装差不多的“礼服”,排着队边走边唱,领唱是位职位高的大和尚,其余人
只是伴唱。其中有个仪式是大和尚将撕成小块的馒头扔上扬下地撒了满地,说是喂给路边的
饿鬼,以便超度亡人。我们什么都看不见,可是和尚慧眼四面八方一定看到不少饿鬼,否则
也用不着浪费那么多粮食。我当时就想,那么多饿鬼,说不定我也撞到凡个。当天晚上回
家,忘记又是谁发表谬论,说是人死前灵魂漂泊不定,不知该何去何从,一定要有人开开大
门,死入的魂儿才会跟着出去。大家回忆分析了半天,一致认为:“爷爷和奶奶的魂儿都是
在我给五叔送信儿的时候,跟着我溜出大门的!”不知道今天的法律是否进步到可以制裁捏
造耸人听闻妖言惑众的人,我认为该判他们重罪!为了那些混账废话,我所付出的精神折磨
代价是无法衡量的。什么叫两个“魂儿”跟着我?我自己都魂不附体了,还顾得上别人的魂
儿何去何从?天一黑我就紧紧跟在妈妈背后寸步不敢离开。已有众多弟妹的我,晚上要和妈
妈睡在一张床上,不能关灯,偏偏日伪时期经常停电,半夜只要一断电,我马上会像弹簧一
样跳起来点蜡烛。我眼前的世界在短短几个月变得光怪陆离,荆天棘地。只要单独一个在黑
暗中,哪怕只有几秒钟,也会毛骨悚然魂飞魄散。有害怕经历的人才懂得那是一种精神煎
熬。我彻底垮了!
    在惊魂动魄及失魂落魄后,最后改用离家住校的方式来救这鬼迷心窍的二姊了:
    后来爸爸说:“让安琪去住校吧!换个环境也许能好,不然这个孩子会吓死!”即使住
校也得有人陪着,这次轮到大姊陪我注进贝满女中高中部宿舍。我的怕鬼症渐渐有好转,只
是我又离不开大姊了,晚上她到哪里我跟到哪里。住校的伙食是比较差的。实际卜住校生多
数是来自北京靠近郊区或农村的女孩儿,有钱人家的小姐们多半儿住得近,靠自行车走读上
学。我们吃不惯学校的伙食,每周回家要大吃几顿。星期一再返校的时候,外祖母总是给我
们炒很多爱吃的菜带着。每趟都有大头菜炒鸡蛋肉丝。里面放大量荤的,为了摆得起不得不
炒咸一些。有一次大姊吃得过咸咳嗽不止,要请假回家住几天治病。住校生不是周未是不准
随便回家住的,人姊被舍监批准后我也要求一同回去,理由当然是“我害怕”。舍监问我:
“你怕什么?”我宣言不讳“怕鬼”。她又问我:“怕不怕死?”我否定。舍监风趣地教我
说:“那好办!鬼来了你就跟他打,顶多他把你打死,死了你也变成鬼就不害怕了。”爸爸
的办法非常有效,我疑神疑鬼的毛病终于治好了。但是直到今天,我还是不敢参加追悼会,
怕看见死人,也怕棺材。我从小就下决心死后绝不睡棺材,总担心睡在里面若是活过来可怎
么办?
    在奶奶、爷爷走后,下一个轮到外祖母了:
    爷爷奶奶过世后,我们的祖半只剩下外祖母。外祖母身高咪斤七左右,而体重七十五公
斤,非常非常胖,有一张照片我们几个孩子围在外祖母大肚皮的四周,就像围一棵千年古树
一样,坐在洋车里真是将车填得扑扑满!有时候拉洋个的会抱怨她太富态,说她一个顶两
个,要求给双倍的钱。最意想不到的是外祖母死于肝硬化,死前因腹水人更“胖”得邪乎。
若不是当初在爷爷去世的时候,不知道哪个有预见性的人建议将爷爷和外祖母的寿材掉个
包,外祖母真可能到死也无法在棺村里瞑目了。
    外祖母重病期间曾一度单独住在客厅东头套间。套间内有一只大衣柜,是妈妈结婚时的
陪嫁。木材质量非常好,柜门上有个洞,是在占林老宅的时候土匪抢劫时用枪打的弹孔。大
柜由占林千里迢迢运到北京。柜子右半边是穿衣镜。有一天我在客厅做功课,忽然看见镜子
里的外祖母紧张而吃力地向我招下。我赶快进套问搀扶她起来,外祖母说她“上不来气”,
还说我“救了她一命”。从那个时候开始直到她去世,对我特别好,相反地反而冷淡三妹。
想是因为她心疼三妹年纪尚小,怕她经不起死别的思念和痛苦吧!大约一九四八年年中,外
祖母病危。我们很多人在北房守在她的病床旁边。我忽然触到外祖母的脚冰冷,立即问三姨
是怎么回事?三姨感到异常不妙,就连喊两声“妈”。神志恍惚的外祖母也忽然喊两声
“妈”,就好像她去世前看到自己的母亲。
    又是死人!又是棺材!后两年内务部街甲四十四号竟变成风流云散、风水失灵的住处。
外祖母的寿材停在北房与正房之间的院子里,除去放进去一些金银首饰之外,棺村里还放两
副外祖母生前喜欢并且常使用的麻将牌。那是我第一次看见入殓,其他所有有空缺的地方都
塞进去很多小包,塞得非常扎实,以便将外祖母挤住不致晃动。想必其中包的是防腐剂或干
燥剂吧?最后盖匕棺盖钉入木楔子,同时让我们大声喊:“姥姥躲钉,向东躲;姥姥躲钉,
向西躲!”其实往哪里躲啊?棺村里挤得水泄不通,即使是位活着的小伙子也动弹不得,何
况是位死去的胖老太太!
    外祖母的丧事办得比爷爷奶奶都风光。出殡的时候用了一百二十八人抬杠。就连棺材罩
都是专门订绣的。外祖母只生三个女儿,照理该由长女生的长子李敖在灵枢前打幡儿。
    但是大爷大娘教唆敖弟别管,理由是:“你姓李,又不姓张!”
    敖弟不知该听谁的。大姊生气他说:“臭小子!有什么了不起?”于是大姊为外祖母打
幡儿完成出殡大礼。外祖母死于热天,没过几天尸体腐烂腹水从棺材的一角微微往下渗漏,
很臭很臭。因为做佛事我们都守在棺材旁边。敖弟不知道怎么想起来,用手蘸一点点臭水,
再用舌头舔尝一下什么味道!可怕可怕好恶心,难怪大姊要骂他:“臭小子!”
    外祖母的丧事办得铺张还不仅仅反映在出殡的阵式上。
    在庙里做佛字的时候,还扎了很多适用于阴间的纸入、纸马陪葬。因为外祖母实在爱打
牌,居然还别出心裁扎了一个麻将桌,尺寸和真的一样大小,上面摆着全副纸麻将。每张都
活龙活现印上中发白、饼条万,一点儿都不含糊。桌旁有三把椅子,坐着二位纸太太。第四
把椅子无疑是外祖母的宝座。
    那天三婶到庙里参加吊唁,刚进庙门就碰见五叔,五叔一本正经地对她说:“三嫂,快
点儿,三缺一”二婶目瞪口呆,惊疑为什么在庙里开起牌局来了?足见五叔多么没大没小没
正经?更稀奇的是外祖母有座阴宅,门牌是地府十号。阴宅的大小虽然不是按真比例,但至
少活人能进进出出。阴宅实在太罕见,引人注目,招来不少人看热闹。甚至有一个美国人也
闻风赶至,估计那个美国人是个记者,背个大相机前来采访难得一见的场面。他拍了阴宅、
纸人、麻将桌以及花花绿绿的车轿之类,并让我们这些穿孝袍的小辈们站一大排拍照。几天
后,他带着印好的照片如约来访问我家,附带送我一个节拍器。那批珍贵的照片本来在大姊
手中,“文革”期间作为四旧销毁了。
    二姊在纸上送死后,结论说:
    我用大量篇幅描述三位祖辈过世,是因为那个年代,那种荒唐事,真的绝迹了。事实
上,我也只写下梗概而已。三位老人死后都葬在盛产水蜜桃的东北义园,而且都是邻居,解
放后曾通知我们迁坟,往哪里迁?谁有钱去迁?死人也同样不知去向了。
    二姊清楚回忆的养生送死,也就是我依稀记得的养生送死,清楚与依稀之间,我和她同
此记忆,她的行文,就是我的落笔。我们内务部街的家,自此也就发生了大变化:
    随着外祖母去世,家里就好像树倒猢狲散般地逐渐散开了。倒不是因为外祖母的死起那
么大作用,而是受局势变化的影响。开始爸爸妈妈带着大姊和敖弟以下的弟妹们搬到西城麻
状元胡同……时间并不太久,形势又急转直下,国民党节节撤迟到了南京,全家决定迁居上
海。爸爸错误地估计了形势,以为有长江一江之隔,退到上海也就“保险”了。……
    那年大姊刚刚考进辅仁大学医预系,考大学在当年很不容易,大姊又是个既能自立又有
主见的人,她不愿放弃学业去上海。我正读高中三年级,爸爸妈妈替我权衡轻重,认为我应
当跟着大姊留在北京,等高中毕业后再会上海不迟。但作为我本人根本不想留在北京,更具
体说我很依恋妈妈。虽然也知道决定的事我无能力更改,但还是抱着侥幸的心理向妈妈提了
我想走的愿望。妈妈非常不满意我,她说:“你一定要走也随便你,到上海高中毕不了业我
可不管!”明显妈妈不同意。我哭红了眼睛口到学校,碰到教物理的孙念台先生,他注意到
一向嘻嘻哈哈的我心事重重,就关心地问明情况。孙先生笑笑说:“这有什么可伤心的,到
哪里不一样听炮声啊?”
    我就这样被留在北京。
    留在北京、留在大陆,这一留,就是四十四年!一九四九年四月,自三姊以下,我们来
了台湾,二姊写道:
    我们与家断了联系。从一九四九年年底到一九七七年年中沓无消息二十九年。“生离死
别”四个字不是形容词,而是严酷的事实!二十九年后见到从美国去大陆寻亲的三妹,当时
我正因工烧伤,死里逃生地躺在医院的病床上。三十三年后见到去北京访问的四妹。三十六
年后与妈妈在香港重逢。……四十三年后在美国见到六妹和七妹。口十四年后与敖弟、八弟
在台湾重聚。那也是在各奔东西南北四十口年之后,妈妈与八个儿女外加两位女婿的第一次
大团圆。
    至于北京的内务部街老宅:
    我们家在那里住了约十年。那里充满了我一生最美好的回忆:童年的欢笑、青春的骄做
和未来的幻梦。那里是我真正的家,离开那里开始我就失去了家,失去了让我无限留恋和思
念的家。你有过突然与家断绝音讯的经历吗?有过一·断绝就是三四十年的遭遇吗?只有失
去家的人才懂得家的温馨可爱,突然失去家才尝到“生离”的真正滋味。
    离开内务部街三十四年后,二姊旧地重游了一次,她留下动人的描述:
    一九八一年四妹第一次回北京的时候,我们曾怀着无限滋味在心头重回内务部街甲四十
四号。还是那两扇套着一个小门的大红门,只是已经严重褪色,估计从来没有再漆过。门牌
号已换成新的,可仍然看得到旧门牌甲囚十四号的痕迹。
    因为住户不止一家,一扇小门开着,我们也就径直撞入。每走一步都那么亲切熟悉,但
又那么生疏遥远。好像处处都比记忆中陈旧而且缩小了许多。大门洞的西南角地上那块铁板
还在,下面应当盖的是水表。我们小时候经常在铁板上一义”丫子儿。我不知道这个字怎么
写法,连个声音相同的字也找不到。我们几个妹妹都喜欢玩儿,而且玩得很棒。而李敖是小
子,只会弹球儿。因为玻璃球儿在那块铁皮上弹跳得特别高,我们经常在上面降擦,铁板总
是光溜溜十分干净。
    而几十年后重新看到的铁板上,生满了铁锈。我们走到正房门口,自我介绍曾是三四十
年前的者住户,有根有据他讲客厅里那堵木板隔墙是我们住的时候修过的;里面小间的地板
可以掀开,可以下到地下室;对于我们的深知底细,能慧眼看穿密层结构,使主人惊疑之
余,无法抗拒地接待了我们。据介绍当时已住了七户人家。就连原来的饭厅、浴室都被东砌
一块、西挡一块地分割成各家的厨房,更显得地方变窄小了。
    院子的利用率也特别高,南家占块地盘堆点什么,北家搭个小篷放点什么,几乎没留多
少空地。有的人家乱糟糟的连被子都不叠起来。惟有爷爷住的一间显得格外整洁。那位住户
年纪稍长,也是最老的住户,据他讲那所房子由原来的房东沈三爷卖给绪大太。绪太太是德
国人,在绪先生早年德国留学的时候得了博士学位,并带位洋太大回国。绪太太也是外祖母
的麻将牌友,几乎每次玩儿都输钱。本来嘛,德国女人认识东西南北风就不容易了,还想赢
精明的外祖母?那位老住户搬进甲四十四号的时候,房东还是绪太太。后来绪先生到了台
湾,绪太太卖掉房子,以外国人的身份来台湾找绪先生。那位老先生将爷爷的小院儿整理得
舒适干净,主人种了很多花卉。四妹马上联想到:“在那位老先生刨土种花儿的时候,会不
会挖到爷爷的灌肠用具?”
    天旋地转多年后,妈妈在陈平景陪同下,也重返北京,一个人回到内务部街老宅。过去
是一家十口离开,现在是一人旧地重游,却住进近十户人家,睹物思情,为之泪下。二姊说
得对,内务部街老宅“充满了我一生最美好的回忆”,不单是二姊,每一个离开它的人,都
会如此。我从二姊的回忆里,无异故国神游、旧宅重归,但以我的睿智,我真的不认为我此
生会再做二姊四姊乃至妈妈她们做的事。-“重温旧梦就是破坏旧梦”,这是我的名言,我
当然深信不疑。一九九八年正是我离开北京足足五十年之日,我怀疑我会再旧梦重温。我的
一个朋友,在一别半世纪后重返浙江,电约五十年前的青梅竹马老情人在当年相聚的青青河
畔一晤,他先到达,远远地看到一龙钟老妇,满面风霜。才干而来,不是别人,来的正是秋
水伊人也!这位朋友回来占诉我,他当时的第一个反应就是拔脚想逃!我笑说:“你真自找
苦吃,;旧梦是那么好重温的!看来罗曼蒂克,其实胃口倒光,尤其是老情人,只宜来生再
见,切忌白头重逢啊。”-山水旧宅虽然比老情人禁得住折腾,但毕竟不看也罢,有道是
“近乡情怯”,怯心一起,就是提醒你不近为宜。我如今在台湾一住五十年,五十年问,一
天也没离开,原因之一,就是智足以知怯。“故国梦重归”
    比真重归好得多,故乡重返、故人再见,梦中的也比玩真的好得多,此中至理,惜多情
如二姊四姊乃至妈妈者不知也!
    前面夹叙夹议二姊的回忆,大都是写吾家旧事-一般的旧事,二姊还有专写我个人的部
分,自然更值得叙议,以为光宠。其中最惊心动魄的是我小时候,不但有同女佣人一起偷窃
的共犯记录,并且还有同爸妈二姊大妹一同被抓到日本宪兵队的被捕记录。看二姊回忆:
    一九口一年爸爸开始任太原禁烟局局长。正式任命前有一天晚上,我已躺在床上准备睡
觉,妈妈坐在火炉边烤火,爸爸在地上踱来踱去地对妈妈提起要去山西的事,还提到北京总
局局长是刘六爷。一边说一边指指我,暗示妈妈别让我知道。我不懂为何如此神秘。真正防
范的也绝对不是我,只是怕我泄漏出去。我装睡着了,但事后也确实没敢说出去,直到爸爸
去上任。正因为爸爸的神秘引起我的好奇,这件事我倒记住了。日本帝国主义统治下的禁烟
局据说和贩卖毒品有勾结,又听说爸爸实际上是为国民党从事地下抗日工作。我不确切,也
谈不出所以然来,只能单纯回忆我所记得和理解的事实。十分肯定一件事:抗战胜利后,有
一天爸爸妈妈在古书里寻找一张证明,说是有关爸爸参加地下工作的证明。
    古书是用大小不等的木盒装着,十分整齐地排列放在内务部街甲四十四号当中正房的走
廊里,木盒外面有各个朝代的名字。其中的书是用古书的线装方法装订,纸张是双页叠起来
的,证明就放在某双页的夹层里,要对着光线逐页寻找,我也参加寻找,因而印象很深。
    二姊所指的大小木盒装着的古书,就是商务印书馆出版的《百衲本二十四史》,当时我
也参加寻找过。最后找出来的是大约(一厘米见方的一块丝布,上面用毛笔写着密密麻麻的
小字,大意是证明李季恒(玑衡)同志的抗日地下上作身份,下面由东北义勇军领袖马占山
将军签发。多年以后在台湾,在爸爸死后,垂老的前兴安省政府主席吴焕章留下这样的文件
给我:
    吴主席焕章致中央调统局郭副局长紫峻原函径启者:查李季恒同志,字玑衡,于九一八
事变后,即与焕章商定潜入哈尔滨策动抗敌工作,组织黑龙江省青年抗敌会,并利用吉大同
学数十人,散在各地中学,做抗敌王作。
    二十五年春,敌人对东北知识阶级大事残杀,李同志逃来北平,初在中山中学教书,继
去南京,由焕章与吉林省党委刘守光(刘党委曾在哈与李同志共同工作)同忐商定,仍请车
同忐在平负责工作。七七事变后,又商得焕章等同意,由李同志参加敌伪组织内,做掩护与
策动各工作,继由东北四省抗敌协会付以委员名义,负责平津区抗敌工作,招致东北青年至
后方求学,并掩护敌后工作人员活动,与后方工作人员在平眷属赡护等。李同志初在伪组织
内充任法部科员,后以下津工作被敌人严密监视,而后方之经济上补给又时感不足,李同志
遂转任太原禁烟分局长,局面即较扩大,抗敌工作自易进行,被掩护之同志亦较多(河北省
工作人员尹金寿、王敬之、王馨阁等数部工作人员,均在掩护之列)。当时李同志一面完成
焕章付与之工作,一面利用职务上之便利,做禁烟禁毒之宣传工作。后敌人侦知李同志行为
可疑,遂假贪污为名,举行二百余人之大检举,幸李同志事前有所闻,将抗敌工作痕迹完全
毁灭,使敌人无由发现。至所诬之贪污,虽经敌人半载之详密调查,与酷烈刑讯,竟未发现
丝毫污浊之处,即当时伪华北组织亦认李同志为洁白。故此冤狱,虽经半载之久,而对伪太
原禁烟分局长之职,终未派人。李同志出狱后,认为太原抗敌、工作不能进行,遂托病辞
职,辗转传递消息,拟去后方服务,焕章以抗战日亟,勉使仍在华北相机做抗敌工作,李同
志遂闲居北平(二年),但仍继续推动抗敌工作,直至敌人投降时为止。焕章除将李同志十
数年来抗敌工作,逐项详报中央外,相应将李同志在华北工作概况函达,敬希查照为荷。
            此致

    中央调查统计局 副局长 郭
    前东北四省抗敌协会常务理事
    现任兴安省政府主席        吴焕章

    查李季恒字讥衡(学名鼎彝),本人当年任东北四省抗敌瘦小可怜,我看若是给块头很
大的运动员抓住,一下子就能捏死。实际上最后两个超级块头根本不摔跤。手上打着幡儿,
费九牛二虎之力将两脚拖到中央,手臂往上举起就掌声不断。真不懂那算什么表演!
    另一次也是看日本的什么剧,演员脸上涂得粉白,五官都是画出来的,不成比例,奇丑
无比,唱法让人感到不在人世间,或拖长音调无病呻吟,或拉着女人头发怪腔喊叫,看得我
毛骨惊然。为了那次倒霉的演出我不知做过多少噩梦。
    但真正的噩梦会变成现实,发生在我初一升初二的那个暑假。
    噩梦就是爸爸的被捕:
    一九四三年暑假过去了,开学前爸爸妈妈原打算送我、敖弟和六妹回北京。我非常兴奋
又有机会和爸爸一同乘火车,因为爸爸知识丰富,会谈古说今,会讲成语故事而且讲得生动
有趣。顺便提一句,爸爸教书时有个绰号叫“李大下巴”,指他下巴大,也指他讲课有吸引
力。随身带的小包中有许多是我爱吃的,像山西无核小葡萄、花色饼干、葡萄干和糖果等,
我准备在卧车里好好享受一番。但离开太原之前就好像要发生什么事,爸爸与前来送行的下
属严肃地商量点什么,但毕竟当时我只有十二岁,没料到会有灾难发生。火车离开太原后不
久,就有个日本穿军装的人带着几个宪兵和翻译与爸爸不断交谈,爸爸脸上没有丝毫笑容,
但却非常冷静。
    记得爸爸还问:“能否先将家眷送回北京?”看样子是遭到拒绝。爸爸终于对妈妈说:
“我们要在下一站榆次下车。”外面正下大雨,我当时以为火车要出轨才让大家下车。没想
到在滂沱的大雨中下车的,除两个日本宪兵外,只有我们一家人。
    我一下子长大似的明白不是好事。我们在泥泞昏暗的街道上艰难地向前走着。走在最前
面的日本兵一只手拿着个纸灯笼,另一只牵着我的手;妈妈抱着六妹走在当中,另一个日本
兵抱着敖弟走在爸爸旁边,他们走在最后。途中爸爸对妈妈说:“我做的事自己清楚,不必
担心……”但日本兵马上哇哩哇啦喊了几句,意思明显是不让爸爸妈妈交谈。因为雨大大,
不久灯笼也熄灭了,忽然拉着我的日本兵没看清掉在水沟里。妈妈听到落水声惊惶地喊:
“哎呀,安琪!,我回答说:
    “不是我!”只不知为什么眼泪随着落下来,心中无限委屈。我当时的心境也像外界一
样漆黑一片。最后总算走到榆次日本宪兵队。爸爸被安排一个人单独住,妈妈带我们三个孩
子睡另一间,爸爸妈妈之间相互不许交谈,实际上根本见不到面。
    敖弟和六妹那个时候都小,依在妈妈身边倒也不哭不闹。第二天清早我走进院子里,只
不过是孩子,日本兵对我并不防范。几个鬼子看守兵都不懂中文,爸爸妈妈对日文更是一窍
不通,结果用上我这个“大翻译”了。我学到的日文只是片语只字,还会唱半支日文歌,逗
得几个鬼子兵赞声不绝。爸爸看到机会喊我进他的房间,教我背诵六件事,说等有机会的时
候转告徐伟森叔叔。我也懂得事态严重不敢偷懒,努力默记在脑子里。在我数次出入爸爸那
间房间的时候,爸爸让我反复背诵给他听直到无误。记得六件事中有一条是“局长做的事自
己有底,不会有问题,更不会牵连别人”。从鬼子兵口中我不知道怎么听明白当天下午会离
开榆次,爸爸妈妈知道这一消息都称赞我能干。果然那天下午我们又被解送回太原。又进了
太原的日本宪兵队,听说队长叫长谷川,一个翻译对妈妈说:“太太可以带小姐、少爷回
家,没有我们通知先不能回北京。局长有些事要留下来!”爸爸对妈妈说:“你放心回去
吧,我用不了多久就能回家。”接着爸爸被带走。坚强的妈妈眼圈红红的但不落泪,带着我
们三个没成年的孩子走出日本宪兵队,背后没有人跟随我们。妈妈喊来两部洋车,但在紧要
关头敖弟和六妹都要跟妈妈,而不肯跟我坐一辆洋车。没办法只好四个人落在一辆车里回到
禁烟所。徐伟森叔叔以深沉而冷静的态度,听我背诵了爸爸的几点嘱托,并且边听边点头。
事后妈妈多次夸奖我“真懂事”。接着就知道与爸爸同时被捕的还有钟科长、信科长和于松
涛秘书。以后的几天,每天早上醒来都看见妈妈坐在床上发呆,红肿的眼睛说明她痛苦悲伤
无法安枕。不太久,妈妈被允许带着我们三个孩子回北京。爸爸并没有被判刑坐牢,而是囚
禁在日本宪兵队。
    半年以后。
    终于有一天雨过天晴,北京总局局长刘六爷的太太派人送来一封封住的信,上面写着
“李太太亲启”。温茂林看到信像捧到圣旨一样。马上“教育”我们说:“亲启的信就是秘
信,只能自己看,谁也不能拆。”妈妈当时不在家,等得人好心焦。
    刘太太也曾是爸爸的学生,最终妈妈回家谜底揭晓,信上只有几个字:
    据闻老师不日归京。
    寥寥几个字使全家乐开了锅、接着是朗盼、期盼、再期盼,总算盼到爸爸回家了。消瘦
了很多很多,头发是被剃光后新长出来的短搓儿,面色苍白,看上去格外让人心酸。能从日
本宪兵队活着出来,等于通过了鬼门关死里逃生……
    二姊提到的“男仆温茂林”是中国民间耿直、倔憨而又忠诚人物的代表,当然也是某些
方面愚昧的代表,这由我六岁时得盲肠炎开刀那一次可概其余。二姊回忆:
    四姑嫁人后,南房的大间大部分时间空着,我们放学后自行车放在里面。一度温茂林住
过。茂林眼中只有敖弟,不把我们放在限里,憨直到不讲理的程度。三不来两眼瞪得老大,
自以为是地指责别人或乱发谬论。最可恨的是清早他要睡懒觉,门从里面锁着。我们上学怕
迟到敲门的时候,从窗户玻璃看到他有心慢腾腾地起来,将袜子正面甩了又甩,反过来再用
力甩,然后像慢镜头一样一点点地往脚上套,愈急得敲几他就愈拖时间,令人哭笑不得。对
小少爷李敖那可是忠心耿耿,当名医关颂韬诊断敖弟患阑尾炎须动手术治疗的时候,温茂林
向爸爸苦谏不能开刀。他说:“动刀开膛还了得?”等爸爸信任关大夫的诊冶方案,同意手
术切除敖弟的阑尾时,茂林蹲在地上哭得死去活来,比任何人都动真情。说也奇怪,听到开
刀的李敖忽然说他肚子不痛了,就连诊断阑尾炎重要手段压痛症状也突然消失。专家关颂韬
当然不会上小小的李敖的当。手术是在南池子东华医院进行的,症状已转成腹膜炎,伤口不
能马上缝合,而是每天换纱布引出脓水,李敖很坚强,任凭换药一声不响,受到医生不少称
赞。有一天我睡在李敖病床边的一个小床上陪他,熟唾了一整夜。第二天李敖抱怨说:“二
姊说来陪我,可一直睡觉。”可见他痛得睡不着。我回家后温茂林说若是他陪,他要瞪着眼
看小少之一。孩子们都去买新鞋,他会挑选式样八股价钱便宜的鞋,爸爸看了固然高兴,但
四妹骂他是“伪君子”,敖弟最要好的同学叫詹永傑,两个孩子有八拜之交,敖弟屈居老
二,过年的时候小兄弟俩都穿上缎子长袍黑马褂,拜年的样子四平八稳的,就像又回到巴金
写的“家春秋”的年代似的。与我们读教会中学,习惯洋打扮的姊姊们,在穿戴方面显得格
格不入。
    二姊又特写我和詹永傑,说:
    两人判若兄弟常形影不离。我家曾在市场买来一只狮子毛小叭狗儿,我们叫它“伯
儿”。“伯儿”像马戏团的小狗一样会许多表演,后来“伯儿”有个体态庞大的男友,生下
一条杂种大长毛狗并送给詹水傑。过旧历年的时候,詹永傑牵着叫“伯儿”的后代来我家拜
年。詹水傑白白胖胖、仪表不俗、举止大方、彬彬有礼,十分讨人喜爱。就连磕头的样子都
四平八稳,一看就知道是受过正宗训练。他和李敖是拜把子兄弟,两个人学习成绩也都数一
数二。过年一样穿上长袍马褂,人人见了都夸赞这一对小哥俩。
    詹永煤这名字现已简化成詹永杰,分别四十年后跟我再度联络上,他送我“墨宝文房用
品”一盒,内附手书:

      李敖学兄把兄如晤
        契阔四十五载
          常思念
            但愿有朝一日
              重相见
                弟永杰一九九三年三月二十一日于北京

    二姊又回忆到我的娱乐。她说:“敖弟小时候也不像女孩喜欢跳绳、拍皮球、玩丫子
儿,而他最爱戏里的刀枪剑戟”,她说我:
    从小在姊妹堆中长大,可丝毫没有娘娘腔。喜欢舞京剧的道具大刀、扎枪之类,尤其喜
欢和亲戚一个叫大连的孩子相互对打乱砍。李敖口中发出锣声“蝶匡匡匡”,大连不断用鼻
子发出“得儿哼哼哼”的梆点声应战。有一夭半夜里,我蒙蒙胧胧听到“得儿哼哼哼”战斗
声,奇怪地想为什么半夜二更敖弟和大连武打开场啦?好一会儿才清醒是外祖母在睡觉打呼
噜呢!
    二姊又说:
    敖弟比我胆子大很多,记得有一天客厅里飞进一只马蜂,我吓得乱叫,敖弟正赤脚坐在
沙发上,他一声没响跳下来先用手掌打在窗户上的马蜂,当马蜂被拍落在地上他又用脚丫
踩,我好惊讶他胆子那么大,到底是男孩子!
    我家西面是男二中的操场,我们学骑自行车也多半是在那个操场上由敖弟的男佣人温茂
林教的,操场东头是个土坡,坡上长着杂草,热天我很喜欢在草堆里捉蚂炸,捉到就放在一
个硬纸盒千里,盒子上面扎好多洞给蚂蚱透空气用。
    有一天妈妈嫌我整天疯在草堆里不好好念书,骂了我一顿让我将蚂蚱全放掉,我将盒盖
打开一条缝儿,看到里面密密麻麻都是蚂蚱,相互踩来踩去东咬西嚼的样子,忽然手麻害怕
起来不敢捉了,结果是敖弟自告奋勇将盒子拿到院子里东驱西赶,好不容易将蚂蚱拨走,剩
下飞不动的便宜了猫。
    敖弟不太喜欢大喊大叫,常是闷声不响地调皮。有一夭他将两个小青杏儿塞进自己的两
个鼻孔里拿不出来,跑来找我帮忙,我真费了好大劲几,在他鼻子上又是推又是捏的,才好
不容易将青杏弄出来,另有一天我们捉迷藏,敖弟藏好后无论如何真的找不到他了,最后惊
动得大人们慌了手脚,原来他躺在盖着丝绒台布的麻将桌下两把椅子上,任凭大家声嘶力竭
地喊“小敖”,他就是不吭声,谁也没想到他藏到那么刁钻的地方。还有一次大人们在北海
公园茶座喝茶,我们几个孩子爬上一个小上坡,看到很多非常大的蚂蚱,敖弟抓一只放在自
己手臂上看它爬,结果下臂肿起好大一片红疙瘩。
    敖弟和我有一段时间睡在一张大床上,一天不记得为什么我们两个人吵了一架,于是规
定第几根栏杆为界,谁也不许睡过界线,十夜睡梦中我发现有人踢我的脚,睁眼一看原来是
敖弟,他说我的脚睡过了界。
    清朝北京的雍和宫,本来是雍正没当皇帝以前的住所,当时他是雍亲王。他做皇帝后,
把这地方赐给活佛章嘉呼土克图,作为西藏喇嘛的庙,在这庙的温度孙殿的楼上,赫然在焉
的,就是大名鼎鼎的欢喜佛。二姊回忆:
    有一年爸爸妈妈带着我和敖弟去参观雍和宫。……雍和宫里有个六丈二尺高的佛像,这
还不算埋在地下的部分,是由一一根整木材雕成的。因为佛像太高,在室内即使退到墙根儿
也看不全它的脸,另外每逢过年,寺院里的憎侣用各种颜色的细粉,耐心洒成寺院的立体结
构模型,我已忘记是派什么用处,只记得上程浩大而且细腻。那天给我印象最深的事是去看
欢喜佛。本来欢喜佛是不对外开放的,除非额外付钱,导游僧带我们到楼梯口,上楼之内忽
然小卢问爸爸:“小姐是不是也上去?”爸爸看我一眼口答说,“没关系。”我当时真好好
奇。为什么要怀疑我不能看?为什么不怀疑更小的敖弟?正因为好奇,上楼后我反而仔仔细
细多看几眼,令我失望的是,什么破绽也没看出来。试想封建保守色彩浓厚的中国,又是寺
院中的佛像,即使内容露骨一些又会到什么程度呢?与很多现代艺术、雕像、画报、照片内
容相比,那简直是小巫见大巫了。说不定也只是化缘的办法之一而已。
    这些欢喜佛和导游的妖僧绝没想到在四十年后,我竟写“欢喜佛”一文研究它们,并且
进而对既不智慧也不慈悲的黑暗西藏文物,大加挞伐。
    二姊又记得当时年纪小,大家一起演戏的盛况。在内务部街南房那个大间,我们合组了
一个“索罗门剧团”。在剧团中,我还单独演出过,一次是演明末遗恨,演崇帧皇帝被李自
成围城后,大将跑去救他,而我就是那大将。此剧底本大概跟北京景山“明思宗殉国处”那
棵树有关。明思宗是十七世纪的明朝亡国之君崇帧。国家危难时,他虽然有台湾,可是他没
脸去逃了,他终于为亡国之君的最后殉国,做了一次好榜样。这个件人皇帝虽然误国失国,
但他的从容一死,却多少引起入门的同情与怀念-比起只会亡国不会殉国的蒋介石来,他真
有帝王气象了!
    二姊回忆中,又透露了我的一件轶事:
    我小学毕业的时候有一本纪念册,里面有许多同学在分子前画的图画或写的字留作纪
念。不记得为什么李敖会凑热闹用铅笔在一页上画了条船,船上单枪匹马地一个人撑着篙,
船下还有波浪,另外还题了字,内容是:

    二姊:
    伟大惊人
                    愚弟小敖六月二日

    有人看到李敖的落款感兴趣地认为:现在的李敖好像从来不用谦虚的“愚弟”这种字眼
儿,更何况落款还用“小敖”。大概因为与家失散的缘故,我珍藏着每件与亲人有关的纪念
品。那本封皮破烂的小纪念册是我的珍藏品之一,相信是李敖最早的笔迹吧!
    后来二姊把这本纪念册寄给我,我看了这歪七扭八的四个大字,完全不记得了。“伟大
惊人”,想是与二姊共勉的话,也许二姊从不敢以“伟大惊人”自居,那就全是愚弟自道
了。二姊说得没错,那的确是残留下来的李敖最早笔迹,那时我大概八九岁。二姊回忆:
    两岸消息封锁的三十多年中,只偶然能在《参考消息》上透露点台湾的情况,曾有一条
消息内容大意是“台湾当局迫害进步师生,李敖等被捕”,根据敖弟的古怪性格,我们也想
到会不会指我们的弟弟?但敖弟去台湾的时候毕竟还小,只感到他怪僻的一面,看不到他锋
芒的一面,因而也无法肯定,直到一九七六年年中,三妹首次从美国到大陆寻找两位姊姊,
大姊和我才得知家中每个人的下落,也听说了敖弟在风浪中争斗成长的事迹……
    这些事迹,也许正是“伟大惊人”的发轫了。
    二姊回忆大有白头宫女谈天宝的情致,但天宝一谈,总高不开繁华旧事和苦难前尘。谈
苦难,最动人的一段是写妈妈的小妹老姨:
    老姨父李子卓解放前曾做过县长,无论时间多短,反正他做过,肃反运动老姨父被划为
历史反革命,被剥夺公民权,送往内蒙古劳动改造。老姨则在水电部设计院图书馆当管理
员。老姨在哈尔滨读书并住过多年,俄文有些底子,加上聪明能干,卫作还是满不错的。老
姨父前妻主的儿子李景生从小就不爱读书,刚解放他就参了军,在空军某部队从事军事摄
影。老姨一结婚,我们就认识景生二哥,他那个时候还是个毛头小子,十分调皮。忘了哪一
年二哥弄来一批子弹,有手枪弹和步枪弹,还送过我几颗。二哥还说:“上面有红点儿的是
炸子儿,打进身体会自动爆炸。”有一天,二哥和他的堂哥李景森一起玩儿危险游戏。一个
用钳子镊住子弹壳,另一个用钉子顶住弹头平的一端,拿铆头往钉子上砸。结果真将弹头砸
出来响了。老姨吓得要命,兄弟俩却说:“好响啊!”我想说的是二哥有枪弹由来已久。另
外,老姨花费不少精神照看和教育二哥,为二哥的婚事也绞尽了脑汁。者姨写给我的一封信
中风趣他说,她花了多大力气帮二哥找对象,亲相来相去,设法安排约会,结果费了九牛二
虎之力折腾了半天,才好不容易“吹”了。总之,老姨这位继母与前房儿子相处还挺融洽。
有时候甚至说景生对她比亲儿子庚辰对她还好些。
    庚辰在天津南开大学毕业后,分配到第一机械工业部工作。
    他个子像老姨一样很高,外表神气五官端正,在工作单位很吃香。有一回在一机部选十
名小姐、一名男士参加在人民大会堂举行的舞会,主要参加的是中央首脑人物,像周恩来也
出席舞会,庚辰居然能以惟一的一名男士入选,说明他在单位相当红。
    老姨父改造期满之后已经年迈,特别经过批准允许他回北京。但老姨父没有选举权,没
有医疗保险,也没有退休工资,其实他根本就不是退休,只是刑满释放而已。老姨因为身体
很差,不能继续工作,但是开始水电部只同意她退职,退职拿一笔固定的退职金,然后包干
一切,不能享受公费医疗。
    看病自己付钱,对年老多病的人当然是严重的问题,老姨一度心情很坏,没多久以后,
老姨因患妇科疾病需手术治疗。医生得知她没有医疗保障,又确实体弱多病,好心的医生愿
意给她证明,让她由退职改退休。这样一来,老夫妇的晚年总算有一个退休金能维持基本生
活。
    不料,好景不长,“文化大革命”又来了:
    “文革”初期,就在红卫兵上街扫四旧的第一天,老姨父有历史上的疮疤是首当其冲的
对象,组织红卫兵搜查老姨家的是庚辰的单位,那天正好下巧老姨的堂姊四姨由东北到北京
探亲,姊妹三人事先约好到三姨家相聚话家常。敏感的老姨觉着街上风声不对,尽快结束闲
谈往家赶。可惜己为时过晚,红卫兵冲人老姨家翻箱倒柜,找到枪弹,“四旧和黄色照
片”。有枪弹就有枪,交出枪枝来!翻到在哈尔滨买的模特儿照片,照片上的人物衣服穿得
少了点儿,手臂大腿露得多了点儿,那就属于腐朽没落阶级四旧的铁证!老姨的结婚照片,
就是宣扬资产阶级生活方式的黄色照片!要求交出剥削得来的金银财宝!老姨父是历史反革
命,又是地主阶级的孝子贤孙,罪状当然就更大了。于是两个人都挨了打。红卫兵并声称第
二天还要去继续扫四;日,要他们“老老实实交出罪证”。
    老姨长期患神经衰弱,经常靠安眠药入睡。在绝望中轻生服了大量安眠药。老姨父也因
祸从天而降,无路可寻,用头撞在墙上准备一死了事。老姨住的是一个单位职工宿舍,邻居
很多,听到闹声,邻居进来干涉。二哥在部队,规定部队不介入文化革命。邻居找到庚辰的
工作单位,庚辰是黑五类子女,在单位也正没好日子过。但他的单位还是允许他回家处理父
母的问题。庚辰借了辆板车拖着他的父母去医院。
    当时的医院也不再提“救死扶伤”、“人道主义”之类的口号,而是规定:“凡是自杀
的人,一律不抢救治疗!”庚辰又求救于单位,由单位出面请医院只看看两个老人会死还是
会活?
    最后一位医生对庚辰说:“你爸爸死不了,你妈妈我们不知道!”半死不活的两个老人
没人肯收,庚辰又拖着板车载着父母回家。然而大门紧闭,邻居宣布说老姨夫妇在家里寻死
觅活的,因而不许他们进院子回家!当时天上正下着雨,为了避雨,庚辰拖板车进一条小胡
同,胡同的石子路将老姨父摇晃醒了,间明处境之后,老姨父问儿子:“你妈死了没有?”
庚辰回答没有。老姨父说:“不能让她活,她受不了!”怎么办呢,老姨父提出惟有的手段
说要将老姨掐死。开始庚辰准备动手,但为了保护儿子不做“杀人犯”,老姨父说他自己动
手。
    他已是个老人,头又撞伤刚从昏厥中醒来,腹内又空空,哪里来的力气掐人致死,他卡
住老姨喉咙的手软弱无力,心也一定在流血。老姨的肚子作响,人在迷茫中还发出模模糊糊
的挣扎声,最后总算变成一股冤魂死去。
    人死了当然送火葬场,但火葬场对突如其来的尸体来不及处理,不肯马上收。又是庚辰
的单位出面,总算说服了火葬场,没有让老姨横死郊外。但规定凡属“自杀”的人,一律不
准许收骨灰。老姨就这样不留痕迹地离开了人世。
    老姨死后,又轮到老姨父:
    还剩下老姨父有家不许回,怎么办?庚辰的单位通情达理,允许老姨父睡在门洞里,当
然这不是长久之计。没过多久为老姨父找条“出路”,以“逃亡地主”的身份遣送回东北双
城具,去接受贫下中农的批斗。双城县的农民并不知道老姨父这个“阶级敌人”,也弄不清
他有什么血债,反正放在地主堆里监督劳动就是了。老姨父年老,从来没干过地里活儿,无
法在农村靠劳动养活自己,更不用说还要常常挨批斗。天气渐冷他无法防饥防寒,于是求救
于景生二哥。二哥得到队部的允许,止准备寄衣物和钱给老姨父,想让他起码能维持生命,
但太迟了,东西还没寄就收到电报说老姨父上吊身亡。
    事后景生和庚辰相互责怪,一个说是枪弹惹的祸,另一个说是在单位太招摇才惹红卫兵
扫四旧。其实惨死的人不胜枚举,相互责怪有什么用?更何况最该责备的并非这两兄弟!
    水电部设计院始终态度明朗,说老姨本人没有任何问题,是该单位的退休职员,并为她
平了反。反正人已死了,平反总比不平反好。至于老姨父是不是属于“罪有应得,死有余
争”,我就不清楚了。
    清朝顾贞观写《金缕曲》词给流放东北的吴兆骞,中有名句是:“数天涯,依然骨肉,
几家能够?”意思是说,天涯海角之内,骨肉之亲,能够活着的、健在的、在一起的,又有
几家呢、人世乱离不可避免,连毛主席都太太、妹妹、弟弟被枪毙,长子毛岸英在抗美援朝
时被美军炸死;次子毛岸青也疯了。革命者的革命下场,第一家庭都凄惨如此,“依然骨
肉”,都不能够。依此类推,几十年来的中国家庭,能免于毫发无伤者又几希?反革命者如
老姨父,自然更在劫难逃,悲惨的是,他沦落到要掐死亲人以救亲人,如此反革命下场,亦
属奇闻。比起他们的遭遇来,我们其他家人的苦难,像六叔一辈子做“三关人物”(被日本
人关、又被国民党关、又被共产党关),我半辈子做“二进宫”人物(两次坐牢)等等,简
直都算不得什么了。
    在人世乱离中,有的死于敌人之手,有的死于亲人之手,有的死于同志之手。二姊不但
写出自家的苦难,也写出他家的苦难。她写她的老师陈琏,就是死于同志之手的例子:
    我们读高中的时候有过两次学潮。爸爸常对我们说:“当学生的责任就是好好念书,什
么党呀团的都是穷学生于的!”
    不谈爸爸的观点是否正确,我们总是会受到影响,从来不参加游行。“反饥饿,反内
战”的游行那天,我就回家了。另一次是清早到学校就听说教语文的田先生和教历史的陈琏
先生被捕了,学生组织罢课,我立即参加,因为我喜欢陈琏先生,抓那么好的老师太不公
平……
    解放后一次全校联欢会在风雨操场举行,这种不在大礼堂举行的全校聚会,表面看似乎
不那么正式。但陈琏先生突然穿着解放军的灰色棉军装出现在台上,引起全场沸腾般地欢
迎!陈先生的样子依旧羞答答,与军装那么不协调。显然那套军装对娇小的她是太大了点,
她举手敬军礼又那么不习惯不自然,但是台下长久持续的欢呼声和掌声,说明她多受同学的
欢迎和敬爱!陈先生用平静的微笑等待台下能听她讲述自己被捕后的经历。
    与陈琏先生一同被捕的还有她的丈夫。因为她是陈布雷的女儿,专门打电话到南京请示
陈布雷:“他的女儿有叛逆行为怎么办?”陈布雷回答:“依法查办!”就因为这句话不是
求情,才更不敢动她,将她押送到南京开始在家被软禁。她只有从国民党的报纸上,推测局
势的实际变化情况,也意识到国民党在南京撑不下去了。陈琏说自己始终没屈服过,并对陈
布雷宣布:“你走你国民党的路,我走我共产党的路!”最后国民党往台湾撤退的时候陈布
雷自杀,陈琏重获自由参加了解放军。
    陈琏的丈夫解放后曾在报社工作,反右的时候被划为右派。陈琏在华东局工作很多年,
“文革”期间跳楼自杀身亡。
    可叹陈琏先生本以为自己与父亲走的是“幽明异路”,想不到最终竟然是父女“殊途同
归”!
    不管怎么反讽,还有陈布雷、陈琏永不明白的外一章:陈布雷的孙子、陈琏的侄子陈师
孟,几十年后,却在台湾小岛上数典忘祖夜郎自大的做了台独党的台北市副市长!这个投机
分子早被我写文章痛斥过、他的祖父与姑姑的故事也早被我写文章评论过,二姊绝没想到我
们李家与他们陈家竟有这么多的前缘与后话。这就是二姊回忆的可贵处,她行云流水的写别
的,但总被我峰回路转的变成李敖回忆的相关章节。其实,成功的回忆录绝不光写自己,还
要能衬出自己所处的旧家与时代,二姊帮我衬出了这些,并且填补了我早年的失忆。
    如今我敢写这本书,早年部分,正因有二姊为我打底,我才得以顺利完槁。-二姊万
岁!
    我从北京转天津到上海时,已是一九四八年岁暮。我在上海念初一上,学校当时叫缉规
中学,今已改名市东中学,老友陈平景、陈兆基都代我旧地重游过、拍照过。缉规是聂缉
规,他是曾国藩女儿曾纪芬的丈夫,曾国藩儿子曾纪泽在日记中骂他“纨挎习气太重,除应
酬外,乃无一长”,吴沃尧《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第九十回也如此骂他,不过左宗棠却提
拔他,最后自江苏巡抚做到浙江巡抚。我对缉规中学感情最淡。一来前后只三个月;二来上
海是个市侩气极重的地方,给我印象不佳。但有一个例外,就是书店。
    我从小爱书,在北京念小学时候,最吸引我的有两个画面,一个是史家胡同一家商店的
橱窗,窗内有蒸气火车模型,这是真正用蒸气开动的玩具,我爱死它了。另一个是学校音乐
教室后面的一个书橱,橱内是一排排整齐的丛书-商务印书馆出版、王云五主编的《小学生
文库》。在日本鬼子统治北平时期,这些书是比照禁书锁起来的,抗战胜利后,不但橱门打
开了,我还做了图书馆长。从此“利用职权”,对这套“小学生文库”,更为熟悉。这套书
有五百本,约一千万字,插图达七千多张,作者达一百二十人,是我欣赏的第一套丛书。
    由于对这套书的好感,从而对出版它的商务印书馆也心向往之。北京琉璃厂本有商务印
书馆的分馆,可是上海的总馆,才是更吸引人的。由于老姨父做过上海附近嘉兴县的县长,
对上海熟悉,每在我问到上海的总馆的时候,他就详为解答,并且打趣说:“看你这样问东
问西,我看你有一天得做商务印书馆总经理才过瘾呢。”说这话后半个世纪,我没做成它的
总经理,但它的总经理郝明义却到我家来拜码头了。不过,台湾的商务印书馆由于名称上面
被国民党伪政府硬加上“台湾”两字,倒有点像伪组织,比起真正的商务,可就逊色多了。
走进上海商务印书馆,是我生平最欣喜的经验之一。另一欣喜的经验是我十七岁在台中一中
时,当年商务的正牌总经理王云五写了一幅字送我,字写得又破又熟练,但他不是别人,就
是《小学生文库》的主编者啊!我三十一岁被国民党迫害时,印《李敖告别文坛十书》,王
云五也亲笔预约了一套,后来听人说王云五极力称道李敖才干,可是“不敢用他”,足见李
敖之悍,真是人所共寒呢!除了《小学生文库》以外,开明书店的出版品,影响我最大。
《开明青年丛书》、《开明文学新刊》、《开明文史丛刊》、《中学生》月刊、《开明少
年》月刊等等,都是我最喜欢的。由于喜欢它的出版品,连带也喜欢上那家书店。在北平,
我去过它在琉璃厂的分店;在上海,我去过它在福州路三九0号的总店。北平的分店比较
大,上海的总店就小多了,但不论大小,比起附近的老字号书店像河南中路二一一号的商务
印书馆,或是河南中路福州路口的中华书局来,都寒酸得不成样子,虽然如此,开明书店却
给青年人一股朝气,它是左派的书店,比起它来,任何老字号的书店都显得尸居余气了。开
明书店不单在北平有分店,在南京、重庆、成都、汉口、广州、长沙、杭州、南昌、昆明也
都有分店,最后一个分店,设到了台北,在台湾光复后,它把触须延伸过台湾海峡,使在台
湾的中国人一同感染它的朝气。不过,这股朝气还没感染多久,国民党伪政府就撤退到台湾
来。这个伪政府既跟大陆断掉了锁链,在它狭窄的视野下,凡是大陆书店在台湾的分店,都
要被迫剪断了连锁。商务印书馆改名叫“台湾商务印书馆”、中华书局改名叫“台湾中华书
局”,开明书店也未能幸免,改名叫“台湾开明书店”。
    比别人更惨的是,由于它是左派书店,它的出版品,大量的被查禁了。纵使内容不涉及
政治的书,也因作者没有来台,变得只敢印该书,作者名字却不敢印出了。于是,叶绍钧编
的《十三经索引》,变成了“本店编”;夏丏尊、刘薰宇编的《文章作法》,变成了“本店
编”;吕叔湘的《文言虚字》,变成了“本店编”;张沛霖的《英语发音》,变成了“本店
编”;王峻岑的《数字列车》、黄幼雄编的《电动机》、陈岳生编译的《原子能与原子弹》
等等等等,也都变成了“本店编”。只要人在大陆,哪怕是你编的谈数学的、谈电动机的、
谈原子能与原子弹的书,也都不能把作者抛头露面!“本店”代替了大陆的一切,令人有点
哭笑不得。上面这种表态、这种小心翼翼,其实还是不够的。于是,台湾开明书店啊,开始
明目张胆的印出刘清波的《三民主义纲要》了、印出芮和泰的《三民主义总复习》了、印出
李华柱的《国父革命之学》了。-—个左派的开明的书店降格到出版这种右派的不开明的党
八股,它的无奈,也就可想而知了。跟大陆上的开明书店不同的是,台湾的开明书店,坐落
在台北中山北路,距坐落重庆南路的老字号的书店很远。它孤零零的在中山北路一段七十七
号开起店来,店面开得极不景气,推门进去,书架分格未扫、书本尘封未除,冷冷清清、疏
疏落落,一眼望去,令人倍感凄凉。因为去中山北路大不方便,我在大学时候,每年会去上
一次,有点似曾相识之感的,是我看到那位衰老的店员索非先生。索非先生编有《世界语入
门》,开明书店出版,算是惟一跟大陆发生连锁的老作者。他不晓得我知道他就是索非。他
的《世界语入门》,书如其人,也早就落伍了,但他在那儿,多少还流露出一股味道。不
过,似曾相识之感很快就被沧海桑田之感取代,索非先生人如其书、书如其店,他象征了一
个书店的没落。-政府可以流亡,书店不能流亡。
    一朝变成了流亡书店,它的精神就中断了。一九九二年的一天,我忽然心血来潮,要去
看看它了。我到了中山北路、到了一段七十七号,却连那家极不景气的店面都找不到了。门
牌一段七十七号的,却分明是一家气派堂皇的“马可孛罗面包公司”,营业项目包括“西点
面包/葡萄美酒/香醇咖啡/西式冷食自助餐”等,全然一片口腹之欲,没有丝毫精神食
粮。
    我呆了。开明书店呢?开明书店哪里去了?难道连那么一家极不景气的店面,也开不成
了么?我不死心,向面包店的柜台小姐打听打听。小姐头都没抬,把手向上一指,又向后一
指,声音平直他说:“搬到三楼去了!它没有门,你就从后面上楼梯。”我顿觉起死回生,
谢谢她,遵命做了。走到后面,满屋满地都是面包工厂狼藉,满楼梯也是。我左闪右躲、九
转十绕,总算上了三楼。迎面的是一同小房,左边有一点铁柜式书架,右边就是四张办公
桌。要找的书,寥寥可数,就在书架上。办事的是一位女孩子,她很亲切地帮我包了书。我
跟她谈了几句,她对开明书店却很陌生。这时,一位老先生进来了,坐在朝窗的办公桌旁。
我想这位老先生一定知道得多些,我首先打听索非先生的下落,他望着我,为之一怔。然后
说:“索非在本店,已是二三十年前的事了,下落早已不明。”
    我向他说:“四十多年前,我去过上海开明书店总店。”看他反应。他盯住我好一阵,
慢慢他说:“你这位先生啊,你看到最风光时代的开明书店了。可是,这口开放探亲后,我
去了上海,上海的总店却早就没有了。所以,开明书店啊,全中国只剩下台北这一家。我们
这一家也撑不下去了,只好把一楼房子租给面包店,自己搬到三楼来。这就是开明书店。没
有人认识它了,连我也不认识它了。”
    抱着新买的一包书,我原路走下楼来,走出了“马可孛罗面包公司”。站在门口,我转
身仰望,在古老的建筑沿线外,是一片苍穹。像是死掉一个老朋友,我黯然而别。
    在上海,除了对书店的深刻记忆外,跟王家桢吃饭那次,也使我记忆犹新。王家帧是我
姨父李子卓的小舅子,他本是替张学良主持外交的。张学良垮后,他的宦途也今非昔比。抗
战期中,他做国民参政员、做外交部顾问,已是闲职。抗战胜利后,出任东北行辕政治委员
兼东北生产管理局局长。抗战时他在重庆,他的家人都留在北平。抗战胜利后,他回到北
平,坐着新式福特汽车,国民党大员也。值得注意的是:他在后方秘密讨了个姨太太,而这
姨太大却是共产党。他的最后投共,听说跟这位姨太大有关。当时共产党革命,多少女孩
子,为了献身国家与理想,甘心牺牲自己,而实际献身给国民党高干以卧底者,比比皆是。
这位王府姨太太下场还算好的,工晓波的母亲,就是下场凄惨的一例:她嫁给宪兵高干,最
后被查出,伏尸法场。当年我被国民党特务软禁时,特务们看到王晓波来看我,就闲聊起他
们见过王晓波的母亲,说那位女士年轻漂亮,可惜牺牲了。
    我在上海住了半年,除了对书店的好印象外,其他乏善可陈,所见所闻,一片大难将至
味道。早在抗战胜利之后,我家的情况,在二姊笔下是这样的:
    胜利后家里陆续来过爸爸一些老朋友,他们是曾去重庆内地“抗战”荣归的接收大员
们。我记得的有兴安省主席吴焕章、抚顺煤矿张莘夫、外祖母的娘家堂弟孙棣坡及老姨父的
妹人、后来仟中共政协委员的王家帧等等。爸爸参加地下工作的一段经历,就是由吴焕章出
具证明的。很明显爸爸思想上难以平衡。过去有些人学历、资历、能力不如爸爸,但有“内
地抗战”做雄厚的本钱,荣回故里,个个都是耀武扬威的功臣。爸爸苦笑着。受一家十多口
人的拖累,爸爸又能做何选择?曾有一度爸爸准备随吴焕章去兴安省任个职员。
    兴安省是闰民党当时新划分的东北九省之一。可那个时候是共产党的势力范围,吴主席
空有头衔无法上任。张莘夫在去抚顺上任后遭惨害,国共两党相互推卸责任。最后爸爸靠舅
老爷孙律坡介绍,到东北营城子煤矿当总务处处长,总算勉强撑住过重的家庭负担。因为只
是个雇员,倒也过了段安定省心的日子。
    爸爸在营城煤矿的时候,认识了台湾人翁镇,并且对他有所帮助。翁镇感念爸爸,曾告
诉他时局不好,可考虑去台湾,后来翁镇返台,留下“台北市新起前街一段十一号六桂行”
(后改为“台北市汉中街一三九号六桂行”)的地址,这是爸爸最早想来台湾的张本。可是
一想到二二八时台湾人大杀外省人,就心有余悸。所以从北平出来,没有直来台湾,反倒先
落脚上海。这一错误,大伤家中积蓄的元气,最后匆促决定来台后,积蓄所剩无几了。
    我们全家是一九四九年五月十一日早上离开上海的,搭的是中兴轮。中兴轮本来还算豪
华,可是现在已沦为难民船,有立脚处,就是难民。我们把行李堆在甲板上,我就躺在行李
上飘洋过海。五月十二日傍晚到了基隆,自此一住五十年!
    我们全家八口逃到台湾后,爸爸死了,枯骨一坛;妈妈九十高寿,与我同在。当年的孩
子们;如今只有我一人在台湾。
    “与台湾共存亡”?没有那么严重;“归骨于昆仑之西”?实在有够麻烦。我曾以粗话
自嘲:“我来台湾时,鸡巴还没长毛;如今鸡巴毛都快白了,人还活在台湾。”其实,何止
活在台湾,我终将化为白毛老怪,死在台湾。陈寅恪“先为帝国之民,死为共产之鬼”,我
则生为白山黑水之民,死为草山(阳明山)
    浊水(浊水溪)之鬼,大陆虽是我的根,但是我已是台湾人(我六岁儿子、四岁女儿)
的爸爸,难民不复返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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