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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xiaodi (超 ), 信区: Reading
标 题: 李敖:大中华·小爱情
发信站: 紫 丁 香 (Thu Dec 9 14:30:17 1999) WWW-POST
( September 17, 1999, 05:42 PM )
在现代化的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国,我们看到现代化的电子情歌、现代化的性病医院
、现代化的人参补肾精丸,却很少看到现代化的爱情。
现代化的爱情是什么?现代的中国人知道的似乎并不多,他们虽然也风闻什么自由恋
爱,也爱得自称死去活来,但是,他们的想法太陈旧了、做法太粗鲁了,在现代化的里程
碑上,他们的爱情碑记,可说是最残缺的一块。有多少次,我看了古往今来的许多爱情故
事,忍不住好笑说:“中国人中的这种人呀!他们不懂爱情!”
在上下几千年的中国历史上,我们简直找不到多少可以歌颂的爱情故事、不病态的爱
情故事。尽管二十五史堂堂皇皇,圣贤豪杰、皇亲国舅一大堆,可是见到的,很少正常的
你侬我侬,而是大量反常的你杀我砍他下毒药。
一个号称中华五千年的伟大民族,居然制造不出来多少像样的爱情故事,这可真是中
国人的大耻辱!
毛病在哪儿呢?
毛病在中国的爱情传统,有了“子宫外孕”,出了“怪胎”,少了“爱的漂亮”的条
件。
有老娘·没有小娘
原来讲爱情,第一要件就得承认两个主体--男方一个主体,女方一个主体,没有这种
对主体的承认,什么情不情的,都无从谈起。中国老祖宗在这方面做的真糟,他们不承认
女方作为主体的地位。中国人对女性的尊重是“母性式”的,并且尖峰发展,成为孝道,
有的甚至有点什么什么了。在另一方面,女人在没“身为人母”的情况下,也就谈不上什
么了,地位低级已极。中国男人一生下来就“弄璋之喜”,弄璋是玩玉石,玩玉石可增进
德行;女人一生下来却“弄瓦之喜”,弄瓦是玩纺车,玩纺车可见习做女工。一套男尊女
卑的天罗地网,打从出生开始,就把女人罩住,女人除非熬到“老娘”地位,才算以寡妇
之尊,酌与长子抗衡,除了“老娘”外,永远踩在败部里,翻身不得。
上面说“身为人母”以后才升级,其实还是客气的、还是运气的,事实上升级不升级
,还得看造化。汉武帝的钩弋夫人“身为人母”了,结果却遭了杀身之祸--汉武帝怕自己
死了以后,他儿子的地位可能被亲生母亲夺去,所以竟残忍的下令杀他儿子的妈!当钩弋
夫人被牵去,泪眼回头,望着她的老公的时候,汉武帝却以“汝不得活”(怎能让你活)
的一片无情,草菅人命。
所以,“身为人母”只能算初段,得顺利过关以后,才能落实。碰到汉武帝这种要命
的大关,自然少见;但是婆婆妈妈的大关,倒屡见不鲜。“身为人母”固然神气,但碰到
“身为人祖母”的,立刻黯然失色,写“柳暗花明又一村”的宋朝诗人陆放翁,他同唐氏
结婚,可是老娘反对,逼小两口离婚,造成最有名的“钗头凤”悲剧。这说明了女人的地
位多么可怜、小娘的地位多么可怜,深情如陆放翁的,在爱情与孝道冲突的时候,都要选
老娘而弃小娘,其他寡情的,自然就更别提了。汉武帝在中国名流中,还算有情之人,但
是他的爱情--如果有的话--一点都禁不得与权力冲突,倾城倾国的赤裸情人,一点也抵不
住倾人城倾人国的赤裸权力。他们真乏味!
这种没把女人当主体的情形、这种不把小娘当人的情形,其实不始于汉武帝,也不终
于汉武帝,而是大中华自盘古开天辟地以来,一直绵延不断的杰作,这才是东西文化的一
项根本差异。当东方的盘古扭动骨盆,把四肢五体转成四极五岳的时候,西方的亚当却大
梦先觉,把肋骨转成原料,奉献给女人。这一差异,分离出两千年的一幕对比:当亚当的
子孙,正把埃及皇宫的美女克李敖巴特拉(Cleopatra)往家里抢的时候,我们盘古的后人
,却正把自己皇宫的美女王昭君朝外头送!--人家宁肯为女人惹起战争,我们却甘愿用女
人换取和平!你说多菜!
在权力与女人不可兼得的时候,西方的爱德华第八的表现是“不要江山要美人”;而
东方的唐明皇呢?表现却是“江山情重美人轻”!中国人家喻户晓的“长恨歌”恋史,男
方指手画脚,发了不少“在天愿做比翼鸟”“愿世世为夫妻”的假誓,到头来却不能同生
、不能共死、不能横刀救美,反倒竖子不足为谋--自己逃难去了!你说多菜!
有情感·没有勇敢
这些对比,都多少显示了我们大中华的老祖宗,在处理小娘子的小爱情问题上,好像
有点特别。他们好像从来不为女人花脑筋,既不屑花,也不肯花,甚至压根儿就没想到花
,这样子“看女人没有起”,若要产生漂亮的爱情故事,岂不是妄想?大体来说,老祖宗
们是不来这一套的,他们只会为了几个抽象的大名词肝脑涂地、九死无悔,却不会为几个
可爱女人鞠躬尽瘁、怒发冲冠。吴三桂在爱情宇宙里,只不过闪了一点“冲冠一怒为红颜
”的灵光,就被道学之士一连骂了三百二十年!中国历史上有“红粉”,也有“干戈”,
但这两个名词总结合不上,老祖宗不允许“红粉干戈”,为女人打仗吗?去你的!那是爱
伦坡笔下希腊容光和罗马壮丽(...the glory that was Greece, and the grandeur
that was
Rome.),中国文化是不为女人打仗的!
中国文化的一大正宗是道学--不管是真道学或是假道学,在道学的魑光魅影下,人人
都被道德迷你,做成了道德迷,并且迷到不近人情的程度。流风所及,男女间的爱情问题
,自然也就道德挂帅,谁谈情说爱就不是好东西,就要被摒弃于孔圣人的门墙之外,死了
以后,也分不到孔庙的冷猪肉吃!人人想吃冷猪肉,所以人人不敢公然谈情说爱。至多有
多多的情感,却没有少少的勇敢。
清朝有一个朱彝尊,算是一颗慧星,他居然有了爱情的故事,并把这故事写成了“风
怀诗”。不但把诗写好,还要把诗收进他的“曝书亭集”。他的道学朋友一看,可急了,
劝他注重清议,别把这不三不四的咸湿诗放到集子里去。可是朱彝尊不肯,他说:“吾宁
不食两庑豚,不删风怀二百韵!”(大好猪肉宁不吃,也不删掉这首诗!)
不了解中国历史背景的人,很难想像朱彝尊这种勇气有多么大!很难想象这种坦白是
多么的不容易!因为在道德挂帅下,在真假道学桎梏下--匍匐在下面的,很少不是双重人
格,双重得至少有两副以上的脸孔来应付人间:一副是道貌岸然的脸孔,一副是暗渡陈仓
的脸孔,前者用来说教,撑门面;后者用来发泄,调剂满口大道理后的紧张情绪。
这种现象,试拿清朝的“南袁北纪”来说吧:袁子才袁枚,一边写“小仓山文集”来
说教,一边写“子不语”(即“新齐谐”)来发泄;纪晓岚纪昀,一边写“四库全书总目
提要”来撑门面,一边写“阅微草堂笔记”来调剂情绪,他们的作品,道貌岸然与陈仓暗
渡前后辉映,乍看起来,简直不是同一个人作的,事实上却明明同一个人干的好事。袁枚
、纪晓岚两位,其实还算有点真情至性的,至于别人,人格分裂得就更严重:元稹为老情
人莺莺写的诗,不敢收入他的“长庆集”;孙原湘为女朋友屈、钱两人写的诗,不敢收入
他的“天真阁文集”;陈文述的情词艳句,不敢收入他的“颐道堂集”;而和凝(人名)
呢,索性干脆得一干二净--他做了大官以后,居然把他作的“香奁诗”全部赖掉,竟说不
是他作的,是韩傋鞯模?
这些人格分裂的现象,都显示了在爱情的态度下,大家都变成了胆小鬼,戴上了面具
,转入了地下。大家谁也不敢表露真情,至多到暗通与私恋,表露到一片反常、一片变态
、一片自我陷溺(self-absorption)、一片假惺惺!
难乎为妓
中国传统中爱情出了毛病,最基本原因,是男女结交不靠自由恋爱,而靠“父母之命
、媒妁之言”。男女间事,一开始就不是两个人之间的私事(privateaffairs),而是父
母媒妁“大锅炒”的亲事。这样的结交,一开始就以家族本位代替了爱情本位,夫妻之间
,想在这种本位下产生罗曼蒂克的爱情,实在气氛不足。所以,中国的爱情故事,象“浮
生六记”式的闺房记趣,为数就少。中国的女人结婚后,相夫教子,做黄脸婆,已无罗曼
蒂克余地;男人结婚后,如果想爱你爱在心坎里,对象很特别,被选中的对象,不是别人
,却是青楼情孽--妓女。
以前的妓女和现代不一样。现代妓女都很忙,忙得不打话,就上床,实不考究任何水
准与情调;以前妓女却斯文扫床,大家得先“小红低唱我吹箫”一番,绝不许公鸡见母鸡
,公鸭见母鸭式办事。骚人墨客去找他们,必须经过基本的过门儿。这种情形,在唐朝发
展得最具“规模”。唐朝知识分子以走动妓院为正业之一,从元白到李杜无一例外。在杜
牧的诗里,可以看到太多太多“不饮赠官妓”、“娼楼戏赠”等作品。秦楼楚馆是中国式
爱情的大尾闾和大市场,中国式爱情沦落至此,想来也真可悲。
另一种变相的沦落,是佛寺道观的媒孽。由于传统中男女交际层层设限,大家只好籍
可以公开见面的所在、公开见人的职业,得到不少偷情的自由。唐朝的女道士许多都是私
娼,其中水准与情调,有的很高,自然就是大家漫爱的最佳人选。李白有送女道士褚三清
的诗,施肩吾有赠女道士郑玉华的诗,例子举不胜举。这种文人和“尼姑”的恋爱,相对
方面,也就是太太小姐跟“和尚”眉来眼去的张本。传统里所以有这些畸形的爱情故事,
究其原因,都是社会环境封杀爱情的缘故。
男乎为妓
因为社会环境封杀,另一必须点破的畸形是--同性恋情况的严重。这是中国文化的一
大特色,乡土的要命,以中国文化和乡土自豪的,实在不可不知。
照“阅微草堂笔记”的说法,中国同性恋历史之久,可以上溯黄帝时代。中国自古就
流传“美男破产,美女破居”的谚语,“晏子春秋”记齐景公与羽人的事;“韩非子”“
说苑”记卫灵公与弥子瑕的事;“战国策”“说苑”记安陵与龙阳的事;乃至“史记”“
汉书”记高帝与籍孺,惠帝与闳孺,文帝与邓通、赵谈、北宫伯子,景帝与周仁,昭帝与
金赏,武帝与韩嫣、韩说、李延年,宣帝与张彭祖,元帝与弘慕、石显,成帝与张放、淳
于长,哀帝与董贤等的事,都是习见的例子。两晋南北朝时代,竟有许散愁向统治者自白
,表示:“散愁自少以来,不登娈童之床,不入季女之室!”--不搞后亭花,竟成为一个
人足以自豪的美德!可反证当时男色的普遍!
同性恋不但有普遍性,甚至普遍到有地区性,褚人获“坚瓠集”里,就有“闽广两粤
尤甚”的“南风”,清朝的福建省、广东省以及首都北京,在这种风气上都前卫的十足。
北京的特色是戏子做相公。相公者,像姑也,像姑娘而实非姑娘,当时地位还不如妓女,
倡优排名,只能跟进,伶人见妓女,得先行礼请安。
清朝法律中明定优伶子孙以至受逼被奸的男子,不许参加联考。一律成为被联考拒绝
的小子,可见多邪门儿,这种优不如倡,直到梅兰芳出现,才算人心大变。
梅兰芳的出现,使举国若狂,使中国人奇异的爱情尺码完全情不自禁。这种流风,只
要看到“梁山伯与祝英台”的反串,看到中国人喜欢男不男女不女的“女扮男装”或“男
扮女装”,就可恍然大悟了!
难乎为继
写到这里,大中华、小爱情的一些切片,已经稍具轮廓。大致的结论是:中国过去的
爱情传统,是不平等的、缺少相对主体的、人格分裂的、胆怯的、娼妓本位的、男色的、
没有人权的、缺少罗曼蒂克的、病态的。我读古书,少说也有三十年,我实在无法不作出
这样令人不快的结论。
从古书中,我实在找不出中国男人有多少罗曼蒂克的气质,所以,根本上,严格说来
,他们形式上的“爱情”也简直不成其为“爱情”。吴伟业、陈其年歌颂的“王郎”、曾
国藩歌颂的“李生”,我总恶心的感到,这些都是变态,不是爱情。一如“红楼梦”里演
戏过后的柳湘莲,被薛氏之子误为相公,而要按倒在地一样。你不能说这些是爱情,爱情
不该这样陈旧、这样粗鲁、这样拙劣。只要稍用水准、稍讲情调,你就会发现:过去中国
式的爱情,实在不及格、不及格。
中华文化复兴吗?在爱情的范畴里,我们能复兴什么?
十一月五号报上说,台北西门闹市的情杀案,是“在某单位服役的中尉军官庄水昆,
因感情纠葛愤而行凶,他先在部队内杀死了一名士兵,并将这名士兵的尸体藏放在车辆底
下,然后拿了一支枪从新竹赶至台北,到自己一见钟情的部属妹妹许美月家中,将许美月
击毙、击伤她的哥哥,并纵火焚屋,然后畏罪饮弹自杀”。
看吧,又来了!中国式的爱情!随便一个例子,就显露给我们多少病态、多少粗鲁!
但你别忘了,这种行为并不是“在某单位服役的中尉军官”个人的行为,这种行为是陈旧
、拙劣爱情传统的反映,只有根本不懂爱情为何物的人才如此焚琴煮鹤、如此赶尽杀绝、
如此霸王硬上弓。真正的爱情绝不这样,这样不漂亮的、不洒脱的,绝不是真的爱情!
现代的中国人,必须练习学会如何走向现代化,用现代化的水准与情调,开展现代化
的爱情。迷恋秋雨梧桐,何如春江水暖?感叹难乎为继,何如独起楼台?
在罗曼蒂克的爱情上,中国文化和乡土都无根可寻、无同可认,虽然本是同根生,无
奈土壤不对,对现代的我们实没好处。
觉醒吧,中国的情人们!大情人正等着我们来做。此时不做,还待何时?难道真等到
地老天荒吗?别迷糊了!地老天荒只能做大混蛋,绝非大情人。要做大情人,可得趁早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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