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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stking (farmer), 信区: Reading
标 题: 冬至之晨杀人记
发信站: 紫 丁 香 (Thu Oct 22 08:34:54 1998), 转信
林语堂
冬至之晨杀人记
孔子曰:上士杀人用笔端,中士杀人用语言,下士杀人用石
盘。可见弟人的方法很多。我刚会一位客,因为他谈锋太健了,
就用两句半话把他杀死。虽然死不死由他,但杀不杀却由我,总
尽我中士之义务了。
事情是这样的。我虽不信那稣,却守圣诞,即俗所谓外国冬
至。几日来因为圣诞节到,加倍闹忙,多买不应买的什物,多与小
儿打滚,而且在这节期中似乎觉得义应特别躲懒,所以《中国评
论报》小评论”的稿始终未写。取稿的人却于二十分钟内要来
了。本来我办事很有系统,此时却想给他不系统一下。我想一人
终年规规矩矩做事,到这节期撤一烂污,也没什么。就使《中国评
论报》不能按期出版,中国也不致就此灭亡罢?所以我正坐在一
洋铁炉边,梦想有壁炉观火的快乐,暂把胸中挂虑,一齐付之梦
中炉火,化归乌有,飞上青天。只因素来安分成性,所以虽然坐着
做梦,却是时向那架打字机丢眼色。结果我明晓大义,躲懒之心
被克复了,我下决心正在准备工作。
正在这赶稿之时,知道有文章要写,却不知如何下笔,忽然
门外铃响。看了片子,是个陌生客。这倒叫我为难,因为如果是
熟客,我可以恭祝他圣诞一下,再请他滚蛋。不过来客情形又似
十分重要。所以我叫听差先告诉来人,我此刻甚忙,不过如有要
事,不妨过来坐谈几分钟。他说事情非常紧要。由是进来了。
这位先生,穿的很整齐,举止也很风雅。其实看他聚珍版仿
宋的名片,也就知道他是个学界中人。他的颡额很高,很像一位
文人学者,但是嘴巴尖小,而且眼睛渺细,看来不甚叫人喜欢。他
手里拿着一个纸包。我已经对他不怀好意了。
于是我们开始寒暄。某君是久仰我的“大名”,而且也曾拜读
过我的“大作”。
“浅薄的很。先生不要见笑。”我照例恭恭敬敬的回答。但是
这句话刚出口,我登时就觉不妙,我得了一种感觉,我们还得互
相回敬十五分钟,大绕大弯,才有言归正传的希望。到底不知他
有什么公干。
老实说话,我会客的经验十分丰富。大概来客越知书识礼,
互相回敬的寒暄语及大绕大弯的话头越多。谁也知道,见生客是
不好冒冒昧昧,像洋鬼子“此来为某事”直截了当开题,因为这样
开题,便不风雅了。凡读书人初次相会,必有读书人的身分,把做
八股的工夫,或者是桐城起承转伏的义法拿出来。这样谈话起
来,叫作话里有文章,文章不但应有风格,而且应有结构。大概可
分为四段。不过谈话并不像文章的做法,下笔便破题而承题;入
题的话是留在最后。这四段是这样的:(一)谈寒暄评气候;(二)
叙往事,追旧谊;(三)谈时事发感慨;(四)为要奉托之“小事”?
凡读书人,绝不肯从第四段讲起,必须运用章法,有伏,有承,气势
既壮,然后陡然收笔,于实为德便之下,兀然而止。这四段若用图
画分类法,亦可分为(一)气象学,(二)史学,(三)政治,
(四)经济,第一段之作用在于“坐稳”,符于来则安之之义。
“尊姓”“大名”“久仰”“夙慕”及“今天天气哈哈哈”属于
此段。位安而后情定。所谓定情,非定情之夕之谓,不过联络感
情而已,所以第二段便是叙旧,也许有你的令侄与某君同过学,
也许你住过南小街,而他住过无量大人胡同,由是感情便融洽了。
如果大家都是北大中人,认识志摩、适之,甚至辜鸿铭、林琴南
--那便更加亲挚而话长了。感情既洽,声势斯壮,故接着便是
谈时事,发感慨。这第三段范围甚广,包括有:中国不亡是无天
理,救国策,对于古月三王草将马二弓长诸政治领袖之品评,等
等。连带的还有追随孙总理几年到几年之统计。比如你光绪三十
年听见过一次孙总理演讲,而今年是民国二十九年,合计应得三
十二年,这便叫做追随总理三十二年。及感情既洽,声势又壮,
陡然下笔之机已到,于是客饮茶起立,拿起帽子,突兀而来,转
入第四段:现在有一小事奉烦,先生不是认识XX大学校长吗?
可否写一封介绍信。总结全文。
这冬至之晨,我神经聪敏,知道又要恭聆四段法的文章了。
因为某先生谈吐十分风雅,举止十分雍容,所以我有点准备,心
坎里却在猜想他纸包里不知有无宝贝。或是他要介绍我什么差
事,话虽如此,我们仍旧从气象学谈起。
十二宫星宿已经算过,某先生偶然轻快的提起傅君来。傅君
是北大的高材生。我明白,他在叙旧,已经在第二段。是的,这位
先生确是雄才,胸中有光芒万丈,笔锋甚健,他完全同意,但是我
的眼光总是回复射在打字机上及他的纸包。然而不知怎样,我们
的感情,果然融洽起来了。这位先生谈的句句有理,句句中肯。
自第二段至第三段之转入,是非常自然。
傅君,蜀人也。你瞧,四川不是正在有叔侄大义灭亲的厮杀
一场吗,某先生说四川很不幸。他说看见我编辑的《论语》半月刊
(我听人家说看见《论语》半月刊总是快活),知道四川民国以来
共有四百七十六次的内战。我自然无异辞,不过心里想:“中国人
的时间实在太充裕了”,《评论报》的佣人就要来取稿了。所以也
不大再愿听他的议论,领略他的章法,而很愿意帮他结束第三
段。我们已谈了半个多钟头。这时我觉得叫一切四川军阀都上
吊,转入正题,也不敢出岔。
“先生今日来访,不知有何要事?”
“不过一点小小的事,”他说,打开他的纸包。“听说先生与某
杂志主编胡先生是戚属,可否奉烦先生将此稿转交胡先生。”
“我与胡先生并非戚属,而且某杂志之名,也没听见过,”我
口不由心狂妄的回答,言下觉得颇有中士杀人之慨。这里剧情非
常紧张。因为这样猛然一来,不但出了我自己意料之外,连这位
先生也愕然,我们俩都觉得啼笑皆非,因为我们深深惋惜,这样
用半个钟点工夫做起承转伏正要入题的好文章,因为我狂妄,弄
得毫无收场,我的罪过真不在魏延踢倒七星灯之下了。此时我们
俩都觉得人生若梦!因为我知道我已白白地糟蹋我最宝贵的冬
至之晨,而他也感觉白白地糟蹋他气象天文史学政治的学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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