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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 题: 潘金莲之前世今生(1)——李碧华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Wed Sep 6 09:57:01 2000), 转信
一九六八年十月十八日,那是单玉莲的大日子。
她如同其他八至十岁的小女孩一般,兴致勃勃地试新鞋。
那双鞋,粉红色软屐,紧裹脚儿如一个细细的茧。脚儿伸将进去了,便也动
弹不得,因为在鞋子顶端,有块方正的木。前无去路,后有追兵。
末了还得用很长长的带子,缠呀缠,缠上了足踝,打个蝴蝶结,拉索一下两
下,方算大功告成。
单玉莲方专心致志干好这生平头一道的大事,眯着眼,抿着嘴。忽地,眼前
的一双脚赫然拗曲叠小,缎带变了白布条,小女孩吃了一惊。缠紧一些,再紧一
些…不,揉操眼睛,那还是她心爱的芭蕾舞。
她坐在上海芭蕾舞蹈学院排练室的松木地板上,目光很柔和,近乎黯白。四
壁都操上深棕颜色,连扶把也是。块把上,已有穿黑色紧身小舞在的女孩,迫不
及待地把腿搁上去控着。脚尖蹦得很直,直指上青天。
每个人都不习惯她们的新鞋子。
单玉莲左端详,右端详,她的手,不知如何,便妙曼多姿起来了。小指头不
觉翘起,如同兰花。摩拿着鞋,童稚的声音,哼起一首她从来没听过、没学过。
没唱过的山东小调——
三寸金莲,消生生罗袜下,红云染就相思卦。姻缘错配,贫民怎对乌鸦?奴
爱风流潇洒,
雨态云踪意不差,背夫与你份情,帘儿私下。你恋烟花,不来我家,奴后地
谈谈教谁面?
八岁的小女孩,眼神竟梦幻仍然,是当局着迷,简直无法自控。哼哼卿卿当
儿,她的小朋友好生奇怪,一拍她的肩头:
“单玉莲,你哼的什么反动歌曲?”
“没有呀。”
望望自己穿好了的舞鞋,一跃而起,小脚咯咯咯地学步。她感觉到,对了,
人跟地面,是隔了一层呀。才几步,就不稳当了,非得马上踏实过来。咦,学了
不少日子,一旦分配得一双鞋,便连路也不会走。
老师来了。
她穿一件白色高领的毛衣,外面是一套宝蓝的套装。每一个老师,都是这副
模样,你从来分不出,她是教舞蹈,抑或上政治课。
老师着所有小女孩围成半圈儿,双腿自跨部分张,平放地板,脚底心互抵,
轻轻地把腿下压,练习分胯动作。由轻至重,腰得挺直,整个人煞有介事。’
老师说:
“糖甜不如蜜,棉暖不如皮。爹娘思情重,比不上毛主席!”
老师又教她们欣赏芭蕾:
“芭蕾已有四百年的历史了,它的形式是多样的,而且可以继续发展,并没
有止境。舞现是不可以任意修改的,比如说,那天就教过你们,‘脚’的姿势有
所谓‘五种基本位置’,三四百年来,都没有人怀疑过。今天,我要让大家学习
的,就是——芭蕾纵是不变的文艺,不过,文艺是要为革命服务的。‘文化大革
命’开始了,熊熊的烈火,也燃亮了我们舞蹈界的心,从今天起,反动的歌舞,
都得打倒。在毛主席的坚决支持下,在江青同志的认真倡导下,我们开始排练革
命样板舞剧……”
钢琴在一旁伴奏,叮叮略略地流泻出激情的乐韵。小女孩们,似懂非懂,不
知就里。抬眼一着窗外,忽喷起冲天烈焰。
红卫兵又来了。
这已经是第二十七天。
“我们要‘破四旧,立四新’!”
‘机是敌人拥护的我们都要反对!”
“革命烈火熊熊燃烧!”
“打倒牛鬼蛇神户
“文化大革命万岁!”
小女孩天真无邪的眼睛,也见惯此等场面了。只是不明白,为什么大人们的
斗争会如此惨烈?为什么这群哥哥姐姐一来,总是大肆破坏,见啥砸啥?
红卫兵们把舞蹈学院办公室中抄来的大批书籍、相片、曲谱、舞衣,甚至不
知写上什么的纸条、文件,但凡可烧的,都捧将出来,—一扔到空地上给烧了。
一片火海中,一个年约十二三岁的男孩,用力扔进一套线装书,隐隐约约,
见到三个字。
《金瓶梅》。
单玉莲一见这三个字,不求甚解,心下一颤动,理不出半点头绪来。这三个
字如一只纤纤兰花手,把她一招,她对它怀有最后的依恋。迷茫地,谁在背后一
推呢?她冲上去、冲上去,欲一手抢救,手还没近着火海,那书瞬即化为灰烬。
红卫兵慷慨激昂地对着她的小脸喊:
“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
“啪”的一下巨响,单玉莲身边,躺了个半死人。
是电光石火的一门吧。他犹在三楼一壁大喊:“我不是反动派!不要迫害我!”
马上便跳下来了。他还没完全死掉呢。两条腿折断了,一左一右朝意想不到的方
向屈曲,断骨挥穿了裤子,白惨惨地伸将出来。头颅伤裂,血把眼睛糊住,原来
头上还戴了六七项奇怪的铁制的大帽子,一身是皮簸活活抽打的血痕,衣衫褴褛,
无法蔽体。
他微弱地、有节奏地动弹着,乍看有如一场侵舞。最难跳的那种。
红卫兵补过来,用脚朝他前后左右乱踢,又用钢叉挑开外衣,刺破胸口,检
验一下是死是活。最后,把他自满是玻璃碎片的地上拖走了。
单玉莲惊愕他们院长是这般的下场。好可怜啊。
老师木然把她们减到排练室:
“各位文艺界的接班人,各位红色小娘子军!我们一起来为革命奋斗吧!”
三天之后,院里来了一位新院长,接管此处一切革命事务。
章院长是个外行。
他中等身材,而无笑容,接近愁安。双眉很浓,眼神深沉。像一头牛,多过
像一个人。最喜欢挺起胸脯走路,做人做事,都表现得积极。外行领导着内行。
他原来是啥人?
就因为那一月的武斗。他是敢死队员,秉承“文攻式卫”的理论根据,立了
一点功。
指挥部先派大吊车撞开柴油机厂的铁门,他们二十人,用大木头和大型铲车
撞破厂门左侧一段围墙,高喊着“怕死不是造反队!”的口号攻进、占领了食堂,
切断了水粮,天黑之前,调来十辆消防车,用水压—百储以上的水枪,从一千米
外的河滨接力打水,向据守在楼里的群众喷射。当晚六时二十二分,武斗结束,
敌人全遭俘虏、毒打、侮辱、批判、游街、关押声讯、受刑,厂里私设公堂、刑
房达五十多处,别具有七十八种。
所有在武斗中立功的人,都参与进一步的革命行动。
章志彬,摇身一变成为院长,单位领导人。
他爱巡视排练,和在学习班上训话。
小女孩蹦蹦跳跳地在操场上走着,一朵朵美丽的花。花儿经一声召令,又集
中在课室里头,一个个坐得乖巧,听院长讲《红色娘子军》的故事——
“这儿是红色根据地。你看,红旗!红旗!吴清华看到英雄树上迎风招展的、
鲜艳的红旗,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这个倔强的贫农女儿,在地主的立牢里受尽
折磨,她没流过泪;南霸天打得她死去活来,她没流过泪。两个地仰望着红旗,
就像见到党,见到了劳动人民的大救星电主席,好像有生以来第一次投进母亲温
暖的怀抱…”
单玉莲从来没见过自己的母亲。投进母亲温暖的怀抱?那是怎么样的经历?
她也许就是‘汲清华”。因为,是党栽培她的。
她苦苦地练习,譬如“旋转”,那个支持重心的脚,无论在十个二十个三十
个旋转之后,也应该留在原地,位置没有丝毫变动,半分也不行。苦练的结果一,
她趾甲受伤,发黑了,最严重的那回,是整片剥落,要待复元,方才可以继续。
苦练的结果二,她可以跳娘子军。那一场舞,党代表洪常青给娘子军连的战
士们上政治课,他左手拿讲义,右手有力地指着远方,慷慨激昂地说:“我们干
革命决不是为个人报仇雪恨,要树立解放全人类的革命理想!”
苦大仇深的妇女,穿了一身灰色军服,武装领巾红臂章,绑腿和舞鞋,手擎
银闪闪的钢刀,红色彩带纷飞,报仇去了!
舞蹈学院里头的小女孩,都是这般的长大了。
最初,是《红色娘子军》群舞中的一员,面目模糊。不分彼此。
后来,登样的、跳得好的,都被挑拣出来跳《白毛女》双人舞。
文化大革命进行得如火如荼,一时间,整个中国的文艺,只集中表现于八个
样板戏中。《沙家浜》。《红灯记》、《智取威虎山》、《海港》、《龙江颂》、
《杜鹃山》、《红色娘子军》、《白毛女入任何演出、统统只能是这几个。大字
报揭露革命不力的情况,也赞扬了推动者的红心。
能够主跳喜儿,也是单玉莲的一个骄傲。
到她长到十五岁,亭亭玉立。一个托举动作,升在半空的,不再是双目圆滚
滚、黑漆漆的活泼小娃娃。她的双颊红润,她的小嘴微张。长长的睫毛覆盖柔媚
的眸子上,密黑的双辫暂且隐藏在白毛女的假发套内。一身的白,一头的白。团
排练了四小时,汗珠偷偷地渗出来。她好像偷偷地成熟了。
章院长在排练室外,乍见,一不小心,眼神落在她鼓胀的胸脯上。女儿家发
育,一定有点疼痛。微微地疼。
单玉莲在洗澡的时候,总发觉那儿是触碰不得的地方,无端地一天比一天突
起,突然之间,她感到这是令她惶惑的喜悦。有时她报忧郁,她的颜色那么好,
她的胸脯高耸,用一个白洋布的胸罩紧紧拘束着,却是微微地疼。——她自己感
觉得到自己的美。
虽然迷迷糊糊,没工夫关注,但一只刚出蛹的脆弱的蝴蝶,翅膀还是温偏的。
好像刚才的《白毛女》双人舞,多么的严肃。喜儿这个贫农的女儿,父亲被
地主打死了,她逃到深山。风餐露宿吃野果,头发都变白如鬼了,一头很闪闪,
遇上了旧日爱人大春。大春加入新四军,让她知道:旧社会把人变成了鬼,新社
会则把鬼变成了人。
跳大春的男同志,踏着弓箭步,握拳透爪,以示贞忠于党,喜儿在他身畔感
慨,转了又转。他凝望着她,那一两丝轮在脖子上的湿德的头发。
抱着她的腰时,她感到他年轻稚嫩的手指一点颤动。他们也同学了十年吧,
到底他是不敢抱紧一点。小伙子的表情十分艰涩。
服务员同志喊:
“单玉莲同志,院长让你下课后去见他。”
单玉莲赶紧抹干身子。
她把长发编了辫子,又绕上两圈,静定地越伏在头上。
章院长见到敲门进来的少女,上衬是浅粉红色的小格子,棉质,袖口翻卷着,
裸露的半截手臂,也是粉红色。
啊。她刷洗过澡,空气中有香皂的味道,是带点刺鼻的茉莉香。刺鼻的。
他给她说大道理:
“单玉莲同志,你八岁就来院了,我看过你的档案,你是孤儿,也没有亲戚,
所以出身很好。肯吃苦,有革命精神,对党的感情也很朴素。”
章志彬这样说的时候,他的脸部表情是很严肃的。基本上,自家对党的感情
也很朴素,他跟他的爱人,每天早晨起来,都站在毛主席像跟前,报告“他”知
道:毛主席毛主席,今天我们要开什么会去了,今天有哪儿的工宣队来访,大家
交流经验了,我们遵照您的指示“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来抓思想。临睡之前,
也对毛主席像说道:毛主席毛主席我今天又犯错了,什么什么地方没有批外…
夫妻早请示,晚汇报。
章院长面对着久违了的、娇俏可口的点心,恨不得一下吞噬了。
“单同志,你长的也够水平,跳得不错,本该是国家栽培的一号种子。可惜
出了问题,我们得研究一下。”’
单玉莲心焦了,什么事儿呢?
一双秀眉轻轻地遵聚,满目天真疑惑。
“院长,发生什么事?你不是要我退学吧?”
他深思。
他的双目愣愣地望着她,整个人干得想冒烟,是一刹那间发生的念头。他口
渴,仿佛在她瞳孔中看到自己如一头首。
他很为难地道:
“——是出了问题。因为,这个,你的体型很好,太好了,就是太‘那个’
——”
说时,不免把单玉莲扳过来,转一个身,她的胸脯,在他眼底微颤。也许只
是错觉,但他扶着她的肩,又再转一个身。
“你的体型,并不简单,你明白吗?芭蕾,是有很多旋转、跳跃,或者托举
的动作。你是有点超重,有负担,舞伴也不可能贴得近,很难,控制自己……”
他实在很难控制自己了。
一边说,手一边顺流而下,逆流而上。
无法把这番大道理说得分明了。到了最后关头,那种原始的欲念轰地焚烧起
来,他也不过是一个男人吧。他不革命了,末了兽性大发,把这少女按倒。——
她还是未经人道的。
章院长把桌上的钢笔、文件、纸稿…邻一手扫掉,在欲海中浮荡。
她挣扎,但狂暴给他带来更大的刺激,只要把练功裤撕破,掀开一角,已经
可以了……不可以延迟,箭在弦上,特别的亢奋,他用很凶狠的方式塞过去——
一壁纷乱地暴瞪着她:“你别乱动,别嚷嚷。我不会叫你委屈。”他强行掩
着她的嘴:“我会向组织汇报——”
外面传来:
“文化大革命万岁!”
恰好淹没了单玉莲凄厉的痛楚呼声。
她见到他。
《一张可惜厌的脸,穿着绫罗寿字暗花的宽袍大袖,一个古代的富户人家。
一下一下地冲击着她。张大户把她身下的湘裙儿扯起来,他眯着眼,细看上面染
就的一摊数点猩红。)
单玉莲拚尽最后的力气,她还是被强奸了。她头发散乱,人处于歇斯底里,
取过桌上一件物体,用力一抡,充满恨意地向章院长的下体狂砸。
她一生都被毁了。
院长喊叫着,那物体沾了鲜血。
她义无反顾地狂砸。门被撞开了。章院长的爱人和两名老师冲进来,一见此
情此景,都呆住。
单玉莲受惊,发抖。还半褪着裤子。
院长双手掩着血肉模糊之处跳动,痛苦呻吟:
“这人——反革命——”
他爱人咬牙切齿地把她推打,狠狠地骂:
“你这淫妇!”
淫妇?
她的头饰得低低的,背后仍传来人的窃窃私语。听得不真切,隐隐约约,也
不过是“淫妇”二字。
单玉莲眉头一锁,又强忍了。
--
我们的生命中也许都会有很多次的爱情。
但是它们往往无疾而终。就象在风中打开的花朵。
如果一朵花能永远地开下去。它就不再真实。
所以凋谢是花朵唯一的出路。
只有一再的分离,才能提醒再次的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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