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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lds (偶爱看三国), 信区: Reading
标 题: 潘金莲之前世今生(2)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Wed Sep 6 09:58:40 2000), 转信
她背负着这个黑锅,离开了舞蹈学院,从此之后,再也不是在台上劈叉大跳的白毛
女了。一双腿,还是蹬踏着。
次日,只低首默默地踩动机器,车缝鞋面。不觉又已一年半。
组长自裁床搬来一叠一叠的黑布或白帆布,来至车间,—一分了工序。她粉红色的
世界,她芳菲鲜奶的前景,都被黑与白代换了。千篇一律,千秋万世。
女人们一早就摸清她的底了,男人们呢,也是木着一张张的脸,私心不可告人:听
说她的故事,联想到她的淫荡……
奉公守法地在她身后东搬西移,乘势偷窥一下。毛主席的话:“要光明正大,不要
搞阴谋诡计。”每个男人都不让世人知道心下跃跃欲试蠢蠢欲动。
所以,这鞋厂,有个好听的名儿:“跃进鞋厂”。
厂内遍贴大字报和标语:
“批林批孔”
“批深、批透、批倒、批臭”
“在学习会上多发言”
“要团结,不要分裂”
这倒是个非常先进的单位。
单玉莲惟有含冤莫白地感激大家帮助她进行思想改造,今后重新做人。
她的风光,她的灿烂,一去不复返了。她连为革命样板戏出一分力量的机会也没有
了。
抬头一看,大风扇,终年都没开过。每一片扇叶都积满了灰尘。每一个机器上面都
默了残线。每一个角落都有特殊的胶的味道。胶,绝缘体,电通不过,水渗不透。她困
围在一只巨大的白球鞋里头。
每当她把一堆鞋面车缝好之后,便放进纸皮箱,然后搬抬到另一部门去。
人人都做着同样的工夫,妇女头上也得撑上半边天。
单玉莲吃力地咬着牙,她不相信自己做不好。最重要的,是她不能倒下来,让瞧不
起的人更加瞧不起。
忽地,横来一双援手。
“同志,让我帮你。’”
她见往来的同志当中,有人轻而易举地便替她把这重甸甸的纸皮箱给托起来,搬过
去。这人的无产阶级感情特别鲜明,还问候一句:
“你不舒服吧?”
单玉莲只平板地答:
“役。我在‘例假’期。”
正如往常一般,妇女们都是无私隐地、理直气壮地回答。阶级战友是没性别之分的
。
她又回到自己的车间了。
那人转过身来。
只一眼,她无法把视线移开。他是一个俊朗强健的青年,肩膀很宽,满有苦力。他
这一转身,好似把整个鞋厂都遮盖了,充斥在此空间,无比的壮大,是个红太阳。
单玉莲像在什么地方见过他。
这原是她今生中的初遇。
她想起刚才的一句话:她坦言告诉他自己在“例假”期。墓地,她的脸红了。什么
话也不必说,她的红晕就代言了。
本在鞋面上穿梭的针,一下就穿过她的手指。毫无防备,锥心地疼,是一种从没有
过的疼痛。在心头。
她马上蹬踏,急乱中,针只是贯穿得更深切。未了逼不得已,方才往上艰辛地升拔
出来,血无端地染红了一片白帆布。
单玉莲的眼眶湿红了。她一定在什么地方见过他。措手不及,她爱上他。
那是怎样发生的呢?
谁说得上来?夙世重逢,是一种难受的感觉。它带来的震荡,竟历久不散。血止住
了,心还是跳着。难受。
这个男人没有在意,还远自去帮其他同志盼K,又运自走了。他的表现,不卑不亢、
不屈不挠,他是又红又专的劳模。连背影都诱人。
单玉莲盯着他的背影。 《幻觉又一闪现——他竟一身黑色快农,缠腰带,穿油靴,
手提捎棒。迈着大步,头也不回。瞬即失去踪影。)
她目瞪口呆。
他究竟是什么人?
“武龙同志,武龙同志,你要加油呀!”
武龙在场中驰骋着。
他特别的高大,特别的威猛。一件红背心贴在身上,肌肉都破衣而出,身体裸露的
部分,闪射出铜的光泽,即使在没有太阳的室内,那光泽还是反映在单玉莲的瞳孔中。
他每一个动作都那么有力。篮球仿佛利贴在手上,一路带,一路传,最后还是靠他
投中了篮。球飓地直冲下地,又往上一跳,一下两下三下,都弹动在她心上。
笑的时候,他竟有一口大大的白牙。
如同轻装的骑兵,骑着隐形的马,沙场上,一个英雄。
他的红背心,写上“红星”。
她仍然盯着他的背影。粗硬的短发在他脖子上有如黑马的鬃。他的英挺不同凡响。
世上除了他,没有人打篮球打得那么好了。
工人文化宫内,正举行的这场篮球比赛,“红星”队对“造反”队。
与会的都是劳动工人。跃进鞋厂的同志们都来了,为“红星”队主将打气。
他们活学活用一切口号,带着笑,在旁当啦啦队:
“红星、红星,掏出干革命的红心!”
一个四十来岁、在鞋值部门做保管员的男子,嘴角叼着香烟屁股,舍不得丢掉。一
见敌方人了一球,马上吐一日浓痰,便紧张地喊:
“下定决心,不怕牺牲——”
其他的人都和应:
“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
为此,“红星”队在最后的几个回合,积分超前,胜了“造反”队。
武龙英姿勃发,用“祝君早安”的毛巾擦着脸。车间的几个女工,一个给他水,一
个给他一包点心,是一种青绿色的东西。青团,以青菜熬水加糯米粉,团成一巨型丸子
。
“什么馅儿?”武龙接过,随便一问。
她赶忙回答:
“猪油芝麻。”
生怕他不吃。直盯着他。武龙拈起油汪汪的一个,两口噬掉之。她方才放心。
单玉莲但见此情此景,便离开球场了。
她在工人文化宫消样一阵,几番越趄,倒是没有回去。
赛事完了,一干人等都擦着汗,各自取了自行单车回家。精力发泄了,他们都没工
夫发展男女私情——也许,是没遇上。
单玉莲在门边,等着他出来。
她见到他神气傲慢地出来了。那件红色的小背心,猛地映入眼帘,那么快,出现了
!她在急迫中,把手中拎了很久很久的一双白球鞋——那是厂里的制成品,举到他跟前
。
“送给你!”
武龙一看,她的一根手指头包扎了碎布,是受伤的手。再看,再想,呀,是她。
这才看清楚是一个怎么样的少女。明净透白的脸蛋,妩媚的眼睛,悄悄地脱住他,
双眉略成八字,上唇薄下唇胖,像是随时准备被亲吻一下,她也不会闪避。武龙把头一
摇,企图把这感觉给摇走。
即使她穿得那么宽大朴实,平平无奇,他还是知道里头有个柔软的身子、有颗柔软
的心。
她腼腆地一笑。有点心慌,若他不要,她该怎么下台?
武龙迟疑一下,敌不过这种诱惑,他伸出一双大手,把白球鞋接过。
她等待他接过,好像等了很久。时间过得特别慢。
“谢谢!”
夕阳西下,人面渐黯。
单玉莲很开心,日子陡地充实了。远近都漾着歌:“洪湖水呀,浪呀嘛浪打浪……
”
一浪一浪地,冲激她甜蜜的心弦。
她开始爱上这个世界。
忙乱、操劳、枯燥的白天,只要远远地瞥到彼此,大家都如初生婴儿般烂漫天真和
自得。连闯煞人的黑与白,上面都仿佛画上鲜艳的花朵——偷来的。
不过,好日子不会长。
才讲过两句无关痛痒的话吧,都试探着,好不好再多讲两句呢?
什么时候讲?什么机会讲?
厂里头,人人都若无其事,不发一言,不动声色。
忽然有一天,
忽然,运动来了。
——运动!
本来这是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不知如何竟出了月亮来,挂在深蓝的夜空上。银光
意欲跻身,谁知里面发生了事情,它只好退缩在门外。因为门严严关好,隔绝了两个世
界。
鞋厂经过了一整天的操作,夜里机器终于被搬报开了,纵是人疲马乏,不过中间腾
出一块空地,搭了个简陋的高台。批斗大会开始了。
半失灵的灯火,一如垂死人的眼,环扫围坐一大圈的物体,幽僻中半人半鬼,全都
没有任何表情,紧抿着嘴,那阵势,简直令事不关己的人也心胆仅裂,何况身在高台上
呢?
肃杀中猛冒出一个男人的声音,都看不清谁是谁了。他慷慨激昂地宣布:
“今天我们要揭发一个人!”
——单玉莲头发散乱地被揪出来了。脖子上挂了个牌子:“淫妇”,大大的黑字,
又给打了个大大的红“X”。
“运动来了,厂里头的斗争也开始了,再不干,真落后了。所以我们先揭发车工单
玉莲。我们有同志亲眼看见她盗用国家财物。你!出来给大家说说着。”
真的有个人出来挺身作证:
“这淫妇,一脑子小资产阶级温情主义、享乐主义、色欲主义!她胆敢把国家的球
鞋,偷偷送给我们‘红星’队的主将,武龙同志。”
“好。武龙同志,你出来表态!”
武龙在人丛中,墓地被点名,吃了一惊。他得站出来表态。
小事化大了。
武龙心中不忍,但迫于形势,有点支吾:
“我”
“快表态,不表态就是赞成。说不定是同谋!”
武龙惟有把那双球鞋拎出来,自动投诚:
“这双球鞋的出处我是不清楚的。我当初也没有热情接受,不过……单玉莲这样的
行为有偏差,我们也该对她有看法,让她反省、改造,以后不再犯错。”
厂里的积极分子一听,不很满意。当其时,谁越凶狠,谁的立场就越鲜明。马上有
人嚷嚷:
“太骑墙了,非划清界限不可!”
大家众口一词,由领导带着喊口号,每喊一句,那俯首就擒的单玉莲,脸上的肌肉
就抖颤一下,后来,扭曲得不规律了。
“打倒阶级敌人!”
“马列主义不容任何私情!”
“斗她!斗她!”
武龙坚定地继续下去:
“我这个人,历来听党的话。我出身挺好,父亲原籍广东,是个拉三轮车的,母亲
是贫农。我对党的感情深厚,听组织的话,一切以国家为重,并无儿女私情,令组织为
难。我对她,不过是阶级感情吧。——她,没动摇过我的红心!”
武龙讲得真好,义正辞严。大家为这老广鼓掌。不愧是劳模。
说到底,他没做错呀。
那末,便是她的错了。
平素瞧着她就不顺眼的妇女们,也忍不住地揭发:
“哼!我就听说这淫妇,作风有问题。她从前还跟领导鬼混过,是个坏女人。我们
要求清查她的历史!”
男人自然爱听私隐,便喝令:
“单玉莲,你自己交待!”
她乍闻前尘往事又被重提,心如刀割。
为什么你们不肯放过我?
眼泪断线地滚下来,羞怒不可忍。我得自辩呀!她提高了嗓子:
“不不不,我没有。我是反抗的,他迫我!我没有,我不是淫妇!
黝黯中,人鬼不分的群众中有个女人跳出来,用力扯她的头发——看不清她是谁,
也许是坐在隔壁车间的同志,也曾聊上三言两语。此际,不分敌我,都要努力斗她了。
“你不干不净的什么东西!”
“是呀,脸皮比鞋底还厚。平日也爱勾引男人!”
扯头发的是真扯,一下子扯断一络。戳脸皮的也真戳,她指甲盖子多失呀,一戳就
一道口子了。单玉莲抑压不住: “你们真要改造我,我口服心服。要翻旧账,那不是我
的错!我心里也苦!”
她失去理性,就冲向武龙的身边,凄厉地求他:
“武龙同志,你得交待!我不过送你一双球鞋!你要救我!”
领导见场面混乱,马上命令:
“你,出来批斗她!
武龙迟疑了。一批斗户群众大叫:
“打呀!打呀!
领导在视着他:
“你不打,就给我们跪下!奸夫淫妇一起斗!你是不是忠于党?”
无辜的武龙,被逼迫着。咬咬牙,上前打了单玉莲一记耳光。为怕自己心软,出手
十分的重。——基于神圣的革命的大道理。
单玉莲惊愕地歪着受创的脸,不,那感觉是剜心的。
地含误地闭着目,不肯再看他一眼了。为什么?她不过是喜欢他吧。换来一场极大
的羞辱,尊严扫地。她的心又疼了。浑身哆啸着。
是不是前生欠他的呢?莫非今生要当众偿还?她简直根造了。什么都听不见。“下
一个我们要揭发的坏分子是……再下一个是……”
单玉莲只觉耳朵里万声轰鸣。
如果再见到他,她要他还!
那会儿,一群拥有各式罪名的坏分子,就像演员一样,不用上班了,光是“赶场”
,从这个体育场赶到那个电影院,再赶到工厂,再赶到学校,于团体中“巡回演出”,
以示革命进行得如火如荼。
每次开大会,都给押上来,念罪状,再念判决,用以呵唬老实的百姓们。——谁都
不敢胡乱地谈对象,搅关系。男女之间交谈,没参上几句语录,往往很危险。
到了最后,单玉莲与坏分子们,被赶上一辆大货车上去。
她随身的行李,有个网袋,网罗住杂物:一个搪瓷漱口杯、一个用来盛开水的玻璃
瓶,还有一些衣物。他们的最终命运是下放至乡间劳动改造。
单玉莲别无选择地、与一群出身迥异但命运相同的人一起上路。命运。
大家因近日“交待”得多,静下来时,谁也不想说话。
远处出现一个人。
他手中拎着一个包包,是粗糙的黄纸,包着三个馒头,馒头不知是发自内心,抑或
外表污染,也是微黄色的。
武龙走近了。
他原来想把这三个馒头递给单玉莲的。这并不代表什么,在大时代中,个人的私心
是大海中一个微小的泡沫,谁都不知道明天。
但是他想她。——也不是想她,是想着这般的来龙去脉,神秘而又仓皇,不管他如
今有什么打算,他俩都得活下去。马上,二人便咫尺天涯了。中国那么大……
在她的灵魂深处,一直期待意外发生。但是,她自眼角瞥到他走近,自己反而特别
的寂寞,太渺茫了。是因为他,才这般的绝望。
他拎着馒头的手,在众目腹腔下,很艰涩地、生生止住了。
单玉莲平淡地极目远方,故意不觉察他在或不在。
货车绝尘而去。
武龙紧紧地捏住这三个馒头,它们在发酵、在胀大,他快要捏不住了。
大势已去。
他恨自己窝囊。
他也曾有过眉飞色舞、春风得意的时期,他也曾是个英雄。但连保护一个女人的力
量都没有。货车的影儿已不见了,他仍是倒着走,一直朝前方望去,望尽了天涯路。
——他永永远远,都见不到她了。
她也是这样想的。
自己将沦落在一块陌生的土地上。
珠江三角洲原是个多岛屿的古海湾,海湾被古兜山、罗浮山等断续的山地和丘陵环
绕着。西江、北江、东江夹带的泥沙,不断堆积,形成一个平原。
这里“三冬天雪,四季常花”。农民都种水稻、甘蔗、水果。
广东人,一开口就像撩拨对方吵架。早晨见面,都以问候人家的寿堂为乐,是为民
风。
天气很闷热。
南边的太阳火焰焰的。惠州马路上尘土飞扬,到处都是未修好的建筑物,满目疮痍
。
狗都热得把舌头伸出来。
单玉莲斜跪着那头狗。
“碗!础!’他赶它。但它懒得动了。她也懒得动。只在路边树荫下,撩开衣裙子
一坐,中门大开议的,凉风从裙下微微地扇着。
单玉莲一手把长统的白色丝袜往下一卷,汗德德的,好热啊。
为消暑,把那篮黄皮暂置脚下,与旁边的女人交换半个西瓜来吃。是猪腰瓜,小小
的腰身,刀劈一下,一人捧半个,一匙一匙地吃,呼冶有声。这瓜籽很多,吃一口,吐
一把,都喷射往狗身上去,命中率甚高。狗只好避开她们,落荒而逃。 “锦华,你的瓜
不够甜。还是我的黄皮熟。” “你是黄皮树了哥——不熟不食才真。” “哇!你才多
熟客。”
锦华道:“喂,别说笑,陈仔的妹妹跟我讲,迟一阵广州秋季交易会,港客很多,
如果肯做,可以到流花附近,或者在宾馆的留言牌掌握住客资料和房号,就史到生意。
”
“收多少?”
“听说每次都有五六十元的。”
“风声紧呢。”
“做二十次就收山。”
“我不敢。”单玉莲道:“公安局抓到就惨了。”
“惨什么?抓到了让他罚好了,那些‘鸡’来自五湖四海,抓得多少?裤带松一轮
,好过打长工。”
“罚什么?”
“要不罚钱,要不关—阵。——难道还游街?如今女人都是这样做啦,你以为还是
‘阿爷’在时那么老上吗?”
单玉莲不语。呀尼经过了多年了,自己也已经二十六七岁的人。虽然荆便衣裙,不
掩艳色,但下放到这样的乡下地方,卖黄皮,没有前景,一直苟活着,对象也找不到。
环境把她锻炼得与前判若两人。她也惟有自保。
几乎也考虑到广州去。
就在此时,来了一辆面包车。
车上坐了六名港客,到惠州游玩。
车子冥然煞掣,有一名港客,急着要上厕所。路旁的公厕,境况可怖,但他忍不住
,像是辆小型冲锋车,如目的地飞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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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书在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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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生命中也许都会有很多次的爱情。
但是它们往往无疾而终。就象在风中打开的花朵。
如果一朵花能永远地开下去。它就不再真实。
所以凋谢是花朵唯一的出路。
只有一再的分离,才能提醒再次的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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