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eading 版 (精华区)
发信人: lds (偶爱看三国), 信区: Reading
标 题: 潘金莲之前世今生(10)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Wed Sep 6 10:10:39 2000), 转信
他也不打算揭发她。宁教人打仔,莫教人分妻。如果武汝大根本不知情,庸人是幸
福的,何必戳破他的好梦?
单玉莲但见人去楼空。这“翰文阁”寂寥空旷。她坐下来,任性地哭一场。好,你
去娶另一个女人吧。你看不起我,我就长命百岁,看看你们凭什么缘分可以白头偕老!
我不相信你们可以!
她梦断魂索,半生已过,不如意事常八九,可与人言无二三。
孤寂地跌坐在一个陌生的书房中,一切都是散乱的书。
她从未见过这么多的文字和学问。
咦?
在方正严谨的经史子集后头,原来偷偷地藏着《金瓶梅》。
它“藏”身在它们之后,散发着不属于书香的,女人的香。——古往今来,诗礼传
家,一定有不少道貌岸然的读书人,夜半燃起红烛,偷偷地翻过它吧。到了白天,它又
给藏起来了,它见不得光。它是淫书。
如今因着这一番的风月,它宛如出峋的云。书页被掀得多,纸张昏黄,残线已断,
一页一页的,四面八方,溃不成军。
《金瓶梅》是明历丁已年的本子。兰陵笑笑生所作。这本子,由一群一群起棱起角
的方块本刻字体组成。字很深奥,单玉莲看不懂。只是,一定有什么东西激荡地流过纸
面。
她的脑袋忽地空洞洞的,好似用来盛载一些意外。
她听到好多声音:悲凉的琵琶和筝,弹奏起来。娇饶的女人唱小曲。渺远的木鱼。
更漏,滴答地。房檐上铁马儿动了。是他人来了。门环儿也叩响。银灯高点新剔。不,
是风起雪落,冰花片片的微声。心上已戳了几把刀子。声音混作一堆。
妙龄妇女,红灯里独坐,翡翠装寒芙蓉帐冷。她也一无所有,她在字里行间,微微
地笑着,伸手相牵。
单玉莲有种骨血连心的感动,她把自己的手交给她,如同做梦一般,坐了过去。拈
起纸来,是渺茫的一个故事。
火花在心中一闪,照亮某些隐秘的角落。她开始着清楚——
《金瓶梅》?
八岁的时候,她就见过了。不过还没走近,红卫兵们一手毁掉了。那书被火舌一卷
,瞬即化为灰烬,从此下落不明。
她一直都没见过它。
她以为它不会再来了。
但它出现了。
一个赫赫盛世中,某个女人的半生惆怅,让她知道了。
她被驱使去看自己的故事……
武汝大得悉今天SIMON率领群鸟来拍照,一关了店门,使持了几大贪新鲜出炉的老婆
饼,自“馨香”赶回老家了。
进了词堂,方知节日似的热闹。除了他大婚那回,就数这次是盛况。
那么多女人,姹紫嫣红开遍,荡漾一讨好颜色。水银灯打在回廊上、机柱旁、女人
身上,美丽动人。目不暇给。
武汝大看傻了眼。
一见SIMON,便亲切打招呼:
“我老婆招呼得周到么?”
他恭维道:
“太好。没话说。”
“嘻嘻。”武汝大很高兴家有贤妻。所以他觉得一众美女不正派。他笑:
“好好的一个女人,好人好姐,为什么要扮得像妖孽?”
SIMON笑:
“都是历史上的名女人呢。”
武汝大小眼珠一转,道:
“给你这般多的名女人,你应付得了吗?你掂吗?”
SIMON只是饶有深意地一笑。不语。
“掂?”
“搅不掂,不如别做男人了。”
武汝大别有心事。
“喂,老婆那么正,你好艳福啦。”SIMON戏弄他。
“是呀、是呀。”武汝大只得如此答:“不过——”
SIMON见他欲言又止,便微笑地套他的难题:
“大家一场老友,你怎么说?”
“不是不掂。”武汝大道:“不过间中不太受控制。我们一场老友才说呀,她真是
很授命的。”说完便四下一看,不让风声泄漏。
SIMON念着,就算是“造福人群”吧,会心地俯首在他耳边:
“一会儿散BAND了,你跟我来车上,我送你一点礼物。”
武汝大恍然,色音。引为知己:
“哦,好呀好呀!”
果然,SIMON在美女卸妆、外景收队之后,在他车上取过一包东西给武汝大。
武汝大神秘而又喜悦地接过了。
SIMON跟他笑道:
“这是‘国宝’,日本一个和尚给我的。你知道么?有牛黄、人参、蛤以、蜂蛇,
还有淫羊著。”
听得一个“淫”字,武汝大非常感激。
‘近了到日本,改名‘活力M’,才再外流。”SIMON叮嘱:“不可以吃柿、羊肉、
汽水。睡前服。如不信,拌饭给猫吃,劲儿得猫幄也怕了它。”
说毕朝他一院眼睛,便见武龙领同一个女人也正出门来。
他看武汝大:
“不怕他见到?”
武汝大见是兄弟,便道:
“不怕,他是我亲信。”
SIMON耸耸肩,天下无一处是净土。这村野风气也很开放呀,原来大家都是“襟兄弟
”!当下又如武龙一哄眼睛,驾车去了。
武龙早看他是对头,又见他交了一包东西给武汝大。武汝大看来非常的感激,一言
不发把东西收好,目光流露谢意,像目送一位思同再造的莫逆之交离去。几乎没鞠一个
躬。武龙半怒半疑。
武汝大送了客,便问其他人:
“喂,我老婆呢?”
武龙也是送客,阿桂来了香港几个月,今天央着来看热闹。元朗的同村亲友,约摸
也知道这个人,当初是武龙在汕头的旧相识,此番使点法子,辗转来了香港,目迷五色
。她对他亦有几分投靠,正直的一表人才,人虽穷,不过也肯垫了一万元给她买个假身
分证,心下便多方策略,以博取他及四下人们的好感。
看了一天,十分惬意,武龙送她离开。如无意外,也是有发展之可能。
武汝大见无人知悉单玉莲身在何方,好生奇怪,便追问:
“阿龙,我老婆呢?”
他只好告诉他:
“在书房。”
武汝大见阿桂走后,怪责他:
“请人吃顿饭嘛,死牛一根筋!”
然后得意洋洋,步履欢快地寻妻去了。
轻轻推开书房的门,只见单玉莲坐在地上,一叠好散乱的书册,刚聚精会神看至开
篇:……那妇人笑将起来,说道:“官人体要少喷。你有心,奴亦有意。你真个勾措我
?”西门庆便双膝跪下道:“娘子,做成小人则如那妇人便把西门庆搂将起来。当下两
个就在王婆房里脱衣解带,共枕同欢。一个朱唇紧贴,一个粉脸斜偎。罗袜高挑,肩膊
上露两弯新月;金钱斜坠,枕头边堆一朵乌云。誓海盟山,搏弄得千般旅旅;羞云快雨
,揉搓的万种妖娆……
武汝大一手抢过,会心微笑:
“哦,看淫书!”
她正看到着紧处,便被他破坏了:
“嘻,《金瓶梅》,阿爷及阿爹都不准我们看的呀。越不准,越是要偷看,不过字
很深,成得来又不明,大家都费事查字典。终于没心机看。”
单玉莲用渴望的眼神望着他:
“故事说的什么?”
“唉,好老土的。”武汝大给娇妻从头说起了:“说一个很姣的女人,嫁了给一个
很矮的男人,后来联同一个很威《好色)的男人,毒死了他。谁知那个很矮的男人,有
个兄弟,是一个好劲儿的男人,杀了那对奸夫淫妇。——故事便是这样了。”
单玉莲一听,只觉闷不可当。忽见武汝大手上的纸张,有“淫妇”二字,一怔。便
道:
“你说得一点也不好听,我自己看!”
武汝大忙收藏在身后:
“不!”
“给我!”
他其实很开心。但游戏一番一一,孩子才有这般玩法吧:
“乖乖的,先吃饭再看。太婆会骂的。乖!”
单玉莲不依:
武汝大焉敢不从,只念:
“哇,发达啦,今晚一定很浪漫了。”
又淫书,又春药,他的好日子来了。
单玉莲后来在书房待了一阵才走。
一家团团围坐吃晚饭,挨过坐立不安光景,二人便留在武汝大丁屋过一夜。
“睡吧。
武汝大催她。催了又催:
‘睡吧,老婆。不要看书啦,又不是要考试。你随便挑几页正的看就算了。”
过了一阵,她还不来。他再催:
“老婆!老婆!灯光很刺眼呀,关灯明天再看吧?”
“那我出厅看!”单玉莲不知如何,一定要得知来龙去脉似的。
武妆大爬起来,扯住她。她被回目吸引,一手拨开这痴心的男人。
他只涎着脸,馆媚地道:
“老婆,给我倒杯水?”
单玉莲拨开他乱摸的手,一跃而起:
“讨厌!我只肯倒杯水给你,其他不要想!”
武汝大心中一荡,暗思暗笑:
“一会儿非大振夫纳大展鸿图不可。”
单玉莲一拎暖水壶,没开水。雪柜中也没冰水,只有“可乐”和“七喜”,便倒了
一杯“七喜”,回房递与他。
武汝大胸有成竹地向着她演说:
“你今晚不可以推我,说什么很累呀、头疼呀、不方便呀、想睡觉呀……总之不可
以推。我要掂一次给你看。这是‘活力’,知道吗?‘活力’——是SIMON送给我的国宝
!”
说毕,把紫色的小丸,一把塞进口中,大口地喝水,一冲顺喉而下。喝过之后,方
表情古怪地问:
“汽水?”
单玉莲气地胡言,便把剩余的“七喜”,也灌喂他喝下,然后白眼相加:
“谁高兴侍候你?别诸多作态。”
武汝大急了:
“就快了,我起了就唤你。”
她用力把杯子搁在床头。径自出到厅中,继续看书去。因为她刚见的回目是:“淫
妇药鸩武大郎”。
白纸黑字是这样写道:……那妇人将那药抖在盏子里,把头上银管儿只一搅,调得
匀了,左手扶起武大,右手便把药来灌。武大呷了一口,说道:“大嫂,这药好难吃!
”妇人道:“只要他医治病好,管什么难吃易吃!”武大再呷第二口时,被这婆娘就势
一灌,一盏药都灌下喉咙去了。武大哎了一声,说道:“大嫂,吃下这药去,肚里倒痛
起来。苦呀!苦呀!倒当不得了!”这妇人便去脚后扯过两床被来,没头没脸只顾盖。
怕他挣扎,便跳上床来,骑在武大身上,把手紧紧地按住被角,哪里肯放些松宽。正似
油煎肺腑,火烧肝肠。心窝里如雪刃相俊,满腹中似钢刀乱搅。
“哎”
单玉莲正看到此处,忽闻武汝大痛苦怪叫。她一惊,呻吟与白纸黑字重叠着。她弹
跳起来,下意识地瞪着自己的手,手上的书。四下大大变样,脑海中有一个诡异而又不
肯相信的念头翻腾着。
武汝大无休止地怪叫:
“哎”
就像一个将要打开的哑谜,一个恶毒的咒语,解放群魔的已撕裂一角的符。
她浑身哆嗦,不知所措。
黑夜变得狰狞,她的疑惧扩张,接近吞噬了整个人。
啪啪啪的,各间屋子的灯火通明,所有家人飞奔而至。
这真相越来越清晰,她越来越不愿意面对。不祥的事件,将会陆续发生么?
——这真是她的末日?
一切都与死亡挂了约。不,她不想死!
然而,这里面有什么奥妙呢?可不可以逃避呢?
武龙冲进来,忙问:
“什么事?”
武汝大在地上痛苦打滚,浑身冰冷,牙关紧咬,喉管枯干,双手掩住下腹,只断续
地道:“我——中毒呀,死了死了一…是‘活力M’呀,——阿龙,SIMON给我——的药
——呀!哎——汽水——”
那批村妇马上张罗急救,一个姐姐灌他冷水,一个姐姐控之德之,有两个,便以万
金油白花油乱涂。慈母以为他中邪,还奋力捏化中指,加速他的昏迷。
单玉莲站在一旁,手足抖额。武汝大的娘亲一壁狂城:“仔呀、仔呀!”一整用常
人想象不到的仇恨目光来制杀这不祥的、美得过分的新媳妇:“一日都是你害死地!汝
大他以前冬天冲冻水也没事的。现在亏成这样,呜呜呜!”
她的大姑奶一见杯中是“七喜”,便过来扯她头发,乘势发难;
‘你还给他喝汽水?”
武汝大在混乱当中,闭气瞑目,全无反应。——他死了!
“你赔一个仔给我!赔一个仔给我!”
武龙一跃而起,狂打了单玉莲两记耳光,怒骂:
“你与SIMON合谋?我去找你奸夫算账!”
单玉莲抓着那书,百口莫辩:
“不是呀,我没有呀,你们信我啦!”
举家一齐痛哭,几代单传的武汝大,成多神主牌都传集他,还没添上一儿半女,使
呜呼哀哉,魂归无国去了。
哭声把失聪的太婆也吵醒了,迈着小脚碎步入来丁反,被威猛的武龙一撞,四脚朝
天,几乎也魂归无国。
单玉莲追出来。
一到门外,黑瘦如银幕,豁然大开,她见到了——
她不由自主地略一止步。
寒夜,树梢有飒飒风声,如湘裙寨奉。气氛近乎恐怖,片段却阴险地潜入她的心底
。
她的记忆回来了。她的前世,一直期待她明白,到处地找她,历尽了千年的焦虑,
终于找到她了,她是它的主人。它很庆幸,等了那么久,经了上理火葬,它还是辗转流
传着,她没有把它荒弃在深山村野。她见到它,两个灵魂重逢了,合在一起。她的命书
。
这四个男人——
张大户
武大
武松
西门庆
她恍然大悟。是的,今生她又遇上了。谁是谁?为什么?若不是一种夙世的姻缘,
又怎会—一互相纠缠着?无论如何的逃避,都迫不得已走到一处。
她甚至可以预知将会发生什么事。因为这些都曾经发生过。
她想:武松必撞上狮子楼,这着西门庆,拳打脚踢,一意寻仇,以祭武大遭毒害之
灵。终而把他送往窗外,坠楼惨死。好了,然后回归,一手揪了自己,一边道:“哥,
你阴魂不远,今日武二与你报仇雪恨。”便揪自己头发,快刀直插入心窝,一剜,剜了
个血窟窿,鲜血直冒,他必把自己胸脯剁开,扯出心肝五脏,供在灵前,血淋淋的,又
在后方一刀,割下头来……
她全部都记得了。
如今武大死了,若西门庆死了,下一个必轮到自己。自己来世上一趟,所为何事?
——是了,是为“报仇”。报仇呀!不让他再杀她一次,她要杀他,才遂心愿。自己蒙
冤受屈,近一百万字的故事,到了结局,竟是一首诗:“闲阅遗书思偶然,谁知天道有
循环。可怜金莲遭恶报,遗臭千年作话传!”
可怜金莲遭恶报?
不!
不不不!她不要赢得世人可怜,她也不要遭恶报。今生,她是单玉莲,一个经历过
波折,练就了心志,可以保护自己的女人。她是一个现代人,怎可让悲剧重视?
及时制止,把命运全盘扭转。
不是我亡,而是你死!
“报仇”二字,忽地金光灿灿,成为她照路的强灯。她追出去。
狂喊:
“阿龙!你不要去杀他!”
中止他杀他,把故事切断,就在这里中止吧。只要SIMON不死,她就可不必死。若他
死了呢?”
她没工夫想下去了。
武龙截了一辆“的土”,如箭在弦,绝尘而去。
单玉莲即回头开了自己的红车,也尾随不舍。她要比他快,通知SIMON,他的魁星来
了!她急按小路,直铲下坡。
在幽冥之中求生。
她认定这是她惟一生路。因为,武大死了——
元朗,夜色昏暗,像提早举行了丧礼,丁屋内一片愁云惨雾。武汝大的娘亲和六位
姐姐,加上太婆,这阴盛阳衰的小天地,如今连推一的男丁也不在了。一众女人心乱加
麻、心如刀割、哭得稀里哇啦,涕泪交流。
有人拨了“九九九”,十字急救车马上驶来了。
两个白衣白裤的人,扛着担架下车,见惯生死,只木然地问:
“哪一个?什么时候?什么原因?谁最先发现?他有没有病?……”正问着,忽闻
一声长叹,是很难听的、没礼貌的长叹。
像急铁了一瓶汽水之后,“暧——”的吁气声。猪叫一般。
周遭变得一片死寂,大家被这声音呵呆了。
闭气瞑目的武汝大幽幽叹口气,便醒转过来。
不醒犹自可,一醒之下,登时药性大发,那躲在裤裆里的东西,暴怒起来,露棱跳
脑,凸眼圆睁,横筋暗见,色若紫肝,约有六七寸长,比寻常粗大一倍有多。热不可耐
。
他还不知自己刚才死了一阵。春情勃发,不可收拾。眼中看不清四下皆是人,只一
直喊着:
“老婆!老婆!我起了,快来!”
一如电影跳接至下一组镜头。
太婆眼见如此不知羞,便转面挥手,骂:
‘睬!睬!睬!”
待得武汝大完全清醒了,方见一屋子都是人影绰绰,红肿着眼,一众面面相觑,哭
笑不得。
武汝大惟有弓起肥胖的身子,尴尬地笑:
“很夜了,大家早睡吧。”
呀,竟还有两个目瞪口呆的陌生白衣人?
他很无辜地,一直弓着身。
根本不知道,他是好心人,好人有好报。命不该绝,死里逃生,鬼门关一转,从此
功力大增,英雄到处找寻用武之地。只追问:
“我老婆呢?”
单玉莲也根本不知道,冥冥中今生的情节急转直下,悲剧竟变成荒谬的喜剧。武汝
大没有死,那么下一个死的会是谁?
武龙像一头蛮牛似地,来到这他永远不能忘记的地方。那儿是好夫淫妇幽会的阳台
,他认得——他还半裸上身,在窗口目送过她离去。
如今这二人竟还合谋,把她丈夫谋杀,好明目张胆地寻欢。
像他大哥一生忠直,把钱和人都毫无保留地交予她,讨她欢心。爱她,换来这样的
下场!她一定也提出过离婚,他一定不肯,所以二人才干出这勾当。要不在如此文明先
进的社会,怎的牵涉到生死大关?
自己又为什么来呢?他已丧失理智了。这是愚蠢的行径,不知从何而来的力量,驱
使他在半疯狂状态下,与这对头人算账。
——是借口吗?
其实是为了自己吗?
武龙眼里闪烁着无以名之的怒火,只有孤注一掷的赌徒,才可以如此的愤怒。他仿
佛听见自己的心狂跳,蓄锐待发。
一闯进门,二话不说,即与那不知就里的SIMON恶斗。
他失去常性地对付他:
“你以为这样就可以得到她吗?有我在的一天,你不用妄想!杀人要偿命!我要为
大哥报仇!”
纠缠间,把屋子里的屏风家具都推撞,那个百子柜,应声倒塌,一格一格,盛载东
方的春药、淫器,膏丹丸散油,来自中国、日本、印度……的,正人君子圣贤们“不可
说”的建药之源,五色纷纷,都如天女散花,迎头而下。
武龙恨透了这个建魔!
武松撞到楼上,把那被包打开一抖,拔出尖刀。西门庆吃了一惊,叫道:“哎呀!
”便跳起在凳子上去,一只脚跨上窗槛,要寻走路。说时迟那时快,武松却用力略接一
按,托地已跳在桌子上,把些盖碟儿都踢下来。西门庆见来得凶了,便把手虚指一指,
早飞起右脚来。武松只顾奔前,见他脚起,略闪一闪,恰好被踢中右手,那四刀踢将起
来,直落下街心里去。
西门庆见踢去了刀,心里便不怕他,左手虚照一照,右手一拳,照着武松心窝里打
来,却被武松略躲个过。就势里从胁下钻入来。
单玉莲的车子。左边车头灯已经撞毁,便是刚才直铲下坡时,一时煞掣不住。但又
无法检视,只颠簸着,也急驰至此。
镰形的新月正放出奇特的光,如一把弯刀,冷伺着停下来的机器。
寂静主宰了这个城市的某一角落。
她车子停下来,有点惊诧这意外的、如死般的凄寂,好似希望和光明都灭绝了。乌
云已蹑足过来,把新月一手捏碎吞噬。
是迟了?抑或还早?
心肠肺腑都化成气体,随界总呼咯而出。只有一只无知的置身世外的由甲,在黑暗
中,视若无睹地爬过去,指爪似乎有嘶嘶微响,格外分明。她连自己眨眼的声音也听得
见呢。
前景如同一团黑雾。
她也得面对。
便开了车门,伸脚出去,探首外望,人在街中心。
——突然地,电光石火地,一声惨叫自高空如旱天雷般轰响。一个可怖的人影,在
楼上急剧地坠落,霹雳一下,撞在她车顶,顺势落在地面上。车子和人一齐震傈。
她眼前有千百颗火星闪着夺命的光芒。迟了!迟了!她凄厉地喊:
“你不要死!”
如同得病似地发冷发抖,半窒息地见到那倒在血泊中的SIMON。
她的命运重复了?
在这急难关头,她惊惧得马上要上车逃生,不想地上这物体绊着她。顾不得一夜夫
妻百日思了,她只知飞奔上车,用剧烈抖颤的手开动机器。
武龙此时也飞奔下楼了。
一见单玉莲,即大声叫住。
车门关上,她半句也听不见,只埋首方向盘上,拚命求生。她的“大限”到了。
车子只变得桀骛不驯,又不停咳嗽,单玉莲惶急得很。他来了!他走近了!
——终于开动了。
武龙在车子急驶之际,强横地拦截,伸张两手,攀上车头。
他目露精光。二人恐怖地隔着一道透视的玻璃对望着,他只在拍打、叫喊……·他
不肯走。
单玉莲什么也不管,用力一踩油门,车子全速前进——她也不知道要到什么地方去
,只知要脱离眼前凶手的魔掌。
武龙一直紧攀着车头。
一个急转,欲把他抛跌。他一时失手,正待倒地,明知车子会得辑过,武龙一手抓
着车门。太快了,乱间的车子问进一条窄巷,失去控制。车身一概武龙被夹在石墙和车
子中间,“吱——呀——”地一声响,人成了肉酱…。
车子不知不觉,把武龙挟带着,便在石墙上抢过,肌肉筋骨嘎嘎地一损胡涂。
终于在墙上划了一道很粗的血痕。
因在黑夜,这血痕颜色更加深沉。
单玉莲只道车子前进得甚艰涩,往外一瞧,登时魂摇魄荡——
一边哭喊,一边使尽蛮力,死命把武龙给拖出来。血污染了一身,头发散乱,形同
病妇。
是这可怕的铁铸的怪物把地播弄成这样子么?本来好好的一个人,像遭千军万马踩
踏过,白腻的青状的物体,断措断肢,血腥“呼”一下扑面袭来,味道奇诡,渐成尸臭
。她想伸手去遮挡一下。
她咬紧牙关,发狂地想把他砌回原形。
她想撕扯车子,想咬人。
心疼得四分五裂。
这就是她心中的男人么?这个世界偏生穿不下他了。——如何开始,如何动手,先
搬抬哪一部分?
他几乎已是肉酱。
她抱着他,不敢用力,只是肝肠寸断地哭喊。他曾像个巨人一样,遮天蔽日地立在
她面前。
她无意识地唤他:
“阿龙!阿龙!阿龙!”
他听见了。知道自己快要死了,心魂已经远扬至一个遥远的地方去。不,一定得费
力把自己招回来。那么接近——他在她怀抱之中。她的气息,她的眼泪,避无可避。
他从来都没这般的快乐过。是一种奇特的快乐。耳朵嗡嗡地响,听着她唤他:
“阿龙!阿龙!阿龙!”
他想把手伸出来,但已找不到自己的手了。在某一个夜里,他竟然这样地死去了?
这是一个万丈深渊,他站在危殆的边缘上,正向后退却,一不小心,他就说不出心里的
话来。
忽然,天地蹬明起来。
他前所未有地爱着她,断续地用尽全身每一分力量,勇敢地向她说出来:
“——我是——真心地——喜欢你!如果——可以从头——”
单玉莲听了,只觉这话自她一边的耳朵,穿过她的脑袋,又自另一边耳朵冲走了,
抓不住了。像一颗子弹,她中弹了,脑袋墓地爆裂,血肉模糊。
她在黄泉路,孟婆亭,讲过什么?她自己讲过什么——
“我要报仇!”
单玉莲霍然而起,狂呼:
“我不要报仇!你别死!我要救活你!从头来过!”
她奋力把这堆尚存一息的血肉,塞进车厢中。二人一身狼藉,车子只向医院飞驰。
心爱的男人!
单玉莲但觉她唯一心愿,是救他。
只要他活着,什么也不计较,只要化活着。
人车又匆促地上路。车头灯已经坏了,车子也演不成军,但她勉强地开动。香港那
么热闹,何以此刻杳无人声?是人人都躲着,不愿意牵涉他人的恩怨爱恨之中么?
一片黑。不见天,不见地,不见人。
单玉莲只在车头的玻璃上,见到自己焦灼的、颓败的影儿。
她的影儿。
她也曾有过无忧无虑的、天真美好的日子呀。一切都懵懂,笑得很纯、很甜、很清
秀。十四岁?还是十五岁?被卖在张大户家,不通人事,只与另一个女孩同时进门,在
家学习弹唱,一个学琵琶,一个学筝,白白净净的两个女娃儿。大人调教着,唱些前人
写就的词儿,似是而非,轻张擅口,艳艳的小红唇儿,人家的惆怅,还带着孩子气。呀
,头一个会唱的小曲儿,唤作《折桂令》呢:
我见他戴花枝,笑燃花枝。朱唇上,不抹胭脂,似抹胭脂。逐日相逢,似有情儿,
未见情儿。欧见许,何曾见许?似推辞,未是推辞。约在何时,会在何时?不相逢,他
又相思,既相逢,我反相思。
那时,她连一个男人也未曾有过。那真是一段天真美好的日子呀!
为什么她要长大?
为什么她要遇上他们呢?
做人真是难!
她在车厢中,凄楚地向着黑沉沉的天地惨呼:
“我什么都不要记得!你们放过我!”
车厢中忽起一阵阴凉的风,不知原由,风乍起,车上那《金瓶梅》,一页、一页、
一页,开始漫舞纷飞。
一页、一页、一页…… “自幼生得有些颜色” “大户每要收她” “不要武大一文
钱” “打扮抽样,沾风惹草” “叔叔万福” “我与你拨火,只要一似火盆来热”“不
识羞耻” “风风流流,从帘子下去与奴个眼色儿” “乐极情浓无限趣” “见了武大咬
牙切齿七窍流血” “淫妇药鸩” “常言妇女。心痴,惟有情人意不周” “就是那个妙
人与他的扇子” “琉璃盅,瑰油浓,小楷洒滴珍珠红” “枕上言犹在,于今恩爱沦。
房中人不见,无语自消魂” “他知妇人第一好品萧” “妇人眼里火极多”“误了多青
春年少” “实指望买住汉子心” “淫妇!我丢与你罢” “达达!你不知使了什么行于
,进去又罢了,可怜见烧了吧” “又见武松旧心不改” “这段姻缘,还落在他家手里
”
这些木刻的字,一如古代的符语,越舞越乱,一页、一页,封悬在四周的玻璃上。
看不见前景。
单玉莲被前生的记忆苦苦缠着,无法摆脱。它们似女人的指爪,要抓住她!
她伸手出来,左右上下地狂拨开去,不要、不要。不要!
“我什么都不要记得!”
车子轰然一撞,眼前一黑。
她被抛出来,该撞至不知什么地方去,书又被一把烈火,焚毁了。那男人,未了死
在她手上。
以后发生的事,单玉莲完全不知道。
她的故事完了。
但其他人的故事还在继续着。
是这样的。原来是这样的。
假如没有因果报应的话,便只是一些过程和片段。世上没有惊天动地的大事,有的
只是民生小节。
武汝大没有死,他的体能竟变得很强劲。
SIMON没有死,他半身不遂,再也不能人道,享受不到人生最大的欢娱。
武龙死了,他是死于意外。
——如大家相信因果报应呢,才会恍然顿悟:
武大是个好人呀,他前世被鸩杀,死得不明不白,今生应该得到补偿,给他一些“
奖品”,世道方才公平。
西门庆骄奢淫逸,沉迷酒色,享尽人间美女,专一嫖风戏月,粉头都归他手上?妒
忌天下男儿!所以他今生只受用到三十岁,武功也就废了。当然此人并无杀人之心,罪
不致死,今也就留下来。
武松虽一介武夫,亦一条好汉,但前世连杀二人,出手狠辣,今生也应赔上一命了
吧。
然而今生过了,来世又将如何?
武大木盆遇害,他要报仇。西门庆不盆遇害,他要报仇。武松不忿遇害,他要报仇
。冤冤相报何时了?
难怪黄泉路上有“孟婆亭”“驱忘汤”了,难怪亡魂喝过三杯,前事浑忘,好再世
投股,重新做人,不知有多快乐。
孟婆说得真对!
元朗调堂畔,这几天都有警方人员来调查,录口供。问的不外是武龙生前的琐事,
死因还待研究。而肇事现场的生还者,尚未清醒,所以她说不上来自己干过什么。此中
的兰因絮果,世上没有任何人知道。就像密封的私函。
与此同时,人民入境事务处也派员上门来了。
众人都很愕然。
他们来调查一个唤阿桂的女人。
大家当然知道阿桂,不过她只是阿龙的朋友吧,事发时她有不在场证据。但,来调
查的人,到底把她带走了。因为他们收到一封告密信。
信中揭发这个女人,循不正当途径,非法购买假身分证,企图留在香港。
揭发者的笔迹,是女性笔迹;但其意图,并不清楚。
阿桂很伤感地随他们去了。历尽了艰辛,惟初来甫到,香港是怎样,她还没着真,
不明不白地便被解回大陆去了,好不甘心!走的时候,她淌着冤枉的泪。是谁那么毒辣
?
谁知道?
单玉莲也记不起来了。
她躺在病床上,保持着微笑。
天气开始热了,她额上渗出一点细汗。武汝大用纸巾印了又印,生怕伤害白嫩的皮
肤。他天天来,陪着她。捧着半个西瓜,一匙一匙地喂她吃,不断提醒她今生的事,刺
激她,快点恢复记忆。他娓娓地道:
“记得吗?那时你穿着桃红色的裙子呢,捧着半个西瓜吃。我一看见你,就知道我
是走不掉的了。这就是缘分。为什么你今生会同我一起呢?这是不能解释的,没得解释
呀。
“西瓜甜不甜?明天还吃不吃?
“你快点好过来。你好了,我带你去坐海盗船,摇摇晃晃的,你就会记起我了!我
是你老公呀。”
单玉莲永远保持一个纯真无邪的微笑。
她很快乐。
武汝大也很快乐。
这个好心肠的男人,终于可以完全拥有她了。
终于,
这,才是,天长地久!
------------------
图书在线
--
我们的生命中也许都会有很多次的爱情。
但是它们往往无疾而终。就象在风中打开的花朵。
如果一朵花能永远地开下去。它就不再真实。
所以凋谢是花朵唯一的出路。
只有一再的分离,才能提醒再次的爱情。
--
☆ 来源:.哈工大紫丁香 bbs.hit.edu.cn.[FROM: map.bbs@bbs.fudan.ed]
Powered by KBS BBS 2.0 (http://dev.kcn.cn)
页面执行时间:207.615毫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