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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蛇 
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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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还是等他来。
    他人没到,忽地来了一个瞎子。他是有眼无珠,以鼻当目的臭道士,两个精灵的道

童相随。
    只见他一路用力嗅吸,竟在我们寓外站定,神色凝重。
    我吃了一惊,闪身静观其变。
    谁知他道:
    “是这儿了!快洒。”
    两个道童手脚伶俐,把一些浓烈的粉末洒泼在门外墙边。好难受!此时许仙却已抵

涉。他奇怪:
    “咦?多刺鼻的硫磺味儿?”
    瞎眼道上听到人声,忙戒备着,不知来者是什么“东西”。
    一个道童忙解释。
    “顺父,这个是人。”
    许仙莫名其妙。一怔:
    “谁不是人?”
    “难道相公不知道屋子里头有蛇妖吗?”
    岂有此理!拆穿我俩来了,急告姊姊去!
    “我看得见的,要靠看不见的来相告?”许仙一点也不相信,斥道,“你们在这儿

妖言惑众,污染民宅,当心我告到官里。”
    当下换过温柔腔调:
    “两位姑娘,我许仙来了。”
    道士气得拂袖而去:
    “呸!色迷心窍的睁眼瞎子,看你一阵如何懊悔!”
    我正一路向素贞禀告,走到一半,硫磺苦热攻心,“吧随”一声倒地,已全身发软

呕吐大作。
    好个素贞,临危不乱,即时把桌上酒壶倒倾,衣袖一挥,酒偏上天,念咒施雨。急

雨一下,水流把那可恶的粉末冲走了。
    空气变得清新。
    我俩方才魂归原位。收拾身心,出门会客去。
    素贞款款现身,仪态万干,什么事也没发生过。
    “白姑娘,今天我来迟了。”
    她若无其事地问:
    “呀?一阵急雨把硫磺都冲走了?”
    “这里有蛇吗?”
    “防患未然,小青,你去着人明天再来洒一遍吧。”
    我不惜不愿:
    “吃过酒菜再去吧。——你不用我做媒?”
    “先做正经事。”她有心把我支开,“许相公这儿有我。”
    没辙。
    我只得无奈地离场。
    先缓步,后急走,再飞窜,直追道上去。
    你以为我不知你干什么勾当么?——“说来话长了··,…”素贞一定微笑着,就

着炉火,替许他把湿衣烘干。
    “我俩刚搬至不久,家中没有男人,很不安全,怕被坏人打主意,遂制造流言,说

屋子里有蛇,还特地请了道上来捉妖呢。”
    她那么老弱、风情,却担惊受怕惶惶不可终日似的,谁不生同情,企图保护?
    就趁着许仙心摇神荡之际,她必然伺机碰碰他这老实人的手:
    “相公,这几样小菜味道如何?”
    “很好呀。”
    ““这都是我亲手做的。”
    妩媚地为他布莱、举杯劝饮,把心事悠悠套问。
    酒不醉人,女人施展浑身解数,男人根本招架乏力。
    “真不敢劳你玉手。”
    她又再强调:
    “说来,也是因着家中没有男人,所以多请一个下人也不大放心。相公——”三脚

的金兽香炉,飘出袅袅轻烟,像一根颤动着的心弦。
    竹树的影儿在纱窗外点着头。
    素贞喜地抓住他的手。
    他讪讪地,没话找话说,还是老套:
    “我……我是来取回那伞的。”
    “哈哈”她恨恨。
    脸上还是娇羞万状:
    “哪伞,索性搁在我这儿吧?相公,我飘泊孤零,只求一位知心人,天天吃我烧的

好菜——”
    “我”
    素贞见他沉吟,生怕他不肯。正色道:“相公,我之所以做此选择,主要是家中还

有一点资产,并不贪慕升官发财,而且阅人之中,但凡甜言蜜语无事殷勤的,都不是心

中所要。像相公那样,自食其力,沉静寡言,我才喜欢。”
    我向空中暴喝一声:
    “无耻!”
    追上那臭道士臭道童了。
    不知骂的是谁?——是骂家中那一对,抑目下这三名?
    “你们干些什么勾当?”
    瞎眼的道士嘎然止步,翻起白眼,竖起耳朵,决意跟我耗上了。
    在桥边,走水道,他枉摇银铃念咒语,哪里是我手脚?
    三个人咕略咕略的全被我扔下水中去。小惩大戒。
    老实说,若我不是记挂姊姊与那男人不知进展如何,还真的一直玩下去。
    他俩如今怎么样?
    神仙下了凡,不也是凡人吗?凡人结得神仙眷属,自己也成仙了。
    人说眼为情苗,心为欲种。
    素贞宽衣解带,一层一层又一层,如同蜕皮。
    许仙秉烛来窥看,呆住了。
    素贞连忙一口气吹灭了火。
    火在帐内烧着。黑暗中,只听见轻微的喘息。她把他纠缠着。
    他在她耳畔软语。
    她笑:“我不依——”
    真选作!
    我的身子卷在梁上,双目发出晶光,居高临下,好奇地偷看这一幕。
    他们如胶似漆地摇荡和缠绵,动作斯到紧要处,我屏息观戏,随之目瞪口呆。
    素贞在他身下,星眸半张,忽地发现了我,使在那儿用眼色赶我走。
    我在他俩上面,目睹这发生在春天的、神秘的事件。他俩便是一对了,每朵花都有

一只蝴蝶,我不知道我有什么?我的落力和热诚,有什么回报?一从未试过像此刻突然

的寂寞。
    两个喝过合党酒的人,双颊绯红,无穷恩爱,派如意。如是者我亘于梁上,僵持片

刻。
    我气闷地,非常无聊地拖曳着,脚步写上个长长的“一”字,不知何去何从。
    走着走着,便被一阵耀目银光吸引了。
    既是无所事事,穿墙入壁,一看究竟。
    这一间密封的屋子,原来是库房,堆满白花花的银子。
    想那世人,若命中有欠缺,一旦有银子填补,亦胜过两手落空。
    如入无人之境,银子唾手可得。
    它们整整齐齐,一式一样,起棱起角,却是人间瑰宝,买得一切。但给我银子,我

想买什么呢?
    偌大的库房,我显得渺小。托着头,孤单寂寞地,任由银光在脸上反映。几乎可在

上头畅泳。我淀地一推,它们哗啦哗啦倒下来,是的,包围了我,淹没了我,仿效着素

贞的种种媚态,仿佛听到冷硬的嘲笑。
    我站起来,意兴阑珊。
    随手拈走一些,回家去了。
    难道就在银子堆里过日子么?
    那开了草的素贞,精神有了寄托,开始思念起他了。
    才不过一两天,她熬不住。
    “小青,随着来,找我的许仙会。”
    美得她!
    屈居次席的伟大的我,只好备只小艇,帮她找男人去。
    小艇漫过水乡。
    刚好在印刷书坊的后面。
    许他在阶下,木板上有观音像,他正心不在焉地动着刻刀。妖统的观音坐在莲座上

活脱脱便是我那亲爱的姊姊。
    看来他心中也是她了。
    近黄昏,微妙的紫橘色流入西天,观音的脸绊红。
    一个年轻的印刷工人哭丧着脸,闷闷不乐地来了。
    “今天何以那么迟?”有人问。
    “不要提了,我真命苦。”
    大伙围上来。
    “你不是奉父母之命去相亲吗?”
    他带着界音:
    “兄弟们,可怜我要与一个陌生女子结成夫妇了
    “恭喜恭喜!”
    他木然地,自语,如同呻吟:
    ““我不想做‘丈夫’,这包袱太重了!”
    看他的痛苦表情,一定联想到一个平凡资淑的妇人,脂粉不施,不苟言笑,把热腾

腾的场吹凉,送到他跟前,侍候着。孩子爬在脚下,一个两个三个,丈夫不悦,妻子一

把抱去,又打又骂,哇哇的哭声,惊破黄昏的霞彩。
    他叹息一声。又一生了。
    “唉”
    只见许仙也在叹息:
    “唉”
    但,许仙的心事,是因为他在越趄,好不好去找她?他的愿望飘飞在水面。
    水面有小巧玲殊的彩灯,是青春好色的少年,给写上了芳名,放在水面,随着流向

万花楼,妓女们一一抬起,争相调笑,过一个你追我逐的风花雪月夜。
    许仙持着刻刀的手止住——
    他见到我俩。
    在一个意外的时辰。
    他心念一动,她就出现了。
    不相信这是真的。当下,最老实的人也鼓不过此般诱惑。什么也扔下不顾,在同僚

的目送下,他赶紧赴一个注定的约会。
    许议原来那么一本正经,德高望重,知书识礼,文质彬彬,但。他跳上我们的船儿

    “你们看,”大伙在诧异,“许仙这厮找到他的活观音了!哈哈哈!”
    新月下的西湖。鼓乐声大作,都是游人玩赏助业
    素贞道:
    “船地划到湖的那边去好吗?”
    他忙不迭:
    “好,越远越好,人越少越好。”
    “多少人比较好?”她笑。
    “只我们两个吧。”
    素贞看看我:
    “我们两个,还有小青。”
    “——我不去了!”我道。
    他十分自责:
    “我只是一对口快说错。又怎会扔下你一人呢?你别小气了。”
    小气?你去算一算,我与素贞相依为命有多久?如今你一个新人,成了新欢,还回

头来说我“小气”?才不过三分颜色,便上了头脸,气得我:“我不去!”
    许仙连忙过来作揖:
    “小青,我说错了,诸多多包涵,请与我们一道游湖去。”
    一我不去。
    在唐代以前,民间活动只限白天,夜里常宵禁,闷得很。唐末五代以来,直至今日

家室南渡后,夜市相当兴旺。坊巷市井,酒楼歌馆,常闹至四鼓后方靖,而到了五鼓,

又有趁早市的人开张了,所以最热闹好玩的,便是在本朝。
    但这些都不是我的娱乐。
    三人仍是困团在一样的瓜皮小艇上,我百感丛生。
    舱口亦两条木板作凳。
    时移世易,这一回,轮到他俩共坐一条,我坐一条。
    几天之间,我沦为了素贞的次选。真叫人坐不住,便跑到船头上去。
    并没有谁造出来招呼我。
    船慢慢地,慢慢地沿苏堤流去,荷叶刚长出来,还很嫩,因是初长,分外用心,神

秘而新鲜,容不得分人惊扰。很自觉地细意暗展。
    新月爬上中天,把黑色的湖照得冷冷亮亮,心意澄明。虫声如繁雨急落,发出它们

也不了解的鸣叫。
    我曾在西湖倘佯五百年,今天晚上,厌倦它的陌生。是我先厌倦它,抑它先厌倦我

一切都分不清了。我只忆从前的懒散,无法接受今日之忙通。
    当我回过头去,便见素贞与许他喝喝细诉,她不知预备了什么措词,总之是甜言蜜

语,这又不需要本钱,二人交换得密不透风。
    自我姊姊的神情,阅读得她之快乐。她从没如此快乐过便是。
    她说:“你看,这景致多美满,这环境多清幽,只希望好的东西可以永久。……”

    他说:“我一生一世,都待你好,请放心。我许仙永远不会二志。……”
    如此这般,又谈了一夜。仅仅是回忆,也足够一百年用。船过孤山,许仙指着桥头

    “这是白堤最先的一道桥,叫断桥。”
    “这名字不好,”素贞惺惺作态,好像是第一次听到这名字,“本身就像一出悲剧

如果可以改……”
    我进了舱,接碴儿:
    “我祝你俩不断。桥断有什么相干?”
    素贞过来,握着我的手道:
    “小青,谢谢你。”
    不过一句祝福,引发她感动如斯,我一时之间,也说不上话来。当时,我不是不真

心的。无论怎样,她是我姊姊。
    要多少的机缘巧合,不相识的男女才可结成夫妇?
    当我这样艳羡着时,游目于夜色,无意中见到堤岸上,有个小小的黑点,屹立如山

这个影儿,不知是谁。
    他合什。只以目光紧随我们船儿,不动。船儿走远了,他没有动过。
    我并无将之放在心上。
    这晚过得特别慢。
    回去后我送他们一些礼物,我手扶栏杆,脚踏胡梯,上了阁,取下一个布包地。亲

手递与素贞,她打开一看,却是五十雨雪花银子。素贞朝我会心一笑。心知那是偷来的

一条蛇的操守会高到哪儿去?
    “相公,”素贞对他说,“这银子你尽管取去打点一切,向你姊姊姊夫说项,成就

这头亲事。如果不够,再作打算。”’
    “够了够了。”他把银子藏于油中,起身告退。去了又再折回,依依眷恋。不得已

又提起忘了取伞,好多着姑娘一阵。终于我把伞塞向他手中。这伞,真是千古妙用的鹊

桥。没有伞,哪有故事?——没有借口,哪有再会?一切都是原始而幼稚的,按捺不住

的男欢女爱,心有灵犀。真是。把伞撑开,甚至幻见五彩天虹。把他俊脸映照得辉煌。

    “得了吧,你回去办好事,明儿再来便是。”我推他一下,“要不,你使莫走。”

    他又不敢。迟迟疑疑的,憨气逼人。
    结果在小红门口道:
    “我明日再来。”
    ——谁知明日再来的,不是许仙相公。只听得门外一声锣一声鼓,喧嚣嘈杂。一群

老热闹的老百姓,指指点点,鬼鬼祟祟。
    “姊姊,不好了,发生什么事?”我推窗一看。忽见一名英明神武的粗壮汉子正排

众而出,向他底下人喝道:
    “就是这儿吗?”
    下站的是缉捕使。他向众人喝问。
    “谁住在这上面的?”
    老百姓纷纷细语,都说“不知”。——原来是一个废宅,什么时候变成白寓呢?公

差威风凛凛地又来办什么案呢?很久没大事发生了,一时之间,甚是兴奋,左右忖恻。

素贞道:
    “小青,许是你那五十两银子出事了。往哪儿偷来的?”
    “随便一间库房吧,怎么记得清?”
    “你看你——”
    “妹姊,难道你不明白我是为你好?除开我,谁肯偷银子来让你贴补男人?”
    见我义正辞严,素贞也不答话。忽闻得人声鼎沸,那群器宇轩昂的公差也上楼来了

怎么办怎么办?…
    “里头有人没有?”缉捕使一壁哈喝,一壁推开房门。
    他一推开房门,就呆住了。
    他见到我。
    是的,都是素贞足智多谋,她说:“到了危急关头,女人谁有好好利用自己的色
相。”
    我缓缓地上步,青绿裙子就无意地幻成细碎的轻浪,斜斜跟他一眼,装作不知如何

开口。然后我索性不开口了。
    像我们这般长舌的蛇,要隐瞒说话能力,原来并不难。我的胆子大起来,因为我的

戏演得登样。
    这个呆在原地的粗壮汉子,他的职位不低,他见过的场面不少,忽而英雄气短,我

十分的得意——哼,许仙并没看得起我,一定有其他的男人看得起我。
    这是一个考验吸引力的机会,我要玩这个游戏。
    “公差大哥,请问贵姓?”永恒的开场白。
    “本人是何立。”
    “何大哥为什么在我家楼下跑喝呀?吓得我们姑娘家心儿扑扑跳。”
    “是这样的。”这男人把声音放轻点,“日前邵太尉库内平空不见了五十两银子,

曾出榜缉捕,今早有一对夫妇到来出首,说是其弟不知如何,获得五十两赃银,为免牵

连,带到官府去,我们奉命查案。”
    是许仙供出来的?
    “那许仙怎么说?”
    “他说他对此事一概不知,只道是一位美丽女子相赠。这位姑娘——”
    “什么?”我做了个受冤无告的委屈表情,还伸手按按胸口,垂下头来:“你说我

是贼?”
    眼泪都要淌下来了。
    “何大哥,我们身家清白,书香世代,诗礼传家
    “当然,姑娘如花似玉——”
    “谢谢何大哥的赞美。”第一次动用色相,就有这般惑乱人心的成绩,我明白了。

    我再施展一下,眼睛望走他,射出一点光彩,这游戏真好玩。“如此,你就别来惊

吓我们了。请进来见过我家姑娘。”
    踏进门,见一张床,床上挂了帐子,只把里头的人遮盖,影影绰绰。
    我道:“何大哥,我叫小青。我家姑娘是白素贞。你别粗暴盘问,冤枉好人。姑娘

娇生惯养,她会哭的。”
    装强大难,扮弱小简直不费吹灰之力:“你们官爷们拔一根毫毛,比我们腰粗,随

意问一两句话,事情便过去了。”
    掀开了帐子,素贞现身了。何立惊艳,更是魂魄不全。忽然听得——
    “大爷你在上面查到什么没有?”
    底下人不耐烦了,眼看会接踵而来,事不宜迟,素贞召我过去耳语几句。
    素贞又向何立说道:
    “请官爷吩咐底下人稍候片刻。”
    我出去一转。
    回来时,素贞接过布包儿。纤纤素手递与他。何立不知就里。
    “何大哥,你接过了,来我这儿有话说。”
    “本人奉命查案——”
    我牵着他袖角:“世人都不外在名利中打滚。你缉捕到贼人,不过立点小功,但这

里另有五十两银子,灿白灿白的,你接过去,马上花得快活。只要大哥诸事不提。”
    素贞向他微笑:“放心花用吧,除开我俩,谁也不晓得。”
    我用全身簇拥他,推向门边:
    “大哥一定会得交代。说看错了便是。”
    看着他会意地下楼去了。
    他一定会得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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