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eading 版 (精华区)
发信人: bookworm (书虫), 信区: Reading
标 题: 金屋(4)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2000年10月19日16:14:25 星期四), 站内信件
04
----------------------------------------------------------------------------
----
十九
雨天里,绵绵的秋雨在楼房前织起一道道扑朔迷离的雨帘,凉风斜吹在雨帘上,那
楼房也像烟化了一般,缥缈着雾一般的青光。而当村街里一片泥泞,扁担杨到处发霉的
时候,那楼房却让雨水洗得亮堂堂的,光洁得像少女的胴体。
在烟雨中,各处都亮起来了,二楼那曲曲的回廊,白色的栏杆,还有那隐隐约约的
楼梯,全都泛着碎银儿一般的亮光。这当儿,回廊处摇摇地出现了四个粉红色的幻影儿
,梦一般地舞着……
二十
扁担杨村有三大怪:“来顺的头,支书的尿,小孩的鸡巴朝天翘。”支书尿尿,在
别处也许是很正常的事情,可在扁担杨村,就成了一怪了。
当干部没有不喝酒的。在扁担杨村,有了点权力总有人去巴结,请喝酒是很平常的
事情。说来也怪,数十年来,扁担杨村先后有六任支书垮在酒桌上,醉得一塌糊涂。有
的是喝醉了钻到酒桌下面学狗叫,学得极像;有的是喝醉了抱住主儿家的女人亲嘴儿,
流油的大嘴巴热辣辣的;有的是喝醉了躺在地上打滚儿,学驴叫,还有的喝醉了学唱梆
子戏,腔正字圆,有板有眼……而最终都要撒下一泡热尿,尿到主儿家的灶火里,惹得
请客的主儿家连骂三天!任何当支书的汉子都逃脱不了这一泡热尿,那注定了要尿在人
家的灶火里,而不是别的地方。这是垮台的先兆,舒舒服服地撒了这泡热尿,也就干不
长了。
村人供酒给支书喝,支书喝多了尿在村人的灶火里,支书垮了又有村人当支书,当
了支书又有村人供酒喝……来去往返,谁也不晓得这循环为着什么。据说那尿像白线儿
一样地射出去,溅在地上的尿珠沉甸甸的,带有浓重的酒腥气,三日不退。有人问过下
台的支书,问他为啥要尿到人家灶火里?他说不知道,当时什么也不知道……
杨书印从来没有当过支书,也从来没有垮过台。杨书印是可以当支书的,可他不当
。三十八年来,他从当民办教师起家,牢牢地掌握着扁担杨的权力,却没有当过一天支
书。过去,时兴“全民武装”的时候,他是民兵营长;时兴“革命委员会”的时候,他
是革委会主任;时兴“抓革命促生产”的时候,他是大队长;如今,时兴区划行政村了
,他又是村长,他没在最高处站过,也没在最低处站过,总是立在最平静的地方用智慧
去赢人。杨书印的赢人之处不是权力,而是智慧。权力是可以更替的,智慧却是一个人
独有的。正是佛化了的智慧之光点亮了这张紫棠子脸,使他那可以跑得马的宽阔、平坦
的额头始终红亮亮的。
几乎每一任支书都是杨书印推上去的,又眼看着他们一个个垮台。他们醉了,这不
怨他。不过,他知道,人是极容易醉的。
在漫长的五十二年的生涯中,杨书印也曾有过失去控制的时候,那是仅有的一次。
他喝醉了,那时他三十八岁,正是年青力强性欲旺盛的时候,酒是在支书家喝的,支书
一杯一杯地敬他,他就一杯一杯地喝……当那位年轻漂亮穿红毛衣的女知青来找支书盖
章的时候,他一瞅见那飘飘而来的红影儿便扑了过去。那女知青吓坏了,“哇哇”大叫
!就在他接近那扭动的红影儿的一刹那间,他的神智清醒了。当着众人,他慢慢地扑倒
在地上,红影儿在他脑海里极快地抹去了……在倒地之前,他的手摆动着,嘴里喃喃道
:“醉了醉了醉了……”在这令人尴尬的时刻,没有人比他更会掩饰了。当天下午,他
又挺着身到村口去给那女知青送行,脸上带着矜持的微笑,仿佛什么事也不曾发生过。
他还特意地让会计支五十块钱给这姑娘做路费,嘱托她回城后好好干……送走女知青,
他平静地看了支书一眼,什么话也没有说。可他就此再也不喝酒了。即使村里来了极尊
贵的客人,他也是仅喝三杯,意思意思,再没有喝醉过。当然,后来那位支书出了点事
情……
然而,在晴朗的九月里,当杨书印出门送客的时候,却又一次失去控制了。那刺人
的光亮使杨书印的头都快要炸了!说不清是为什么,一口毫无来由的闷气憋在肚里,憋
得他喘不过气来。当他慢慢走回去的时候,只觉得右边的脑袋木木的,此后便痛起来,
痛得他夜夜失眠。
杨书印爱才是全乡有名的。扁担杨那些优秀的年轻人,全是他一手培养出来,又一
手送出去的。只要是“苗子”,他会拍着胸脯说:“娃子,扁担杨的世面太小,出去闯
闯吧。老叔没啥本事,情愿为你们铺一条路。”在省城当处长的杨明山,最初上大学的
路费是他送的;在县工商局当副局长的杨小元,当初也是他拉关系走门子送走的;这会
儿在省报当记者的杨文广,上高中时家里穷得连裤子都穿不上,家里供不起了,不让他
上了。杨书印听到信儿当晚就去了,进门先扔下五十块钱,说:“上!叫娃子上。娃子
精灵么,娃子的学费我掏!”特别是现在在县公安局当副局长的杨旭升,当初仅是个回
乡的复员军人,连媳妇都娶不下,可这小伙子嘴利,能干会说,心眼活泛,是块当干部
的好料儿。杨书印一下子就看中了。为了把他送出去,杨书印先后七次上公社活动,酒
瓶子都摔烂了,才给他争来了一个公安系统的招人指标。那时候是四个公社(乡)才招
一个呀!临定人的头天夜里,杨书印听说这事儿吹了,杨旭升去不成了,于是又连夜骑
车往县里赶。临走时他对杨旭升说:“孩子,上头人事关系太重,叫老叔再去试试吧。
”说完,骑上车去了。第二天天明,杨书印拿着招人指标回来了,披一身露水。接过招
人的“表”,杨旭升当时就跪下了,小伙子含着泪说:“老叔,天在上,地在下,杨旭
升啥时候也不能忘了老叔。”杨书印拍拍他的头,把他扶起来,默默地说:“去吧,娃
子,好好干。”杨书印没有看错,这些年轻人都是不甘于人后的,杨旭升出外三年就当
上副局长了……
这是杨书印一生中最自豪的事情。他跟这些年轻人并不是近亲,他看中的是人,人
哪!这些人会忘了他么?不会,当然不会。
此后,杨书印曾私下里多次夸口说,扁担杨没有能人了。扁担杨的能人都是经他一
手送出去的,再没有能干的了。偌大的扁担杨,在杨书印眼里不过是一群白吃黑睡打呵
啦的货……应该说还有一个人,那就是他杨书印。
可是,他看错了。至少说是看错了一个人——杨如意。
一个狗瘦的娃儿,拖着长长的鼻涕,长着一双饿狼般的涎眼,啃起红薯来像老鼠似
的,一阵碎响。他甚至没正眼看过他。罗锅来顺的娃儿还值得拿眼去瞅么?可他一天天
大了,竟然溜过了他这双识才的慧眼,也成了人物。
他受不了。这是叫他无论如何不能接受的。他一向认为扁担杨的能人都是他送出去
的,都是他培养出来的。可这娃子偏偏不是!他太爱才了,只要是人才,他会不惜血本
的供养,提携。人人都知道他有一双慧眼,他至今还没看错过一个人。可他眼看着这娃
子一天天长大成人,却没有看出来他是块“料”。假如早已看出来,也就罢了。可他偏
偏没有看出来。
也许再没有比这娃子更精灵的人了。他出外六年,空着一双手走的,一下子就成了
拥有几百万产值的厂长了!而且盖房时还送来了县长亲笔写的条子。县长的条子是好弄
的么?杨书印不在乎他干了什么,而在乎他有能力干。大混混呀!赤条条走出去,一个
人独闯天下,回来就呼风唤雨了……
眼瞎了么?杨书印顶不愿承认的就是这一点。他没有看错过人呢,怎么瞎到这种地
步?!明明是块大材料,他怎么就看不出来哪?!杨书印突然觉得自己老了。他才五十
二岁,应该是不算老的,可他觉得他老了……
那天中午,他连一口饭也没有吃,他吃不下去。回来就在床上躺着,一直躺到日落
的时候。靠床立着的是一个镶玻璃框的小橱。小橱里放的全是他喜欢的古玩儿,有洛阳
的唐三彩马;有神垕的钧瓷瓶;还有北京的景泰蓝酒壶、茶具……这些都是出外干事的
年轻人送给他的。他喜欢这些东西,时常拿出来放手里摸一摸,然后再轻轻地放回来。
这些古玩儿都是他的“慧眼”赢来的,代表着一种身份。可是,当他斜靠在床上,瞅见
这些古玩儿的时候,却很想把小橱里的瓷器全都打碎了!
那娃子邪呀!悄没声地走,悄没声地回,回来就竖起那样的一座楼,那是叫人看呢
。多狠的娃,他把一村人的脊梁骨都折断了,齐茬断了。连他杨书印都不放在眼里。这
娃子骑人一头,他报复呢,他叫人人都觉得自己不如人,人人都在他面前短一截。他用
这法儿煎人的心,烤人的心呢……
可惜这块材料了,可惜了,杨书印喜欢有才能的年轻人,喜欢他骨子里的这股狠劲
,不管是正是邪他都喜欢。可这块材料不是他“琢”出来的,不属于他。
毁了他?
只要重搞一次“村政规划”就可以毁了他,叫娃子三年之内在村里抬不起头来。杨
书印是完全可以不出面的,开两次会就行了。会一开,停不了三天,叫娃子眼睁睁的看
他精心盖的楼房变成一片碎砖烂瓦……这念头极快地在杨书印的脑海里闪了一下,他甚
至听到了房屋倒坍时的轰隆声;看到了罗锅来顺重又当街给人下跪的情景;同时也看到
了村人幸灾乐祸的场面……他是有这种能力的,他相信他有。
杨书印半躺半坐的倚在床上,眉头微微地皱了一下,那保养得很好的紫棠子脸上露
出了一丝游移的神情。他又点上一支烟,慢慢地吸着。天已晚了,可他连一点睡意也没
有,右边的脑袋仍是木木的发痛……
不能这么做。这么做就太露了。也显得气量太狭。况且这娃子工于心计,是不会轻
易罢休的,那样就结下世仇了。下辈娃子不顶用,总有遭难的一天。
那么,放他一马?放他一马吧。年轻人,日子还长哪,说不定哪一天还有用着他的
地方。再说,一块好材料,废了岂不可惜。要是好好笼一笼,会成大气候的。好好笼一
笼吧,娃子多有心计呀!
杨书印微微地直起身子,伸手拉开小橱的玻璃门,从里边拿出一匹玲珑剔透的小瓷
马来。小马放手里凉凉的,手感很好。他轻轻地摸着这匹小马,放在眼前观赏了一阵,
手突然停住了……
慢着,能笼得住么?万一他不听吆喝呢?万一笼不住等他成了气候可就晚了。这娃
子不一般,那双贼眼太阴太阴,他是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的。
那就先扒他一截院墙,杀杀他的威风。这也是可以办到的。
杨书印的眉头又皱住了。片刻,他脸上渐渐地有了笑意,那笑意是从眼底里泻出来
的,闪耀着智慧的燃烧。那匹小瓷马在他那厚厚的手掌里放着,他握住了小马,握得很
紧……
一栋房子算什么,不就是二十四间么,不就是几十万块钱么,小菜一碟。娃子,你
毁了,就凭你盖这所房子,你就把自己毁了。你太张狂,你还不晓得人间这世事有盛有
衰,有乐有悲。这房子一盖你就再也不会有清醒的时候了。可日子还得一天天过呢,不
冷清总有翻船的时候。到那时候你连一条退路也没有了。娃子,人不能没有退路,可你
自己把你自己的退路断了……
杨书印还是喜欢这年轻人的,他太喜欢了。不过,他要和这年轻娃子斗一斗心力了
,他要好好地和他较较心劲。他觉得他已摸住这娃子的“脉”了,摸住“脉”就好办了
。他心里说,娃子,你还嫩呢。你既然知道这是个炼人的年头,那就试试吧。社会炼人
,人也炼人。好哇,很好。
半夜的时候,杨书印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破例地拿出酒来,一连喝了三杯!可是
,当他下意识倒上第四杯的时候,却一下子愣住了:
怎么了?我这是怎么了?年已半百的人了,怎么这么沉不住气呢?
“啪”他把酒杯摔了。
二十一
在洋溢着和暖秋日的白天,天是远的,云是淡的,楼房矗立在一片宁静之中。这时
候,楼房散发着一种带光的气味。这气味远远地隔开了那一排排带兽头的灰色瓦屋,隔
开了泛着鸡屎牛粪气味的村街,隔开了女人们那声嘶力竭的叫骂,也隔断了留有一瓣一
瓣的牛蹄印痕的带有无限村趣的黄土路……仿佛在天地间只有这一座楼房立着,孤零零
地立着……
二十二
半晌的时候,静静的村子里骤然传出了尖利的哭声!那哭声像疾风一样掠过人们的
心头,冲荡在九月的天空里。继尔,那哭声越来越大了,男人女人,顿脚擂胸地齐声嚎
啕大哭。在哭声中,伴随着慌乱的喊叫和揪心的呼唤,一辆架子车飞快地从小院里推了
出来,车上躺着一个人……
村里人全都跑出来了。还没顾上问话,只见那架子车慌慌地出了村子,一溜小跑地
朝村东的大路去了。不到一袋烟的工夫,那辆架子车又慢慢地、慢慢地推了回来。在秋
日的宁静的阳光下,车上的人硬硬地躺着,一条红缎子被子盖着他的脸……
春堂子死了。年轻轻轻的春堂子突然死了。
现在,他静静地躺在他住的小屋里,穿着那身新买的西装。这套西装是为结婚预备
的,他就要结婚了,腊月二十三的“好儿”,那日子已不太遥远。可他这会儿竟穿上了
结婚的礼服,从容地到另一个世界里去了。他死时定然是很镇静的。小屋收拾得很干净
,桌上的书放得整整齐齐的,墙上还贴着一张书有“腾飞”二字的条幅。他浑身上下都
穿戴得整整齐齐的,许是特意换下了带有虱子的旧衣裳,里外都是新的,全新的。床边
上还放着一双没有上脚的新皮鞋。他要干干净净地走,也就干干净净地走了。
小屋里弥漫着一股浓重的“1059”农药的气味,他是喝药死的。那印有“剧毒”字
样的农药瓶就在床头的桌上放着,他的脸很可怕,两眼直直地瞪着,惊悸而又木然地瞪
着,那目光仿佛要射穿屋顶,把颓然的失望射向天际。这张歪歪斜斜的脸是在最后的时
光里被扭曲的,充满了痛苦烦躁的印痕。那无边的痛苦拌在死亡的恐怖里蔓延到了整个
屋子,每一个走进来的人都不由地颤抖,心像被什么东西揪住了似的,不敢再看这张脸
。
他才二十四岁,就轻易地撒手去了,若不是剧毒农药折磨了他一阵,他会死得更安
详些。他上过十二年学,平常总是文文静静的,不爱多说话。直到死时,人们才从这张
扭曲的脸上看出,他的内心是多么暴烈……
屋里站满了匆匆赶来的乡亲,人们默默地站着,不晓得该说些什么才好。几个女人
抱着哭晕过去的春堂子娘,慌乱地用指甲掐她的“人中”,又有人端过一碗凉水来,往
她的嘴里灌……好一会儿,那呜呜咽咽的哭声才断断续续地从她嘴里传出来。春堂爹懵
了,抱住头蹲在门后,枯树一般的老脸上无声地流下了一行行热泪……
春堂子是暴死的。想劝慰的人不知从何开口,只默默地跟着掉泪。
那么,为什么呢?
房盖了,三间新瓦房。媳妇也早已定下了,河东张庄的闺女,那闺女也来过几趟了
。都知道是腊月里的“好儿”。媒人前些天还来,连结婚用的“囍”车都提前定下了。
乡下娃子该有的他都有了。不缺吃不缺喝的,还能有啥呢?
春堂子娘瘫坐在地上,拍着床板哭喊着:
“儿呀,我苦命的儿呀!……”
一些近亲们想起春堂子是高中生,觉得他也许会留下“字儿”来,那“字儿”上兴
许会说些什么。于是枕头下边,抽屉里全都翻了一遍,却什么也没有翻出来。
这是怎么回事呢?上午还好好的。早上起来,人们还见他出去拉粪,一车一车地拉
,粪车装得很满,一个人拽到地里,吭哧吭哧地卸,然后回来又拉。平日他是不爱说话
的,这天早上却见谁都说话了,笑模笑样的,带着一脸汗。半上午的时候,又有人见他
担了水桶出来,一晃一晃地去井上挑水,又是一趟一趟地挑,直到水缸挑满。也就是一
顿饭的工夫,怎么就死了呢?
春堂子娘还是一个劲儿地哭:“儿呀,儿呀,我苦命的儿呀!……”
人们私下里悄悄地议论着,那一定是有什么缘由的。不然,好好的一个人,怎么突
然就死了呢?可是,没听见这家人吵架呀?爹娘都是好脾气,见人总是笑着,从来也没
见这家人吵过架。
春堂子静静地躺在床上,现在他什么也不需要什么也不知道了。没人敢再去看这张
脸,这张脸太令人恐怖了。屋里的农药味越来越浓了,呛得人受不住。终于有人说话了
:“人过去了,哭也没用,还是安排后事吧。”
人们也都跟着劝。女人们上前把春堂子娘架起来,可她又挣扎着扑到儿子跟前,又
是拍着床板大哭:
“儿呀,我的苦命的儿呀!……”
院子里,阳光很好。鸡在悠闲地散步。狗儿呢,懒懒地在地上卧着,眯着眼儿打盹
。天很蓝,那无边的蓝天上飘着羊群似的白云。小风溜溜地吹来,树叶落了,一片一片
地打着旋儿。时光像被钉住了似的,移得很慢很慢……
一个年轻轻的人儿,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
死了儿是很痛心的事,也该有些什么缘由才是。人们都想问一问,可又觉得无法开
口。人死了,别人不知道为什么,爹娘是总该知道的。
爹娘也不知道。
头一天,春堂子娘看儿子脸色不好,便关切地问:“堂子,不舒服了?”他摇摇头
,一声不吭。娘以为他是没钱花了。一个大小伙子,兜里怎么能不装钱呢。娘看了看他
,悄没声地到里屋去了,摸摸索索地给他拿出两块钱来,赔着笑说:“堂子,去买盒烟
吧,别闷坏了。”春堂子的眼瞅着娘手里的钱,娘的手黑黑的,娘手里的钱也是脏兮兮
的,上边有很多油污污的渍印。他突然就转过脸去了,转过脸默默地说了两个字:“…
…种猪?”娘忙又把手里的钱缩回来,她知道儿子恶心这钱,这钱是种猪挣的,他恶心
,就像看到了那白花花的“精液”似的。娘又蹑手蹑脚地到里屋去了,在里屋翻了一阵
,又拿出一张五块的来,那钱干净些。娘又看了看儿子的脸,说:“不是,这不是。”
春堂子知道那钱是的。可他还是接过来了。接过来后他说:“娘,把猪卖了吧。”娘看
着他,看了很久,“堂子……”娘自然是不舍得卖的,家里全靠这头“八克夏”种猪配
种挣钱呢。再说,堂子快娶媳妇了,那也是要花很多钱的。春堂子不吭了。他平时就很
少说话,就说了这么一句,就再也不吭了。后来堂子就走出去了,他在猪圈前站着,默
默地望着那头“八克夏”种猪。猪爬不起来了,很乏地在圈里躺着,一声一声地呻吟。
猪圈里弥漫着一股腥叽叽的臭味。娘慌慌地跟了出来,在他身后站着,娘说:“堂子,
要卖……就卖吧。给你爹说一声,卖吧。”春堂子回过头来,看了看娘,说:“算了。
”
下午,春堂子的同学二笨来了。二笨是春堂子上中学时的同学,家住在河东。两人
过去是很要好的。可二笨考上警察学校了。大盖帽往头上一戴,县城里的小妞儿就偎上
了。二笨是带着县城里的女朋友来看春堂子的。那妞白白嫩嫩,腰一扭一扭地跟着二笨
,看上去神气极了。二笨没进院子就大声喊:“春堂,春堂!”春堂子早就看见二笨了
,看见二笨他就躲起来了,他给娘说:“……你就说我不在家。”娘迎出去了,娘知道
儿不愿见二笨,就说:“二笨来了。堂子不在家呀……”后来二笨走了,院子里碎响着
二笨女朋友那“的的、的的”的皮鞋声。送走二笨,娘回来看见春堂子在门口站着,娘
说:“堂子……”春堂子很轻松地笑了笑:“没啥,我没啥。我不想见他……”再后,
春堂子爹回来了,肩上扛着犁。春堂子赶忙上去把犁接下来,问爹:“地犁了?”爹说
:“犁了。”春堂子说:“明天我去拉粪。”
在日落之前,春堂子娘没有发现不对头的地方。儿子就是这性子,话少,不愿见人
。可她万万没想到儿子突然就会死去……
春堂子爹像傻了一样在门后蹲着,脸上的老泪不断线地流下来。他也不知道儿子为
什么会死。儿子心性高他知道,可他想不到儿子会死。他眼前老是出现儿子在学校里背
书的情景。那时儿子在县城里上高中,他每星期去给儿子送一次馍。有一次他去送馍没
找到儿子,就在学校院里等。这时候他看见远远的操场上站着一个乡下娃子,那乡下娃
子长伸着脖子,摇头晃脑地高声背诵:“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
三国周郎赤壁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这娃子一腔顶
上去,接着干呕了一阵,一头栽倒在地上,栽了满脸血,爬起来又背……这时候他才看
清了,那就是儿子。后来春堂子没考上大学,就回来了。回来半年不说一句话。那时老
两口怕儿子憋屈,就赶紧张罗着给儿子说媳妇,好拴一拴他的心,开初儿子不愿,后来
也就愿了,只是不让多花钱。两年多了,儿子该干啥干啥,一直是很正常的……
可是,这天晚上春堂子不在家。他出去了。出门的时候娘听到了一点动静,娘在屋
里问:“谁呀?”春堂子闷闷地说:“我。”娘便知道是堂子了,说:“还不歇呢?堂
子。”他说:“就歇。”往下好一会儿院里没有动静了,也不知春堂子在院里站了多久
,此后他就出去了……
他到哪儿去了呢?
二十三
除了杨如意家里的人之外,没有人走进过这所楼房,也没有人知道这座楼房里究竟
是什么样子。但是,有一天,在地里干活的人发现这楼房的二楼左边的第一间里有个光
身女人。那是太阳不反光的时候,从窗玻璃里边透出来的。那是一个像精灵一样的小女
人,身子像玉一样的白,穿着裸露胸脯的白裙儿,白裙微微地摆动着,却没有胳膊……
那仅是一刹那的时间,此后就看不到了,再也看不到了……
--
※ 来源:·哈工大紫丁香 bbs.hit.edu.cn·[FROM: 202.118.234.137]
Powered by KBS BBS 2.0 (http://dev.kcn.cn)
页面执行时间:208.559毫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