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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bookworm (书虫), 信区: Reading
标 题: 金屋(7)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2000年10月19日16:15:03 星期四), 站内信件
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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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四
“回来了?”
“回来了。”
“坐坐坐,坐!”当杨如意出现在村长家门前的时候,杨书印笑了。他很热情地给
年轻人让座儿,脸上带着慈祥的微笑。心里却说:娃子,知道你不愿来。可就那么一句
话,你就来了。娃子,你还嫩哪。
杨如意大大方方地在椅子上坐了下来。坐下后,他从兜里掏出一盒“555”牌香烟,
撕开精美的包装纸,从里边弹出一支来,叼在嘴上,又摸出电子打火机点着,一口一口
地吐着烟圈。这一切他做得从容不迫,旁若无人,很有点大家子气。
杨书印脸上透出了一丝愠怒的神情。在这个村子里,还从来没有一个人吸烟的时候
不给他敬烟,可这娃子胆敢当着他的面抽烟,连让也不让。这是对他的蔑视!可他还是
控制住了。他慢慢地给杨如意倒了一杯茶水,端到他跟前的桌上,笑着说:“喝水吧。
这是文广给我捎来的‘毛尖’,你尝尝。”
“记者?”杨如意不经意地说。
“对对对,文广现在是省报记者。这娃子有出息。你有啥事可以找他,就说老叔说
的,叫他帮帮你。”杨书印很有气魄地说。
杨如意微微地笑了笑,仍然是漫不经心地说:“也许,我还能帮帮他呢。”
“噢?”杨书印故作惊讶地看了看这年轻娃子,“听说你在外边干得不错?”
杨如意悠悠地吸了口烟,撮着嘴吐出了一个烟圈,看那烟圈淡化了,才说:“也没
啥,办个小小的涂料厂。”
“厂不小吧?不是挂着轻工部的牌子么?”杨书印不动声色地问。
杨如意捏烟的手顿了一下,轻轻地弹了弹烟灰,又叼在嘴上吸起来。心里说:老家
伙摸到我的底牌了。他竟然也知道我挂的是“轻工部”的钩,这是不错的。用的是“轻
工部”的牌子,厂却是他一个人办的。他淡淡地说:“厂不算大,资金么,也有个一二
百万……”
杨书印很关切地问:“听说,那边查你的账了?”
杨如意抬起头来,很平静地看了看杨书印,点点头说:“不错,查了。”
“没啥事儿吧?”杨书印依旧是很关切地问,“要有啥事给老叔说一声。老叔人老
了,朋友还是有几个的……”
“没啥事儿。”杨如意一口回绝了。
“没事就好。”杨书印点点头,像是终于放心了。
杨如意眼里爆出一颗寒星来,他突然单刀直入,话头一转,说:“咋,老叔也想吃
一嘴?”
杨书印一时语塞了,他怔怔地望着这个年轻娃子,继尔哈哈大笑,说:“嗨呀,娃
子,你看老叔有这个心吗?老叔是怕你出事,年轻人撑个局面不容易,我是为你担心哪
……”
杨如意却咬住话头不放,赤裸裸地说:“老叔想要多少?说个数吧。”
这娃子嘴好利!是个对手。年轻人,出外跑了几年,跑出本事来了。好哇!可他杨
书印这些年也不是凭白走过来的,这种较量他经得多了。他不在乎年轻人的讽刺,还是
微微地笑着:“娃子,你轻看你老叔了。”
就在这一刻,两人的目光相撞了。一个是年轻的狡黠的带着野性的目光;一个是沉
稳老辣的精于算计的目光,一个海样的深邃;一个天空般的无常……
娃子,别糊弄我。我什么不知道?你娃子不会没事,像你这样的人办工厂是要铺路
的,一处不铺就过不去。你不会不行贿。要细查起来,你娃子是住监狱的料!别蒙你老
叔了,你老叔过的桥比你走的路都多……
老叔,别来这一套。不错,我用钱铺路,我行贿,这都干过。可我的路铺宽了,铺
平了,一张一张的“大团结”铺到北京去了。我花的钱比你见过的钱都多,什么样的人
没见过?一个小小的扁担杨村村长,还吓不住我……
杨书印的眼里带着和蔼的笑意,可那带笑的眼神又分明在说:娃子,你以为有钱啥
事都能办到,你想错了……
杨如意的目光却十分犀利:老叔,你靠后站吧,我不光会用钱买路,我也会用人心
、用智慧去买路。钱是可以还的。人情却不那么容易还。查账只不过是小菜一碟,我根
本没放在心上……
那是你花了钱。你娃子干的事,哪一条都是犯政策的……
政策是人订的。只要场面上有人,就不怕政策……
你有两本账。一本是给人查的,一本是黑帐。
不错。
你玩女人。
不错。
……娃子,要算起来,哪一条罪都不轻!老叔只要动动嘴,就够你受的。
老叔,这世事我比你看得透。你不就是死死地把持住扁担杨么。这村子是你说了算
,可你的局面太小了。外边的世界大哪,有本事的人多哪。没有点本领,你想我能混得
下去么?在村里你们看不起我爹,看不起我。我就是要叫你们看看,人该怎样活。你想
没想过,三年之内,盖一栋像我那样漂亮的楼房;五年之内,弄部小轿车坐坐?!你没
敢想过,你就没有这样的胆气!你只有抓住芝麻大的扁担杨,在瓦屋里喝喝“毛尖儿”
茶的胆气,小得可怜的胆气。不错,我玩过女人。那我是谈恋爱。你懂得什么叫谈恋爱
么?我没有勉强过任何女人。实话告诉你,睡是睡了,可在法律上通奸是不犯法的。况
且,我、是、谈、恋、爱。至于“黑帐”,这你就不懂了。普天之下,没有一个单位没
有“小账”的。省政府就有,何况别处?没有“小账”请客的钱从哪里出?不说别的,
我敢说扁担杨就有“小账”。老叔,你搬不动我。你那一点点精明不算什么,我工商局
、税务局、公安局、法院……到处都是朋友;县长、市长家也是常来常往的。再说,这
些事只有天知地知,查账是查不出来的,永远查不出来。老叔,你也算是个精明人,可
你老了。
杨书印静静地望着杨如意,那目光始终是和蔼亲切的,他叹口气说:“娃子,我是
老了,不中用了。扁担杨村将来就靠你们年轻人了。咱村还是穷啊。几千口人的村子,
确实需要个顶梁柱啊!……”
杨如意端起茶碗,吹了两下,慢慢地呷了一口,辣辣地说:“回来让你好好培养培
养我?最好把资金、设备也都带回来,也让你老人家‘培养培养’。当然是为了扁担杨
的老少爷儿们,不是为你,你根本就不在乎这些,对不对?”
杨书印的脸紧了一下,那笑纹慢慢地又从眼角里泻出来了。他细细地打量着坐在眼
前的这个年轻娃子,从头上看到脚下,又从脚下看到头上,他要看看这块“材料”是怎
样长成的,又是怎样瞒过他的眼睛的。这娃子的根基并不厚,那样的家庭,怎么就长出
了这样一个娃子呢?爹是见人就下跪的主儿,可这娃子身上却分明有着一副傲骨。这玩
意儿应该是天生的,不仅仅是穿上一套笔挺的西装才有的。他喜欢这副傲骨,可以说很
喜欢。有了这副傲骨,走遍天下都不会怯场的。可是……
杨书印突然说:“你这所楼房盖得不错。很不错……”
杨如意很自信地说:“是不错。”
杨书印还是笑着,眼里的光一点一点地亮了,那刀锋般的亮光虽然深藏在眼底,但
看上去还是很刺人的。他低头端起茶碗,慢慢地喝起来……
杨如意蓦地直起头来,把烟揿灭,盯着这位当村长的老叔……
你是说给我扒了。你一句话就能给我扒了!对不对?
你信不信?
我信。你以为我在乎这所房子?我根本不在乎。扒了我还可以再盖。一所房子不算
什么。可你就完了。你这村长再也干不成了,你信不信?
娃子,那可不一定。
不信你就试试。假如在三年前,也许我没办法。那时我的确还嫩。吃过不少苦头,
也花过不少冤枉钱。现在我已经熬出来了。天大的事都可以担得起,别说这所房子你扒
不了。退一步说,就连我没闯出局面来的时候你也扒不了。我知道你乡里、县上有些人
。但你还不知道我的场面有多大,我不想跟你说这些。扒吧,扒了我会天天告你,你一
日当村长,我就告你一日,出不了一年,就叫你下台。老叔,你赔得起工夫,我赔得起
钱,咱就试试吧。你身子干净么?收集收集怕也能判个十年八年了。头几年分队时,你
吞了多少公款?计划生育的罚款你又占了多少?队里的粮食,队里的树……你私用了多
少?你这十几间瓦房是怎么盖的?你为啥比别的人家过得好?怕是喝了不少村人的血汗
吧……老叔,要是这所楼能让你扒了,那我就不盖了。我就思谋着你扒不了才盖的。你
损失太大,你犯不上……
杨书印脸上隐隐地透出了一道紫气,虽然依旧笑着,却笑得不那么自然了。他知道
这娃子是什么事都可以干出来的……
娃子,我有正当理由,这理由就是政策。我只要把握住这政策,你娃子有天大的本
事也没用……
老叔,不就是“村政规划”么。你“规划”过了,你越“规划”土地越少,这谁都
能看得出来。这时候再“规划”就是有意整人。你这“政策”吓唬别人行,在我这里可
过不去。不过,你还是扒吧,我真盼你扒。扒了房咱就有说一说的缘由了。蒙你看得起
,能和老叔比比心劲,我很高兴。
杨书印的头木木的,又开始痛了。横,他不怕;狂,他也不怕。他最感棘手的就是
这步步都能看到的心计和狠劲。年轻轻的,不到三十岁就已辣到了这种地步,那么,以
后呢?他的确有点轻看这娃子了。杨书印心里腾起一阵烈焰,面对这狡黠的娃子,他有
点受不了了。但慢慢地、慢慢地,他胸中燃起来的心火又无声地熄灭了。知彼难,知己
更难。知彼不知己,终有一天要毁……
老叔,你看我的日子不会长,是吧?我是故意气你呢。该谨慎的时候我会谨慎。当
圆则圆,当方则方。人随“势”走,这你是知道的。要真是有一天大“势”败了,那我
也不怕。活得痛快!也值了。可你估摸会有这一天么?早呢!车开出去了,就很难再退
回来,就是退回来,也不是一年半载的事。老叔,你活了一辈子,精明了一辈子,亏就
亏在你“窝”在了扁担杨,死抱住扁担杨,你是坐井观天哪!你老了,你赶不上这大“
势”了,你活得不值呀!
一个人的承受力是有极限的,而杨书印正坐在极限的边缘上。他什么都愿意承认,
就是不愿意承认他老了。虽然嘴上他也说自己老了,可内心里他是不愿意承认的。他觉
得他还不老,起码还能和这娃子较较眼力。在扁担杨村,他的眼力是公认的。可这娃子
的眼像锥子一样扎人。那简直不是一双人眼,那是烧红了的烙铁!杨书印几乎要拍案而
起了……
这时候,杨如意一口把茶碗里的水喝尽,笑模笑样地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来,递给
杨书印,说:
“老叔,吸支烟,三五牌的,尝尝。”
杨书印看着杨如意那只拿烟的手,盯了片刻,却还是接过来了。他仍然是不动声色
地望着这个年轻娃子,那张紫棠子脸上依旧是带笑的。
杨如意吸着烟,很潇洒地说:
“老叔,我听说你正托人打听我的事呢。我想别人也说不详细,还是我给你说吧。
现在我办的涂料厂有三百多人,产品是不愁销的。你也知道,我挂的是‘轻工部’的牌
子,全国二十二个省市都有我的信息员。我还有两个能干的女秘书,这你不知道吧?我
的大部分时间都用在打场面上了。省公安厅副厅长的女儿出国的事是我给一手办成的;
省报的副总编辑跟我是朋友,就是文广当记者的那个报社。我说能给文广帮忙是一点不
吹的;偶尔的时候也和轻工厅的厅长们打打麻将,多多少少地输几个钱;当然,方便的
时候,也到抓轻工的副省长那里去过;再往下说,每年要到北京去一趟,跟有关的一些
上层人士打打交道……我说的还不够详细是不是?这里边当然还有许多‘巧’处。话一
说出来就不值钱了,不能多说……”
杨书印听着听着,突然大笑起来,笑得十分痛快!他脸上的每一条肌肉都牵动起来
了,笑纹绽在那宽宽的大脸上,眼儿眯成了一道细细的缝儿。他说:
“娃子,老叔服你了。”
杨如意却冷冷地说:“老叔,你没服过人。你不会服的。我等着你。等着再跟老叔
较较心劲……”
这天夜里,当杨如意回去的时候,他把楼房里的壁灯全拉亮了,楼里楼外一片灯火
辉煌。继而楼房里又传出了悠扬悦耳的旋律,那是录音机里放出来的,放到了最大音量
!顷刻间,那乐声和刺人的光亮笼罩了整个村子……
这天夜里,村长杨书印一夜没睡好觉……村人们也都没睡好觉……
三十五
楼房里亮灯的夜晚,整座楼像仙阁一样地飘浮在扁担杨的上空。这时候,楼房的下
半部是灰黑色的,朦朦胧胧地呈现出神秘恐怖的幻影。而楼房的上半部却像月宫一样的
摇曳着一盏盏粉红色的壁灯,那壁灯擎在一个个贴墙而立的“女人”手里,那“女人”
的手也是粉红色的,看上去像是在翩翩起舞。楼里是灯,楼外也是灯,迷人的粉红亮光
把楼房上半部映成了缥缈的太虚幻景……
在这样的夜晚里,村人们一般是不出门的……
三十六
麦玲子这些天一直很反常。
在春堂子“七日祭”这天里,她突然关了代销点的门,跑到场里来了。场里垛着一
家一家的麦秸垛,圆的方的都有。她坐在自家的麦秸垛上,悠悠地晃着两腿,朝远处的
坟地里望。
场里静静的,雀儿打着旋儿在经了霜的麦秸垛上飞来飞去,忽东忽西,这里啄啄,
那里啄啄,去寻那散在垛里的籽籽,啄也很无力,似觉得该去的总要去,该来的终会来
,也就不慌……
麦玲子也不慌。她就这么一个人在高高的麦秸垛上坐着,看着晃晃的日影儿慢慢移
,慢慢移……
这些天来,她该睡的时候睡不着,怎么也睡不着。不该睡的时候却又想睡,一天到
晚呓呓症症的,一时想打扮了,便收拾得俏俏的。穿很瘦很窄的裤子,很花很艳的布衫
,把胸脯兜得饱饱的,屁股绷得圆圆的,脸上还抹了很香很香的雪花膏,也不怕人看见
,一时又一连好几天脸也不洗头也不梳,整日懒懒地发愣,像个女疯子。她跟村里的姐
妹们说话也少了,见了面总觉得没话说。人家叽叽喳喳说笑的时候,她不笑,脸儿绷着
,像是谁欠了她代销点里的钱。人家不笑的时候,她又莫名其妙地笑起来,独自一个人
笑,痴痴地笑。姐妹们说:麦玲子八成是想男人了。就连说这话的时候,她也不打不闹
,默默地发呆……
她看什么的时候盯得很死,像“钉”上去了似的。在她眼里,这落霜的秋日分外地
长,太阳很迟很迟的时候才磨出来,尔后又像钉住了似的老也不动。村街里,老牛拖着
犁耙慢慢地从代销点门前走过,那一声“哞”的叫声仿佛有一世那么久。晌午了,有人
跑来买盐打醋,慌慌地来了,又慌慌地去了,赶死一样的。代销点对面的大石磙上老蹲
着一个人。大石磙死在那里了,人也像死在那里一般。一天一天的,看久了,看腻了,
就叫人想发疯!
不知怎的,这阵子她的嗅觉也变得分外灵敏。凡是进代销点的人她都能闻见一股味
,一股很难闻的气味,男人、女人、孩子身上都有。连跟她自小在一块玩的姐妹们身上
也有。这股味是经众多的气味混杂而成的,仿佛在鸡屎猪粪马尿里泡过,在腥腥甜甜的
泥土里腌过,又在汗味,馊味、烟味和女人身上那股说不出来的东西里浸过。这股味笼
罩了整个扁担杨村,在阳光下显得干燥而又强烈,在阴雨天里却显得腻湿浓重……她偷
偷地闻过自己,她觉得自己身上也有这么一股味,于是,她夜里一个人躲在屋里洗身子
,洗呀,洗呀,可老也洗不掉这股味。她把浑身上下都抹了雪花膏,抹了厚厚的一层,
然后再用水洗掉,可她还是洗不去这股味。姐妹们到代销点来,都说她身上香,香极了
。可她知道,她身上有股子臭味。这股味来自田野,来自土地,来自村街,来自每一个
大大小小的院落,来自一个个粪坑,一个个不见天日的红薯窖……连那没有生命的大石
磙上都有这么一股味,永远洗不掉的味。
唯独那所楼房上没有这股味。她知道那所楼房上没有,于是就更恨。恨,也叫人想
发疯。
有时候,她心里会产生一些莫名其妙的想法,很怪的想法。她甚至很荒唐地想让来
来强奸她。她眼前时常出现来来把她按倒在草垛旁,沟坎上或是河坡里的情景,一个强
壮的剽悍的野蛮的勇敢的来来把她按倒了,她听到了来来的急促的呼吸声,看到了来来
手脚齐动的粗犷,来来一下子就把她撂倒了,很轻松很利索很洒脱地把她撂倒了……可
来来不敢,她知道来来不敢。来来没有这股勇气也没有这份胆量,来来像狗一样地跟着
她,却又不敢怎样她,来来缺的就是这些,来来的骨头太软,撑不起一个天。有时候她
又觉得狗儿杨如意会把她拐走,偷偷地拐走,拐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再也不回来了。
她是恨杨如意的,每每想起杨如意的时候就恨得牙痒!可杨如意却时常出现在她的脑海
里。穿西装的杨如意,骑摩托的杨如意,站在高楼上的杨如意……像画片一样地一一映
现在她的眼前。女人都服有本事的男人,麦玲子也服。可杨如意算什么东西呢?!那一
双狼眼贼亮贼亮的,看了就让人害怕。麦玲子才不喜欢这样的男人哪。况且,这狗日的
还从城里领着浪女人回来显摆,不就是有几个臭钱么。哼,那女人不算白,只是穿着掉
屁股裙儿,一扭一扭的会骚人罢了。麦玲子觉得自己打扮出来一定不比那浪女人差!为
什么要这样比呢,麦玲子说不清楚。可只要一想到这儿,麦玲子就恨从心头起,觉得她
咬了杨如意一口,趴在杨如意的肩膀上死死地咬了一口,咬出血来了。往下她又问自己
,为什么要咬他?他是你什么人?这时麦玲子又会暗暗地骂自己,骂杨如意……还有的
时候,麦玲子想的却是另外的一个男人,一个无踪无影、说不出道不出的男人,一个从
没见过的男人。这男人从天外飞来,亲她抱她搂她,她把自己的一切都交给这没有影儿
的男人了。这男人把她烧了化了煮了吃了,她心甘情愿地躺在这男人的怀抱里死去……
二十岁的麦玲子在人生的关口处度日如年。小的时候,她常和姐妹们一起到田野里
割草、掐灰灰莱。那时,她眼中的天地是很广阔的。田野、河流、村舍都给她以很亲切
的感觉,一颗苦瓜蛋就能给她很甜美的享受。她常和姐妹们边走边唱那支很有趣的乡村
歌谣:“小老鼠,上灯台,偷吃油,下不来……”一直到今天,这首儿时的歌谣还在她
耳畔回荡。虽然这首歌谣一直拽着她,不让她有非分之想。可村庄在她眼里却一日日变
得无趣了,无趣得很。是因为她跟爹进城拉了两趟货的缘故么?好像不是的。是小时候
一块长大的来来让她讨厌了么?来来总缠着她,来来那么个大汉子却软不拉叽的。她想
摆脱来来却又不想摆脱来来,她有点喜欢来来却又不喜欢来来,她说不清楚的。人总有
说不清楚的时候。她被一些说不出来的东西引诱着,渐渐就生出非分的念头了……
现在,麦玲子一个人坐在场边的麦草垛上,默默地望着不远处的坟地。坟地里有一
座新坟,新坟前有一座红绿烧纸扎成的“楼房”,那是春堂子娘在为死去的春堂子做“
七日祭”。春堂子埋了七天了,她娘花钱请匠人给他扎了个高高的“楼房”。“楼房”
已经用火点着了,风吹着火势一下子卷去了“楼房”的半边,那半边也渐渐地化为飞灰
升入空中,死灰在空中飘荡着,春堂子娘的话也在空中飘荡着……
“儿呀,娘给你送房子来了,你就宽宽展展地住吧。年里节里,缺啥少啥你言一声
,给娘托个梦……”
麦玲子望着远处那渐渐飘散的飞灰,眼里掉下了两滴冰冷的泪水……
这时候,她忽然听见身后有动静,便转过脸去,看见是来来。来来在一排麦草垛前
站着,看她转过脸儿,连头也不敢抬了,只呼呼地喘着粗气。
麦玲子一下子恼了,她大声说:“来来,你过来!”
来来动了动身子,却没有走过去。来来的腿下又湿了。不知怎么搞的,自从那天夜
里偷看了麦玲子的身子以后,他只要一看见麦玲子腿下就湿……他不敢过去,他怕麦玲
子看见。
“死来来,你过来呀!”
来来慢慢地往前挪了两步,却又站住了。他是跑了半个村子才找到这里来的。可人
来了,却又不敢过去。
麦玲子本来是想狠狠骂他一顿的,看他这副样子,却又心软了,笑着说:“来来,
你怕我?我是老虎么?”
来来又夹着腿慢腾腾地往前挪了两步……
“你怎么了?”麦玲子很疑惑地望着来来。
来来脸红了。他死夹着腿,一声不吭。
麦玲子“出溜”一下,从高高的麦秸垛上滑了下来,她两手叉腰,恨恨地说:“来
来,你过来!”
来来身上出了很多汗,像水洗了似的,又开始往前挪了。
雀儿飞走了,一个个圆圆的麦秸垛都很沉静地立着,场上散发着一股湿热的霉味…
…
麦玲子慢慢地把眼闭上了,她脸色苍白,冷冷地说:
“抱住我!”
来来吃惊地张了张嘴,身上却一点力也没有了,整个人像虚脱了一样,很乏很乏。
他终也没有敢扑上去……
麦玲子慢慢又睁开眼,朝一个一个的麦秸垛望去,那张脸冷白冷白的,像下了霜一
样。她突然很残酷地说:“来来,你敢点一个麦秸垛么!”
来来擦了擦脸上的汗,鼓足勇气说:“玲子……”
“我就敢点一个!我恼了就点一个给你们看看,让全村人都看看这烧起来的大火…
…”麦玲子说完,像风一样地走了,走得极快。
“玲子!……”来来喊了一声,想追上去,却还是站住了。他孤零零地在麦草垛前
立着,一直站到天黑。他的腿下湿叽叽的一片……
三十七
秋深了,树叶一片片黄,一片片枯,一片片落。在肃杀的冷风里,整个扁担杨都被
寒气裹住了,唯那楼房还散发着暖暖的光亮。那光亮从远处看是棕红色的,近看却又是
金黄色的。有时候,人们觉得这不是一所楼房,而是神灵和空间的混合体,是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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