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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bookworm (书虫), 信区: Reading
标  题: 羊的门(3-2)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2000年09月08日15:44:35 星期五), 站内信件

夜半时分,呼天成练完功,刚刚躺下打了个盹儿,突然,那个放在小茶几上的"对讲机"
响了,里边传出了民兵连长呼二豹那急切的呼叫声:……呼伯,呼伯有急事向你汇报,
有急事向你汇报!……"
  呼天成坐了起来,拿起那个"对讲机",平静地问:啥事儿?说。
  呼二豹在"对讲机"里迟疑了一下,说:这事,鳖儿……"
  呼天成问:急事儿么?呼二豹说:急事儿。
  呼天成马上说:你来吧。
  一个时辰不到,呼二豹手里抓着那部"对讲机",气喘吁吁地跑来了,他一进门就报
告说:"呼伯,有人往你脸上抹屎!……"
  呼天成仍坐在那里,沉静地看了他一眼,批评说:"看你慌哩,慌个啥嘛?啥事儿吧
,说清楚。"
  呼二豹喘了口气,又说:"我刚刚得到消息,有人要走……"
  呼天成问:"谁要走?往哪儿走?"
  呼二豹说:"就是那个愣头青货,二组在面粉厂的那个刘庭玉,操!他要脱离集体,
要带着老婆孩子走……这不是往你老脸上抹灰是啥?!"
  呼天成心里"格登"一下,好久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淡淡地说:"走就让他走嘛,
你慌个啥?"
  呼二豹一时被激住了,他望着呼天成,张口结舌地说:"这,这……他正收拾东西哪
,明儿一早就走了呀?"
  呼天成的心被狠狠地扎了一下,就在二十天前,省里的一个领导来参观的时候,他
还笑着说:"呼家堡没有一个人愿意脱离集体,打都打不走啊!……"那个领导也笑着说
:"你们是平原一枝花,富哟!……"可现在,他的话音刚落,就有人要走了……这是扇
他的脸哪!
  呼天成闭上眼睛,沉默了一会儿,说:"通知干部们,开个会吧。"
  呼二豹应了一声,立时走到院子里,拿着"对讲机"大声吆喝起来……一会儿工夫,
干部们匆匆赶来了。等人到齐的时候,呼天成站起身来,望了他们一眼,说:"你们讨论
吧,拿个意见出来……"说着,却径直走到靠里边的那张草床上,一扭身躺下了。
  四、呼家堡绳床
  这能算是一张床么?它是那样的破旧,床帮仅是几块粗糙的、黑污污的木头,木头
上泛着一股腥叽叽的气味,那气味是人的油汗和蚊虫的尸体喂出来的。说是床,也仅是
床框上简单地网着一些草绳,草绳上结着一个一个的网结,那网结是一扣一扣的,人躺
上去的时候,就像是落在了一个没有多少张力的兜网上,那一扣一扣的绳结会深深地勒
进人的皮肤。那可是些带有毛刺的草绳啊!可是,对呼家堡来说,这绳床是有纪念意义
的。这张绳床的床帮是槐木的,很结实,它已有四十年的历史了,可以说,它是呼家堡
艰难岁月的见证。早在四十年前,在呼天成刚当上支书的时候,村里很穷,穷得连一张
桌都买不起。于是,呼天成就带人下河坡里割草,尔后把草晒干,拧成绳子;又伐了几
棵不长的老槐树,打了这么个绳床,这些绳床后来就成了他们的办公用具,夜里开会,
可以坐一坐,躺一躺,实在是太晚了,就睡在这些绳床上……渐渐地,这些绳床大多都
坐坏了,也就不再用了。可呼天成却执意要留下一只,他说他已经睡习惯了,离开这草
编的绳床,他睡不着觉。
  "呼家堡绳床"的光荣,是很多年后才有的。最早的影响,是一位省委副书记造出去
的。
  1966年冬天,呼天成秘密地从外边接回来了一个人。这个人是用架子车偷偷拉来的
,他的腰被打断了。尔后,在长达一年多的时间里,那人就隐藏在苹果园的茅屋里,躺
在一张草床上……多年后,一直到那人再次复出的时候,人们才知道,这里曾经藏过一
个省委书记!这位省委书记复出后,特别怀念在呼家堡的那些日子,尤其怀念他曾经躺
过的那张草床。他到处给人说,要不是老呼的那张草床,他就活不到今天……他说,那
时候,他的腰被红卫兵打断了三节,疼得厉害,可一躺到那张草床上,他身上的疼痛马
上就轻了,先是麻,后是痒,哎呀,那滋味真是舒服啊!……他说,因为怕人发现,他
没有请医生看,也不敢请医生看,是那些草的气味治好的他的腰,百草治百病啊!……
他还说,一躺到那张草床上,不知怎的,这心就静了,什么也不想了。他马上就看到了
他的母亲,他能咬着牙活下来,就是他想到了他的母亲……这位省委书记走一处说一处
,一时,"呼家堡绳床"就成了上层一些领导眼里的神奇之物!那些上了年纪的高层领导
人,有过腰疼病的,纷纷派人前来讨要;连北京都知道了"呼家堡绳床"的传说……(当然
,那些送人用的"呼家堡绳床"已不是昔日的那种破绳床了,床架是专门订制的,草也是
专门种植的,经过选择的、不像以前那么扎人了。)再加上一些报纸、电台的鼓噪、宣传
,"呼家堡绳床"一下子名扬四方!它先是具有了包治百病的神性,继而又成了一种精神
的象征。
  然而,真正喜欢绳床、离不开绳床的,却只有呼天成一个人,只有他这张绳床才是
采集了二十多种草编出来的,其中有很多种带有毛毛刺儿的草,他特别喜欢那种扎扎窝
的感觉。
  他只要一躺到那张绳床上,浑身的血好像一下子全流到脊背上了。那刺是一点一点
的,一芒一芒的,一小窝儿一小窝儿的。一开始的时候,也只是感觉到这里有一点点儿
扎,那里有一星星儿的刺,那刺动是很轻微的,是可以品的。慢慢脊梁上就像着了火,
是慢烧的小火,小火在他的毛孔里烧着,一点点、一点点地热,那感觉就像是有什么从
脊背上流出来了,一炙一炙地流,一润一润地流,多好啊,那初期的扎扎窝窝的疼点在
慢慢地消失,脊梁也跟着消失了,再过一会儿,就没有脊梁了,什么也没有了,取而代
之的是一种气味,那是一种草和肉体接触后产生出来的气味:先是腥,有一点苦涩的腥
;接着是香,也是那种带一点苦涩的香;尔后是甜,仍是那种带一点苦涩的甜。再接着
,草的气味就把人整个覆盖了,各种草都在分泌着它们的气味,他成了气味的导体,那
被割了又晒,晒了又拧的草像是还阳了一样,发散出一股股浓烈的黑颜色的芳香……他
就像是躺到了大地之上,躺到了无边的田野里,身下是一窝一窝的热土,四周是茂密的
草丛,他也就跟着化成了一株草,成了草精了,他也常给人开玩笑说,他就是草脱生的
,他是"草精"。到了这时,也只有这时候,他的大脑里才会一片清明,该放下的全都放
下了,该扔的也都扔掉了,那思绪就像锥子一样,尖锐地扎在一个点上,那么,思考重
大问题的时候就到了。
  呼天成很久没有躺这张草床了。过去,每逢遇到重大问题的时候,他都要在这张绳
床上,躺一躺。以此来平静心中的火焰。这里是他思考问题的地方,也是他痛下决心的
地方。
  现在,呼天成蜷在那张草床上,紧闭着两只眼睛,脑海里空空静静的,可他却清清
楚楚地看见了一个小人儿。那个狗儿曾经穿着一个小红兜肚,在他的眼前爬来爬去,流
着两行清水鼻涕,可他爬着爬着竟也长大了。他高中毕业,当过三年兵,是他把他送走
的,当的是消防兵,在城里学爬墙……而后他就回来了。他没把这孩子当回事,回来把
他分到面粉厂。他甚至都记不清这狗儿的面目了。只记得这娃子黑黑的,有点腼腆,不
大爱说话。可是,他看走了眼了。他没有想到,就是这么一个小狗儿,在他的六十大寿
的这一天,竟然要脱离集体……是呀,是呀,他的确是把屎罐摔到了我的脸上!不,狗
儿是整整扣下了一个屎盆子!!他为之奋斗了四十年的呼家堡,在今天,在他无比辉煌
的时候,竟然有人蔑视他的存在,连招呼也不打,说走就走?!没有天了么?没有日月
了么?没有世界了么?!他曾多次在大会上讲过,呼家堡是一个整体,呼家堡的荣誉不
是哪个人的,是大家的,每个人都是呼家堡的一分子,大家都要像珍惜自己的生命一样
珍惜集体的荣誉。如果有人破坏呼家堡的荣誉,那么,大伙说怎么办吧?……他记得当
他说到这里的时候,整个会场上齐声高呼:撕吃他!!……可是,竟敢有人把他的话当
成耳旁风,竟敢有啊!
  呼天成身子微微地动了一下,在心里默默地说:有人给他送礼来了,在他六十大寿
的这一天,有人给他送来了礼物,那是一个屎盆子!这是最好的一份礼物了,好哇,好
哇。
  许多年来,他觉得他已练就了一双鹰眼,他的眼就是专门用来识人的。他从未看错
过一个人,四十年来,他培养了多少人才,又送走了多少人才呀!有多少人对他说:老
呼,你真是慧眼识人哪!可是,这一次,他却看差眼了。他竟没注意到这么一个人,这
的确是个人物,是个人物啊!可他为什么要走呢?仇恨他?是为了那件事……也许。平
日里不动声色,突然来这么一下子,这年轻人肯定是动了心思的,他是工于心计呀!要
不,他是不会走的。在他六十大寿这一天,他敢站出来,敢说出那一个"走"字,这就说
明,他是遇上对手了。许多年来,虽然也有人搞鬼,可他还没有遇到过真正的对手。没
有一个人敢公开的和他对着干。这一次,他是遇上了。
  记得,在送这娃子去当兵的那次欢送会上,他的父亲,那个胆小的老实人曾一磨一
磨地凑到他跟前。说:"你看,这娃子……?"当时,在那样的场合下,他也顺口说了句
客气话,他拍了拍他的肩膀说:"老刘,你养了个好娃子呀!……他爹忙说:"呼书记,
你多调教,你可得多调教他呀……"那的确是个老实人,可老实人养了个不安分的娃子…
…"
  他在大会上讲过多少次呀!集体是什么?集体是一种信仰,是一种觉悟,要活在一
块活,死在一块死;集体就是一驾马车,你往东,我往西,驴拽狗不走的,行么?集体
就是一块责任田,你种这,我种那,你两垅谷子,我二斗黍秫,行么?集体就是卖了老
婆买合笼,不蒸馒头蒸(争)口气!……唉,草是要锄的,牲口是要用鞭子抽的。草隔一
段不锄它就要疯长,牲口隔一段不抽也会尥蹶子。俗话说,土是养人的,一方水土养一
方人,土得有"墒",这个"墒"很重要啊!水多了,它涝,天干了,它旱,人也是这样啊
!这三年,就这三年,他大意了。
  娃子呀,你的根在这里,你的户籍在这里,你的父母在这里,你能走到哪里去呢?
你跟你呼伯斗心眼,你还太嫩了一点,你还嫩哪!他是可以不让他走的,只要他言一声
,他就走不了。这样,要是这样,就太小家子气了,传出去影响也不好。可这不仅仅是
走一个人的问题,这事关呼家堡的声誉呀!多少年来,呼家堡一直是铁板一块,这块铁
板是他花了四十年心血熔炼的,现在,这块铁板出现缝隙了……"
  想到这里,呼天成的肝疼了,他的肝上冒出了一团一团的火苗……他心里说:老了
?难道真是老了?
  五、呼家堡的议会
  一个时辰之后,在绳床上躺着的呼天成扭了个身儿,坐起来了。他脸上带着微微的
笑意,显得异常的平静。他把干部们重新召进屋来,大咧咧地对村秘书说:"根宝,给我
弄根烟儿。"村秘书赶忙从兜里掏出一盒"红塔山"来,那烟盒的封口已经撕开了,是早已
准备好的,他递上去一支,接着又点上火。呼天成吸了两口,抬起头,目光在众人脸上
撒了一圈,说:"说说吧?"
  民兵连长呼二豹一下子跳起来了,炸声骂道:"鳖儿作死呢!叫我说,捆他一绳,看
他还操不操了?!"
  呼天成看了他一眼,轻声说:"坐下,坐下说。"
  呼二豹一下子就蔫了,他乖乖地坐下来,不吭了。
  呼天成又鼓励他说:"说吧,继续说。"
  呼二豹吭吭着,脸涨得通红,他想小点声说,可他大嗓门吆喝惯了,不会小声说话
,只好捏着腔说,他的声音尽量往小处走,可听起来竟还是扎扎窝窝、支支叉叉的:"我
说,我是说……"他一边说一边看呼天成的脸,想从呼天成的脸上看出点什么,可他什么
也没有看出来,只好接着往下说,"……我有个好法儿,一绳下来他就老实了。就是用那
种细绳儿,细塑料绳儿,拴住他的两只大拇指,只绑这俩指头,别处不动他,尔后把狗
日的吊起来,日弄到梁上,也不用吊太高,只一砖高,将巴差的似挨地似不挨地,情让
他往下蹭了,蹭一下'咯吱'他一下,蹭一下'咯吱'他一下,光往痒处'咯吱'……用不了
多会儿,一顿饭的工夫,他就老实了,保管叫他服服贴贴的。这个法儿没法验伤,谁也
验不出来伤在哪儿……"呼二豹说着说着,眼发亮了,他直了直腰,望着众人,还不由自
主地舔了一下舌头。
  一时,屋子里静了,没有人说话,谁也不说话。过了一会儿,呼天成淡淡地说:"往
下说吧。"
  副村长呼国顺伸了伸脖子,说:"我……我我说……两两句。"
  他是个结巴舌,有点口吃,他的话总是一节一节的,就像"败节草"一样,他瞪着眼
,很认真地说:"叫……叫……叫我说,还……还是,按按制度办……事。咱……咱咱…
…不是有规……规定,违违……违犯那那个……那……先先停他的水,后断断他的电…
…电,叫叫电工把线给他掐了,弄他半月,可可……可灵!不不……不像话!说……走
人就走人,那……那还行?!"
  面粉厂的厂长插话说:"国顺说这不行。他想走哩,你断他啥电哩?断也白断……他
这个人拗,年轻轻的,好琢磨个人,好认个死理儿。你越不让他干啥他偏干啥。叫我看
哪,就不让他走!不能让他走!"
  呼国顺说:"咋……咋……咋不行?他他走?!哼,他爹……爹哩?他娘……娘哩?
他爹他娘总……总走不了……了吧?他他爹……爹娘吃水……水不吃?他只要说不……
不吃……也也好办……"
  奶牛厂厂长拧了拧身子,这人说话磨里磨道、女里女气的,他小嗓说:"说这说那,
都是白扯。关键是这个头儿不能开。头儿一开,往下就难说了……我看哪,抓他一个典
型。把他弄到群众大会上,一上会就好办了,到时候你一句他一句,光唾沫星子就能把
他淹了!别说鳖儿就那一张嘴,就是他浑身长嘴,也过不了这一关!看看有多少指头戳
他的脸吧?!叫他说说,叫他自己说,咋?集体给他房住,给他钱花,给他供吃供喝,
给他配沙发,装空调……呼家堡哪点对不起他了?呼伯哪点对不起他了?他肯定说不出
来,说不出来就好办了……到时候想咋处理他,咋处理他!"
  羊厂的厂长呼平均身上有膻味,没人愿跟他坐一起,他就在地上蹲着,一只手在地
上划来划去,划了一会儿,他忽然抬起头说:"叫我说,还是用老法儿治他。给他'开小
灶'。"
  他说着说着,也有点兴奋了,唾沫星子溅起来:"找个地方,找个僻静地方,就我们
那羊圈边上有个小屋,可得。弄去,让民兵看住他,一天三晌让他家里给他送罐饭,干
部们轮班找他谈,日他娘,黑了白哩连轴转,三天不行五天,五天不行十天,情熬他了
,一夜一夜熬他,眼熬得跟灯笼样,用不了几天都把他攻下来了!看他还操不操了?"
  猪厂厂长刘德有不紧不慢地说:"肉是好肉,就看咋割法儿了。咱这儿不是每月都搞
'民主评议'么?我知道那是评议工分,评议工资的。我看,咱改改,咱也给他来个民主
评议,评议评议他这个人。让他一个单位一个单位去接受'民主评议',一人说他一条错
,就一千多条错,人身上有一千多条错,你说他是个啥人?人不敢让人评议,评议时间
长了,连他自己都觉得他是个孬种,大孬种!到他自己也认识到他是个孬种的时候,就
好办了……"
  妇女主任马凤仙先是像背诵似地说:"谁往呼伯头上扣屎盆子,我们坚决不答应!一
千个不答应,一万个不答应!"说着说着,她竟然掉泪了,她流着泪说,"呼家堡的男人
都该站出来,扇他!啥狗×马×的东西,良心叫狗吃了?!敢破坏集体?!破坏呼伯…
…还算人不算?!"接着,她又说,"你们说了半天,净脱裤子放屁,多那一事,六个指
头搔痒,多那一道儿!叫我说,啥法儿也别使,就一条,弄住他娘,弄住他媳妇,啥都
齐了。干部们根本不用出面,找些积极老婆们,情开'帮助会'了,看老婆们把他家里砸
磕成啥样?!那一年开麦升家的'帮助会',不就是这样么?一群老婆围住,吃了饭就开
,吃了饭就开,指头捣到脸上……一家伙可老实了!女人家最要脸面,三天下来,保准
屙稀屎!"
  往下,众人七嘴八舌,纷纷发表自己的高见,谈出了许多更为绝妙的好主意……会
议开得十分热烈。众人都异口同声地说:决不能让这鳖儿走!决不能开这个口子!
  在众人发言的时候,呼天成一声不吭,他只是默默地听着。有时,把眼闭上,有时
睁开,淡淡地望着众人。一直到都表了态,都讲完了,他才问:"说完了?还有没有?谁
还说?"
  就这么一句,屋子里又重新静下来了,众人都望着他……这时,呼天成说:"大家的
意思是不让他走?"
  众人齐声嚷嚷说:不能让他走!他这是给集体抹黑!这个头不能开……"
  可是,呼天成却笑眯眯地说:"怕啥?走就让他走嘛……"说着,他的脸突然就黑下
来了,一股黑风风的怒气罩在了他的脸上,他沉着脸,目光像烙铁一样在众人脸上烫了
一圈,厉声说:"……这个头咋不能开?!走个吧人有啥了不起的?还有谁走?你们谁还
想走?!说呀?谁走都行,我现在就批准!谁走报名?!"
  刹那间,屋里的空气顿时紧张了,没有一个人敢吭声,人们都低下头去,呆呆地看
着眼前那一小块……"
  片刻,呼天成的语气缓下来了,却仍是很严肃地说:"你们都是呼家堡的干部,是接
班人哪。遇上一点小事就这么不冷静,行么?别说走他一个人,走十个人,走一百个人
,呼家堡还是呼家堡!你们谁想走也可以走嘛,我老了,不中用了,我是要留下来的。
呼家堡四十年都没垮,我不相信,现在还有谁能搞垮它!怕什么?!啊,有什么可怕的
?!"接着,他又说:"毛主席说,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走就让他走嘛。当然了,有
人要走,这说明什么?说明我们的工作没做好,有漏洞。我也是有责任的。在这里,我
就不多批评大家了。"
  干部们全都望着呼天成,一时,也都各自想着身上的"责任"……"
  呼天成手捧着头想了一会儿,默默地说:"走可以走,咱还是要做到仁至义尽,总还
是要见个面吧?你们说呢?"
  立时,民兵连长呼二豹站了起来,马上说:"我去叫他!……"说着,他望了呼天成
一眼,见呼天成的眼皮一塌蒙,便快步走了出去。
  此刻,干部们像是悟过来了,一个个又说:就是,呼伯分析得对,走就让他走,一
个老鼠屎还能坏锅汤?走他个把人也没啥了不起……"
  一会儿工夫,呼二豹回来了。他一进门就说:"鳖儿操哪,不来!……我把他爹日弄
来了。"这时候,人们才发现,门口还站着一个人。他袖手立在那里,腰弓着,脸上带着
惊慌不定的神色。他的目光小心翼翼地四下探去,可是,没人理他,谁也不理他。他缩
了缩身子,喃喃地说:"他呼伯,你看……"
  呼天成望着他,久久不说一句话。他的目光像碾盘一样压在刘老头的身上,刘老头
感到了那目光的重量,他弓下腰,再次缩了缩身子,像要钻进地缝儿似的,头上出了一
层一层的汗球……"
  片刻,呼天成淡淡地说:"老刘,你养了个好娃子呀!"
  刘全老头嚅嚅地解释说:"都劝过他。我劝他,他娘也劝他……不听劝。孩子大了,
我也是没法呀!"
  这时,呼天成笑了笑,说:"没啥。年轻人嘛,想出去闯闯,是好事。你回去给廷玉
捎个信儿,咱呼家堡需要人才,只要是人才,会适当安排的。留下来当然很好。想走呢
,不拦他,随时可以走。不过,咱呼家堡是个集体,不是旅店,不能想咋就咋,你说对
不对?就说是旅店,来了也得登个记吧?走时也得打个招呼哟!嗯?……我说了,走是
可以走,随时都可以走。如果对干部们有意见,就是走,也要把意见留下来,对我的,
对干部们的,都留下来,好改进工作嘛。你看呢?老刘……"
  刘全老头像鸡叨米似地连连点头说:"我说他,我说说他……让他来,让他一定来。
"
  ……"
  又一个时辰过去了,院子里终于响起了那"蹋拉、蹋拉"的脚步声。人们都朝门口望
去,然而,在门口出现的仍然是刘全老头……"
  刘全老头再次弓着腰走进来,一进门就扇起脸来,他一边扇自己的脸,一边流着泪
说:"我没这个儿子,全当我没养这个儿子!……收拾他吧!"
  呼天成忙说:"老刘,你这是干啥呢?别,别……快,让老刘坐下……"
  有人赶忙给老全头让座,可他没有坐,他也不敢坐……只是连声说:"收拾他,收拾
他吧。"呼天成淡淡地说:"你说哪儿去了,收拾他干啥?他又没犯法。"
  接着,呼天成叹了口气,手捧着头沉默了一会儿,终于说:"娃子铁了心要走,就让
他走吧。……老刘,他既然不愿见我,你就再给他捎个信儿。你给他说,我呼天成不是
鸡肠小肚的人,在外头要是混不下去,还回来,我还欢迎他。要是遇上难处了,就言语
一声,我呢,多多少少的,在外边还认识几个人,也许能帮他一把……就这样吧。"
  这时,民兵连长呼二豹跳起来了,瞪着眼说:"呼伯,就这样让他走了?!"
  妇女主任也站起来,点着刘全老头的鼻子嚷嚷说:"老刘,还有良心没有?有些人的
良心是让狗吃了!啥叫仁至义尽哪?呼伯也只能这样了吧?!"
  呼天成摆了摆手说:"留住人,留不住心,让他走吧。"
  刘全老头脸都黄了,他往后退着身子,一再嚅嚅地说:"我再说说,我去再说……我
,我给他跪下,我让他来……"说着,他小跑着回去叫儿子去了。
  会散了,可呼天成却一直手捧头坐在那里,他还在等着,他想他会来的……"
  第二天上午,太阳升起来的时候,民兵连长呼二豹走了进来,他一进门就骂道:"这
鳖儿是吃了豹子胆了!"
  这时,呼天成脸上露出了明显的失望,他的眉头紧皱着,脸上的纹路绷出了一道道
凛然的紫色血红,可他仍淡淡地问:"走了?"
  呼二豹说:"走了。"
  他的目光望着呼伯,仍希望他说一点什么,只要呼伯言一声,他立马就把那"吃了豹
子胆的"追回来!
  呼伯不语。倒是站在一旁的村秘书忍不住说:"哼,他还是不走的好。"
  一语未了,呼伯突然就看了他一眼!
  过了一会儿,呼天成摇了摇头,喃喃地说:"这孩子,都不敢见我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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