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eading 版 (精华区)

发信人: bookworm (书虫), 信区: Reading
标  题: 羊的门(10-2)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2000年09月08日15:52:20 星期五), 站内信件

四、挂"星"的灵魂
  在呼家堡,老曹竟成了第一个挂"星"的灵魂。
  老曹是递年的夏天去世的。
  在那年夏天里,老曹踩在了皮带轮上,他就像是鏊子上的烙馍一样,几经翻卷,最
后变成了呼家堡纸厂的第一张纸。
  老曹本是劁猪的。那时候,他常年在外游逛,大部分时间在四乡里给人劁猪,当然
一有机会他也干些别的,比如修个柴油机了、马达了。老曹是个能人,手很巧,干什么
都是一看就会。老曹这人从不跟村里人打交道,可他最敬重的一个人,那就是呼天成。
当他在外游逛了一些日子之后,他认为他发现了一个很好的"副业"。于是,他跑回来对
呼天成说,支书,咱村也办个纸厂吧,看外边办纸厂老赚钱。呼天成说,你行么?他说
,行。多厉害的狗,我都收拾了。呼天成默默地看了他一眼。他赶忙又说,我知道村里
人都恨我,我是想给村里人办件好事。
  于是,呼天成答应了。他就凭着一张脸,去市里跑了几趟,赊回来了一个旧锅炉,
一台烘机。打浆机是老曹自己摸索着造的。老曹说,打浆机就不用花钱买了,咱自己弄
。于是,老曹跑到人家的纸厂偷偷看了几回,比葫芦画瓢,就自己摸索着干了。当时一
村人都很兴奋,说老曹不简单!
  这是四月半的事,当时,呼天成给老曹下了一道命令,说是"五一"出纸。老曹很听
话,就一门心思忙"五一"出纸的事。然而,谁也想不到的是,到了"五一"那天,老曹竟
成了呼家堡纸厂出的第一张纸!
  呼家堡纸厂是四月二十七开始试车的。在"土技术"老曹的带领下,一连试了三天三
夜,可就是出不来纸,不是这里有问题,就是那儿有毛病,出来的只是一些像麻袋片一
样的东西,没有一块囫囵的……老曹就说,别慌,我说叫它出来它就得出来。那时候老
曹已经三天三夜没合眼了,他的两只眼熬得像血葫芦一样,却还是不甘心。最后一次试
车的时候,他专门让人把呼天成叫来,说这次一准成功。当人们把呼天成叫来时,老曹
对呼天成说,开始吧?呼天成四下看了看,问:咋样?他说:行,这回准行。呼天成就
点了点头说,那就开始吧。于是,老曹就慌慌地跑去亲自推闸。老曹个太矮,老曹窜了
两窜,伸手仍够不着挂在墙上的闸刀,他干脆就趄着身子,顺势踩在了皮带轮上,高高
地举着一只手,只听"轰隆"一声,闸是推上了,机器也跟着转起来了,可老曹头一晕,
却像烙馍一样卷在了皮带上……就在眨眼之间,又听到"哗!"一声巨响,站在另一边的
人就高声喊道:"出来了!出来了!"当人们围上去看时,却又见纸槽里一片红染染的,
人们诧异道:噫,咋是红纸?!
  然而,那却是老曹的血……"
  当机器停下来时,老曹的两只眼还直直地瞪着,可人已经成了一张碎纸了。
  顿时,人们都吓傻了。一个个像呆子似的,大眼瞪小眼……"
  只有呼天成一个人默默地走上前去,看了看老曹。这时老曹已成了一张半卷的红纸
!他的两只眼直瞪瞪地往外鼓着,像个抽了筋的瘪皮蛇,样子十分难看。老曹的身上的
骨头全碎了,骨头渣子一节一节地戳在外边,把身子扎得就像个烂了的柿饼……过了一
会儿,呼天成抬起头来,大声宣布说:"老曹因公牺牲的。他是烈士。他是咱呼家堡的英
雄!"
  这时,人们才慢慢地醒过劲来。又过了一会儿,呼天成对那些傻站着的人说:"你们
都过来。"
  于是,人们都怯怯地走了过去。呼天成说:"你们看,老曹闭眼了么?"到了这会儿
,人们才一个个大着胆走上前来,看了看老曹,尔后说:"没有。"
  呼天成就说:"老曹是死不瞑目啊!你说怎么办?!"众人都不吭声了,谁也不知道
该怎么办。呼天成就说:"咋也得让老曹闭眼哪?你们说是不是?"众人也都说:"是。"

  接着,呼天成又说:"咱就是不干了,也得把第一张纸弄出来!"于是,他当即派人
赶往城里,说无论如何也要把造纸厂的技术员请来;同时,又吩咐人就地给老曹布置了
一个灵堂。
  尔后,呼天成就去捂老曹的眼睛,可老曹的眼睛鼓得像气蛋似的,已经炸出了眼眶
,捂了半天也没捂上。于是,呼天成就默默地站起身来,立老曹的灵前,一动不动站着
……"
  待过了一天一夜之后,机器通过技术员的再三调试,终于把一张纸完整地生产出来
了。到了这时,呼天成才转过身来,亲自把这张纸盖在老曹的身上,说:"老曹,你瞑目
吧。"
  接着,呼天成亲自主持了全村人参加的追悼会。在会上,呼天成流泪了,他流着泪
说:"毛主席说,人固有一死,有的人死了,重于泰山;有的人死了,轻于鸿毛。老曹是
因公牺牲的。他为了呼家堡三天三夜没有合眼,最后倒在了机器旁。他的死重于泰山!
当然了,有人会说,老曹过去也干过一些不那个的事情,可人无完人嘛。看人要看大节
,看主流嘛。无论怎么说,这一次,他是功臣!是我们呼家堡的烈士!他的家属,在我
们呼家堡,应该享受烈士的待遇。有人会说'烈士'是要上头批的。可老曹这这样的烈士
,不用上头批。老曹是我们呼家堡的光荣,我们自己定的烈士用不着上头批。今后,凡
是因公牺牲的,都是呼家堡的烈士!在这里,我号召全村人向老曹学习!……"
  往下,干部们一个个上去发言,都说了老曹的很多好话……"
  老曹"倒插门"来呼家堡的。老曹的女人怎么也想不到,老曹"走"得竟如此风光!那
时候,老曹每次回村,大都是有人撺着他的脖领子揪回来的,身上也挂过"投机倒把"的
牌子……现在老曹是"烈士"了。老曹的几个儿子也都跑上来乱纷纷地给呼天成磕头。不
料,呼天成却喝道:"干啥呢?起来,起来,有头给你爹磕去!以后得好好跟你爹学!"

  当晚,守灵的时候,老曹的小三偷偷地对他的两个哥哥说:"咱爹临死那天,半晌还
回家了一趟……"
  曹家老二说:"回家干啥呢?"
  小三悄悄地说:"拿回来了一个轴承,铜的。"
  老大兜头给了他一耳光:"胡说!"
  小三说:"真的。我看见了。包着油纸,爹藏到梁头上了。"
  老大说:"再胡说,看我不打你的嘴!"
  小三分辩说:"真的。不信你看看去。"
  曹家女人一惊,黄着脸说:"出去可不敢乱说。你爹是烈士。你爹如今是烈士了……
"
  小三说:"我知道。出去我不说。"
  接着又小声说,"我用舌头舔了一下,真是铜的。"
  第二天,呼天成亲自带领全村的老老少少去给老曹送葬。老曹本是外姓人,他是呼
家堡的女婿。应该说,老曹的一生是很不得志的。他的目光总是很阴鸷。他在村里从来
没有得到过人们的尊重,人们看到他的时候,都说老曹这人邪,是眼邪,说他长着一双
狗眼。长期以来,他一直是一个"倒插门"的。在平原,"倒插门"是一个很低贱的词语,
那是一种让人看不起的行为。这就等于说,他为了女人出卖了他的姓氏,也出卖了他的
后代。在村里,人们甚至不知道他究竟叫什么,无论是大人还是孩子,都喊他老曹。在
这里,老曹仅仅是一个代号,这是对一个外姓旁人的客气,也是一种骨子里的疏远。可
谁也没有想到,他的葬礼竟然会如此的隆重!呼家堡广播站的两个大喇叭也架到"地下新
村"门前的石狮子上,喇叭里放着哀乐。下葬的时候,所有的人都对着他的棺材三鞠躬,
对着这个矮矮的小个子的灵魂表示哀悼……"
  当人们排着队来悼念老曹的时候,心里都藏着一种说不出来的滋味。谁都觉得老曹
似乎不应该享受如此隆重的葬礼,老曹算什么呢?他只不过是一个外姓旁人罢了。是呀
,老曹死得很惨,老曹一推电闸就过去了,也就是眨眼之间,老曹成了一张红颜色的肉
纸。可这又怪谁呢?一个劁猪的,这不是逞能么?可谁也没有把心里的话说出来。人们
只是走得很麻木,悼念得也很"过程"。谁也说不清呼天成为什么要这样做。他亲娘死的
时候,他一滴泪都没掉,他甚至没有到墓地来。可对于老曹,他怎么会如此的看重呢?
到底为什么?!谁也想不明白。可他硬是这样做了。人们就只有跟着走。
  跟着走哇!
  于是,在"地下新村"里,老曹的墓碑上光荣地凿上了一颗星。这是呼家堡多年来给
死人缀的第一颗星。这颗星是在众人的目光下,由刘全老头一凿一凿刻上去的,尔后又
刷了两道红漆。很耀眼哪!这光荣虽说是死亡之后的,可它映在人们的眼里,就成了一
种很刺激人的东西。
  葬礼结束后,呼天成独自一人在"地下新村"里站了很久。
  天晴着,有云儿在天边远远地、绵绵地飘动。西岗地势高,站在这里,眼前是茫茫
无垠、纵横交错的平原。五月,麦子已抽穗了,到处都是一片绿汪汪的。油菜地里,是
一滩灿烂的黄。再往下走,就是村子了,那排房一栋栋的,已初具规模。身后是死人,
眼前是活物。两个"新村"。生与死,离得很近哪。死是活的说明,活也是死的寄托。看
来,人是活念头的,一个念头,就可以产生一些活生生的物什,只要你敢想,只要你用
心,就没有办不成的事情。有时候,你必须超常办事,你必须出人意料,就像耕地的老
牛一样,你要是冷不防甩上一鞭,它就会猛一激凌!如果不可能的事情能够成为可能,
那么……"
  那是一颗星么?那是一条路!一个伟人说,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这就是"榜样"!

  可是,老曹搞的那个纸厂,也只是断断续续地生产了三个月,生产出了一堆没人要
的揩屁股纸。那些纸一张也没有卖出去,后来都分到了一家一户,让人擦屁股用了。
  在"地下新村"里,老曹仍然是"烈士"。
  五、大偷与小偷
  递年春天,下过第一场雨后,呼家堡又有一个人被送进"地下新村"享福去了。他的
序号是:313。
  313是孙布袋。
  孙布袋最后是笑着走的。
  那还是十一月的时候,有一天,呼天成从城里开会回来,刚走到村口,就被一个人
拦住了。那竟是秀丫。
  秀丫说:"我都等了你一天了。"
  呼天成看了她一眼,说:"有事么?"
  秀丫默默地说:"他……快死了。他想见你一面,跟你说说话。"
  呼天成迟疑了片刻,抬起头,看了秀丫一眼,用手拍了拍脑门,想了想说:"好。我
就见见他。"
  于是,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着,呼天成就跟着秀丫去了。进了门,呼天成才发现,孙
布袋果然病得很重,只见他病恹恹地躺在一张小木床上,露着一个白苍苍的脑袋。人是
会变的呀!本来个头很大的孙布袋,人已收缩得走了形,他就像个孩子似地躺在那里,
显得又瘦又小。孙布袋后来一直在村里放羊,他放了近三十年的羊,这会儿,他身上仍
然残留着一股刺鼻的羊膻味。
  看见呼天成进来,孙布袋微微地扬起头,脸上顿时亮起了一小块病态的红晕。他笑
了,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笑着说:"你还是来了。"
  呼天成望着他,默默地看了一会儿,说:"布袋,有病咋不去治呢?"
  孙布袋说:"时候到了。治也没用。你坐吧。"
  说着,他用力地咳嗽了一阵,眼白翻了翻,望着站在一旁的秀丫和女儿,说:"出去
吧,你们都出去吧。让我跟老呼单独说句话。"
  等人都出去后,孙布袋缓声说:"过去,我一直怕你。我怕你怕了一辈子。我现在不
怕你了。"
  呼天成笑了,淡淡地说:"你怕我干啥?"
  "过去,我一看见你就想尿。真的。"
  孙布袋说。
  呼天成望着他,说:"真怕?"
  孙布袋说:"真怕。"
  呼天成沉默了一会儿,大手一挥说:"算了。你病成这样,都不要计较了。你说呢?
"
  孙布袋喃喃地说:"没有几天了。也就是两三天的事。我已经让人去给我看过'号'了
。那那边,坟头排在我三哥的后头,我是313。这'号'好啊。"
  呼天成笑眯眯地望着他,一句话也不说。
  孙布袋吃力地咳嗽了一阵,说:"老呼哇,我年轻的时候,偷过庄稼,背了一辈子小
偷的罪名。其实,我还真想再偷一次,能再偷一次多好。可我活不了几天了……"
  呼天成眯着眼,望着孙布袋,笑着说:"布袋,那时候,你啥没偷过?你偷得真巧妙
啊。"
  孙布袋也笑了,他笑着说:"有一次,我偷了六两芝麻,没有一个人知道……"说着
,孙布袋喘了口气,带几分狡黠地说:"可我偷不过你。你是大偷,我只能算是小偷。我
这一辈子,没偷过人吧?"
  呼天成望着他,摇摇头,默默地说:"布袋,这么多年,你也没闲着呀。我知道,你
一直想抓我的把柄……"
  孙布袋往上挪了挪身子,喃喃说:"你都知道了?"
  呼天成直直地看着他,点了点头。
  孙布袋说:"其实,我还得谢你呢。真的。你也知道,我原是一个懒人,是你让我变
勤快了。"
  呼天成笑着说:"噢?是嘛。"
  孙布袋脸上那一小块更红了,他的一只手紧扣着床板,歪着身子说:"可不。可我盯
了你那么多年,到了也没把你抓住……"
  呼天成淡淡地说:"你也不容易呀。"
  "我知道我斗不过你。本来,我是有机会的……"孙布袋有些遗憾地说。
  〓〓"我也给过你机会。"
  孙布袋喃喃道:"是哇。有天晚上,在月明,我就要抓住你了……"
  "我一直等着你呢。"
  孙布袋说:"其实,我要抓你也容易。那时候,我就没睡过觉,我一夜一夜盯,要是
有一点动静,我就过去了……"
  "那声音就跟猫盖屎一样。"
  这时,孙布袋趄着身子,突然从被子里伸出了两只手。那手像鸡爪一样佝偻着,已
经伸不开了,他晃着两只手说:"你看,我放了三十年羊,你放了三十'我',人也是畜生
。"
  呼天成略显惊讶地望着他,说:"布袋,你长见识了。"
  孙布袋说:"人老了,糟践粮食多了……"
  呼天成说:"我也老了。"
  孙布袋说:"人一老,就成贼了。"
  "老贼?"
  "老贼。"
  呼天成点了点头:"有道理。"
  孙布袋说:"你闻出来了吧?我身上有股味。孩子们都不大理我,我身上有股羊膻味
。那时候,我就睡在羊圈里,一天一天,我觉得我都快变成狼了……"说到这里,孙布袋
沉默了一会儿,又喃喃地重复说,"我放了近三十年的羊,身上有味了。"
  孙布袋说着,眼里突然出现了一个灼人的亮点,那亮点像火星儿一样迸出了眼眶,
直直地烧着呼天成:"有一年,我掐死过一只羊羔,你不知道吧?"接着,他笑了笑说:
"你要是知道,早把我斗死了。"
  呼天成说:"为啥?"
  孙布袋喘着气说:"我恨你。"
  孙布袋又说:"我给你娶了个女人……"
  呼天成背过身去,一声不吭。
  孙布袋恶狠狠地说:"我把脸都卖了,结果是给你娶了个女人……"
  呼天成默默地说:"其实你不该娶她。"
  孙布袋手一摔,一撑,硬是扬起了小半个身子,他呼呼哧哧地说:"那是我用'脸'挣
的!"呼天成在沉默了很久之后,终于说:"我这一辈子,就办了这一件错事。"
  孙布袋突然咳嗽起来,他咳嗽了一阵,说:"你不光害了我,你也害了她。你不知道
吧?我老是掐她,我一夜一夜掐她,夜里,我只掐那一个地方,让它紫了黑,黑了紫!
可她一声不吭……"
  呼天成的呼吸陡然变粗了。
  孙布袋说:"你们都不把我当人,我也就不当人了。当个人老难。"
  孙布袋又说:"那本书,是我撺掇八圈献给你的。你不知道吧?"
  呼天成怔了一下,说:"啥书?"
  孙布袋说:"就那本书,练的是'童子功'……"
  呼天成站在那里,一言不发。
  片刻,只见他快步走到床前,弯下腰去,盯着那两只混浊的眼睛,低声说:"布袋,
我这就去叫车,立马派人把你送到省城的大医院去,让医院全力抢救你!你得活着,你
就好好活吧。"
  孙布袋眨了眨眼,眼里竟然透出了一丝惊恐:"我……尿了。我一看见你,就想尿。
"
  接着,他喘了口气,说:"你,是想折磨我吧?"
  呼天成说:"折磨你干啥?我想让你好好活着。你给呼家堡放了三十年羊,你是呼家
堡的功臣。"
  孙布袋木木地说:"我知道,你是想看我的笑话呢。"
  呼天成说:"还是活着好。"
  孙布袋愣了一会儿,忽然间笑了。他脸上的皱纹一堆一堆的,那些干了的皱折一点
点地红晕起来,整个脸显得红扑扑的。他顿时成了个顽皮的孩子,他拍了一下床板,乐
呵呵地说:"可我活不了了。县上的大夫说了,我是癌症,还是晚期,啥啥都扩散了。真
的,我活不了了。"
  呼天成默默地望着他,像是很失望地说:"布袋,你还是不要走。"
  孙布袋说:"咋,你能挡住?"
  呼天成皱了皱眉头:"我是说,你一走,我就没有对手了。"
  这时,孙布袋哭起来了。他像狼一样地呜呜地哭着说:"我跟你斗了一辈子,头发都
愁白了,从来没胜过……"
  呼天成说:"这一回,你胜了。"
  说完,他扭头就走。
  孙布袋追着他的屁股说:"我胜了?我也能胜一回?"
  六、生命在于运动
  就在埋葬了孙布袋的那天晚上,呼天成把秀丫叫出来了。
  那是个月黑头的日子,天墨得像锅底,四周鸣着春虫的叫声,那叫声一咬一咬地呼
应着,聒出了很多的春意。呼天成说:走走。秀丫没有应声,只是默默地跟着他走。
  春天了,风里已没有寒气,风开始扯丝了,风一丝丝地扯动着,竟能从指缝里漏走
。却又觉得那无边的黑鬼魅魅的,像是长了很多小手。所以,秀丫不时地要回头看一看
,然而却什么也没有。可是,走着,走着,秀丫忽然"噫"了一声,这一声很轻,但也引
起了呼天成的注意。呼天成说:"你怕了?"接着,呼天成又说:"跟着我你还怕什么。"

  秀丫不吭了。可她心里却起了疑惑。她想,怎么走着走着,走到岗上来了?她看见
了"鬼火",远远的,她看见了那绿莹莹的、一忽儿一忽儿的"鬼火"。再走,眼前出现了
一片黑乎乎的东西,秀丫明白了,这是"地下新村"。呼天成竟把她带到这里来了。白天
里,她就在这里葬了她的男人……"
  秀丫顿时站住了。她不走了。
  这时,呼天成扭头看了她一眼,说:"我这人从来不迷信。你没听人说,生命在于运
动。"
  这话说的很含糊。他的话总是很含糊,秀丫一点也不明白他的意思。可她不能不走
了,这个人的声音就像磁铁一样,一下子就把她吸住了。不管他说什么,她都会听。在
她眼里,他从来就没有错过。于是,她心里虽然有些害怕,却仍旧跟着往前走。她心里
说,她是疯了,疯得没有边了。这么多年来,只要一看见他,死她都愿。
  再走,就是"地下新村"了。眼前是一道黑花花的墙,在墙的后边,是一个个埋着死
人的坟头,秀丫不敢往前看,看了让她头皮发炸。可呼天成却一直在她头前走着,他真
胆大呀!这个地方是他命名的,他说叫什么,就是什么。这时,她听见呼天成说:"这里
多静。等我们老的时候,也会睡在这里。所以你什么也不用怕。你要怕,就是自己吓自
己。"
  人在夜里浸得久了,就慢慢地跟夜融在了一起,这时候,四周好像亮了许多,那黑
也显得不那么厚了,夜已成了一缕缕的黑气,在你四周来来回回地游走。于是,那些墓
碑仿佛一个个地直起身来,汪着一片青墨色的凉意。春天了,那黑也温和了许多。带着
沁人的暖意。天墨墨的,星星离得很近,却又很模糊,到处都是一眨一眨的针样的亮光
。突然之间,那密织的黑气四下奔逃,像纱一样的卷走了,天空一下子明亮起来,星星
越来越远,一轮黄灿灿的新月陡然出现在夜空里,墓地里亮亮地映出了两个人的身影。
这突然出现的亮光把秀丫吓坏了,她一下子扑在了呼天成的怀里,一动也不动……等秀
丫睁开眼的时候,她发现,她就站在她那死鬼男人的坟前!
  新土,眼前是一丘新土。月光照在水泥制成的墓碑上,那上边有新刻的碑号:313。

  秀丫下意识地松开了手,往后退了两步。就在这时,她听见呼天成说:"我这人从不
迷信!"秀丫勾下头去,喃喃地说:"你……这是干啥?"
  然而,呼天成看了她一眼,却突兀地说:"脱。"
  秀丫身上陡然出现了一丝寒意,她的身子抖得像筛糠一样,喃喃地说:"这……这是
干啥呢?"
  呼天成说:"这多年了,我从来没勉强过你。你要不愿就算了。"
  秀丫哭了,秀丫哭着说:"……这是干啥呢?"
  呼天成忽然改了语气,他和缓地说:"秀,你不用怕,有我呢。"
  秀丫的身子不再抖了,她低声说:"就在这儿么?"
  呼天成说:"就这儿。"
  秀丫沉默了一会儿,低声说:"还是换个地方吧,这里阴气……重。我怕你落下……
毛病。"呼天成说:"我这人阳气旺,我不怕这这那那。"
  秀丫站在那里,仍然迟疑着。一瞬间,天又暗下来,有阵阵阴风朝她袭来,恍惚间
,她觉得男人正慢慢地从棺材里坐起来,目不转睛地望着她……"
  呼天成看着她说:"他死了你还怕他?"
  她说:"我不是怕。我一点也不怕。我只是有点疙意……"说着,不知怎的,秀丫身
上就有了一股力量。她望着呼天成,先是慢慢脱去了脚上穿的两只鞋,那是一双带有孝
布的黑鞋,她把鞋褪在地上,就仿佛脱去了一种束缚。尔后,她很快地脱去了上身的衣
裳,这时她用力猛了一点,一不小心竟绷掉了一个扣子,那粒红扣子像流星一样向远处
飞去。往下,她一咬牙,把裤子也脱了,她就那么光条条地迎风站着……"
  她心里说:"布袋,死鬼,你要是心里有气,就朝我来吧。"
  这时,呼天成说:"秀丫,你躺下吧。"
  于是,她就顺从地躺下了,躺在了坟前的一片草地上……"
  到此为止,呼天成仍在那里坐着,他从兜里掏出烟来,点上,慢慢悠悠地吸着……
尔后,他说:"秀丫,你是我的女人,一直都是。这没错吧?"
  秀丫默默地说:"是。"
  呼天成又说:"我没有勉强过你吧?"
  秀丫说:"没有。"
  呼天成说:"我这一辈子就做错了一件事,我对不起你呀。"
  秀丫说:"我不怪你,我从来都没埋怨过你。"
  呼天成咬着牙说:"他掐过你,他一夜一夜地掐你,是吧?"
  秀丫哭了,她哭着说:"别说了……"
  呼天成叹了口气,说:"我欠你的太多了,怕是还不上了。"
  秀丫流着泪说:"你别说了。别再说了。"
  接下去,呼天成就坐在那里默默地吸烟,小火苗在他眼前一明一灭地烧着,一直到
那支烟吸完的时候,呼天成才"哼"了一声,恨恨地说:"他以为他胜了。可他从来就没有
胜过。"
  接着,他扭过头来,对着墓碑说:"布袋,你以为我怕你?我什么时候也没有怕过你
。你要是有种,就从棺材里滚出来吧!"说着,他站起身来,把那烟头在墓碑上按灭,这
才回身对秀丫说:"你起来吧。算了,地上太凉。"
  秀丫突然直起身子,她的两只乳房在身前一悠一悠地扑动着。她突然说:"他死了你
还恨他。"
  呼天成说:"人死如灯灭,我恨他干啥?再说,他也不值得我恨。"
  接着,她又补充说,"你也恨我。"
  呼天成说:"我怎么会恨你呢?"
  秀丫大声说:"那,你'写'我呀,你来'写'我呀!我不怕这死鬼,我也不怕丢人,来
吧,就让他看着,你'写'呀?!"
  呼天成一下子呆住了。
 

--
※ 来源:·哈工大紫丁香 bbs.hit.edu.cn·[FROM: 202.118.234.137]
[百宝箱] [返回首页] [上级目录] [根目录] [返回顶部] [刷新] [返回]
Powered by KBS BBS 2.0 (http://dev.kcn.cn)
页面执行时间:202.312毫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