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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lingzhy (美丽的骨头), 信区: Reading
标 题: 故乡面与花朵1-1----刘震云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Sun Nov 4 13:30:03 2001) , 转信
第一章 丽晶时代广场
世界恢复礼义与廉耻委员会秘书长俺孬舅与我谈起同性关系问题,是在丽晶时代广场
的露天Party上。用元宝一样的驴粪蛋码成的演台上,一群中外混杂的男女在跳封闭的现代
舞。我与孬舅周围,站满了各色社会名流和社会闲杂人员,个个手里端着一杯溜溜的麦爹
利。名流 端着麦爹利踌躇满志和神态自若,混进来的闲杂人员对这环境和气氛就有些自卑
和气馁,不住地对名流察颜观色——就好像穷人的女儿凭着姿色嫁到了大户人家一样。但
是不管是名流 或是闲杂人员,又不能与俺孬舅和我相比,从他们的表情看,他们之间的谈
话都是在作假,他们都想与我们打招呼。但我与孬舅对他们置之不理。在我们眼里,名流
和这些闲杂也没有 什么区别。我们在专心我们的谈话,如同姐俩儿牵着手去参加舞会,在
舞会受到冷落只好亲人 之间说些什么固然是一种羞耻,但当舞会的目光都对准我们,我们
还摇着扇子在那里轻松交 谈就是另一回事了。后来,这次谈话引出了一些具有划时代意义
的事情。这次谈话的划时代 意义当时我们意识到了没有呢?我想是没有。但秘书长下台以
后,在他个人回忆录中,把这 次谈话的个人作用人为地夸大了。他说,他对这次谈话早有
预谋,在心里存了很长时间,只 是借跟小刘儿谈话给大家吹吹风——他没有一件事不是在
世界上事先预谋好的;这就是有备 和无备、理智和随意的区别;看着一句话是随口说出,
但往往一下就延伸了几里;似乎是随 意弹出的一个石子儿,谁知就打着几里外的一只斑鸟
呢;于是就不能当平常话一听了之,往 往还大有深意;这就是深谋远虑,这就是未雨绸缪
,这就是礼义廉耻的核心所在。当然,这 样理智地忙活一辈子,也把他累坏喽。——我看
了这段回忆录,心里很不高兴,这把我放到 了什么位置?我清楚地知道,也许谈话到后来
引起了孬舅的警觉,但一开始谈话也是在做给 别人看,我们不理你们,我们亲人之间自己
也有话题,我们之间还可以谈同性关系,之间的 关系多么开放和民主;我不但懂道德伦理
和政治,还很懂生活嘛!我不但懂形而上,还很懂 形而下嘛!我不但懂理智,还很懂常人的
情感和这情感在社会狭窄的渠道里像瓜的蔓儿一样 是如何曲折的延伸和发展嘛!而且这谈
话还像趟着一块块解冻后的浮冰过河一样,事先根本 没有料想和设定——更没有锁定,一
会儿跳到这个问题上,一会儿跳到另一个问题上,一切 全看浮冰的飘来,每跳一块还有些
提心吊胆——事后想起来可能感到轻松和好玩,但当时恐 怕一脚踏不好就掉到冰冷的海水
里出现灭顶之灾——再也见不着俺的舅舅或外甥喽,你在远 处的海面上伸出一只手在那里
挣扎;于是就在一个问题和冰块上犹豫不决;说着说着,突然 就像暴风雪中站定的爱斯基
摩人一样冷场了。后来我碰到孬舅,手里拿着他的一卷回忆录, 孬舅看出了我的脸色,忙
红着脸向我解释:
“这套回忆录,并不是我的本意,是秘书班子在那里胡纂的!”
我噘嘴:
“当时谈话就我们两个知道,你不告诉他们,秘书班子如何得知?”
孬舅:
“我并没有有意告诉他们,只是有次我与你孬妗(德籍国际名模冯·大美眼)——她正
在壁炉旁给我织一只毛袜子——闲谈,他们在一旁旁听;还有一次,我去郊区钓鱼,与瞎
鹿瞎开玩笑,——本来我是不认识什么瞎鹿的,虽然他是一个中国影帝;还是去年有一次
在礼义廉耻会堂开会,我转过大厅,正好碰上他,看着他那光秃秃和瞎兮兮的样子,别人
笑了,我也笑了;这时瞎鹿胆怯地看着我,我只好上前做出领导的风度说:‘你是瞎鹿,
我认识你。’——口音里还有些浑厚的家乡味道,于是就像富有特色的腊肠一样显得更加
有风味,一时报上还传为美谈。从那他就粘上了我,有时在一块钓鱼。钓鱼没有他我照样
钓,钓鱼没有我他就左右不安心——我们是这样一种关系——又被他们听到,他们添枝加
叶,添油加醋,掐头去尾,拔高升华写下的。文人这一套,你还不清楚?我承认,里边有突
出我的地方,但你也得承认,基本事实都是存在的。孬舅现在已经下台了,无非在一本小
书里夸张一下青春往事,聊以自慰,你还能揪住不放吗?建议你再写回忆录时,这一段就不
要再提了。”
我仍噘嘴:
“我要不提,从此一千年一万年都是你的陪衬!”
令我不满意的另一处细节,就是关于思想浴的问题。对于那场我们亲人之间的旁若无
人的谈话,当时我们有一个共同的默契:我们理他们干什么?我们理他们能得到什么好处和
收获呢-—而我们爷俩儿或姐俩儿在一块谈一阵,却好像相互洗了一次思想浴。我们相互
擦擦背,搓搓泥,接着情感的春风又像羽毛撩着我们的耳朵眼儿或像温柔的小手在我们身
上按了一次摩一样,让我们骨酥肉软或者干脆像半夜领着一个孩子到野地里挖了一个坑要
埋掉他一样让他恐怖地大叫——很难说这里不磨擦出惊人的思想火花和让人惊叫的霹雳与
闪电——一句话能改变一个世界呢,一句话能改变一本书的意义呢,我们会心和意味深长
地笑了;而恰好说完这个,接着又出现了冰块的冷场,当时我们还感到不好意思呢。但是
到了回忆录中,孬舅却把这思想桑拿和思想浴说成是单方面的而不是相互的了,他见我没
有什么——我说,我见了他就好像洗了一次思想浴。本来是两个人共同洗澡,现在好好的
桑拿室变成了一个澡盆子,他抱着一个娃娃在那里洗。好好的公共厕所,被他一下改装成
私人卫生间;好好的公用舱,被他一下霸成了私人专机——历史能这么让你偷梁换柱吗?就
是你让我在如烟的历史中当陪衬,为了在并不充分的事实上引出难以承载的理论和思想,
但一下将我抹杀得无影无踪,这恐怕也太过分了吧?于是我仰着脸,眼睛里涌出委屈的泪水
。孬舅也有些发毛,紧紧盯住我看,突然——姜还是老的辣,他开始以其人之道,还治其
人之身,仰天长啸,潸然泪下,用双手捂住脸。见他这么伤心,我心里倒过不去,用双手
去掰他脸上的手:
“孬舅,你不要伤心,我也就是随便说说,你不要在意。”
孬舅这时愤怒了:
“你还不是看你孬舅秘书长下台了,才敢这么跟我花马掉嘴谈陪衬?礼义特别是廉耻,
怎么 没 在你身上恢复半分呢?当初你是什么?你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陪衬!陪衬还是哭着喊
着蹭上来的。你知道你现在的表现吗?你是在跟我——一个游到浅滩的巨龙鱼虾嬉戏。举起
你那根须 一样的小毛爪就在我身上搔吧,张开你那鲇鱼一样的嘴你就笑吧,可看到我无可
奈何的地步了——但你别以为自己能得到什么,你也就是蚍蜉撼树。雷电马上就要轰鸣了
,大雨马上就要倾盆了,暴风雨,你来得更猛烈一些吧!我就要趁着这大雨、洪水、泥石流
在电闪雷鸣声 中离开这小河沟回 到大海和我的故乡去了。这个时候你在哪里呢?你也就是
像寒号鸟一样躲在石缝里索索发抖 呢。别认为自己在世界上有多重要,揭穿你的本质,你
就是大年三十拾个兔,有你无你都过年的那种。吃什么大菜,平时你连饺子还吃不上呢!像
你这种表面有追求、内心很虚弱的艺 人我见得多了。当初我当秘书长的时候,有多少比你
大的名角,不都哭着喊着想跟我结交当陪衬?哪 一次不是车载斗量?呵丝·温布琳,基挺·
米恩,卡尔·莫勒丽,巴尔·巴巴,丽 丽·玛莲,瞎鹿,哪一个不比你名气大,每周末开
家庭party,为争一张入场券,他们不都 打得头破血流?表面很清高,表面很先锋,表面很
现代,表面很状态,对世界和现实都不屑一顾,但是后来这张入场券不都写到你们文集的
前言里、后记里、序里或是跋里了吗?你们 生都在攻击现实,但是到了你们的暮年,你们
不都以自己已经过期的先锋为基础建立起自 己的现实了吗?这和还俗的和尚又建立起自己
的宗教,下台的干部又开创一个新的摊子或是馊了的豆腐过了过油又端到桌子上有什么区
别?当时我要想吹风,哪里找不着一个有新闻价 值的人?还不是念你是我外甥,无意中给你
一个机会,没想到到头来你倒倒打一耙。早知你 如此,我何必当初呢?既然你是一个不明
白的人,我何不早点撒手呢?既然你见了姐姐就忘了妹妹,见了下台就忘了上台,一切与你
何干,又与我何干呢?你说这些话,又是要甩给谁听 呢?”
说着,竟像林黛玉一样哽咽起来。
见孬舅这样,我开始有些不知所措。回想当年,孬舅有错误,我也不能说没有私心。
与孬舅在丽晶时代广场谈话时,我的心思也并不全在同性关系上,而是想着从这同性关系
的话题上,自己能得多少好处;而从这话题之外,自己又能捞什么稻草。全站在一个自我
标榜为先锋或是后现代、不撤退或是新解构的小文人立场上。——我的寥若晨星的读者。
——我抓住了孬舅一些东西,孬舅也不是没有抓到我呀。而且我在小的方面的龌龊并不一
定比他在大的方面的纰漏更光彩呢。我们之间还有一个小和大的区别,这一点倒被孬舅忙
中出乱地给遗漏和糊涂了,于是我们的错误就搅在一块了,说不定对我还是万幸呢。果然
,当年的第二天,各大报纸见报,秘书长接见小刘儿,进行亲切叙话云云,我立即也成了
一新闻热点,我的两本小册子《乌鸦的流传》和《大狗的眼睛》立即被出版商各加印八万
五千册,在集市的地摊上销售一空。销售广告词是:秘书长加同性关系,先睹为快;小刘
儿成大腕,今非昔比。一些小报记者也开始像苍蝇一样围着我转,其中还有一些女苍蝇。
我拣那俏丽的,趁机拍了她们几个。记得个个不同,有的还要死要活,惹了一些小小的麻
烦。可见当时的心思还在异性身上,对同性关系并没有专心致志。这和孬舅当时对同性关
系的无意涉及,并没有多大区别;当时虽是陪衬,还是沾了孬舅不少光;现在把得到的好
处都忘了,又回头与孬舅计较“陪衬”不“陪衬”的问题,引起甥舅间知识产权的纠纷,
说起来也稍稍有些不对。何况孬舅刚刚下台,正是脆弱时期,我不该为了一点蝇头小利而
雪上加霜。于是红着脸说:
“孬舅,你不要生气了,也不要伤心了,我再写回忆录时,一定不提这一段就是了。
”
孬舅见我这么说,立即转悲为喜,擦掉脸上的泪水,把他的大巴掌,拍到我的头上。
然后还揉了两下。突然又不放心地问:
“你说话算数?——你过去可有说话不算数和见异思迁的毛病。”
这时我又有些看不起孬舅,曾身居高位多年,做过那么大的事业,思想境界也不过如
此呀。我倒突然大度起来:
“不就一个同性关系嘛,不说它,我可说的话题也多得很,不会影响整个构思。”
孬舅穷追不舍:
“那你准备说什么?”
一下将我逼到了墙角。本来我在主动,现在变成了被动;本来我是原告呀,现在变成
了被告。孬舅到底是孬舅,他转败为胜和最终控制全局的能力,总让我始料不及。像历史
上任何一次甥舅磨擦一样,虽然挑战者往往是外甥,最终还是以舅舅的大获全胜和外甥的
一败涂地而告终。我虽然知道这场谈话一结束,孬舅就要沾沾自喜地四处说:
“这个鸡巴小刘儿,还是年轻呀。”
“就这两把刷子,还想跟我花马掉嘴呢。” 但我已经像钻到竹筒里的蛇一样折不回头
了。已经没有什么反扑和挣扎的余地了。孬舅的回忆录就要成为历史,我的回忆录将来没
法写了。但我还是硬充好汉和硬着头皮说:
“这些不都是我成年以后的事吗?这些不都是我成年之后犯的错误吗?到我写回忆录时
,我就只写自己的童年生活,十八岁之后,我彻底省略就是了。”
——于是,到了本书卷四的时候,当缥缈的历史和云烟、假设的前提和将来需要一个
真实的回忆来做铅坠而不使它成为断线的风筝和气球毫无目的地在空中乱飞让人无所依从
和没有抓挠头的时候,当卷一卷二是前言卷三是结局到了卷四才觉得要有一个正文为大家
的回忆录作共同序言的时候,我还真是一诺千金,真的没有提成年之后的事,只是拿着自
己的十一岁和一九六九年作为坐标和风信鸟说了一下。一九六九年的风信鸟,站在公社面
粉厂的一座粮仓之上。虽然我不是一个胜利者,但我还是做了一个失败者应该做的好汉、
硬汉和西部牛仔。大漠孤烟,弹尽粮绝,我英勇地走向敌人的一排排子弹,当敌人的子弹
“噗”“噗”地在我身上绽开了几十朵鲜花之后我才含笑倒下,这时夕阳的金色的余辉打
在我半个脸上。既然我做不了帝王,我就做一个别姬的霸王吧。这下孬舅彻底放心了,一
个倒立,将自己的身子在村头粪堆上扎了起来。接着只有头着地,四肢在空中乱动,做了
几个动作,眉眼倒着挤弄着问:
“我的现代舞跳得怎么样?”
这时的孬舅,动作已经有些下作了,眼中射出的,甚至是同性关系的光芒。这时我倒
怀疑,他当年恢复礼义与廉耻委员会的秘书长是怎么当的。但我又想,秘书长也是人嘛,
谁没有落魄的时候呢?谁落魄的时候不是英雄气短呢?何况我孬妗……那个世界名模冯·大
美眼,刚刚去世一个月。虽然孬妗生前他们的关系已像肝硬化的病灶一样在那里僵持和疼
痛着,但仇敌的去世,往往比朋友的丧失还令人伤心和可惜,这时的英雄失态,一切都可
以原谅。这是一个失态的季节呀,王蒙说。于是我也做出一个同性关系的眉眼说:
“你跳得不错,一切都很性感。”
孬舅马上跑到我面前,闭着眼睛喃喃地说:
“抱紧我,我有点冷。”
这是多年之后孬舅落魄时的样子。当年在丽晶时代广场,孬舅可不是这样。那时的孬
舅威风八面,一切侃侃而谈,虽然同性关系话题不是他预谋好的,但就是谈其他,世界的
一切也尽收眼底,一切都在帷幄之中。不然最后也不会涉及到同性关系问题。他手中也握
着一杯溜溜的麦爹利,半天还不抿一口。
我与孬舅一人骑一头小草驴,站在时代广场的中央。到了二十二世纪,大家返朴归真
,骑小毛驴成了一种时髦。就跟二十世纪大家坐法拉利赛车一样。豪华的演台,都是用驴
粪蛋码成的。小毛驴的后面,一人一个小粪兜。粪兜的好坏,成了判断一个人是不是大款
、大腕、大人物和大家的标志。大款们娶新娘,过去是一溜车队,现在是一溜小毛驴,毛
驴后面是一溜金灿灿的粪兜。新娘边走边往小毛驴嘴里塞白糖。我骑的小毛驴,当然是借
孬舅的。礼义廉耻恢复委员会的粪兜,当然又不同于大款,粪兜上绣满了地球上各种不同
的国旗。花花绿绿,新颖别致,走到哪里,都是一阵轰动。孬舅说,粪兜上这些刺绣,都
是亚非农村一些姑娘,坐在桃花灿烂的树下一针一线绣的。姑娘刺绣时,知道一针一线献
给谁;你用着这粪兜,却不知道这针线是世界上哪一位姑娘绣的,有时骑在毛驴上,心里
倒有些莫名的牵挂和惆怅呢。一个粪兜之上,充满了百媚千娇。这时孬舅知心地告诉我:
“这也成了我对付他们的一个武器。一到有人传我有同性关系倾向,我就把粪兜拿出
来,我有同性关系吗?这粪兜是同性绣的吗?他们立即就无话可讲,无话可说了!”
孬舅开始畅怀大笑。我也跟着他笑。突然孬舅收住笑,小声问:
“你知道这阴谋是谁制造的?”
我也立即警觉起来:
“谁?”
孬舅伸出两个手指头:
“两个人,二者必居其一。”
我:
“哪两个?”
孬舅:
“一个,是那个副秘书长,他天天惦着我的秘书长位置,要锯我的椅子腿,才这么造
我的谣言。据说这个巴伐利亚人祖上是犹大,有出卖人的血统。”
我点头,说:
“我们有了粪兜,他的谣言不攻自破。他这么做,无非是蚍蜉撼树。就像鱼虾戏龙一
样,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一些吧!”
孬舅: “我同意你的说法。”接着一声深长的叹息: “另一个人就难对付了。”
我: “谁?”
孬舅: “你孬妗。” 我愕然。孬妗这人我见过几面。大部分是在电视上,她穿
着红筒裙、披着黄纱陪孬舅四处访问,从飞机舷梯上走下来;还有一次见过真人,是在亚
洲大饭店的时装表演会上。世界名模冯·大美眼亲自出场,轰动了整个世界。门票高达三
千六百万里拉。本来我无钱看这场表演,也没时间,每天晚上吃过饭还得赶紧洗碗。正巧
这天同居的曹小娥与我怄气,我趁怄气和矛盾的工夫——世界上的事情从来都是福伏祸焉
和祸伏福焉——丢下一池子脏碗,悄悄溜到大街上,顺着人声的喧闹来到了大饭店门口。
正巧时装表演会的把门者,是俺的乡亲、中国影帝、反派大腕瞎鹿,我又趁机溜了进去。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俺孬妗那嫩藕一样的大腿,杨柳一样的腰肢,若隐若现的肚脐
眼,大步走来突然亮相、万众中似乎只盯你一人的大美眼——光束是说收就收,似乎只属
于你一人,但也说放就放,一下又照亮了大家和全世界——令人心荡神移,烟飞灰灭,不
知身在何处。回到木床上被窝里所想的,也不管是不是你的妗。当时我想,为了这样的人
,粉身碎骨又算得了什么?有了这样的人存在,曹小娥怄气又算个球?于是一场家庭纠纷也
迎刃而解和化干戈为玉帛。我也突然明白那么牛×、在中华民族面前常常自称影帝的瞎鹿
为什么心甘情愿在饭店门前把门。平时他是什么做派?多少人想见他一面都难。单单用为了
乡亲这样的理由能解释通吗?后来在一次晚宴上,我将此问题向瞎鹿提了出来。我与瞎鹿认
识了一千多年,在他没出道之前,我们在一起摸爬滚打,相互的底细都知道;从山西大槐
树下出发的迁徙路上,还相互捉过虱子。所以他在我面前一时还不好摆架子。平时我对别
人吹嘘我们是哥们,他知道了也是一笑了之。这时见我提出这么尴尬的问题,他有些不好
意思,忙假装有事,抄起自己的“全球通”,揿号打了几个电话;接电话的当然都是名人
,一个是福克纳,一个是王朔,言语之中,似乎都正趴在家里给他写本子——他好像还有
些不满意。放下电话,红着脸对我说: “老弟,我承认,你戳到了我的痛处。谁没有肤
浅的时候呢?对这事我有些后悔。”
我盯着他说: “你没必要后悔,何况这也不是肤浅。”
他奇怪: “那是什么?”
我说: “是真情。”
瞎鹿吃了一惊。接着又红脸,开始搓自己的手。半天扬起脸说: “这事我真没仔细
想过,我只是凭感觉。” 半天又叹口气说: “可你想想,她是咱孬妗。就是不是咱
妗,人家也是世界名模,看咱算什么呀。”
我安慰他: “你混的也不错,你是中国影帝。”
瞎鹿咔出一口痰,啐到格瑞特饭店的地毯上: “一个中国影帝,放到世界名模面前
,也只是一个虾米;你想想,第三世界。”?
我说: “瞎鹿,你不能这么说,你这么说会伤害大家的民族自尊心。大家都看着你
呢。”
瞎鹿听了我这话,马上又恢复自己的身份,做出早就明白的样子,知心地对我说:
“我也就是对你说,到了大众场合,我还能那么傻×?”
又说: “其实,对这种大众面前撩大腿的人,我早看穿了她们的本质,她们不也是
靠身子卖钱?这和妓女有什么区别?”
我说: “就是,让我们在木板床或席梦思上把她忘掉!” 接着我们把手摆在了一
起,共同达成了协议。但从瞎鹿后来的表现看,他并没有把俺妗忘掉。瞎鹿过去吃饭旁若
无人,吃完就走,不管别人是不是收尾,一派影帝风采;现在变得顾左右而言他,常常饭
也不吃,一个人愣愣地坐在那里发呆;别人问他话,他沉吟半天,猛然皱着眉抬头: “
你刚才说什么?” 众人也跟他在那里犯愣,不敢再动筷子。世界上只有我,知道瞎鹿内
心的痛楚。瞎鹿见了我,目光躲闪,埋头喝酒。从瞎鹿鼻子冒出的酒气中,我看到孬妗在
瞎鹿心中成了一个化不掉的情结。酒气中袅袅升起的孬妗,依然是演台上的步态,大腿、
腰身、美眼,都楚楚动人。
我清楚地知道,事情到了这种地步,一切都无可挽回,瞎鹿的艺术生涯,肯定要被冯
·大美眼给扼杀了。或者恰恰相反,这会成为瞎鹿艺术再上一个台阶的爆发点。一切全在
瞎鹿的把握。从后来的发展看,瞎鹿走了前一种道路,没有把真情化为动力,为了爱情,
把身家性命都抛弃了。当孬舅号召一帮同性关系者上山下乡,与故乡的猪蛋、六指、白蚂
蚁、曹成、袁哨、白石头同吃同住,摸爬滚打,一切窝里翻,让故乡消磨掉他们身上的异
味、异端、异化和同性化;本来这事与瞎鹿没有关系,孬舅也没有把瞎鹿划到圈里,他认
为瞎鹿还没有到那种地步;但瞎鹿自告奋勇,把正在主演的一部稳拿康城奖的片子都扔了
,追随大家到了故乡。因为这些上山下乡的同性关系者之中有孬妗。他是追随冯·大美眼
而去。福克纳和王朔的电影本子也白写了。当后来瞎鹿在故乡发现冯·大美眼的同性关系
无可救药,对他的追求置之不理,认为这是追求低级、肤浅,不懂得爱恋的真谛,瞎鹿差
一点扼腕自杀。
孬妗就是这样一个人。但一开始我们与孬舅都不了解她。孬舅一千多年前是什么?是一
个杀猪宰羊的屠夫,赤着脚、扛杆红缨枪在曹成部队里当“新军”。动不动就说“不行挖
个坑埋了你”。那时哪会想到他日后要当世界的秘书长?在这一点上他倒没有未雨绸缪、预
设和锁定。那时的孬妗还是前孬妗。穿一偏襟大棉袄,唇外露着两根黄黄的大板牙,头上
顶一发髻,发丝上爬动着虱子,男女虱子在头发里恋爱,结下许多虱籽。一九六○年,村
里饿死许多人,在一次抢吃牛肉中,前孬妗被活活撑死。当时孬舅正倒掉着大枪,拿着红
薯小饼哄村里妇女睡觉。一开始是媳妇,后来是黄花闺女,一个小饼一个闺女。听说前孬
妗要死,他赶过来看,除了责骂前孬妗没出息,这时倒动了真情,流着泪说: “孩他娘
,你其实不懂我的心。” 后来这成了一首世界名曲。也成了瞎鹿第一次问鼎康城的那部
片子的主打歌。所以孬舅后来出外视察时,常常在不同的场合说: “我也是懂一点艺术
的。”
“你是瞎鹿,我认识你。” 口音中还带着浓厚的家乡风味,就不能说没有出处。
孬妗去世以后,孬舅一直独身。虽然他曾与曹成的女儿曹小娥同居过一段,但他们没领结
婚证呀。对村中别的妇女,孬舅也有过一些性骚扰,但终是水上的浮萍,没有结果。后来
孬舅离我们而去,像当年小麻子出去闹革命一样远走他乡。小麻子走了一段,荣归故里,
带回来一帮红眉绿眼部队;孬舅出去一段虽然没带回来部队,但带回来一个世界性的礼义
与廉耻恢复委员会的秘书长,也算对得起先人。我的故乡是英雄辈出的地方。任何人出去
走一趟,都不会空手而归。小刘儿出去混成一个艺人,已经算是最没能耐的了。
孬舅成为礼义与廉耻恢复委员会秘书长那天,整个家乡额手称庆,唯有老贵族曹成、
袁哨有些醋意,老曹说: “过去认为战争年代好做官,谁知和平年代也可以爬上去嘛。
” 老袁说: “怎么只叫礼义和廉耻恢复委员会呢?法律和秩序就不要恢复了吗?”
后来传来孬舅在大洋彼岸再婚的消息。二婚头是德国贵族、世界名模冯·大美眼。大家又
一次欢呼。当然,家乡的处女们都大失所望,原以为孬舅上去以后,能像当年的小麻子一
样在家乡搞选美;通过结婚办迁证,还能再带出去一个;谁知到头来你在外边搞了一个洋
人,不是白白绕了我们一遭?我们坐在桃花灿烂的树下,守身如玉是为了等待一个值得等待
的人,现在这个人的心另有所属,我们还守身如玉个球?这次你连小麻子也不如了。早知这
样,姑奶奶不早就放得开了吗?于是在孬舅第二次度蜜月时,我们家乡的处女也恶补了一回
:破碗破摔掀起一次性解放高潮。
对冯·大美眼,我们都不解其详,但这次曹成、袁哨比较赞成,说孬舅到底是今非昔
比,身居高位一段,眼圈子大了,知道异性的挑法;不说别的,单看出身,姓“冯”,在
德国就是贵族。出身才决定教养,一提裙边,一撩大腿,就与常人不一样;要不人家当模
特!接着又做出往事不堪回首的样子,相互感叹: “咱们是老了,现在是年轻人的天下
!” 就这样,大家只知道孬舅的欢乐,不知道孬舅的痛楚。只知道孬舅秘书长当着,模
特睡着,整天都在福窝里,想不到他和俺妗之间也有矛盾;时间一长,理想、志趣、吃法
、睡法,也有差异,也有裂痕,也有心灵不交叉、尿不到一个夜壶的时候。秘书长也是人
嘛,也没有生活在真空中嘛。在我们高兴或悲伤的时候,我们恰恰忘记了一点:孬妗的出
身固然是贵族,但孬舅以前可是杀猪宰羊的屠夫;孬妗虽然姓冯,俺舅可是姓刘;单从出
身看,他们之间怎么能会没有矛盾呢?这也是曹成、袁哨始料不及的。从这一点出发,我对
俺舅有些同情。
我与孬舅一人骑一头小毛驴,站在丽晶时代广场上。当孬舅对别人诬蔑他有同性关系
倾向并由此涉及到孬妗时,他有些愤怒和无奈,仰天长啸,我有些愤怒和同情。当我想安
慰他两句时,广场上许多不同皮肤的男女听到这里仰天长啸,本来他们之间的谈话都是在
做假,他们都支着耳朵注意我们的一举一动;现在见这里有仰天之声,似乎给他们提供一
个跟秘书长打招呼的机会,所以都蜂拥而至,不顾演台上的现代舞,纷纷高举着溜溜的麦
爹利,想跟孬舅说话,想弄清孬舅仰天之声的原因,好回去作一个报道或是作一个向别人
吹嘘的资本。但他们想错了,孬舅什么人没见过,孬舅怎么会理他们?他们的所思所想,孬
舅一清二楚;孬舅脑海里所翻滚的东西,他们却一概不知。何况这种众人围着一人转的场
面,孬舅见得多了,已经烦了,腻了,所以没理他们,眼睛没看任何人,似乎这种蜂拥的
场面根本不存在,只是小声对我说: “看这些人多么费劲。” 接着摘下眼镜,皱了
皱眉。围在我们四周的武装警察见孬舅摘眼镜皱眉,马上采取行动,抄起防暴盾甲,开始
将人群往四周推。人群一边后退,麦爹利泼了一身,还不忘向孬舅搭话,镁光灯继续闪烁
,企图孬舅能回心转意;但孬舅仍对他们置之不理。众人见孬舅无望,开始把希望寄托到
第二代的我身上,纷纷向我打招呼,将各种镜头对准我,许多人在高声喊话: “小刘儿
,刚才秘书长叹息什么?”
“他脸上怎么有亮晶晶的一颗东西,那是什么?” 我到底是年轻,这种场面见的少
,想出风头,又想在回答记者提问时显示自己的幽默,所以高声喊了一句: “去年一滴
相思泪,今年方才到腮边。” 众人大笑,将时代广场的气氛推向了一个高潮。在场的记
者根据这个回答,又根据定向窃听器的记录,到底知道了我们谈话的一星半点,知道涉及
到了同性关系,于是第二天将这些星星点点见诸报端,由此也促销了我的两本书。但我们
谈话的核心涉及到谁他们不知道,如果知道了又会在世界上引起一场混乱。
对我与众人乱打招呼,孬舅也没有责备,见怪不怪,一笑了之。本来我想安慰孬舅,
被众人这么一冲,悲剧变成了喜剧,刚才的气氛没有了,情绪连接不上。我有些遗憾,也
有些惭愧,因为这一切是我引起的。孬舅并没有责备我,不为一时一地不受安慰、气氛变
换而影响自己的情绪。到底当了一段礼义廉耻的秘书长,心胸比以前大了许多;相形之下
,倒是我小肚鸡肠,自己在那 里玩小九九。这哪里是要安慰孬舅,这简直是在借孬舅的不
幸来开创自己的人生。可见后来孬舅下台以后,我又与孬舅争执当年是我的肤浅。从潜意
识讲,肯定又想借此纠缠些什么。怎么话题中一提到孬妗,自己就那么扯住不放,潜意识
中有什么性成分吗?
悲剧变喜剧以后,我不知趣地仍想找回安慰的气氛,借此再谈谈孬妗,孬舅感觉到这
一点,立即摆了摆手,拿出政治家的风度和策略,一方面不屑追究我潜意识中的龌龊,同
时借气氛的改变,把话题从泥浊中拽出来,绕过孬妗,重新开辟一个话题,开始谈他的奋
斗经历,借以敲打我同时也教育下一代。我只好跟着他的思路转变。他说,当年他离家出
走之初,在一个火车的餐车上当服务生。从一个餐车服务生到世界的秘书长,中间的人生
道路有多么漫长?看着现在秘书长当着,模特搂着,前呼后拥,岂不知背后的坎坷人生中有
多少人间血泪。
他倒骑在毛驴上感慨地说: “百十年哪,不容易!”
这毕竟是一个严肃的话题。我立即也严肃起来,说: “舅,是不容易。”
孬舅: “比你写Story难多了。”
我: “那是,我那是瞎编,人生可十分实在和枯燥。”
孬舅兴奋了: “我给你说一件事,你就知道了。五十年前,我身背盒子炮,穿梭在
战火纷飞的中东战场。一发飞毛腿导弹,差一点落到我身上。多亏我眼疾手快,一个鹞子
翻身,跳出一箭之地,才捡了一条性命。”
我: “看多危险!”
孬舅: “还有一次在南美,我拿着冲锋枪跑了五十米,打倒了树林一样的四十九人
!”
我: “看多勇敢!”
孬舅皱了皱眉,认为我回答得不准确。我突然意识到什么,忙重回答: “看枪法有
多准,连发五十,只有一枪脱了靶!”?
我: “他们雇了黑手党吗?”
孬舅: “雇黑手党我倒不怕,孬舅原来是干什么的,还怕黑手党?可怕的是半夜时
分……”?
我有些紧张: “半夜怎么了?”
我“噗嗤”一声笑了,明白了他们的罪恶企图。我说: “这不能上他们的当,他们
肯定在房顶架了摄像机,通过电眼在监视你。”
孬舅拍着巴掌: “可不,他们连电视台、报社都通知了,让把第二天头条新闻的位
置给留出来。你说我怎么办?”
我: “不能让他们的恶毒阴谋得逞,赶紧把她给扔出去!”
孬舅有些犹豫: “可她进门就脱衣服,身条实在好,皮肤特细腻,小奶头在颤动,
似乎在眨眼睛说话,下边还画着一朵荷花。你还没动她,她自己已敏感地在那里起伏,汩
汩地流水,你说我怎么办?”
我赶紧劝孬舅: “舅,不能这么想,不能因小失大,咱家出了你不容易,都指望着
你呢,你可不能要美人不要江山!”
孬舅: “我又想,如果不动她,眼睁睁地看着到口的肉不吃,也让房顶上那帮孙子
笑话,这和让他们抓个人赃俱获是一回事。”
我紧张地问: “那你怎么处理?”
孬舅: “说时迟,那时快,我急中生智,一把拉她钻到了地毯下面。最后,事情也
干了,房顶上那帮家伙只照到一块起伏的地毯。我胜利了,他们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孬舅哈哈大笑。我听了也觉得痛快。进了礼义廉耻委员会的孬舅,到底和杀猪宰羊当
曹家“新军”时不一样,有头脑多了。
我由衷地说: “孬舅,我不是当面夸你,你真是有勇有谋。换了我,还真不知该怎
么办!”?
孬舅有些得意,开始向我提问: “知道我过去的一句口头禅吗?”?
我不解: “什么时期的?”
孬舅有些不满: “时期会变,政策、方针、口头禅还会变吗?”?
我明白了,打了一下自己的脑门: “我知道了,就是那一句:‘不行挖个坑埋了你
!’”?
孬舅满意地笑了: “就是它,就是它。但我现在把它改了。”
我吃了一惊: “改成什么?”
孬舅: “‘不行拉块地毯办了你!’”
我一愣,接着又赞叹: “改得好,改得好,过去是战争时期,应该那么说,现在是
和平年代,应该这么改。”
我忙说: “你说,你说。”?
孬舅: “在我由副秘书长升正秘书长时,竞争者有八个人,打得不可开交,最后在
每人面前摆了一个饭盆,知道饭盆里盛的什么东西吗?”
我摇摇头: “不知道。”?
孬舅: “一盆屎。”
我突然有些反胃。问: “这让干什么?”
孬舅: “吃下去。而且是非洲屎。谁吃下去谁当秘书长。”
我“敖敖”想吐。孬舅问:
“秘书长当的容易吗?”
我照实说: “不容易。咱老家有句话,‘钱难挣,屎难吃。’”
孬舅: “可那七个孙子,一下念动咒语,变成了七只大猪,在那里吞吧吞吧抢着吃
。”
我有些着急: “那你怎么办?”
孬舅: “这也难不倒我。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我念动咒语,一下变成了一头大象
,一舌头下去,一盆屎就没了,秘书长就当上了。他们呢,有的吃了三分之二,有的吃了
二分之一,他们的屎算是白吃了。” 说完,又哈哈大笑。
我说: “有意思,有意思。”
孬舅又不满意了: “不要老说有意思,你知道这其中的含义吗?”
我呆呆地摇摇头。
孬舅: “这就证明,世界上大大小小的事,都像狗屎一样一团糟呀。你连屎都不能
吃,还能把握世界吗?在这个世界上,提出一条真理和口号是容易的,但它们在一摊屎面前
,显得是多么苍白和无力呀。以为你舅是容易的吗?每天也就是把手插到这些狗屎里给你们
张罗和操劳呀!”
我由衷地感激: “舅,请原谅我们这些人的无知,我们还老觉得您在福窝里呢。”
孬舅不以为然地摆摆手: “这样的事情有千千万万。等有了时间,我一件一件讲给
你听!”
我灵机一动,拍了一下巴掌: “我一定要把它写出来。这比瞎编故事强多了。写出
来一定有读者。谁不想发迹呢!”
孬舅轻蔑地看我一眼: “那还用说。不过,我把话说到头里,我这么跟你说的意思
,并不是非让你宣传我。你不宣传我,也有人宣传我。早就有出版商,要买断我的自传,
我都没答应他。我的意思,自传不一定非自己写,让秘书班子写可以,将来让咱自己的孩
子写也可以——许多话都比自己好说嘛。”
后来证明,孬舅的自传是让秘书班子写的,而没让他的孩子写。没让孩子写并不是不
让孩子写,而是三十世纪末的孩子,都已经成了克隆的后代,当年我们自认为时髦、领导
别人和时代的东西,这时已经显得老掉牙没有嚼头了。我们自以为的先锋,谁知道短短几
十年后,就自动跑到古典的大会里去集合了呢?异性关系不时髦,同性关系也不时髦了,孬
舅的儿女们,开始回头一千多年重新崇拜起柿饼脸太后时期小麻子的卫兵小蛤蟆——在《
乌鸦的流传》中,小麻子夜夜搂着一只披头小红羊睡觉。历史真是一个大循环哪。《乌鸦
的流传》 又成了风靡一时的读物。在孬舅的儿女们面前,我们所做的一切,我们张罗过的
一摊摊屎,都显得肤浅、无知、无聊、认真得过了头。至于当年我们还认真地在同性关系
话题中争执过“陪衬”枝节,更显得一钱不值。历史是一把大稀泥,转眼就把我们抹得无
影无踪。虽然我们明知是这样,但我们还是煞有介事地在现实中生活中张罗。当年我与孬
舅,就是这样煞有介事地骑着小毛驴站在丽晶时代广场,讨论着种种令孬舅苦恼和欢欣的
话题。这时广场上掀起了一阵欢快的气氛。随着掠过空中的一阵鸽子屁股后的哨响,台上
台下都跳起了欢乐的桑巴舞。大家屁股撞着屁股。一开始是男女相撞,后来是男男相撞与
女女相撞,渐渐大家眼睛迷离起来。孬舅也受到气氛感染,停止与我的谈话,开始恢复秘
书长指挥千军万马、视万物如等闲的神态,打量着广场。打量一阵,倒没有发怒,而是“
噗嗤”一声笑了,说: “这一帮丫挺的!” 又说: “咱们也跟他们乐一乐,到哪
里说哪里,与民同乐嘛。” 于是,我与孬舅也在驴上扭动起来。礼义与廉耻委员会的毛
驴也训练有素,步伐一下就踏上了鼓点。我与孬舅撞着屁股,两只毛驴撞着屁股,越跳越
有情绪,越跳越忘我,忘掉了刚才所有的忧愁和烦恼,渐渐四个在一起乐不可支。等我们
发现由于我们跳舞的加入,又使我们成了广场的中心,众人开始围着我们跳,围着我们拍
手,我们的情绪更加高涨;两人两驴的头上,热气冒得如蒸笼,我开始在毛驴身上做倒滚
翻,孬舅忘掉了自己的身份,突然找回了可爱的童年情结,张开粗壮的喉咙,唱起了早年
在新军、在迁徙途中、在一九六○年的粪堆旁和火红的炼铁高炉前所唱的歌曲。如同哥萨
克,如同伏尔加船夫,如同过去走街穿巷、翻山越岭、走过一村又一村卖艺为生的瞎鹿,
如同酒醉时、神志不清醒时不知把自己交给谁的一个可怜的孩子。孬舅唱得泪流满面,众
人也欷虚欠不已;有几个男人哭了,有几个女人在那里议论: “过去看秘书长挺严肃,
谁知他心中也有许多伤痛。以前看他在电视上、主席台上板着脸,现在看,也很平易近人
的嘛。” 一些记者,借秘书长的突然平易,又开始向他喊话,提各种各样的问题。他们
又想错了,秘书长并没有玩昏了头,刚才我们严肃谈话时不理他们,现在玩的时候同样不
理他们。虽然与民同乐,但跳舞目的不同;你们跳舞是跳给对方和别人,想借此摸一把捞
一把碰一把,把自己的性意识发泄给别人;我们跳是跳给我们自己,玩的是自己的心跳,
乐是乐在内心,乐在我们两个之间,表面动作与你们一致,其实我们的内心还在独处,并
没有与你们融合;所以孬舅一边跳一边对我说: “别理他们。” 但众人并不这么理
解,他们还没有分辨出我们与他们的区别,反倒把这理解成孬舅的忘情与忘我,情绪已经
与他们汇合;也对记者碰了一鼻子灰有些幸灾乐祸,于是广场上一片欢腾。这样的殊途同
归,也使我们哭笑不得。群众,真是一个难把握的群体呀。
正在这时,广场外“哐”地一声锣响,使广场安静下来。桑巴舞的乐曲,也突然消失
得无影无踪。这使正在跳舞的大家有些悻悻然,非常不自然、不好意思地把正挥舞在空中
不同位置的胳膊腿放回原处。就好像刚才的跳舞是一场幻觉,是幻觉中的丝竹之声,转眼
之间,丝竹之声如同一股轻烟,顺着一条狭窄的通道飞走了,没了;把大家扔在了一片情
绪的泥淖中。大家都有一种上当受骗的感觉,都想挣扎,又无挣扎处。我与孬舅屁股下的
两只小毛驴,也有些茫然不知所对。其中一只愤愤然说: “这叫什么事呢!”孬舅也想
发怒。广场上所有的人都看着孬舅,等待他拿出主意,替我们做主。谁是破坏广场气氛的
黑手呢?过去没暴露,现在关键时候暴露了。暴露是坏事,扫了大家的兴致;但也是好事,
早一点暴露,可以早一点捉住它,消除隐患。说不定它的用意并不仅仅在停止跳舞,它还
要停止什么呢?
武装部队的警察,已经聚集到孬舅的周围,等待他发布命令;孬舅的大手已经高高举
起,恢复了他礼义与廉耻恢复委员会秘书长的身份。看着孬舅的大手,我浑身也膨胀了不
少,双手向上拥了拥裤腰。他毕竟是俺的舅。接着我又看看众人,眼神告诉大家,马上就
有好戏看了。 但我接着眼睁睁地看着孬舅高举的大手又软塌塌地落下了。他的眼神,又
开始扑朔迷离,像个无依无靠、对眼前的一切都很无奈、只有任世界摆布的孩子。他的脑
袋也蔫了,无力地耷拉在那里。我对孬舅很失望。秘书长怎么能这么当呢?怎么能对世界听
之任之呢?虽然你现在的口号是“不行拉块地毯办了你”,但你也不能忘了祖宗的家法。那
是什么?“不行挖个坑埋了你”!有人在广场捣乱,为什么不采取措施?我们跳舞正跳在兴头
上,难道就这样不跳了吗?就是不管众人,我们自己也在兴头上,难道也让自己憋回去和让
我们的小毛驴失望吗?但我接着发现,我对孬舅的着急,也是一种无知,远没有孬舅的蔫巴
更加成熟。原来广场上出现了比恢复跳舞更加紧急、让人扫兴、促人蔫巴、处理起来更加
棘手的事情。广场上本来是开一个Party,大家在一起乐一乐,也借机使秘书长换一换脑筋
,没想到有人利用这次机会,来向秘书长请愿。一支请愿队伍,已经开进了广场,是他们
拔掉了我们的扩音器。跳舞是大家的,但请愿对着秘书长一个人,我们成了没事人一大堆
。既然是没事,所以我们的视点也不是多么顽固,倒也容易变化,兴趣也容易转移;马上
,我们都从过去的泥潭中跳了出来,站在干岸上,看孬舅一个人在泥潭中挣扎。舞我们可
以不跳,我们看秘书长如何对付请愿者。隔岸观火,坐山观虎斗,看别人在那里打斗,给
自己找个乐子,这不是比跳舞更加让人惬意吗?所以,面对一个广场视点的转换,留下孬舅
一个人在那里蔫巴,孬舅也稍有些尴尬。连两只小毛驴,都抛弃了孬舅,与我们站在一起
,扬脖子“咴咴”叫了两声,等着瞧孬舅的好看。更加令我们兴奋的是,这群请愿者,竟
戴着化装舞会面具;这群请愿者,竟是一帮我和孬舅刚才谈话中提到的人:一帮同性关系
者。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因为他们并不化装的旗帜上竟然写着:“我们就是同性关系者
”、“同性关系就是好”、“同性关系比异性关系更加符合计划生育政策”、“我们在寻
找……”等等。 他们要寻找什么?孬舅看到这条标语,比看到他们来向他请愿都感到害
怕。他们是在寻找志同道合者吗?他们是在寻找同路人吗?他们是趁此机会,假借请愿,来
拉孬舅入伙、让孬舅充当他们的代言人吗?何况这些人的请愿方式,也挺让人恐怖:一群人
戴着舞会面具,迈着京剧的小碎步,一声不响地甩着手向前走,走向孬舅。
孬舅一边在驴上向后退,一边慌乱地向我和两只毛驴解释: “他们一定搞错了,我
不是同性关系者,我有粪兜;我异性还没搞够,我怎么会有同性关系?” 孬舅屁股下的
毛驴幸灾乐祸地说: “粪兜是我的,能说明你什么问题?你说你不是同性关系者,为什
么他们径直走向你,不走向别人?据说同性关系者的目光都不一样!” 孬舅狠狠地说:
“一定是又有人在搞阴谋!” 但在这时,向孬舅请愿的游行队伍突然转了向,不走向孬
舅,开始转弯走向演台。孬舅大松一口气,瘫在毛驴身上,边擦头上的汗,边向毛驴说:
“看看,我说不是,你还不信,看他们转了向!” 毛驴有些丧气: “他们这搞的
是什么名堂?”
突然一声巨响,又把孬舅和我们吓了一跳,这些同性关系队伍中鼓乐齐鸣,唢呐、洋
号、小镲、锣、古筝、萨克斯,一齐奏响。大家都埋怨:
“这群人是不正常,怎么一惊一咋的?”
但接着,大家又对这群人欢呼起来,像刚才欢呼孬舅一样。原来这群人把化装面具摘
了下来,露出了他们的本来面目。他们是谁?都是刚才孬舅与我讲到的那些世界名人:美洲
黑歌星呵丝·温布琳、下台政客基挺·米恩、王室公主卡尔·莫勒丽、足球明星巴尔·巴
巴、时装大师穿针·引线、无聊文人处处·不顺眼……瞎鹿倒没有来,看来他还没有到那
种地步。由于他们人多势众,又打着同性关系的旗号,他们一下成了这个Party的中心,孬
舅倒一下被人遗忘了。孬舅这时也忘记了自己的身份,把自己混同于一个普通的老百姓,
用鞭子抽着毛驴,杂在人群中伸脖子张望。警卫递上来一个望远镜,孬舅兴奋地说:
“谢谢,谢谢。”
把个警卫兵弄得受宠若惊。过去秘书长哪里说过这个?孬舅在人群中拥来拥去,终于带
我拥到了看台前。
这时演台上跳封闭现代舞的,已经被轰了下去;换上来这帮同性关系者作表演。女的
跟女的在一起,男的跟男的在一起,上下起伏,左右颠倒,头与头在一起,头与脚在一起
,做了一些动作。台上嗷嗷乱叫,台下也混乱起来。最后,台上表演的人突然呻吟着离开
,把一些表演性的两种液体喷洒到台前拥挤人的脸上。孬舅与我的脸上,也被喷洒上一些
。孬舅哈哈大笑,乐不可支,用舌头去舔。孬舅还有些不满意,说你那里是女的,怎么我
这里倒是男的?我说,看来你确实有同性关系倾向。孬舅哈哈大笑。但是,突然,孬舅脸上
的笑容及流动的液体,吃惊地被凝固在脸上。原来,刚才的一切都是虚幻,刚才的乐声突
然消失,这些世界名人在台上裹在一起,众多的肉体在一起绞,转眼之间成了一股轻烟;
就好像这些人的生前身后事一样,刚刚还在红火、闹腾、表演,转眼之间成了一撮尘埃、
一股轻烟,不知飘荡到哪里去了;让人没个思想准备。但台上这些名人又与一般人不同,
他们终究有些造化,他们的轻烟没有飘散,而是旋转旋转,在烟之上,托出一个新的人来
。这人在烟之上,雾之中,雪白的肌肤,娇嫩的大腿,一字步走遍世界,大美眼尽收广场
;前看如一朵荷花,后看仍如一朵荷花。你道这人是谁?就是世界名模、秘书长夫人、俺孬
妗冯·大美眼。她迈动着模特步向我们走来。众人欢声雷动。这下激动起来就没个分寸。
广场上刚才所闹的一切,都显得无足轻重。这种一浪高过一浪的场合,人生能遇到的不多
。孬舅早不知被人忘到哪个爪哇国里去了。孬舅看到他媳妇这样出现在众人面前,他老人
家也没有思想准备;老人家毕竟是苦出身,早年杀猪宰羊,不知贵族间的想法和闹法。老
人家傻在那里,任刚才的液体在脸上流。半天才感到自己需要愤怒。
他愤怒道:
“她怎么能这样!”
又愤怒:
“她怎么能这么不要脸!”
又恨恨地对我说:
“我说早起让她跟我一块来广场,她躲在卫生间磨磨蹭蹭,耽误了出发时间,半天她
背后给我弄了个这。看我回家怎么收拾她!”
这时他屁股下的小毛驴打一个喷嚏笑道:
“你吓唬谁呀,哪一回家里闹矛盾,不是你在下边,被人家用高跟鞋摔脑袋?这次你又
想找死?”
孬舅瞪了小毛驴一眼:
“好一个小毛驴,不要把人看死。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以前因为鸡毛蒜皮的事
情,好狗不跟鸡斗,好男不跟女斗,我一切让着她;这次不同,这次可是原则问题,我不
能再跟她这么男不男女不女地混下去!” 又发誓赌咒地对我说:
“你看着,这次我非要让她知道马王爷三只眼!回家我不给她捆个猪肚,给她支个老头
看瓜,吊到房梁上用柳条抽她,下次见面我给你叫舅!”
人家夫妻闹矛盾,我不好在中间掺乎什么。我劝孬舅:
“舅,真不行就算了,说起来也只是思想意识问题,回家教育一下就行了,用不着大
动干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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