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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lingzhy (美丽的骨头), 信区: Reading
标  题: 故乡面与花朵4-4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Sun Nov  4 13:38:33 2001) , 转信

大堂里的姐姐们还在看瞎鹿和沈姓小寡妇两口儿打架,刚才这女人还在这里花马掉
嘴,现在被男人打了不是?我们可轻松地拍着小手看个稀罕吧。现在听小麻子一声
大喊,姐姐们才想起了自己的身份。平时我们在山寨看打架看得多了,我们呼哨山
林的目的是什么?不就是为了看个、参与个打架吗?世界上什么最好玩?就是过家家
、藏人、打人杀人、用人心做碗醒酒汤喝。这是返朴归真、大人当作儿童过的最佳
境界。在世界上走一趟,不是每一个人都有这种福气和机遇的。我们生不逢时,我
们怀才不遇,我们一辈子没有活开,我们一辈子活得不开展,说这话的时候,从根
本意义上,从潜意识中,指的就是这一点。世界上所有的贵族都是流氓,他们活得
开展,压着摁着别人活得不开展。一开展就判你的刑,在脚手架上把你活活吊死。
我们赶上了好时候,我们跟上了大人物,我们有小麻子,我们才活了个水中开花和
不管不顾。其他人呢?我们的同类、同胞和亲戚朋友呢?他们也就是在尘世的尘土中
跟身边的同僚、同事、同学和同志做做游戏罢了。哪里像我们山寨这么公开和郑重
地放得开呢?我们今天也是见小,大出大进的场面都看了个够,一切该看开和见怪
不怪了,现在这种家庭丑陋也当了真,真是戴着帽子看猴戏,有些让人惭愧和自轻
自贱了。想到这里,她们马上将自己的身份提高,摇身一变,没了三点式和拖地长
裙,又个个成了山寨打扮,缠着头巾,手拿枪刀剑戟,站成两排,对地上的瞎鹿和
沈姓小寡妇不管不顾。地下正在打闹的瞎鹿和沈姓小寡妇,这时也真变成了两只猴
子。两只猴子开始眨巴着眼东张西望,把刚才自己的争吵和争吵的起因和目的忘了
个一干二净。这一切是因为我们吗?他们护着自己的屁股,在那里跳着脚"唧唧"乱
叫。小麻子指着山寨外的山林问:
    "现在是什么时候?天是什么天?"?
    喽罗们齐声答:
    "天色已晚!"
    小麻子:
    "为什么还不掌灯?"
    喽罗们这时想起了自己的职责。大王说的有理,不禁又有些惭愧地"嘻嘻"笑了
。接着提了提自己的内裤,纷纷掌灯。马上,洞内洞外,山上山下,一片火把。火
光映在土匪们的脸上和猴子的腮帮上。火把下看猴子,大王确实有些生气了。刚才
就是这两个东西,在这里咕咕哝哝说了半天吗?这符合山寨聚义的宗旨吗?这符合我
们既定的几项原则吗?我的父母和祖先确实是猴子吗?就算是猴子,用得着牵到我面
前寒碜我吗?这是寒碜我吗?这是寒碜我们大家。是谁放进来的?办公厅主任是怎么
当的?来给谁说媒?说个猴子吗?天色这么晚了,我们自己的Party马上就要开始了,
我们在上边还有好多开心的节目,还不该把这两个猴子而不是溜子给叉出去吗?小
喽罗们听大王这么一说,也想起了晚上的Party,姐姐们也该化妆去了,怎么还跟
这两个猴子在这里罗嗦呢?放着心中兴奋的歌不等着像鸽子一样放飞出去,听这些
无干的人说些大而无当的话顶什么用呢?多亏大王提醒,差点误了正事。于是发一
声喊,齐心协力,把一个瞎鹿和沈姓小寡妇给叉了出去。一叉叉出了大堂,一叉叉
到了山梁上。月牙低垂,山色如黛,两人拍打一下屁股上的土,沈姓小寡妇骑在毛
驴上,瞎鹿跟在后面赶脚,开始寻找回家的路。弯弯的山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
,身下的小毛驴发出一声冷笑,如同山上的乌鸦突然发出一声呀叫一样,把两人都
吓了一跳。这时两人又想起了刚才的狼狈和碰壁,又相互气恼起来。你埋怨我,我
埋怨你,从孩子尿裤说起,到给孩子说媒结束,怎么惹了大王生气,又怎么给姐姐
们给叉了出去,像毛驴拉磨一样,两人又进入了苦恼的怪圈。共同的遭遇本来应使
我们相互同情,现在我们怎么又相互指责起来了呢?等到瞎鹿突然提出这个问题,
才使沈姓小寡妇突然呆在那里。想了半天,沈姓小寡妇一声长嗥,又把自己一生的
委屈都抒发出来:
    "还不是这几百年跟你个龟孙过的。过去我跟曹丞相和袁主公时,何曾是这么
小心眼?跟你一起把日子越过越破,日子越过越旧,素质怎么会不降低?桌上的灰尘
集了老厚,我都不想抹,说明什么?说明我对咱们的日子没有信心。为什么要死乞
百赖地给人说媒,说明我对咱们的婚姻没有兴趣。咱们今天先不说那个不争气的儿
子,先不说尿布和烧火,咱们先说你和我,你赔偿我青春,你包赔我几百年的损失
!"?
    两人又吵闹和撕打在一起。
    "这就是爹娘寻找儿子的结果。"
    六指盘腿坐在大厅的白地毯上,点着指头,严肃地告诉我。小麻子事毕之后的
疲倦睡去,使六指有了片刻的空闲。蛇也休息了,屎克螂也休息了,斑鸠也休息了
,六指也休息了同时也快该回去捣大粪了,出于对贵族生活马上就要结束的恐惧,
这种恐惧使他要找一个发泄点,站在这个发泄点上,似乎事情并没有结束而还要节
外生枝,他老人家也是老头吃柿子专拣软的捏,这时候就找到了我;他以他早些介
入小麻子和贵族生活因此比我知道的早知道的多为制高点,一反刚才对我视而不见
见我与他打招呼也不见的态度,这时和颜悦色地与我促膝谈起心来。一开始他就给
我来了个下马威,说出我因为丽晶时代广场、同性关系、家园、被贵族和毛驴开除
和抛弃到了这种狼狈不堪的地步就好像国民经济到了崩溃的边缘才临时抱佛脚来找
小麻子的种种不妥和莽撞。我刚才忙于剃头和装蛇没有理你,谁知你还拿个棒捶当
成针了。这让人可气不可气?
    "别说是你,就是他爹瞎鹿他娘沈姓小寡妇来又怎么样呢?"
    接着就说了上述一例。说完这些,又说:
    "刚才你要给他说事情,他倒头就睡了,还不说明问题?"
    然后,洋洋自得,跷着二郎脚,倒在了地毯上。他这么一说,我心里真有些发
毛。小麻子睡着了。六指忘记了马上要回去捣大粪。剩下的只有我一个人。六指偷
眼看我在那里发愁,终于放心了,嘴里哼着小曲,也许是存心气我,竟然学着小麻
子的样子,也安心入睡了。姐姐们这时也折腾够了,疲倦了,也一个个东倒西歪背
靠背或胸贴胸地睡着了。偌大一个世界,大家都睡着了,就剩下我一个人在世界的
边缘上踯躅,也够叫人发毛和恐惧的。孤独者不是大家。你们都入了睡,剩下我一
个人在世界上清醒,我承担得了这么大的责任吗?一会儿世界发生了陡变算谁的?打
猎的趁着夜色来了怎么办?这里丢了东西怎么办?姐姐们因为睡着没有防备被人利用
了怎么办?都是问题。我的事情事小,你们自己的事情也不管不问了吗?想到这里,
我不禁有些气愤,上去就把六指给摇醒了。但摇醒之后我就后悔了,因为我知道,
在世界上两种人不能惹,一种是醉鬼,一种是睡鬼,他们都处于不清醒的状态;不
清醒的时候,就容易忘掉自己的斤两;酒壮(外尸内从)人胆,睡也壮(外尸内从
)人胆哪;睡意朦胧中,伸手打了老婆一拳,接着大家就清醒了,你要为此付出多
大的代价呢?我一把把六指推醒,接着大家就清醒了,你要为此付出多大的代价呢
?我一把把六指推醒,接着也就气馁了,后悔了,变(外尸内从)了。但六指已经
睁着血红的眼睛醒来了。他睡意朦胧之中,果然忘记了自己的身份,把自己当成了
小麻子。也许他正在那里做小麻子梦呢,这时把现实和理想混淆到一块,但刚才小
麻子对我的和蔼他倒忘记了,这时厉声问:
    "怎么回事?没看大王正在睡觉,为什么把他摇醒?知道把伟人从梦中惊醒是什
么后果吗?大厦倒塌了吗?股市崩盘了吗?秘书长倒台了吗?需要我马上来收拾旧河山
了吗?……"
    六指嘴里说个不停。我不禁感到有些好笑。我又摇他:
    "六指叔,你醒醒吧,别在那里做梦了,看看你自己是谁,接着该到地里捣粪
了!"
    六指这时彻头彻尾清醒了。摇头晃脑,想想自己刚才说的话,也感到有些不好
意思。但正因为这点不好意思,他对我又生气了。为什么把我从南柯一梦中惊醒呢
?梦是现实,现实是梦,谁又能说得清呢?这种境界还不到,还跑到这大堂里来干什
么呢?就不能让我在梦中再多呆一会吗?如果你出于无知,我还可以原谅,当然我也
就对你更加看不起;如果你是故意,是阶级敌人搞破坏,你承担得了这么大的责任
吗?六指想到这里,又恢复成了刚才盛气凌人的状态,不耐烦地挥着手说:
    "说说吧,什么原因,必须把我摇醒。屋子里这么多人,为什么不摇大王,为
什么不摇姐姐,单单挑上了我,这不也是老头吃柿子,专拣软的捏吗?是不是看我
是个剃头匠,就从人格上看不起我了?那就错了。你到大街上随便走一走,看看到
处是不是你六指叔创造的发型和蛇在流行呢?单从职业的外表看,我是没有政治家
和大资产阶级威风,但从活人的境界看,让他们的制度和产品像我的发型一样这么
在世界上流行,也并不是太容易呢。也许你会说,你的发型之所以这么流行,还不
是借了大资产阶级之头?头之不存,发将焉附?并不能说明是你的创造。这话说得有
理。但也请你不要忘记,这也只是貌似有理,其实是一种谬误。因为在这个世界上
,任何事物的流通和流行,除了偶然性,占更大比重的,还是它的必然性。艺术是
一种创造,这种创造能轻而易举得到吗?如果世界盛行偶然,大家不都成艺术家了
吗?我剃头,你写字,说到底,吃的都是江湖饭,活的都是艺人生涯,怎么不见你
偶然创造出世界流行的精神产品呢?从潜意识来讲,是不是对我的嫉妒呢?为什么大
家老说,文人造反,三年不成。别说三年,三十年也不成。原因有两个:一,他们
只说不做,说说就完;二,谁对谁都不服气,在一起就闹不团结。弄得政治家都不
敢跟你们握手,一握手就往人家手里塞纸条。这让人家怎么看你们?小刘儿贤侄,
我奉劝你想一想,你是不是这样的人呢?从思想深处找到原因,来一个历史大循环
,由大及小,再想你为什么叫醒我,恐怕从条理上还要清楚一些呢。说吧,谈一谈
,为什么要叫醒我?"
    六指又跷起二郎腿,像猫捉老鼠一样,在那里微笑着看我。我头上当然就冒出
了汗。嘴也有些结巴了。我向六指解释,我之所以叫醒六指,既不是看不起他,也
不是看不起他的艺术;我没有往谁手里塞告状信;对别人我可以那样,对你我不能
,你毕竟是我崇拜的叔;同时,我也不是为了我自己;大家都在睡觉,俺叔正在做
青天白日梦,我不会为了自己的一点私事去打扰俺叔;我与俺叔相比,孰轻孰重,
孰大孰小,还能掂量不出来吗?再说,我以我的清醒状态去对俺叔的睡意朦胧,也
是欺负人,这是一个人的品质问题,小侄再不懂事,也不会那么做;我纯粹出于公
心,为了这屋里的大伙。你们都睡着了,万一世界发生了变化,我怕我承担不起。
为什么先叫俺叔不叫别人,也是出于对俺叔的尊敬和爱护;譬如地震吧,屋里倒竖
的瓶子倒了,我先叫谁呢?把大家都叫起来,一窝蜂地向门口拥去,谁能出得去呢
?还是得叫跟自己最近最贴心的人。这个人是谁呢?就是你,就是俺叔。哪怕最后发
现酒瓶并不是地震搞倒的,而是老鼠一蹿而过带倒的,引起俺叔一阵虚惊,但做侄
子的心,也算用心良苦--因为这种误会,打扰了你的好梦,就请你原谅你侄子一次
吧。六指听后,这次倒没生气,笑了。他笑不是说对我的解释已经接受了,而是听
了我一番叙述,用六指点着我说:
    "这孩子,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我们都是看着你长大的,出去几天,
什么时候学得这样会说话了?你爹可是个闷嘴葫芦。卿今者才略,非复吴下阿蒙。
刚才我不理睬你,现在看有些不对,我小看了你。我现在向你道歉迟不迟?"
    说着,向我做了一个肥诺,从头到脚。我有些受宠若惊,也有些飘飘然,忙上
前一把拉住他,笑着说:
    "老叔不必过谦,小侄也有毛病。您坐下,您坐下。"
    说着,我上前搀住他,将他往地毯上按。弄得两个人心里都热哄哄的。原来我
们竟是亲叔侄,我们没有根本的利害冲突。叔,今后有什么用得着你这个不起色的
侄子的地方,你到时候说话。侄子没有别的,腔子上的一腔热血,就是找不到买主
。找到明主,杀人越货也给他干了。六指激动地说,侄子我信这个,侄子我以前有
什么做大和对不起你的地方,就请你原谅;今后我会以实际行动去弥补;说到这里
,我说什么也得给你再做个揖。我一把捺住他,说老叔你要这么做,就是还没有原
谅你侄子。他仍在那里挣扎,到底没有挣扎过我,于是做出老一辈革命家的样子,
又气喘吁吁地扬脸说声得罪,这才放心一屁股坐在地毯上。这时的六叔和蔼可亲,
没了大艺术家大剃头匠的架子。让人放下架子,说复杂也复杂,说简单也就这么简
单。杯酒释兵权,几句话释了架子,我心中凭空增加不少自信呢。这时我也有些嘲
笑六指,你刚才的制高点哪里去了?你这个小麻雀,也不是那么难解剖的。这时我
又拿起刚才小麻子喝剩的麦爹利,一边怕惊醒小麻子和姐姐们,一边与六指相视会
心地偷偷一笑,共同轻轻地干了一杯。喝过酒,两人更加知心。但对于接着要说什
么知心的话题,两人又没有思想准备,一时有些冷场,让人有些不好意思。还是六
指大方,这时自我解嘲地一笑,当然同时也把我的嘲给解了,说:
    "不要不好意思,刚才说什么,我们接着还说什么。无非再说的立场的不同了
。刚才我们说什么来着?"
    我说:
    "对,刚才说什么,现在还说什么--刚才你睡觉之前,一直在教训我不该来找
小麻子。你侄子现在遇到了困难。同性关系问题闹得我进退两难。本来在广场上我
很主动,现在完全掉了个个儿;本来我们主张不给同性关系者家园,谁知孬舅后来
又主张给他们家园,闹得我措手不及,把个贵族和毛驴也给闹掉了。这还不算,现
在孬舅又把这个问题转交给了小麻子;我的身家性命,都在小麻子身上系着;谁知
他刚才又睡着了。我现在是进不能进,退不能退,就差找根绳子上吊了。这种情况
下,你还嘲笑我,人为地给我设障碍,说我不该找人,你这种说法等于,白白送给
我一根上吊绳……"说到这里我有些激动:
    "本来我心里就够难受的了,来时心里就犯踌躇,没想到你又来给我泼凉水。
还举他爹他娘的例子吓唬我。怎么你就可以一月一次来剃头,混得风光无限,捣大
粪时想着麦爹利,生活中凭空增加了一个期望和信心,你的发型,也就此流行开去
,你也成了社会名人--你到底从里面捞到多少好处?怎么你一月一次,捞肥了还继
续捞,一到我危难之时,想找一根救命的稻草倒就不成了呢?小麻子是你的私人专
用品吗?你来得,别人就再也不许来了?一来就犯法和大逆不道了?这样的思想压力
,你出于个人的私利强加给我们,这到底道德不道德呢?我就不懂了。我们是一种
什么思想境界,你是一种什么思想境界,两相对照,不就昭然若揭了吗?出于对您
的尊敬和爱护,我要正告你,有便宜大家分开点,有肉汤大家舀开喝,对你对大家
,都好得多呢!"
    六指吓了一跳。他对我由友好到激动的转变过程,缺乏思想准备。他毕竟只是
一个剃头的,对世界的仓促变化和时代大转弯,还是缺乏应变能力。他的成名和这
之后的牛×,看来有些盲目和虚张声势。面对我情绪的陡转,他有些手足无措,也
有些尴尬和尴尬引起的脸红。与我刚进大厅时对人不闻不理的情况判若两人。他到
底原形毕露了。想发火,可又找不到发火的原因,我说的句句占理;也可能见识了
我刚才流畅的口才和缜密的思路、智慧和逻辑,有些望而生畏。脸红了半天,也没
找出什么新的观点,只好做出草鸡和认输的样子,不好意思地"嘿嘿"笑了,跷起六
指,在头上搔痒。我终于心安理得地站到了制高点上,他心甘情愿地站到了下风,
仰着脸看我。他低声下气地问:
    "你说我该怎么办?"
    他终于把他的命运交给我安排了。但以我的修养论,我不是一个多么得理不让
人的人。我就是不打落水狗。看着他可怜,我倒起了怜悯之心。这是我与大多数得
意忘形人的区别。我的情绪又发生了变化和转弯。我又变得和颜悦色起来。我答复
他:
    "你要做的事情,其实也很简单。你首先要明白一个道理,人无百日好,花无
百日红,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今日是轰动京城的红妓,转眼间嘴也瘪了,胸也塌
了,皮肤也没有弹性了,于是就成了街头拣破烂的老太太了。世界就是这么循环往
复的。瞎鹿还懂这个道理,你就不懂吗?所以,得帮人处且帮人。你现在不是给小
麻子剃头吗?不是在他面前很红吗?他把头都交给你了。你一定要在我这个同性关系
和家园的事情上,对他的头施加影响。不要看他现在是一个大资产阶级,自认为是
一个伟人,有时在一个事情的决断上,也并不都是大起大落、大进大出的,伟人的
性格,有时倒比我们常人更优柔寡断。在他心灵的天平上,有时影响他这样拍板而
不是那样拍板的原因,往往就是一头发丝似的因素。它是一缕微风,它是一股轻烟
,它是枕边的一丝微语或软语,它是剃头时多拉下或少拉下的一根头发。我的叔,
你的作用大得很呐。我不是批评过后又表扬你,只要你想帮侄子,你就能帮得上。
帮不上我的人,我也不会这么苦口婆心地与他废话。我的要求并不高,你们吃肉,
我连肉汤也不要求喝,给我喝一口你们要倒掉的泔水,行不行呢?虽然他现在大权
在握,但在同性关系和家园的问题上,我参与得比他还早呢,也算是开国元勋了,
就算中间--像孬舅所说的那样,犯了一些错误,但你还是应向小麻子建议,对人不
要一棒子打死。给个出路嘛。半米宽的小胡同,只要能侧着身过去,我就满足了。
说我来求小麻子,其实我是来求您老叔,谁不知您老除了剃头之外,还是他半个秘
书?秘书厉害还是首长厉害?不懂的人说是首长,咱们这些在上层和贵族圈里混过一
阵的人,都知道首长都在秘书手里攥着呢!不是我恭维您,您现在是大权在握,您
就是大资产阶级。刚才您做的梦并没有错,朦胧之中说话的口气,也很合身份。刚
才倒是我犯了小肚鸡肠。您不用理我的小心眼,就这么坚持下去吧!您就用这种身
份和自信去替我说话,去替我找工作,小麻子肯定会听您。他也得想想,他今后还
剃头不剃头了呢?不是普天下除了您会剃这种头型,别人剃的他都不满意吗?这就是
拿他的话题和把柄。他有求于您,就不由他不顺从。大资产阶级怎么了?大资产阶
级也得听剃头匠的。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救您小侄一把,关键时帮他一下,
他一辈子都会记着您。做一件事,让两边都感激您,世界上这样的事也剩下不多…
…我说了这么半天,何去何从,老叔,您现在就决定了吧!"
    我一掌下去,用力和信任地拍在了六指肩膀上。这样一番话,又将六指恭维地
高兴了。一个剃头匠,高兴起来一下也找不到北。他甚至感激地看了我一眼,"啧
啧"点头说:
    "说你这孩子出息了,我看得还真是一点不错。你刚才一番话,也说得忒理解
人了。故乡一些小毛贼,在这一点上就显得特不懂事,说你再牛×,不还是一个剃
头匠吗?他们只知道天下乌鸦一般黑,哪里知道剃头匠跟剃头匠的不同呢?他们只以
为我在麻子身边,是一个下等使唤丫头,岂不知我在这麻府,也正经算一派呢!贤
侄,你刚才一番话使我知道,天下有见识的人并没有死绝,我在这个世界上还有知
音,你一下使我摆脱了片刻的孤独。我今后在捣粪的时候,一想起你的话,心里也
增加不少温暖呢!冲着这个,今天我就帮你一把。不为别的,不单单是为了咱们的
友谊和你刚才的一番话,而是为了让你看一看我六指的手段。帮你我也不是瞎帮。
说是替人帮忙,帮起来是瞎帮,最后什么也没帮成,事情办成了一团糟,做事情只
有冲动,没有手段,那还显示不出你六指叔的水平呢。放心,我想叫麻子办事,自
有我的路子和渠道!"
    这我倒有些不解。但六指刚才一番话,也使我认识到,六指也不是一般的六指
,他也不可小觑,他也有他的水平呢!我说:
    "老叔这番话我佩服得很,姜还是老的辣,做事情有手段、有谋略,早年有铺
垫,现在好做人。小侄只是想知道,你的路子和渠道是什么?"
    事情到了这种地步,到了同流合污的程度,六指也跟我知心得无话不谈了。他
将嘴凑到我耳朵边,当然这时有些口臭,双方理解的笑也有些下作了,但这些都是
小节,双方都顾不得了。他神秘地对我挤着眼说:
    "蛇。"
    "蛇?"
    他的回答使我又有些不解。我的不解的神色,使六指感到更加得意。他拉开架
式向我解释说:
    "他头上的蛇,不都是我放上去的吗?看你六指叔是剃头匠,其实它和杀猪匠一
样,都是手拿刀子,职业离政治近;换言之,说你六叔首先不是一个剃头匠,而是
一个政治家,说不定倒更准确呢。所以在把蛇往麻子头上放之前,我在蛇笼子和水
缸里,已经把它们培植成自己的势力了。它们是我的亲信,是我的工具,是我的间
谍和情报员。而它们在麻子身边,又有别人替代不了的作用。因为世界上再没有任
何东西,会比它们离麻子的耳朵更近的了。连麻子和姐姐们做事时,姐姐们的喘息
声,都没有蛇离他的耳朵更近。一般我不会直接跟麻子说什么,我剃头只管剃头;
有什么我告诉蛇,让蛇在小麻子高兴的时候,再告诉小麻子,你说这是不是更高明
呢?蛇整日地在麻子的头上,掌握他的脑电图,知道他什么时候高兴什么时候不高
兴,更能瞅准机会;你说我用的这个办法,到底成不成呢?这次你这个事情,我也
照此办理,你说这事又能不能办成呢?……"
    六指说着,我不禁兴奋得拍起了巴掌。这时我由衷地说:
    "六指叔,有你的。我真心地佩服你。刚才我也低看了你,花马掉嘴说了那么
一番,现在看,也是我心中肤浅、井底蛤蟆不知天外有天的表现。你就再一次地原
谅我吧。你就照你说的途径和渠道去办吧,有你的毒蛇队伍在,再没有个事情不成
的。这下我彻底放心了,把心彻底放回肚里了。有俺六指叔在,我就可以放心睡大
觉了。现在看来,并且可以这样理解,从您老的准备和我托您的这点事相比,我托
的事还显得过小了一点,它使您的才华还不能得到尽情的发挥呢--您感到有点窝着
,有点不舒展,有点牛刀小试,要说我有什么对不起您的地方,这才是最大的对不
起呢。六指叔,现在看您的了。您去给蛇做工作,我倒该像这屋子里的所有人一样
,放心倒头睡一会了。就这样吧。我在睡梦之中,等着您胜利的消息。您事情说妥
之后,不管我是否睡着了,都可以把我喊醒。这和我刚才喊醒您可不一样,您不要
管我是朦胧或是清醒。这是地位使之然,也体现着我对您的尊敬。六指叔,再见
!"
    说完,我倒头就睡着了。躺在白地毯上。太劳累了,该歇一歇了。我把难题留
给了该留的人。六指,你上了我的圈套,你去和蛇一起,把朦胧中的我给搭救起来
吧。我甚至已经在梦中做起自己东山再起的种种情形。但就在这时,我似乎听到倒
竖的瓶倒了,大地地震了,股市崩盘了,秘书长倒台了,天下大乱了,接着是"一
二三",姐姐们的一声呐喊,我和六指像当时的瞎鹿和沈姓小寡妇一样,被姐姐们
、蛇、小麻子齐心协力地给叉了出去。他们不是睡着了吗?他们什么时候醒的?六指
的工作是怎么做的?蛇们都反叛了吗?工作都做反了吗?托六指去做,还不如不托吗
?等等等等,万种念头,千头万绪,都涌现到我的脑中。但明明白白的是,山风已
经起了,我与六指,已经被叉到了山梁上。月光如水,山色如黛。我脑子还没有完
全清醒过来。六指已经明明白白地在那里哭上了。我万念俱灰。六指边哭边埋怨我

    "都怪你,使我也到了像你这种地步。我过去有一座右铭,说不帮人就不帮人
,帮人没有好下场。看看,现在应了这句话了吧?我早就告诉过你,伟人正在睡觉
的时候,不要去叫醒他。你自己的事情,你不去叫,非要托我;我一时激动,为了
逞能,就上了你的当。蛇本来是我的好朋友,可我忘记了它也在睡觉。睡意朦胧中
,它哪里还认得谁是敌人谁是朋友呢?它以为是一个生人对它的挑衅。它一发怒,
就影响了麻子的脑电图;睡意朦胧中的麻子,哪里容忍得了这个?一声断喝:'叉出
去!'睡意朦胧中的姐姐们,可不就把我们给叉了出去?现在到了山梁上,进不能进
,退不能退,你让我怎么办?为了你的事,让我落到这步田地,你说我冤枉不冤枉
?闹了半天,我倒成了你的殉葬品!你个挨千刀的,你个小狗日的!这个事情的后果
,你想到过吗?你倒是死猪不怕开水烫,我呢?我是一个有头有脸的人哪!这事情传
出去,一个艺术大腕,一个世界上知名的理发师,突然一天,被人叉了出去,这不
是各报明天头版头条的新闻吗?世界上这么传开,我今后还怎么活?我还有脸再到丽
丽玛莲大酒店给人理发吗?我的艺术,我的蛇,我的屎克螂,今后还怎么发展?小子
,知道你是什么吗?你是千古罪人,你是万恶不赦!事情到了这种地步,我决饶不了
你!你包赔我损失,你包赔我不可复得的世界!……"
    六指叫骂着,像疯狗一样向我扑来,打我,踢我,撕我,拽我,掐我,咬我,
最后失了主张,又像亲人一样同病相怜地抱我,亲我,舔我,揉我……我泪流满面
,一动不动。我也恨哪。恨不是恨别人,而是恨自己;恨自己不是恨别的,而是恨
自己的眼睛。以前就有预感,遇事不能找六指这样的人;六指是什么人你还不知道
吗?一个剃头匠,一个笨嘴葫芦,动不动就像吞了热薯的黄狗,吞吞不进去,吐吐
不出来,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他的这些德性和历史,不都清清楚楚像明镜一样在
心里存着吗?怎么一到事情上,就饥不择食,慌不择路,最后又投到了本不该投靠
的怀抱,犯了一个历史性错误呢?事情不交给他办,也许还好些;事情一交给他办
,就到了这种不可收拾的地步。事情不托六指,我现在还在丽丽玛莲大酒店里呆着
,麻子和姐姐们还在那里睡觉,虽然前途未卜,但总能挨一会儿是一会儿,希望还
没断绝,一切还可以再说;我刚进门时,小麻子对我还很和蔼,还把他的姐姐们推
荐给我。现在到了山梁上,一切都没了退步和可盘桓和回旋的余地,这可让我怎么
办呢?这一切怪谁呢?六指,你怎么就这么笨?你把我现在置身于何地?前不着村,后
不着店,你让我今后可怎么活?但我一声不响,脸上、身上到处被六指抓得挂彩,
任头上的血液顺着眼泪往下流。好你个六指,我恨你不得,只有看着你可怜。你再
打我,将你的愤怒和无能发泄到我身上,我都是不抵抗主义。这就是我最大的愤怒
和抗议。我是甘地和托尔斯泰,我可以逃避和道歉,但我决不还手。事情到了这种
地步再相互埋怨,只会使双方变成小丑和猴子。我刚才已经上了你一次当,我还能
继续把错误犯下去吗?六指打骂亲舔半天,见我一动不动,像一个模型和木头人,
我没什么,他倒害怕了,倒退两步,呆呆地看我,看一个血人。半天才愣愣地问:

    "你怎么不说话?"
    我的泪又一次流了出来。我真诚地说:
    "六指叔,你说的都对。事情到了这种地步,我是连句道歉的话,都没资格说
了。"
    六指见我这么说,一下又有些感动,又上来抱住我。他把我道歉所包含的无限
仇恨和无言的愤怒,又一次当成了对他的亲切。这样智力的人,怎么竟跟他共起事
来了呢?他仍在那里抚摸着我问:
    "我刚才打疼你了吗?我是没有退路了,你今后准备怎么办呢?"
    我仍木木地答:
    "我想马上找一棵歪脖子老树上吊!"
    这次我说的是真话。我又一次马上泪流满面。亲爱的,我的亲人和仇人,我所
爱过的爱人和情人,六指,为了眼睛的错误,再见吧。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
却用它去寻找上吊。冬天的雪,寒冷的土地,马上就要覆盖到我身上了。这是黑暗
的五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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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修改:·antidote 於 11月04日15:05:33 修改本文·[FROM: 172.16.6.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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