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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西园的风花雪月
泽宁有点像《东游记》里的上仙吕洞宾。
我猜想我的读者中看过这部电视连续剧的人不多,也许一个都没有。
《东游记》是一部由大陆、台湾、新加坡三地演员联手的神怪片,说的是八仙
归位大战妖怪的故事,除了八仙,还有孙悟空、二郎神、太上老君、王母娘娘、玉
皇大帝、观音、如来佛,又有东海龙王,又有阎王,又有大小妖怪,人参精、椿树
精、穿山甲,还有韩愈(他是韩湘子的叔叔),真是人神鬼妖动物植物样样齐全,
一飞飞到天庭,一下下到地府,还有使人灰飞烟灭的天地之极,东海里的深海龙宫,
这边刚刚历尽磨难成了仙(也有人成仙比较容易,如蓝采和,因他前世帮过孙悟空
的忙,孙悟空送他五百年功力他就成了仙,韩湘子则最难,经历了七七四十九天的
五雷轰顶,又被一万个鬼咬死,死后才转世成了韩湘子),那边却又中了血咒,血
咒好不容易解掉了,却被吸到了众仙身上,中了血咒的神仙毛病百出,帮着妖魔打
自己人,又有千年情劫,三角恋爱,真是热闹非凡,完全是中华民族几千年神怪文
化的浓缩。
不料到了结尾竟出来一个川端康成式的画面,穿山甲(这时他的功力已到了顶
级,只有如来佛能处死他)冒死上天去救何仙姑,结果何还是不爱他,穿山甲用一
只尖镙旋纹的铁器(铁器里曾经装着他的灵魂)自刺身亡,在他消失的地方出现了
一只黑黄相间的布质华盖,依依飘动,跟随着美人何仙姑,场面优美缓慢,凄艳哀
绝,令人心碎。
这一画面使我爱上了《东游记》。
以我的教育和天性,我对打斗言情神怪深恶痛绝,一见刀飞棒打我就头晕,会
在一秒钟之内换台,但我的女儿却喜欢。
(这除了说明她比我更有生命活力之外,我怀疑是我的一次疏忽造成的。有一
次报社分给我两张电影票,放映地点是中山公园音乐堂。当时正是春天,我的女儿
一岁半,我觉得正好可以带她到中山公园看玉兰花,当我们把玉兰花瓣拾满两个口
袋之后就到音乐堂去。上映的却是香港武打片,本来我马上就要退出,但我的女儿
却瞪大着眼睛,脸上露出惊奇的神情。只好让她看了几分钟,从此不管何时何地,
只要一提起电影,我女儿就抢着说:我知道,电影就是很多叔叔阿姨打架。
这种误解延续至今。)
《东游记》在北京电视台的红星剧场播出,每天晚上从七点半播到九点半,而
我的女儿每晚八点半必须上床睡觉,她临睡前总是一再叮嘱我,一定要替她看《东
游记》,第二天讲给她听,不然她就不睡觉。
于是每天晚上八点半到九点半之间,我就老实坐在电视机跟前看这部神怪片,
以便第二天回答“小人参精被谁吃掉的?”“定山神针偷到没有?”“何仙姑的灵
魂从宝剑里出来了吗?”一类的问题。
我发现这里面有无限广阔的空间,能够开拓我女儿的想象力。我对我女儿今后
的希望比较笼统,就是做一个健康快乐的人,如此看来,以神怪片作底,方向是正
确的,日后她即使只能扫大街,与神仙同在,也会另有一番我们看不见的瑰丽。
现在《东游记》已经播完,我心里若有所失,但我昨天惊喜地发现,北京三台
又在重播,时间变成了十点半到十二点半,我像一个吸毒上瘾的人一样,按耐不住,
到时间又看上了。
但我怀疑自己不是要开拓想象空间,而是看上了吕洞宾。吕本是天上的东华真
人,为了引导八仙归位,扫除妖魔,自愿下凡转世为吕洞宾,他在凡间重新修炼成
仙,经历了千年情劫,最后终成正果。天上有一个牡丹仙子,是王母娘娘手下的一
个小仙,专司看管蟠桃园,蟠桃三千年才能熟,熟了才能开一次蟠桃大会。牡丹仙
子实在是太寂寞了,寂寞思凡,爱上了吕洞宾,为吕偷出定山神针,结果被打下凡
间,三世为娼。
《东游记》里有不少这两人的离离合合,恩恩怨怨,吕洞宾作为男一号,总是
在各种关键时刻飞来飞去,哪里有坏事就有他,哪里有好事也有他,他白衣飘飘,
一身长袍雪白宽大,一头长发垂到腰,真是英俊飘逸。
我喜欢电影里的男主角的时候很少,除了《乱世佳人》里的白瑞德,我一时还
想不起来有谁。总之在深夜里观看吕洞宾这件事使我感到有些奇怪,最后我才明白,
他跟我多年前的某一位男友有几分相像。
这个男友就是泽宁。
泽宁像神怪片里的人物那样白光一闪就出现在了我的眼前,但他没有齐腰长发,
如果有,他就是一个疯子。
当时他理的是寸头,风格上有点冷硬,不像一个搞艺术的人。八十年代的美术
界青年不是剃光头就是披肩长发,而且统统穿黑色T恤,到中央美院一看,完全是
一个光头黑衣党的世界,每个人长的都是一个样,不是十胞胎就是九胞胎,毫无个
性,只有出了大门,他们才能从黑衣制服里复活,在头顶上闪出一点明晃晃的个性
来。
泽宁没有上过正规的美院,只上过师范学院的艺术系,听起来真是要多土就有
多土,但他却经常口出狂言,认为北京最土,是一个大农村,全国的城市里只有上
海勉强算一个城市,广西人比较喜欢说香港,他就说香港不过是一个自由市场,杂
货铺。不过这些话都是在我们很熟之后说的。
这些话使我感到一个人对世界的敌意。
但我当时并不这样认为,反倒觉得此人甚有趣。
那次集体去广州看苏联电影回顾展,坐大巴来回折腾,时间漫长,路途遥远,
我一心盼望出现一个有趣的人,结果泽宁就出现了。泽宁是厂里的美工,虽是美工,
却不积极争取上戏进组,反倒喜欢写影评,尤其擅长批判,无论是欧美片还是台港
片,经他一评,立即就五马分尸,体无完肤。
据说他也写小说,但从未发过。从广州回来后,他积极要求调进文学部,我们
此后便成为了同事。
有关王泽宁,我觉得还是要从头说起。
某一日,在广州黄花岗住地,吃过了早饭,我们几人七零八落地走在冬青树的
甬道上(该住地有点像宾馆,吃饭分好几号餐厅),泽宁问我:林蛛蛛,今天你去
哪?我说:去看潘玉良画展。泽宁说:一块去吧。我说:好!
当时我还不知道泽宁是否有趣,这一点对我比较重要,因为我本身就是一个不
甚有趣的人,再跟一个不好玩的人呆着,肯定就会连连打呵欠。
但在一个陌生的城市里,认路比有趣更重要,我有一个屡教不改的毛病,就是
永远不认路。因此,一听泽宁说跟我一块去看画展,我的第一反应就是:这下不用
发愁认路了!
(在南宁的时候,我常常到文化大院去,结果有一次竟在院子里迷了路,急出
满头大汗还转不出来。到了北京,住在东四十条,到雍和宫旁边的戏楼胡同上班,
骑车最多只需二十分钟,但每次只能走北新桥的街道,如果有一次走了胡同,一定
就会在胡同里迷上四五十分钟,然后出现在东直门大街上,看过门牌号码,确认是
东直门大街之后,才能找到雍和宫,已经试了两三遍,每次都是这样。)
我的脸上绽开了欢欣的笑容,就像一朵盛开的鸡蛋花,既纯洁又由衷。
我们到了中山四路,一看休馆,就决定就近去广州图书馆看我的大学同学,大
学同学还在等签证去法国里昂,等得愁眉苦脸的。看过了同学出来,我掏出了地图,
决定去六榕寺和光孝寺。
光孝寺里很安静。
我想起一个新近成为佛教徒的朋友说过的话,他说:佛教是所有宗教里最高级
的,现代派根本不行(八十年代青年不论谈什么都要扯上现代派)。我觉得这个话
题比较有趣,就问泽宁:佛教高级还是基督教高级?问过之后我又感到有点抱歉,
觉得这样的问题实在是为难了本厂的美工,有点过份。
不料泽宁却是水来土挡,不加思考就说出了一套又一套的,让我觉得他特别有
道理。
接着他就说起了《圣经》,他两岁的时候曾经背圣经得过奖,当时是在上海。
他五岁时全家才从上海迁到广西,他父亲曾经留学德国,是心脑血管专家,母亲毕
业于金陵女子大学,他曾祖父的岳父是中国第一代传教士。
我觉得这些东西甚奇怪,像一些看不见的饰物,挂在了泽宁的前胸后背,东闪
一下,西又闪一下,使泽宁看起来像稀有动物一样新奇。
他真的像稀有动物,只有在上海这样殖民化了的城市才会产生,两岁就背《圣
经》得奖,在广西打死也找不出第二个,在全国也不会有很多,最大胆的估计也不
会奖一百个,全国的大熊猫还有三千余只,可见泽宁比大熊猫珍贵多了。
在后来我跟他谈恋爱的时候,我更多地把他当成一部百科全书。
在八十年代我崇尚知识,对动物缺乏兴趣,泽宁正好就是那种从小就看了很多
书,对世界上所有的事情都知道了皮毛的人。
最令我吃惊的是当我告诉他我五岁就自慰的时候,他眼都不眨接口就说:我明
白,那你是某某快感型的(某某快感是一科学用语,但它涉及了人体的隐秘部位,
会让一些人看了受刺激,故以某某取代)。他又说:除了某某快感型还有某某快感
型,幼年期自慰的比率是多少万分之多少(现在我完全记不住了)。
这种从容的态度和精确的数字完全镇住了我,在我各个阶段的男友中,此前和
此后,从未有任何一个人达到如此通透的程度,大多数人大吃一惊,感到不可思议
不相信是真的,以为只是我的虚构。少数人则将信将疑。
第一次发生在深夜。
在深夜里我总是盼望有意外的事情发生,像戏剧一样冲突,又像戏剧一样发展。
一切如愿以偿,雨水从天上落下,花朵张开了花瓣。
某日晚上十二点,我们从明园酒吧喝了鲜桃汁出来,四周悄无声息,泽宁陪我
一路骑车回图书馆宿舍(当时我尚未搬到电影厂招待所),明晃晃的月亮一路悬在
我们的头顶,所以到了楼道就像到了地洞,一片漆黑。
我们像猫一样在黑暗中走上了四楼。
同住一个套间的学日语的女孩已经关门睡下,图书馆向来有早睡早起的好风气。
此时已经是万物沉睡,我觉得开灯就像扔炸弹一样惊天动地。我把窗帘拉得大大的,
让满窗的月光漏进屋。
月光浓稠,质地优良。
我让泽宁坐在我的藤椅上,我坐在床沿上,我的脸对着窗口,月光和阴影在我
脸上交替浮动,泽宁的脸则是一团深灰,在深灰之中又有两粒黑亮,那是他的眼睛。
此外他脸上是什么表情则完全看不见。
在阴影中深灰说:蛛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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