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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跨越房间的无赖
十几个武打演员住在我的隔壁,他们从辽宁来,等着到外景地拍我责编的那部
武打片。
那不是一般的隔壁,而是同一个套间,在同一个厅里进进出出,要使用同一个
卫生间,上同一个厕所,在同一个地方洗澡刷牙,在同一个阳台晾衣服,大门一关,
就是一家人的住法。
而他们十几人全是男的,只有我一个女性。
七月的南宁,每天都三十六、七度的高温,没有一丝风,所有的东西都是烫的。
这些来自东北的男人们从早到晚光着膀子,他们无所事事,无处可去,户外烈日炎
炎,令人望而生畏,所以只好整天呆在招待所里。
他们像动物一样趴在地上喘粗气,还不时发出几声怪叫。一些人从中午开始就
川流不息地到卫生间冲凉,穿着短裤,唱着歌,光膀子上搭着毛巾,活像一座兵营
降落在我的身边。
从早到晚,只要我要上厕所,要烧开水,要洗衣服,要洗澡,洗脸刷牙,我就
得穿越十几名来回走动的半裸男人,他们就像十几堆正在燃烧的火,在火光的映照
下,我觉得这五十多平米的客厅是如此辽阔又是如此狭窄,辽阔的错觉源于我老感
到走过客厅特别累,狭窄是因为他们把厅都塞满了。
好容易来到卫生间门口,八成又会碰到一个半裸的男人从里面出来,如果撞一
下,他身上的汗就会直接擦到我光裸的手臂上,黏呼呼热烘烘的,在任何时候,和
别人的皮肤接触总是一件很不舒服的事,那种陌生的腻滑就像是被一口黏痰沾在皮
肤上一样恶心。
忍住恶心走进卫生间,正要深呼吸,好把那恶心释放出去,不料又一口吸入另
一种恶心,浓郁的男人气味和不卫生的习惯相混合,把好好的卫生间变得像公共厕
所,事实上它此时正是一个男女不分的公厕。我憋着气打开水龙头,憋着气接水,
然后又憋着气把水提到走廊上,真是比万米长跑还要累啊!我喘着气低着头洗我的
衣服,一抬眼皮,却发现有几个半裸的身体在走廊的前后左右走来走去,他们望着
我的桶问:林编辑你洗衣服?
在我桶里的裙子下面埋着胸罩和内裤,我不知道怎样在众目睽睽之下把它们拿
出来擦肥皂。我只好拎着桶,重新穿过封锁线,回到敌后(这些话语习惯都是来自
过去的电影),我关上门,在自己的小房间里继续洗衣服。如果置身其外,我觉得
这个场面比较可笑,一群赤身男人在厅里游逛,一个女人关起门偷偷摸摸洗内衣,
多么的不正常,多么的病态!
也许这个画面另有深意。
然后我把内衣晾在哪里呢?
既要机智,又要勇敢,智勇双全的女人,躲过了敌人的眼睛,她巧妙地把乳罩
和内裤挂在了裙子的里面,然后她举着衣架重返敌人的封锁线,飘扬着的裙子就像
一面胜利的旗帜,虽然这个比喻有点庸俗,但我觉得它太恰当不过了。
智勇双全的女人,镇定地把裙子挂在了共用的阳台上,这下她的秘密的小衣服
就能堂而皇之地晒到太阳了。所有生活在男性眼皮底下的女性,对这些机巧都会无
师自通。
从他们入住的第一天开始,男人的汗臭味和烟臭味相混和的一种气味就弥漫在
这套房间里,每个件物品,每一个毛孔都是他们的气味,电灯、龙头、窗户、地板、
墙角,臭气从这些毛孔徐徐散发,又从门缝进入我的房间,弄得我的床上、枕头上
全是男人的汗臭味,它们是如此强大,完全覆盖了我自己的气息;又是如此顽固,
挥之不去,洗之不净。
这些气味使我感到不适。
怪不得,那么多女人在骂男人的时候都说他们是“臭男人”,男人真的是臭的,
女人天生就是香的。这不是我的发现,而是我们厂招待所打扫卫生的人说的,她们
是两个漂亮的女人,一个二十多岁,一个三十多岁,在一个春天或者秋天(这里排
除了因气候恶劣心情不好带来的偏见)晴朗的上午,她们在收拾一间只有一个男人
住过一天的房间时说的,当时我刚刚起床,正在厅里踱步,她们说:真奇怪,男人
住的房间怎么总是一股臭气,女人住的房间都是香的。那时候我还没有与十几个男
人同住一个套间的经历,于是我替他们辩护说,那是因为男人抽烟,女人往身上喷
香水。她们抢着说,不对,那臭并不是烟臭,烟甚至是香的,不然怎么叫香烟,女
人的香也不是香水的香,香水的香谁还闻不出来。
我觉得她们说得很有意思。后来的日子里,发现那竟是真知灼见。
在我住招待所的一年时间里,隔壁只住过一个女人,这个女人十分年轻,只有
二十岁,非常美丽,是程麻(程麻就是《一个人的战争》里的N,为了使人注意到
这一点,在下文我将称他为程麻N)挑选来主演他导演的那部神话片中的仙女的。
对,她就是梅飞(梅飞是《一个人的战争》里的董翩)。
梅飞,想起这个名字我就会闻到一股淡淡的香气,她住在我的隔壁,她的香气
像清水滴落在阳台前的芭蕉叶上,使整套房间充满了一层薄薄的清绿,在炎热的夏
天里,那真是沁人肺腑啊!这种她身上独有的香味在客厅里若有若无,在卫生间里
就明确得多。卫生间窗台洁白的瓷砖上,摆着一排玲珑剔透的小瓶子,那是梅飞的
个人用品,洗发水、沐浴液、香皂、洗面奶、收缩水、护肤液、防晒霜、护手霜、
眼袋霜等等,从本能来说,我不喜欢一个人过份细致地摆弄她的脸,但我却无端喜
欢她的这些小瓶子,我觉得尽管梅飞有这么多的护肤化妆品,她也仍是一个生活简
单的人,换了别的女演员,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要比她多一倍不止。
奇怪的是,这些小瓶子散发出来的并不是各自品牌本身的香气,而是梅飞身上
的气息。我在梅飞不在的时候把鼻子凑到瓶子跟前一一闻了一遍,无一例外,它们
统统都是梅飞身上的幽香。
梅飞真是一个仙女啊,她还没开始上戏就成了仙女,难怪程麻N走遍大江南北,
把她挑了出来,他去了北京上海,又到了杭州扬州,踩破了无数剧团的门槛,最后
在广州的战友歌舞团把她找到,她是上海人,参军到了广州。我现在还认为,程麻
在某种时候拥有一付火眼金睛。
在那段日子里,我没事就喜欢在卫生间里呆着,那里异香缭绕,终日不散,我
在卫生间里深呼吸,一下一下又一下,淡绿的清香进入我的五脏六腑,犹如草原上
微风荡漾,每一棵草都在摇晃中舒展腰身。女人的体香是尘世的花朵,它使我的身
体变成了某种天堂。
我多么爱她宽大的男式衬衣,那件本白棉布衬衫把她的双臂遮得严严实实,比
最优质的防晒油更有效;我爱她宽沿的大草帽,帽子上的麦秸密实而生动,让人想
起无边的麦田;我爱她的墨镜,这使她看上去像一个妖精;我爱她的凉鞋,她裸露
的指甲盖有着珍珠的光泽,她的脚后跟则像一大瓣粉红色的玉兰花瓣。
我爱她的芬芳,她在浴室里发出的水声,爱那温润的水雾汽,雾汽散去,美人
出浴,在残留的薄雾中,梅飞裸露的身体婀娜柔软,参差的水珠在她身上闪烁,在
凸起处、拐弯处、凹陷处,那些水珠完全变成了另外一种水珠,跟珍珠有相同的质
地,却闪着钻石的光。我多想变成土耳其皇帝啊!让梅飞当我的女奴,就这样,赤
身缀着珍珠,站在我的浴池跟前,让我抚摸她美好的身体。但我还是不要当皇帝,
帝制应该打倒;梅飞也不要当我的女奴,奴隶制也要推翻。就让她重新做她的仙女,
在天上的瑶池里洗浴。
在夜晚,瑶池就是卫生间,客厅就是银河。河汉迢迢,咫尺天涯,“她在那边,
我在这边,依然相距很远”(不记得是哪国的民歌了,歌名叫《晒稻草》)。银河
就是银河,凡人跨它不过,我在房间里,她在卫生间那边,水声传来,惊心动魄。
我不可能站在卫生间门口向内窥视,只有变成一名天仙,脚一点地,立即从窗
口飞升到空中,然后再从空中降落到我们的灰房子的屋顶,出乎我的意料之外,屋
顶不是用瓦盖的,而是水泥预制板,一点空隙都没有。于是我就让自己倒挂着悬浮
在窗子旁边,卫生间没有窗帘,窗子大开,蒸汽一阵又一阵地涌出,直扑我的头脸,
这些都是梅飞身上飘过来的水汽,异香扑鼻。当一名天仙令我满意,如果我是天仙,
窥视就不再是窥视,而是张望,一点也不下流,一点也不猥琐卑劣,而是像朗朗星
光,高尚而美好。
如果我是一名天仙,当然,我就与梅飞一同飞翔。我们将手拉手,脚并脚,衣
服鼓荡着风,眼睛盯着北斗星,空气在我们的耳边磨擦,发出呼呼的声音。
十年过去,我多想重新爱上梅飞啊!我爱你胜过爱费雯丽,爱你胜过爱玛丽亚
.卡拉斯。
回首当年,梅飞住在我隔壁的三天时间里,她对我来说并不是一个仙女,而是
一把利剑,我怀疑她跟程麻有某种私情,这在电影界,实在是太普遍了。我嫉妒这
个比我小十岁的女孩,我的眼睛含着毒液,随着她外出不归的时间越来越长,我眼
中的毒液越积越多,我在客厅里徘徊,像一条燥动不安的毒蛇,她一进门,毒液就
会自动喷出。
二十岁的女孩,对这一切一无所知,她天真无邪(或者竟是老谋深算?),一
进门看到我,立即就由衷地微笑,笑容明亮,把所有阴暗的角落,统统照亮。她高
兴地说:我去开会了!声音像晴空中的碎银。
然后她就去洗脸,洗完脸就在厅里同我说话。她让我看她的眼睛,她说,你看,
我都有眼袋了,我每天都要用这种眼袋膏,进口的,国产的没有用。她又说,你一
点眼袋都没有,真好。
一把利剑就变回了仙女。她开会、试妆、再开会,到了第三天,她就出发去外
景地了。从此以后,我就再没见到过她。好女孩不知今在何方。
我被围困在孤岛里,周围是男人的汪洋大海,整日风起云涌。他们无事可做,
怪叫、踢腿、俯卧撑,上上下下游逛。有时在楼顶乘凉,他们中读书多的人就要和
我谈文化,谈天人合一,谈虚,谈什么样的人民就有什么样的政府,我很想告诉他
们,我再这样住下去人就要发疯了。
我整夜睡不着觉,天热心烦,空气中布满了男人的汗臭,而且蚊子出奇多。在
白天,可以在客厅、卫生间、厨房的角落里看到密密麻麻一片又一片,它们一动不
动潜伏在墙上,跟死了似的。一到黄昏,就大张旗鼓地飞起来,翁翁的声音此起彼
伏,把手伸出来,就能感到空气的震动。它们真是太多了,而且越来越多,有可能
全厂的蚊子都在朝这幢灰房子的四楼上赶,像二战时的飞机,来势汹汹,一刻不停,
是它们使天暗了下来。天一暗,就只好打开灯了,灯光使蚊子有了明确的目标,它
们飞得更高兴了。
十几个武打演员的汗腺,同时发送着一场盛大狂欢的信息,就像十几面铜锣当
当敲着,多远都能听见。
如果是梅飞,肯定不会招来蚊子。
我怀疑她身上的香气同时也是一种蚊香,所有真正的美人都是天然驱蚊的,如
果她们走到哪里,哪里就有一群蚊子跟在身后,她们的美就会减少百分之九十。女
人是植物,是各种树木或香草;男人则是动物,物以类聚,所以他们招来了这么多
的蚊子。
我在房间的四个角落都点上蚊香也没有用。
而且我在蚊帐里,隔着门和墙,隔着蚊香,隔着蚊帐,三重屏障也无法消除蚊
子的干扰。它们虽然还没有直接到达我的皮肤,但它们的重重包围使我神经紧张,
它们如乌云压顶,手里举着刀枪剑戟,高声叫喊。蚊子实在太多,于是有一部分就
从门底下的空隙钻进来,在我蚊帐的周围翁翁飞转,我觉得它们总会找到一个突破
口,蜂拥而入。
我年轻时最大的一次无政府主义行动就是在这个时候爆发的。
如同一次革命,经过了蕴酿、积累、激发,最后到达临界点,箭在弦上,轰的
一下就爆炸了。同时也像一次发疯,要受到种种刺激,最后才能到达大无畏的境界。
又像一场大火,事先要有易燃物。而这一切,都堆在了灰房子里。
到了第三天,我觉得我快要发疯了。我决定要离开这个地方,不管去哪里,哪
怕去监狱也行,监狱里起码有女牢,不必和十几个男人同居一室。但监狱是进不去
的,我只有躲回北流老家。
在北流呆了七八天,睡了几个好觉,才又回到南宁。
灰楼尘埃落定,人去楼空,他们终于到外景地去了,但听说拍完戏后还要回来,
而且还听说厂里准备投拍的下一部又是武打片。楼里残留的汗臭味时隐时现,我感
到在这个混乱的环境下我会一个字都写不出来,睡眠不好,基本的生活难以保证,
长期下去,连身体都会跨掉。
我意识到,房子问题真的是关系到我的生死存亡。
就在这时,厂里新的一轮住房分配方案下来了,又一次没有我!我感到自己受
到了愚弄。
电影厂地皮充足,当时经济效益甚好,房子盖了一幢又一幢,全厂职工人均住
房面积是三十平米(不是三十就是五十,我记得不是很清楚了),与德国人均住房
面积持平,连工人在内,几乎人人都能分到房子,差别只是房子的大小和新旧。我
刚从图书馆搬来的时候厂长说,你暂时住招待所,那边的宿舍楼马上就要封顶了,
到时候,你们几个大学生,一人一套,两室一厅的。我顿时心花怒放,兴冲冲地住
到招待所去了。
过了一段时间,新楼盖好了,却没有我的。我又去找厂长,厂长就住我的楼下,
他的夫人是我的顶头上级,他的女儿是我的朋友,找他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想躲
也躲不掉。这次厂长说,新楼没有了,旧楼也可以嘛,从旧楼里分给你两室一厅就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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