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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wildwolf (破衣裳||■漂来,桐子), 信区: Reading
标  题: 一個人的戰爭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Thu Aug 23 17:04:06 2001), 转信

                              一個人的戰爭

    第一章 鏡中的光

    1

    那種對自己的凝視很早就開始了,令人難以置信地早。那種對自己的撫摸也從
那個時候開始,在幼稚園裏,五六歲。

    知道這是一件不能讓人看見的事情,是一件不好的事。巡床的阿姨快到我的床
跟前了,聽到她的腳步聲就克制地停止自己的動作,閉上眼睛裝睡。

    那是一種經常性的欲望,甚至在夏天漫長的中午,不放蚊帳,床與床之間沒有
遮攔,阿姨的目光一覽無餘,我要耐心等到大家都睡著,最後那個阿姨也去睡了,
我才能放心開始我的動作。

    她的值班大床靠窗,和我之間隔著許多小床,我躺在床上越過許多小床看她略
高的大床(有點像在水上越過許多小船看碼頭),大床上有時是一般的長衣長褲,
有時是淺藍色的綢裙子,或者是黑色的棉綢裙,白色的短袖綢衣,胸前繡著花。

    午睡氣息很粘稠,在夏天,蟬在叫,除此之外都被粘住了,奄奄一息。黃老師
是近視眼,她不戴眼鏡,她看人時把眼睛眯起來,如果值班的大床上是她,我就會
放心,黃老師從不罵人,從來不出人洋相。午睡的粘悶氣息漲滿了整個大寢室,人
人都被粘住了,四周的空氣像水,把我浮起來。

    在中午,光線強烈,閉上眼睛又得張開,光線使人赤裸裸沒有遮攔,鄰床翻身、
磨牙,轟然作響,腳步聲驚天動地,多麼多麼不能盡興的中午!

    夜晚到來。

    傍晚有遊戲,然後到教室,坐在小椅子上,淡綠色,沒有桌子。老師講故事,
或者大家唱一支歌,或者大家猜謎語。然後吃東西。我不饞,但我從未拒絕吃東西。
有時是兩顆楊梅,有時是一顆水果糖,或是一隻芭蕉,比香蕉大,比大蕉小,叫「
西貢蕉」,不知跟西貢有什麼關係。有時是一隻楊桃或者番石榴,最好是荔枝,這
是我們這裏盛產的佳果。大量的夜晚是吃木瓜,金紅色,肉甜而厚,核像黑色的瑪
瑙,木瓜樹樹形奇異,是亞熱帶真正美麗的果樹。切成一瓣一瓣,按順序依次去拿。
然後排隊去洗手,排隊去尿尿。每個人雙手搭在別人的雙肩上,就成了火車,嘴裏
嗚嗚地叫著行進。火車從洗臉架開到廁所,再開到寢室,寢室門口一邊站著一個老
師,給每個人摸額頭,發燒的事是經常發生的。魚貫而入,悄無聲息,脫鞋,躺在
床上,阿姨揚手一撥,蚊帳落下,床就是有屋頂有門的小屋子,誰也不會來。燈一
黑,牆就變得厚厚的,誰都看不見了。放心地把自己變成水,把手變成魚,魚在滑
動,鳥在飛,只要不發出聲,腳步就不會來。

    這種做法一直延續下來,直到如今。在漫長的日子中,蚊帳是大同謀,只有蚊
帳才能把人徹底隔開,才安全。

    最喜歡鏡子,專看隱秘的地方。亞熱帶,漫長的夏天,在單獨的洗澡間沖涼,
看遍全身並且撫摸。八歲的時候自己發現左邊的乳房有硬塊,媽說去找北京醫療隊
看。坐在單車後架上,從B鎮到新墟,十五里路,太陽曬著頭頂。醫療隊在公社衛
生院,媽說他們都是專家,普通話有一種權威性,並且親切和藹,然後回到媽媽的
縣醫院,到藥房拿藥,走進去,四面都是瓶子,各種顏色的水、藥片及盒子。藥的
氣味很香,香而乾淨,不同凡響,殘留在媽的衣服和頭髮裏。我的藥是水劑,幾個

大玻璃瓶裏的水混在一起,半透明、混濁,有白色沈澱物,吃到嘴裏是酸的,酸而
涼。藥房的大人說:怎麼這麼小就有小葉增生?媽說:不知道怎麼搞的。她的同事
說,你是怎麼發現的?媽說:她自己抓癢發現的。同事說不知是怎樣的,讓她給看
看。媽說:她不願意的。同事說:小孩子怕什麼?媽說:她不願意。

    更小的時候,玩過一種跟性有關的遊戲,肯定是一種遊戲,書上說,男孩與女
孩模仿性交是一種遊戲,大人不必驚慌,因為生理構造沒發育成熟,這種性交不會
實現。同性間的遊戲發生在我與莉莉之間,我六歲,莉莉七歲。莉莉是我的鄰居,
她的母親是北京人。做這件事是因為閣樓上的模型、挂圖和生孩子。母親們宣傳計
劃生育,肉色的人體模型堆積在閣樓上,塑膠或石膏做成的男女生殖器模型,新奇,
神秘,雜亂無章。在無聊的下午,偷偷走到閣樓上,生殖器們被剖開了斷面,露出
血的顏色,有些猙獰,更多的是肉色,用手按,有些是軟的,有些是硬的。有響聲
會嚇出一身汗。沒有響聲,大著膽使勁看。空無一人。大人下鄉了,開始時莉莉還
沒搬來。一個小女孩,站在一堆亂七八糟的生殖器模型中,這是一幅多麼奇怪的風
景。在全世界,除了多米,還有誰擁有這樣的童年呢!

    回想我的童年時光,閣樓上的生殖器模型如同肉色的花朵在幽暗的地板上開放,
孩子蹲在地上,長久地沖它們瞪著眼睛,這是我常常看到的情形。

    看人生孩子是一件十分富有刺激的事情。婦產科的平房,最大的房間就是產房,
垂挂著深藍色的布窗簾,窗臺很高,要爬上去才能看清裏面,我沒有爬過,踮起腳
尖也不行,站在稍遠處,使勁往上跳躍,身體上升,眼睛對著窗子還是看不見,必
須在躍起的同時,有風將窗簾吹開。從來沒有這樣的巧事。另有一隻有利可圖的窗,
正對著產床,但需要繞到屋後,穿過勒魯(一種葉子帶刺的植物)圍成的籬笆,踩
著一地玻璃碴,還會被大人發現,充滿危險和曲折,還要正好碰上有人生孩子才能
看到。終於有一次,二萬五千里長征,到達了那個窗口,窗簾沒有被拉上,一個女
人正在產床上躺著,兩腿叉開,像閣樓的模型一樣的陰部活生生地長在一個女人的
身上,沒有遮攔,最大限度地張開,那一眼真是恐怖無比,就像有一幅古怪的畫,
已經看熟了它在牆上不動的樣子,有一天它忽然活動起來,一欠身就從畫上走了下
來,嚇得人魂飛魄散。在那個危險的窗口,我手腳一軟跌了下去,再重新爬上的時
候窗簾已經關上,看不見了。聽見說話的聲音,鐵器相撞的叮叮聲,和水(自來水?)
的聲音。終於沒有看見生孩子。

    孩子是怎樣生出來的?這是一個隱秘的問題。有一次聽說有人在路上生孩子了,
一個臨產的女人,步履蹣跚,在穿過球場的時候孩子掉出來了,許多人都去看,球
場的石凳上圍了一層又一層人,擋住了視線。後來女人和孩子都被轉移了,人也散
了,走近石凳看,有一攤血,亮汪汪地暗紅。生孩子是一件非常危險的事情,要出
血,有時要死人。這是我很早就知道的。危險的事情對我總是有吸引力,是一種誘
惑,全身緊張興奮,同時絕望。曾有好心人勸我千萬不要做某件事,不然以後會有
極大的危險,我懷著恐懼和興奮,一天又一天地等待危險日子的到來,仿佛那是一
個歡樂的日子。好心的人們困惑不解,他們不知道為了什麼。

    我同樣不能回答這個問題。

    難道我是一個潛在的受虐狂嗎?

    在漫長的童年期,我始終沒親眼看到生孩子。在宿舍不遠的地方,在婦產科門
口的枇杷樹稀疏的樹蔭下,一個又一個孩子出生了,母親說,它們是一串一串生出
來的,有些日子全是男孩,另一些日子則全是女孩。像是預先被人配製好,插花著
出來。在平靜的日子裏,有時會出現怪胎,無頭兒或雙頭兒,它們被裹在鮮黃色的
厚草紙中,由穿著白色工作服的勤雜工,拎到醫院後面的山上埋葬,挖很淺的坑,
夜晚有野狗,把白天的淺坑扒開。大人死了也埋在這座山,從來不會去更遠,更遠
的山是石山,像桂林山水那樣,美麗而奇特,甚至像仙境,但是不能埋死人,沒有
土。那座山叫螺嶺,是一個神秘和恐怖的地方。後來挖防空洞,醫院的任務就在螺
嶺,大人們挖出許多白骨,人頭骨,年深日久,不知是誰。孩子們在白天被領去看
過,戰壕深到大人的腰,沒有小孩的頭頂,泥土深處的氣味涼森森地逼近全身。某
些夜晚,防空演習的警報在B鎮的上空嗚嗚鳴響,大人小孩,要從被窩裏起來,穿
上黑色或深色的衣服,不許打電筒,不許擦火柴,不許哭,不許叫,迅速轉移到山
上防空洞。每一次都是假的,每一次假的都像是真的。

    門口是一條馬路,埋葬死人要從門前經過,沒有別的路可走。有時有男女老少
六七人,穿著白布幫的鞋子,頭上紮著白布條,嚎啕大哭,邊哭邊說。這是B鎮的
老人死了。有時是戴著黑袖章的隊伍,抬著花圈,這是機關單位的人死了。他們經
過我家的門口,到達醫院的太平間,太平間的門打開,出來棺材,黑色或者暗紅色,
他們一起走上山。山上全是一種開著米黃色的小花、葉子細長有臭氣的樹,不知叫
做什麼。B鎮的花圈一律用這種樹的枝葉紮成。太平間和醫院宿舍的廁所幾乎連在
一起,只隔著一個院子,院子裏的草特別繁茂,繁茂而荒涼。上廁所就會想到身後
是太平間,陰天或者夜晚,會想到鬼們在一牆之隔的後院飄蕩,他們長得什麼樣?

    有一段時間每天晚上都想象死。外婆說,要是你爸不死,你就可以吃上很多糖
果和餅乾。我問什麼是死,外婆說:死就是像你爸一樣,再也見不著了。我問:他
為什麼要死呢?外婆說:他病死了。我問:不病就不死嗎?外婆說:人都要死的。
我問:我什麼時候死呢?外婆說:多米還小,多米還沒長大,還要過幾十年。我問
:外婆什麼時候死呢?外婆說:快了,外婆老了。我說:我知道了,外婆死了媽媽
死,媽媽死了我死。我問:外婆你怕不怕死?外婆說:我老了,不怕了。

    我每夜做許多夢,夢見自己的親人死去,有時是外婆,更多的是母親,她像電
影裏的革命者,江姐,或者韓英。鐵鏈在夢裏叮噹作響,繚繞著母親,她有時被流
彈擊中,仆倒在地;有時血肉模糊,鮮血如注。我在夢中清醒地意識到,我的母親
一旦死了,我就成為真正的孤兒,我只有八歲,我怎麼養活自己呢?我從夢中驚醒
的時候常常是一身冷汗,但我知道,我從夢中回來了,夢中那樣一個可怕的地方我
終於逃脫了出來,我知道,母親並沒有死,她只是下鄉了,我並沒有成為孤兒,我
只是一個人睡在家裏,外婆是地主,她也回鄉下去了。在那樣的夜裏,雖然不是孤
兒,仍然覺得害怕極了,除了被子,沒有什麼東西可以擋住我,使我不至於一閉眼
就掉到夢裏去。

    到後來,我夢見自己的死。

    我總是被人追逐,無論怎樣奔跑躲藏總是被人抓獲,然後被押到一面高大的牆
跟前,面對槍口,在被槍口對準的瞬間,我想,這次真的要死了,我永遠不能再活
過來了,緊接著眼前紅光一閃,胸口一陣灼熱,我便在真切的夢中死去了。

    除了夢見死,最怕夢見和最常夢見的就是結婚,不知道小小年紀怎麼會做結婚
的夢。結婚在我的想法裏也是一件可怕的事,我想我是永遠都不會結婚的,我是另
一類人,但我常常在睡夢中被一種強大的力量控制著,違背自己的意願結著婚,結
婚的夢永遠是一個婚禮(沒有任何婚後的生活內容,童年關於結婚的概念就是婚禮),
像多次看到的大人的婚禮一樣,不知為什麼毫無道理地自己就被放在了一張桌子跟
前,別人說,這是你在結婚,站在身邊的新郎不是全班最差的男生就是B鎮最難看
的男人,我立即就嚇出一身冷汗從夢裏醒來。在半醒半睡真假難辨的時候絕望地想
道:這下完了。或許我害怕的只是差男生或者醜男人。

    還有一個重復多次的夢。八歲以前每次生病發燒這個夢都會如期而至。這個夢
很抽象,沒有任何情節可追尋,我至今仍無法猜到它隱秘的意義。由於它的多次重
復,它的形象清晰而鮮明,像光譜一樣的赤、橙、黃、綠、青、藍、紫,有時是其
中的幾種,像彩虹,但不彎,是長條形,色彩短而粗,是豎著的,從某一個地方無
窮無盡地進入我的夢中,充斥著夢裏的全部空間,它進入的速度時快時慢,快的時
候色彩緊密,幾種顏色緊緊擠在一起,讓人覺得難受,有時進入的程度慢些,顏色
與顏色之間疏朗些,長長一段的紅色,長長一段的黃色,從容地魚貫而來,這時就
覺得好受些。有時來勢洶洶,頭就快裂了,忽然就慢了下來,很像快要憋死了又從
水裏浮出來。有時不是發燒,只是覺得難受,就會做這個夢。那段時間我體質不好,
永遠處於准病態,所以總是做這個夢。

    彩虹的顏色來自哪裡呢?

    這個彩虹的夢繚繞我的時候我總是一個人,我病的時候母親總不在,她一年中
在家的日子不多。病了我就自己睡覺喝水,以及做這個彩虹進入的夢。從來不吃藥,
很小的時候就知道吃藥會增加抗藥性,到病得厲害時什麼藥就都沒用了。那個時候
我沒有鄰居,所有的鄰居都留在防疫站了,我的母親到了一個新單位,婦幼保健站,
連站長在內一共四個人。大人全部下鄉,窄長的房子,四層,地上的一層有一個別
人的老保姆,我獨自睡在三樓,這是一座奇怪的房子,每層都只有兩間小而長的房
間。現在想起來,覺得那也許是從前的客棧,隔壁是一個鹽倉,牆腳滿是硝土,一
片一片的。總之我就睡在三樓上,置身於空無一人的黑暗中,彩虹的顏色從另一黑
暗的地方無窮無盡地進入我的夢中。

    這個夢在我八歲以後就消失不見了,再發燒時也沒有再來,永遠沒有再來。二
十多年之後,我三十歲那年,我當時的男友送給我一個黑色的小鍾,比巴掌略小,
正四方形。有一個晚上我發現這鍾面放射出彩虹的光芒,彩色的光線照在發亮的桌
面上,成為一小片淡淡的彩虹光。鍾面和桌面的彩虹兩相映照,構成一個極為奇特
的圖案。這使我突然記起了小時候做過的那個夢。我至今搞不清楚這種神秘的聯繫
昭示了什麼。我跟那人的關係破裂後,才突然發現,那個黑鍾是一個可怕的象徵,
瘦長白色的指標,黑色的底,像一隻長著白須的黑貓的臉,如同歲月一樣陰險。

    這只陰險的鍾一直跟我到了北京,我既怕它又不願扔掉。我想我無可救藥了。

    我在夢中一次次地死去,又在醒後一次次復活。在夏天,我的夜晚從五點半開
始,我搭夥的防疫站,晚飯是四點半開飯,吃了飯就沒有事情可做了,有時去公園
撿紅豆,八點多才睡覺。如果哪裡都不去,五點半就上床睡覺了,沒有人管我,也
沒有地方可去。一個人在屋子裏感到害怕,只有在床上才感到安全。上床,落下蚊
帳,並不是為了睡覺,只是為了在一個安全的地方呆著。若要等到天黑了才上床,
總要膽顫心驚一陣。從外面回來,走廊是黑的,只有在縱深的第三個天井那裏才有
燈,但我不用到那裏去。我要上的樓梯在第一個天井的旁邊,我獨自上樓,腳步聲
在安靜的黑暗中奇怪地響著,這使我覺得身後有人,我走兩步就回頭看一眼,樓梯
拐角處有一個燈,但很久不亮了。走過拐角處就能看見天了,是天井的天,有很淡
的星星的光,腳步聲從天井上空傳出去,就沒那麼響了。我一直往上走,還有些緊
張。然後我到三樓,開了門,開了燈,將門背後和床底下全都看一遍,拉上兩道木
門栓,全身松下來。廁所在房子深處第三個天井的盡頭,晚上我從不喝水,這樣可
以不用上廁所。

    如果我五點半就上床就沒這麼害怕。

    我上床的時候太陽正在落山,光線很強地照射在床邊的牆壁上,我就在明亮的
光線中落下蚊帳,這使我感到無比安全,黑暗被我早早地關在房間的外面,它們到
來的時候我已經躲在床上了,我靠牆坐在床上,一動不動,背上一片冰涼。有時躺
著,太陽由金色變白,變灰,灰濛濛的時候異常安靜,然後就是黑暗。黑暗到來使
我松一口氣。有時天還亮著我就睡著了,我在深夜醒來,冥想死亡,我想到一個深
長黑暗的隧道,一直掉進去,永不能再回來。

    有一個願望繚繞了我許多年,我幻想死後不用土埋,不用火葬,而是用太空船,
將我扔到太空裏,我將與許多星星飄浮在天空中,永遠不會腐爛(有關太空的知識
是我從兒童科普書上看來的,我八歲就具備了良好的閱讀能力,遍讀了「少年之家」
的藏書以及我家除了醫書之外的大小讀物)。我在黑暗中想象自己浮在太空中,沒
有空氣,沒有輕,也沒有重,宇宙射線像夢中的彩虹一樣呼呼地穿過我的肉體,某
個神秘的、命中注定的瞬間,黑洞或者某個恒星熾烈的光焰將我吞沒,我將再次死
亡。

    我按照外婆的年齡估算我的死期,我設想那是在二十一世紀,那將是一個科學
技術高度發達的時代,我的願望一定能夠實現。我八歲的時候對人類的前途充滿信
心,不像在長大成人後的某些時期那樣悲觀。我二十一歲的時候曾跟一個三十八歲
的奇女人說我只要活到四十歲,這個女人膚色黝黑,眼眶深陷,美麗而深邃,她當
時是個工人,但她讀過普列漢諾夫,寫得一手好字,她的字在我認識的女人中無人
可比。她有一個奇怪的名字,叫北諾。

    北諾不是本地人,說普通話,她在一家襪廠當臨時工,這使我覺得很不可思議。
她從不跟人說她的身世,我只知道她沒有家,沒有固定工作,隱隱感到她可能有一
個孩子。她用最平庸的布也能做出美麗而飄逸的衣服。她寄住在N城的一個遠親家
裏,在過道裏鋪了一張極小的床,床頭是窗臺,窗臺上晾著她撿來的玉蘭花,有些
已經幹成深褐色了,北諾說,幹玉蘭花瓣用來泡在水裏當茶喝。北諾說我只想活到
四十歲太悲觀了。第二年暑假我到N城去,北諾已從襪廠消失了,她的親戚也說不
清她的去向。

    北諾一下就從我的視線中消失了,如此傑出的女人她要到哪裡去呢?她要幹什
麼呢?我猜不透。

    美麗而奇特的女人,總是在我生命的某些階段不期而至,然後又倏然消失,使
我看不清生活的真相。生命的確就像一場夢,無數的影像從眼前經過,然後消失了,
永遠不再回來,你不能確定是不是真正經歷過某些事情。

    我常常想,只要我寫下來,用文字把那些事情抓住,放在白紙上它們就是真正
存在過的了。我甚至不相信電腦,我的電腦不帶印表機,我在電腦上寫作,存在硬
碟和軟碟裏,機子一關,就什麼也沒有了,寫作像做夢,關機就像夢醒,我不能確
定我剛剛寫的東西是否真的能再出現,因為我看不見它們。每當我寫完一篇小說,
我總是來不及修改訂正,常常是急如救火地找一個可以列印的地方把文字印出來,
只有看到了文字我才會心安。在這種不放心的狀態下寫作使我很不舒服,於是我放
棄了電腦,重新獲得了自由,有一種解放生產力的感覺。

    我不知道北諾是不是我的夢,那是十年前的事情了。本來我可以去查一下我的
日記,這是我的記憶的可靠見證,但我來北京的時候行色匆匆,倉皇出逃,無法將
幾十本日記隨身帶來,我想等我安頓好了以後再回N城運行李。我在電影廠的宿舍
在道具車間旁邊的房子裏,車間周圍長著很高的草,從來沒有清理過,我隱隱感覺
到,有一天它們會帶來災難,火焰飛舞的情景不止一次在我夢中出現。我走後不久,
道具車間果然就被一場大火毀壞了,我宿舍中的日記本也在這場大火中化為灰燼,
我三十歲以前全部經歷的文字記錄灰飛煙滅,無處可尋。也許正是因為這場大火導
致了我的這部小說,我打算回憶我的前半生,把模糊的往事放在安全的紙上。

    但那場大火把回憶和想象搞混了,我確實不知道是否真有一個北諾,除非她本
人看到我的小說,親自向我證實這一點。尋找北諾也是我寫這部小說的用意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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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晚怎么了?
——喝高了,骑着我的栗色马闯了红灯。
——后来呢?
——到筒子河饮了马,一直在想什么时候去交罚款。

※ 修改:.wolfinmoon 于 Aug 23 17:10:16 修改本文.[FROM: 61.167.60.3]
※ 来源:.一塌糊涂 BBS ytht.net.[FROM: 162.105.85.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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