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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wildwolf (破衣裳||■漂来,桐子), 信区: Reading
标 题: [转寄] 第二章 飛翔與下-1 buck (转载)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2001年08月23日17:14:16 星期四), 转信
【 以下文字转载自 wildwolf 的信箱 】
【 原文由 wolfinmoon.bbs@ytht.net 所发表 】
发信人: buck (花花羊), 信区: To_Be_Continued
标 题: 第二章 飛翔與下墜-1
发信站: 一塌糊涂 BBS (Wed Mar 28 11:17:50 2001)
第二章飛翔與下墜
1
女孩多米猶如一隻青澀堅硬的番石榴,結綴在B鎮歲月的枝頭上,穿過我的記
憶閃閃發光。我透過蚊帳的細小網眼,看到她微黑的皮膚閃亮如月光,細膩如流水。
十九歲半的日子像順流而下的大河上漂浮的鮮豔花瓣,承受著青春的雨點呼嘯
而過,閃電般明亮而短暫,那個無處可尋、永遠消逝的十九歲半,雷聲隆隆,遙遠
而隱秘,每個夜晚開放在我的蚊帳頂上,我的蚊帳就是水面,十九歲半的往事如同
新買的皺紙花,一次次被一隻無聲的手置放在清澈的水中,它們吸收水分,緩緩張
開,一層又一層,直到花朵的最中心。它們的顏色和筋絡,那些十九歲半的細節,
一一顯形、聚攏,我手中的硬皮本有時被我弄得像秋風一樣颯颯響,王在下鋪說:
小林,你還不上廁所,要黑燈了。
王的聲音使我想起一種並不柔軟的絲綢,這種絲綢細緻、光滑、十分漂亮,但
是並不柔軟,我不知道有沒有這種絲綢,也許是為了形容王的聲音我臆造出來的。
王已經三十歲,但仍然非常美麗,很有風采,她出生在杭州,父母都是高級幹
部,她二十歲的時候去了北大荒,四十歲的時候去了美國,我保存著一張她從美國
的Denton 寄來的照片,照片上的王穿著一身黑毛衣,脖子上系著一條玫瑰紅的長
絲巾,風衣搭在胳膊上,長髮剪成了短髮,風采依舊,更見年輕。她的照片是通過
她在國內的妹妹轉寄給我的,她妹妹附了一封短信,上面寫著王的美國地址,她說
王讓我先給她寫信,我立刻照著地址寄了一封信去,但兩年過去,王卻杳無音訊。
此刻我十分想念她,我大學時代的主要記憶就是王,在整整四年的日子裏,在
王的上鋪,我日復一日地沈浸在多米的故事中,對身邊的事情缺乏知覺。現在十年
過去,回首遙望,大學時代黑暗而模糊,就像大雨來臨之前的天空,看不見真正的
藍天和太陽,有時候陽光從濃黑茂密的烏雲的邊緣射出,如同一道金光閃閃的鑲邊,
這就是王。
王的面容凸現在大學女同學的前面,男同學的面容更為模糊和暗淡,他們是中
景,在他們之後,是明亮的櫻花大道、法國梧桐蔽天的大上坡、綠色和紫色琉璃瓦
閃閃發光的屋頂、大落地玻璃窗的西式建築和置身其中的湖光山色。
我一直睡在王的上鋪,一年級的時候十二個人住一間屋子,在樓層和山頂的最
高處,一隻圓形的窗口日夜吹送著室外的氣息,用紅旗代替的窗簾獵獵作響,給這
個房間帶來了不安定的氣氛。
我的床鋪正在這只圓形窗口的附近,幾乎伸手可及,落日時分太陽從這個圓形
窗口長驅直入,進到我的床上,我的床如同舞臺上的佈景,被這束光線照得一覽無
餘,在這個房間的任何一個位置都能清楚地看到下垂的蚊帳裏懸挂的東西,被子、
枕頭的形狀和顏色,以及靠牆放著的一溜雜亂的書籍。細小的浮塵在這束碩大的圓
形光線中緩緩旋轉。
這往往是晚飯時分,我不在蚊帳裏頭。
我端著我吃飯用的大搪瓷碗在食堂通往宿舍的漫長的道路上邊吃邊走,然後我
把碗放回宿舍,到平臺或者草坪或者林蔭道上,以背英語單詞為藉口散步,或以散
步為藉口背英語單詞。
在某些夜晚,月亮會像太陽一樣從這個圓窗進到我的床上,月色冷而猙獰,只
在我的床上停留,在黑暗的室內把我的床單照亮。在這樣的夜晚我感到恐懼。
在我童年時期,有一個我感到害怕的地方也是有著這樣一個圓形窗口,那是農
業局的一間大屋子,住著從遙遠的省城下放的父女倆,後來父親一九六七年被吊打
死了,小姑娘不知去向,她的外地口音在我們的遊戲中時隱時現。
我不知道為什麼我總是被置放在這種反常的窗口跟前,圓形窗口,肯定是不正
常的。
二年級是四個人一間房間,我還是在王的上鋪,我被一隻親切的手置放在王的
上鋪,她像我的母親和大姐,在我的班上,王出類拔萃,美麗、熱情、聰慧,但她
總是競爭不過另一個女人L。L比王還大兩歲,三十二歲才上大學,L銳利無比,
即使是體育課百米測驗、游泳、鉛球,也必須是第一。
王跑不過她,王連我也跑不過,她生完孩子剛剛滿月就來上學了。看到同樣是
年過三十的L身輕如燕跑了一圈又一圈,她感到心情壓抑。
L比王善於跟老師打交道,每次課間休息總要跟老師交談,每次提問總要第一
個舉手,每次小組討論總是最後一個發言(以便高屋建瓴),每次考試總是要比王
得分高,入黨比王早,學分制一來,比王早畢業,畢了業比王先去了美國。在同學
中,王跟L到底誰更完美一直有兩種根本不同的觀點。
最後的兩年又調了一次房間,八個人一間,我仍在王的上鋪,中午時分和晚上,
我再也不到圖書館或者教室去自習,我日益躲在蚊帳裏,透過蚊帳的網點看這個房
間,王的憂鬱和失意在她的下鋪堆積,她有時靠在床上看書,有時給她的女友寫信,
有時獨自想念她的兒子,我從未真正靠近過她,我沈浸在我的故事裏,漠然地看著
她們在我的蚊帳之外來來去去。
這是令人痛心的歲月。
王是大學畢業後唯一給我寫信的人,她在信中寫道:親愛的林。她的聲音像絲
綢一樣掠過我黯淡的外省日子,帶著往昔珍貴的情誼,來到我的窗前。
有一年,王特意爭取到一個到我所在的N城開會的機會,當時她在上海的一家
高校教書,我在N城的圖書館當分類,她事先把這個消息寫信告訴了我,這真是一
個來之不易的機會,上海是多麼的輝煌,N城又是多麼的偏遠,高校是多麼的清貧,
出一趟差是多麼的難。
結果我回家了,回B鎮。王沒有在N城看到我,她十分十分失望,回去之後給
我寫了一封十二分失望的信。我不能把我避開她的原因告訴她,但是除了這個原因
其他任何別的理由都無法成立。
那是一個隱秘的事件,多年來我一直隱藏在心,當時我發現自己懷孕了,這是
一個異常嚴重的事情,我驚慌失措,神經緊張,我日日夜夜都想著這件事,最後我
決定必須由自己來把它處理掉。
我匆忙請假回B鎮,在駛離N城的火車上,我想到了王,我想到在那一刻,王
正坐上了另一列火車,從那個我從未去過的大都市向著N城奔駛而來,她美麗親切
的臉龐隨著列車轟隆隆的節奏在我的眼前晃動,我的不可告人、自私、封閉等等被
我自己真切地感覺到了,這使我產生了一種揪心的疼痛。
火車就這樣離N城越來越遠。
王把我看成是沒有長大的孩子,她說她也沒有長大,她三十多歲了還說她沒有
長大,我一直匪夷所思。這使她原諒我的一切缺點,在她出國之前的日子裏她一直
給我寫信。有一段時間,她從別人那裏知道我心情不好(我很奇怪地從不向她傾訴),
她給我寫了一封長信,讓我到上海找她,她陪我玩,然後再陪我到杭州散散心,她
正好要回杭跟母親告別,她馬上就要去美國了。
我沒有去。
就這樣我跟王已經十年沒有見面了。
我現在已經能面對過去,十年的時光使我漸漸增長了勇氣,我開始需要把自己
的一切一一梳理,這是一件有意思的事情,我將永不會厭倦回憶。我想王總有一天
會從美國回來,她說過她要回來,我們將重溫往日。
隨著時光的流逝我在長大,我認識到有一樣東西很重要,這就是緣分。從前我
覺得這是一個俗氣的字眼,只有小地方的女人才會對此津津樂道,有一年元旦我收
到一位不太熟識的朋友的賀年卡,上面簡潔地寫著:相識是緣。
這四個陌生的字使我浮想聯翩,我忽然想到,世界之大,我為什麼認識這個人
而不是那個人,為什麼我會跟這個人結婚而不是跟那個人結婚,這裏面一定有一種
玄妙的東西,我們不認識它,但是它的氣流緩緩吹來,迎面籠罩著我們。
我的一個會算命的女同事告訴我,我的前世是一隻小松鼠,對此我半信半疑,
不過我想,假如我真是那只松鼠變的,在今生,所有我的愛與仇、敵與友,任何一
件好事與壞事,大概都在前世跟這只松鼠有糾葛。
肯定就是這樣。
如果在一九七六年,有人告訴我,一年之後的某月某日,我將到一個陌生的城
市,和另外五十五名我素不相識的人在同一間屋子裏,然後我們將在一起相處達四
年之久,我會覺得這是絕不可能的。
即使到了一九七七年四月,在偏遠的B鎮,我也想不出這個跟陌生人聚集的契
機。
事實上,這五十六個人確實是在某一個日子,從互不相干的遙遠的地方趕到那
個城市來了,烏魯木齊和銀川,雲南的個舊和廣西的北流,想想這些地名吧,奇跡
確實在出現,這幫人在出生之前就被一陣大風吹散,現在又被這陣神秘的風吹到了
一起,這幫人最大的有三十五歲,生了三個孩子,最小的十七歲,剛剛高中畢業。
這幫人,這個班級,在到齊的第一天,就自己組織起來在那個最大的、牆上有
一隻圓形窗口的屋子裏開了一個會,每個人談談自己為什麼要報考圖書館學系,互
相介紹一下自己,結果緣分這個東西一再頑強地在我們中間浮出,本想報考古專業
的,想來想去卻報了圖書館學系,本想要報外文系的,考慮到年齡太大,一閉眼填
了圖書館學系,更有那熱愛文學者,心裏想著中文系,不知怎麼也報了圖書館學系。
也有本來要報北大的,一轉念卻報了W大。
於是在一九七八年春天的某月某日,這些人們,就來到了這間有著圓形窗口的
屋子裏暢談。
有一個女孩,她不能告訴人們她為什麼會報這個學校和這個系,她的原因比所
有的人都遠為複雜,這個原因是一個石破天驚的秘密,背負著這個秘密使她從一開
始就遠離了人群,她本來已是一個十分孤僻的孩子,正需要一個全新的環境,一些
新鮮的面孔,一片新生的聲音來助她一臂之力,幫她投入人群,使她成為一個正常
的孩子。
這個機會卻白白地浪費了。
逃離B鎮的女孩驚魂未定,小小年紀懷抱著一個碩大的秘密在陌生的人群裏重
新開始她的行走。她不知道這個秘密她將永遠也甩不掉,它將要決定她的一生。
(這個女孩就是多米。)
小小年紀這個詞使我想起了電影《賣花姑娘》,淒切和緩的旋律越過二十年的
時光像一片草席向我漂來,既雪白,又淡青,散發著月光般朦朧的亮澤。
小小姑娘清早起床提著花籃上市場
就是這樣一些歌詞,此刻像一些小小的柔軟的手,從草編的花籃裏伸出,舞動
著各種令人心疼的手勢,在我的懷想中,它們有時是明確的吐字,一個字一個字,
帶著圓潤,滾動成珍珠,有時卻是一種無言哼唱,像義大利影片《美國故事》和《
西部往事》裏的主題曲,華美的女聲在弦樂中滑動,時而遊出,時而潛入,時而漂
遠,時而浮來,它沒有歌詞,令人心碎。
我熱愛它們。
所有電影和它們消散已久的主題曲都是我的所愛。
我愛《西哈努克親王訪問瀋陽》、《西哈努克親王訪問桂林》、《萬紫千紅》、
《科學養魚》、《寧死不屈》、《森林之火》、《第八個是銅像》、《回故鄉之路
》、《火紅的年代》、《第二個春天》、《豔陽天》、《創業》、《閃閃的紅星》、
《渡江偵察記》以及樣板戲種種(這將在以後說到)。
在B鎮的平淡歲月裏,彩色影片就是節日。在多米的中學時代,最興奮的日子
就是包場電影的日子。此刻我凝望B鎮,看到多米的眼睛裏掠過的第一道霞光就是
美麗的莫尼克公主。
西哈努克親王訪問了瀋陽又訪問桂林,美麗的莫尼克公主穿著一套又一套的漂
亮衣服倘佯在飄蕩著鮮花和歌聲的地方,失去了祖國的公主淺淺地微笑著,她的微
笑從那遠不可及的天邊穿越層層空氣,掠過花朵和歌聲,顫動著形成一道又一道波
紋,一直來到多米的面前。多米在黑暗中全身佈滿紅暈和夢想,手心出汗,默不作
聲。
多年以後,我還在黑暗中等待電影的那一道開始的鈴聲,我們在黑暗中屏息凝
神,等待這道神秘的鈴聲,這是一根時空的魔杖,又長又細,懸在我們的頭頂,它
的聲音在空氣中顫動,在黑暗中打開了一道隱秘的大門,鈴聲一停,我們就進到了
一處更為黑暗的處所,我們喪失意志,不知身在何處,我們只有聽任黑暗的援引,
我們不禁直起了腰,收縮了毛孔,我們緊張地等候著事物的降臨。
這時我們腦後的上方突然亮起一道灰白的光柱,它毫不猶豫地直抵我們的眼前,
我們的眼前頓時就有了四四方方的雪白的空間,我們緊盯著這空間,這是我們的新
世界,唯一的幻想,唯一的天堂或夢鄉,我們無限信賴地仰望這個前方。這時候音
樂驟然響起,夢鄉的大門隆隆啟開,我們靈魂出竅,我們的身體留在黑暗的原地,
我們的靈魂跟隨著這道銀白的光柱,這唯一的通道,夢鄉之舟,進入另一個世界。
趕快上山吧勇士們我們在春天裏加入遊擊隊敵人的末日即將來臨這歌聲永遠繚
繞我的少年時光。
現在我們來說多米。多米十八歲的時候在距B鎮二十多里的地方插隊,有一天
黃昏收工的時候,多米聽到從公社回來的人說晚上在公社的操場上放新片《創業》,
多米立即決定獨自前往。
多米是一個無法與人分享內心快樂的孩子,她無法忍受熟識的人與她一道看電
影,越熟越不能忍受,最怕的是跟母親一起看電影,她或他們會妨礙她走進夢幻,
他們是平常的現實的日子的見證,多米看電影卻是要超拔這些日子,她要騰空進入
另一個世界,他們卻像一些石頭,壓著她的衣服,他們的眼睛緊緊盯著她,使她坐
立不安。
後來多米在大學裏每到周末就獨自一人提著小板凳到露天放映場看電影,她風
雨無阻,在雨中舉著她的折疊小花傘,在雪地裏跺著腳搓著手,她的身邊是不相識
的外系同學。
多米曾跟王一起看過一個外國片《冰海沈船》,多米看到船正在洶湧的大海中
下沈,一個瘦削的男子在已經傾斜的甲板奏響了最後的小提琴。多米感到冰海裏的
水正漫向她的胸口,她淚眼婆娑地望著那個小提琴手,傾聽著那最後的琴聲,她感
到自己就要沈到海底,就要與這個世界永別了,無限的哀慟堆積,多米絕望地抽泣
起來,竟哭出了聲,她正回腸蕩氣地等待著黑暗的海水覆蓋她的頭頂,王卻關切地
撫著她肩膀,說:多米你怎麼了?
現在多米一個人去公社,她拿著手電筒走在漆黑的鄉道上,她既害怕又亢奮,
她想起了種種可怕的人的傳說和鬼的傳說,這些傳說隱身在黑暗中尾隨著她,多米
甚至聽到了它們隱隱的腳步聲,黑暗在黑暗中變化著種種形狀在多米的面前起舞,
多米的手心出著汗,腿軟著,這使她有點像在夢中走路,她想她就要死了,她想她
堅決不怕死,她想她主要不是要看電影,而是要鍛煉自己的意志,她不顧一切地行
走在鄉道上,狗遠遠地吠著,田野的稻穗散發著淡淡的香氣,不太遠的村莊的暗影
裏有星星點點微弱的燈火,多米看到了它們,它們就像一隻手,把黑暗趕走,多米
定定地走路,她想起小時候在B鎮,晚上一個人從少年之家回來的時候就吹口哨壯
膽。
多米的口哨聲細小、漏氣,根本不成形,與她的目的相反,毫不像她所要偽裝
的男孩,根本就如一個膽怯的女孩吹了壯膽的,多米根本不知道她恰恰暴露了自己,
她的小而漏氣的口哨聲和她那同樣微弱的電筒亮光如同兩隻小小的蟲子一前一後跟
隨著她,她確實就放鬆了,她聽見自己吹的是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去爭取勝
利。
在大學宿舍的上鋪的蚊帳裏,我在多米的口哨聲中看到了B鎮的體育場,在我
國幅員遼闊的土地上,無論是大城市W城的大學,還是偏僻小鎮B鎮,或者是有著
城鄉差別的多米的公社,露天的電影放映場卻永遠相同。
這讓我在回憶多米的故事時常常把它們混為一談。
我的眼前永遠是一片空闊之地,白色的四方布幕在空地的中間高高豎起,既像
船帆又像旗幟,場地的四周是高大的柚加利樹,它們緊密圍繞,風從樹幹的空間長
驅直入,像無形的波浪湧向空地中間的布幕,布幕呼應著鼓蕩起來,鼓蕩起來的布
幕又加倍召喚著四面的風,如同召喚著四面走來的人,人們從空地下面的斜坡上升,
他們走上平地,一眼就看到了高高鼓蕩著的銀幕,他們亮著眼睛仰著頭,朝這面旗
幟快步走去。人們圍繞在銀幕的正面和反面,如同上了一艘大船,等待啟錨遠行。
也許一切就是從這個晚上開始的。
多米快到公社的時候遠方雷聲隆隆,天快要下雨了。多米擠在操場的人堆裏看
《創業》,王鐵人說:井無壓力不噴油,人無壓力輕飄飄。
在荒野和篝火中一個女聲唱道:青天一頂星星亮,荒原一片篝火紅……
雷聲從天邊一直滾到了頭頂,人堆中的多米既振奮又不安,眼前的銀幕裏的遙
遠的荒原和頭頂的驚雷從兩個不同的方向將她從凡俗的日常生活中抽取出來,多米
無端覺得她奮鬥的時候到了,她必須開始了,奮鬥這個詞從她幼年時代起就潛伏在
她胸中,現在被一場電影所喚起,空蕩蕩地跳了出來。
她不知道她要奮鬥什麼。她在生產隊裏不會聯繫群眾,誰也不會推薦她上大學,
她又身體瘦弱,吃不了苦耐不了勞,她是注定不能表現突出的了。她又沒有後門可
走,大隊支書的老婆倒是找過多米的母親看病,但多米一點兒也不認為母親的後門
能走成功。
但是多米此生不能當農民,這是一個意志,插了一年隊的多米又加倍地把這意
志煉成了鋼,磨成了鐵。她一定要自己找到一個出口。在返回生產隊的墨黑的路上,
打著驚雷閃著電,多米高度亢奮,她空前大膽地進行著好運設計,她想她日後一定
要寫電影,她詛了咒發了誓,生著氣地想,一定要寫電影,寫不了也要寫,電影這
個字眼如同一粒璀璨的晶體,在高不可攀的天上遙遙地閃耀,伴隨著閃電來到多米
的心裏。
這是一個多麼多麼石破天驚、異想天開、膽大包天的念頭,多米深深地為自己
的念頭震撼著,這是最最邊遠的G省的遙遠的B鎮農村,有一個女孩想到了要寫電
影,這是多麼的了不起。神秘的鈴聲驟然而起,一道大幕拉開了,多米日後的經歷
就是以此為開端,半年之後多米奇跡般地差半步就到了電影廠當編劇,可以看作正
是源於這個夜晚。
這是一個人間神話,這個神話使我相信,有一個神在注視著多米,並選中了她。
現在,神話尚未開始,天下起雨來了。
雨點迅猛地擊落在多米身上,她的臉和手背迅速被雨水打中,水的感覺立刻從
指尖末梢傳到了心裏,在一片冰涼濕潤中寫電影的念頭像雷聲一樣遠去,而一些堅
硬、有力的字句卻邁著雄健的步伐,越過雷聲,像雨水一樣自天而降,這些句子在
到達多米的那一刻由冰冷變成灼熱,發出絲絲的聲響,變成一片大火,頃刻燃遍了
多米的全身。
這些字句排列起來就是一首詩。
多年來這首最初的詩深藏在我的心底,但是由於那個不可告人的事件,使我總
是回避我早期的創作經歷,這首詩和那件事被我一起掩埋著,我一面要雪恥,一面
又掩埋著要雪恥的這件事。
我忌諱別人提到我的處女作,這個陰影是如此沈重,也許不止這些,也許還有
別的。
也許我正是想要擺脫它們我才選擇了這個長篇。
年初的一天,我把一部小說集整理好。然後著手寫一篇代序,我本來想寫一個
女人遠離了自己的故鄉,在陌生而乾燥的北方都市茫然失措地生活著,她的心靈日
益枯萎,在夜晚,她自幼生長的那個亞熱帶小鎮如同一些已逝的花瓣從黑暗中魚貫
而來,繚繞著她。
我打算寫的正是這樣一篇東西,在我下筆之前,華美的詞句正分散著在暗中一
閃一閃,我向來喜歡把它們連綴在一起,這是我慣用的伎倆。
但我卻陷入了回憶。
我寫出的是一篇完全不同的序,在這個序裏,我從第一句話起就掉落到了往事
裏,我不由自主地敘述起我的處女作的寫作及後來的事情,往事洶湧而來,我把它
們一一按落在我的紙上,十五年過去,它們變得陌生、不真實,我拼命吸附它們,
力圖找回從前的時光。
從前的時光我是多麼年輕,曾經多麼驕傲。
十九歲。
有一天我從大隊學校回生產隊,剛拐出大路就聽到有人在後面叫我,同隊的大
隊會計從單車上興衝衝地跳下來說:多米,上面叫你去N城了!
什麼?
上面叫你去N城了,要你改稿。會計很興奮,他有個哥哥是省日報的通訊員,
曾經有過去N城改稿的經歷,經常把改稿一詞放在嘴邊。
我說:是誰說的,是真的嗎?一面心裏狂跳著。
會計說:是真的,N城來的長途電話,打到縣裏,縣裏又打到公社,公社又通
知大隊,讓大隊及時講給你聽,知青的事都很打緊,我就騎車出來喊你了。
正說著又有一個大隊幹部從路上過來,也說:多米,讓我通知你去N城,路費
你先出,到了再給你報銷。
會計想起來說,是叫你去《N城文藝》改稿,多米你寫了什麼?會計有些興猶
未盡,很想討論一番。
我亂亂地聽見他說他哥去改稿一年發了三篇新聞的話,心裏已是一片光明。
全大隊的知青剛剛集中過一次,帶隊幹部在會上點了我,說,有的人,不過是
寫了一點通訊報導,搞了點文體活動,就以為有多了不起,自以為做出了多大成績,
驕傲自滿,目中無人,看不起工人子弟。我告訴你吧,你做是因為你會,人家工人
子女雖然不會,但思想境界就是比你高。
大家一聽就明白這是說我,我既震驚又弄不清楚為什麼要批評我,我一下鄉就
被公社的宣傳幹事(人稱陳記者)召去開了一次會,宣佈為公社的通訊員,有任務
向縣廣播站、省報、省廣播電臺乃至《人民日報》、中央人民廣播電臺等報導本地
的農業學大寨、以糧為綱、多種經營、興修水利、平整土地、春耕生產、狠抓階級
鬥爭這根弦、大割資本主義尾巴、計劃生育、踴躍參軍等等新聞。
陳記者對自己的行當十分盡責,在這次招兵買馬的會上推心置腹地對我們說;
我瞭解過,你們,在學校裏都是好筆桿,我相信,你們都很關心自己的前途,你們
寫報導吧,有好處,把成績報導出去,領導高興,就會重視你們,他們會記住你們
的。
你們想不想上大學?
大家在心裏用力地說:想。
陳記者說:想就努力吧,不會埋沒你們的。
陳記者的話像一個真正的招生人員親口所說,對我們起到了強烈的煽動作用,
我們全都信以為真,我們在心裏暗暗慶倖一下來就碰到了陳記者,他在我們忐忑不
安混沌一片的心裏打開了一扇窗戶,使我們看到,要做出成績並不難,只需做些我
們本來就熟悉的,自以為得心應手的事情,這真是太好了。
我們一下子心情輕鬆。
我們眼前出現了親切的筆、可愛的紙和安全的桌子,想起了我們歷次作文的優
秀成績,壁報上的漂亮文章和大會上的出色發言,它們像寵愛我們的老師、我們最
好的朋友站立在我們的身後,在我們身後圍成一溜涼爽的屏障,使我們又安全又輕
鬆又自信,臉上懸挂著才氣之色。
這是多麼的好。
我從小體質差,最怕體力勞動,太陽一曬就頭暈,要憑體力的事總是令我恐懼,
下鄉之前學校統一量了一次體重,我只有七十二斤,聽說在農村只挑七十多斤是很
丟人的,是不肯出力氣的表現,只有挑上一百多斤才能表現突出。
這使我心生沮喪。
臨行前向語文老師梁振中道別,他一再囑咐我,要量力而行,一定要量力而行,
人只能挑跟自己體重相當的東西。
我心事重重地答應著。
從此我一路心事重重。
在七月份的B鎮農村,公社的小會議室熱氣蒸騰,涼爽的前景從陳記者的身上
發出,一陣陣地擴散到我們身上。
我們開始專攻縣廣播站,我們寫稿,一式兩份,另一份寄給省報,因為各地的
投稿數位省報要統計。一時間,有線廣播網回蕩起我們新鮮的名字。
我們新鮮的名字像剛從河裏撈上來的活魚,在有線廣播網裏拼命跳躍,一個比
一個跳得高跳得漂亮,在躍起的小小的空間裏(這空間就是小小的B鎮城鄉)閃耀
著白色閃亮肥美的魚肚子。
這真是一幅好看的魚躍圖。有線廣播事業在B鎮十分發達,在縣城,像月餅盒
子大小的廣播喇叭安放在每一個機關和家庭,在農村,每個生產隊也都有好幾個。
我家門口騎樓的廊柱上就一直挂著一個,每天早上六點鍾,縣廣播站一放《東方紅
》樂曲,所有上學的孩子知道該起床了。
有線廣播網深入人心,是我們生活中的有機組成部分,是我們的報紙、電視、
收音機、戲臺和電影院。十七歲的孩子們下到農村,在夜晚,點著煤油燈寫了一篇
又一篇的通訊稿,其中有的被廣播裏那個親切熟悉說著本地方言的女聲讀出,我們
的名字也被隨之讀出,我們緊張地從廣播裏聽到了自己的名字,我們興奮得徹夜難
眠,緊接著我們的親人朋友熟人又一一告訴我們,我們裝做臉無表情地聽著他們的
讚歎,我們是多麼愛聽讚揚聲,我們在心裏一再重復著那一片不同的聲音組成的好
聽的讚揚。
每個人都得了一個縣廣播站「優秀通訊員」稱號,以及獎品:一本塑膠皮筆記
本,蓋著大印。
是誰在一九七六年在B鎮縣的廣播站任職,使我們得到了獲獎的喜悅?我很想
搞清楚這個問題。那個人是誰?我有時認為這是一個圓臉大眼臉上有酒窩的年輕男
人。這個印象從何而來呢?
有一次我心血來潮,寫了一篇題為《農業學大寨》的社論,我按照在學校寫大
批判作文的做法,摘抄了《人民日報》的有關句子,興致勃勃地編寫成一篇社論,
我激動地認為這是我寫的一篇好文章,若是在學校,梁振中老師一定會給我打一個
「優」,這是毫無疑問的。
我興衝衝地連夜趕回B鎮,到縣廣播站送稿。一個二三十歲的男人接待了我,
他費盡了口舌才使我勉強明白社論不應該由我來寫,我反復問道:為什麼我不能寫
社論呢?為什麼?
(這使我想起不久前的一次集會,一個十分漂亮的女孩子揪著我使勁問:為什
麼王朔不來呢?我說:為什麼他要來呢?她十分不明白地追問道:為什麼他不來呢?
為什麼?為什麼?我無法回答這樣的問題。)
我灰頭灰腦地從縣廣播站出來,腦子裏卻奇怪地想到這個男人的臉,他的眼睛
又大又黑,雙眼皮,他的臉上還有一個圓圓的酒窩,十分迷人。
迷人這個詞是我上高一的時候聽高二的女生說的,這本來是一個不好說出口的
詞,我從來沒聽人說過也從未使用過這個詞。有一次全校舉行普通話朗誦比賽,我
在班上朗誦毛主席詩詞《七律.送瘟神》,得了第一,因而被推薦參加全校比賽,
並被排到了最後壓軸的位置上,一聽這個排列我就明白我必須得第一,我想這是沒
問題的。
但朗誦砸了。散會後有幾個相熟的高二的大女生跟我說:多米,你一開頭的聲
音我們都認不出來了,真迷人!其餘幾個女生立即吃吃地竊笑起來,似乎這裏頭有
一個秘密的典故。我很不自在,既不明了她們的典故,又不知道該不該笑,很難過
了一陣,但我從此不必壯著膽就能用迷人這個詞了。
有些詞中學生是不好意思說出口的,比如愛情、戀愛,甚至結婚這個詞也不大
敢說,幸好有人發明瞭個人問題這個詞,於是有個同學在請假條上就寫道:因我哥
哥明日要解決個人問題,特請假一天望批准。班主任在班上念了這張請假條,大家
會心一笑。
有許多秘密的詞、秘密的幻想掩埋在中學生的心裏,這些詞堆積得太多,其中
的某個詞總要伺機溜出來,比如迷人這個詞,在某個下午,在會堂門口,被一群吃
吃竊笑的女生放到了光天化日之下,它鮮亮的顏色充滿了魅力,從此成為了那段時
間裏我的常用詞。
我回憶起廣播站那個人是因為廣告。晚上七點半到九點之間,電視上會出現一
位元身著黑色西服的英俊男士,大眼睛,黑眉毛,臉上有一酒窩,他邊走邊說:不
要讓你的妻子為瑣事煩惱。然後他的妻子在鏡頭前看書,美麗地歪著頭,然後妻子
又穿著天藍色的制服微笑,等等。這是一個洗衣機的廣告。
我堅決抵制這個廣告,這是一個男權主義的廣告,為什麼沒有洗衣機妻子就會
為瑣事煩惱呢,難道妻子是天生的洗衣機嗎?簡直豈有此理!
該廣告對我唯一有吸引力的地方就是那位男士的酒窩,它使我回憶往事。
往事是多麼的飄忽,多麼的如煙,多麼的摸不著抓不到,它被歲月層層掩埋,
我們找不到它,我們把它全都遺忘了。但是某一天,就是這一天,我們發現它懸挂
在電視中的那位元男士的酒窩裏。
這酒窩裏有我的一個獎狀,一九七六年的縣廣播站的優秀通訊員。
這個光榮稱號是我的通訊生涯的終結(十五年後卻奇跡般地在京城復蘇,命運
總是不失時機地出現一些奇跡,只是不知是禍是福),是我文學生涯的開端。
我在知青會上被帶隊幹部批評,說我寫了點報導就驕傲自滿,緊接著就是評選
一年一度的先進知青,本以為憑我的突出表現不光大隊能評上,公社也該評上的。
結果就是不評我。
這對我打擊極大。一九七六年,一個知青要想有出頭之日,帶隊幹部是個關鍵,
他的印象不好,一點辦法都沒有。我想這下我完了,再努力都翻不了身。
一時十分灰心。
我們大隊的知青帶隊幹部姓李,知青及農民均稱他李同志,本來是水泥廠的一
般幹部,不知怎麼被就派來當帶隊幹部,自一九七五年起,因為一個叫李慶霖的人
給毛主席寫了信,知青的狀況有了改進,下鄉的時候國家配發了被子和蚊帳,給所
在生產隊發了安家費和農具費,第一年每人每月發十塊錢,糧油仍由國家供應,等
等。
大家都感謝李慶霖。但從此我們就都帶上了帶隊幹部的緊箍咒。
李同志理著花白的小平頭,永遠穿著一件洗得發白的工作服,我們常常看到他
推著單車走在通往大路的小路上,農民們大聲問:李同志,回家啊?他就答道:回
家。他家在鄰近的公社,老婆孩子都在農村,我們懷疑他是為了常回家才來當帶隊
幹部的。
再有就是竹筒水煙,在我的印象中,李同志每時每刻都在抽著竹筒煙,每次到
他所在的那個點都看見他這樣,由於他開會講話講不出什麼,我估計他在工廠裏屬
於多年媳婦熬成婆的那種人,我這麼想完全是出於我的一種思路而已,並不是出於
對他的不尊敬。
由於我天生不會討好人,李同志到我的生產隊來過幾次,我都沒有跟他說說話
(大概類似於入黨要彙報思想,很多年之後我才明白要跟領導搞好關係必經這一關),
他第一次態度還好,第二、第三次就冷淡多了,後來基本不到我們隊來。
我最感震驚的是,我到N城改稿回來,聽說李同志在知青和農民中散佈說我被
人拐賣了,後來電影廠人事科的幹部通過組織來要我,他一邊跟我說這是一件絕不
可能的事,一邊跑到公社找文書,不讓文書在公函上蓋章。
這是我的深仇大恨。
一個人,手裏抓著幾十個年輕人的命運前程,弄得很像幾十朵向日葵環繞著日
頭旋轉,正如歡慶九大召開的歌中唱的:長江滾滾向東方,葵花朵朵向太陽。按照
我的本性,如果我知道不做向日葵會使我蒙受巨大損失,我大概是願意做的,儘管
只是願意做離太陽較遠的向日葵。
但我不明事理,不明不白地錯過了機會。這使我悲觀絕望。有什麼比文學更適
合一個沒有了別的指望的人呢,只需要紙和筆,弱小的人就能變成孫悟空,翻出如
來佛的手心,僅憑這當年的一筋斗,文學就永遠成了我心目中最為壯麗的事業。
許多年後我由省城回B鎮,在地區火車站意外地看到了李同志,他仍像當年那
樣穿著一件發白的工作服,頭髮完全白了,他傴著腰從火車上下來,人很擠,但我
還是一眼就看到了他。
我站在人流中,B鎮的歲月從身邊呼呼掠過,不遠處的田野在陽光下十分耀眼,
鐵軌像一道利刃把田野分成兩半,除了這金屬的光芒,正午的田野十足像B鎮農村
的田野,這個情景一再湧來,使我有身在當年在水田裏踩田(即耕田)的感覺,鐵
軌的金屬光芒再次刺激我的眼睛,使我重新置身於火車站。
我希望李同志能看見我,我不知道是不是該打打招呼,這真是一個尷尬的場面。
他最後沒有看見我,也許是看見了裝沒看見,總之他很快就脫離了我的視線。
B鎮歲月在火車啟動中無聲地飄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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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晚怎么了?
——喝高了,骑着我的栗色马闯了红灯。
——后来呢?
——到筒子河饮了马,一直在想什么时候去交罚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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