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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wildwolf (破衣裳||■漂来,桐子), 信区: Reading
标  题: [转寄] 第二章 飛翔與下-2                   buck (转载)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2001年08月23日17:14:28 星期四), 转信

【 以下文字转载自 wildwolf 的信箱 】
【 原文由 wolfinmoon.bbs@ytht.net 所发表 】
发信人: buck (花花羊), 信区: To_Be_Continued
标  题: 第二章 飛翔與下墜-2
发信站: 一塌糊涂 BBS (Wed Mar 28 11:26:31 2001)

                                   2

    N城的旖旎風光在我十九歲半的天空上永遠盤旋,亞熱帶的陽光在兩旁是棕櫚
的大道上筆直地流淌,只需指出這一點,葵扇大道和棕櫚大道,就能想象N城是多
麼的嫵媚。

    有什麼城市有這樣的兩條街道呢?

    哪怕廣州,哪怕海口。海口滿城椰樹,永遠不能跟我的N城相比。

    誰是自由而快樂的人?

    在一九七七年的B鎮,誰最自由而快樂?

    正是多米。

    有誰敢在一九七七的高考期間當眾宣佈:即使考上了也不去。這個人,在所有
年輕和不年輕的求學者(或叫求生存者,這些人積壓了十年,這是人人均有的一次
機會,對許多人來說,這是唯一能看得見的機會,只要有一點點希望的人都發了瘋
地復習功課,他們把辛苦掙來的一點點好印象一把打碎,紛紛裝病回城)都在苦讀,
只有一個人,這個人天天去看電影,有時去看縣劇團上演的粵劇。

    這個自由而快樂的人是誰?

    這個自由而快樂的人就是多米。多米長年生活在B鎮,十九歲了還從未去過任
何一個城市,多米在放了學的漫長時間裏,走遍了全B鎮的大小果園,縣委會後園
的那片遮天蔽日的楊梅林是多米心馳神往的好地方,粗大的樹幹,茂密、彎曲、婀
娜的枝條,楊梅由青變紅,閃爍在樹葉中間,多米吃遍了B鎮千奇百怪的水果,枇
杷、楊桃、番石榴、金夾子、夾李子、牛甘子、黃皮、大園的荔枝、人面果、醫院
的芒果、民警隊的葡萄,B鎮河流裏的魚蝦是被我們撈了又撈,沙灘上的沙子被我
們玩了又玩,我們一口氣就走完B鎮的主要街道,至於B鎮周圍的田野和山坡,我
們在積肥的時候、農忙假的時候、學軍拉練的時候,統統都去過了。我們有時走過
橋,沿著對岸的河邊一直走,我們看到一片又一片的蘿蔔地,蘿蔔的液汁在沙地底
下簌簌流淌,河岸時高時低,我們已經走出很遠了,但我們仍然在B鎮。

    B鎮的孩子們從小就想到遠處去,誰走得最遠,誰就最有出息,誰的哥哥姐姐
在N城工作(N城是我們這個省份最輝煌的地方),那是全班連班主任在內都要羡
慕的。

    誰走得最遠,誰就最有出息。

    誰要有出息,誰就要到遠處去。

    這是我們牢不可破的觀念。遠處是哪裡?不是西藏,不是新疆,也不是美國(
這是一個遠到不存在的地方),而是N城還有一個最終極的遠處,那就是:北京上
大學之後我才知道,在城市裏歡送知識青年上山下鄉的場面十分悲壯,汪說她去送
她姐姐,火車開動,站臺上一片哭聲,我不知道這裏有沒有誇張的成分。有一首著
名的歌使我想到汪的描述:聽吧戰鬥的號角……萬眾一心保衛國土,讓我們再見吧,
親愛的媽媽,請你吻別你的兒子吧,再見吧媽媽,別難過,莫悲傷,祝福我們一路
平安吧。她們在大學裏有時會滿懷深情地唱起這首歌,但我並不知道它,在B鎮,
我既沒有聽到過這首歌,也沒有看到過火車開動時分生離死別的壯麗場面。

    B鎮沒有火車。現在還是沒有。因此我是一個十足的井底之蛙,我的優秀之處
是想跳出此井,到遠處去。

    雷紅在我從青苔滿地的天井向上一躍的過程中擔負了一個怎樣的角色,我無法
準確地說出來,她從N城帶回來的歌、故事、筆記本和衣服,在我的眼前呈現了一
個生動的目標,我想有一天我也到那裏去。

    雷紅是我中學時代的鄰居,她的舅父、姨媽、姑母、叔父均勻地分佈在我們這
個省份的四個城市,就像一個神仙撒下的四顆豆子,不偏不斜,令人讚歎。

    雷紅的父親是個教育家,曾經在教育局工作過,在報紙上發表過關于教育的文
章,後來被弄到供銷社當採購員。但他衣著整潔,既在意雷紅們的功課,出差時又
能想到扯丈把花布給幾個女兒做新衣服。

    有這樣的父親真是福氣。有這樣的父親,雷紅姐妹總是高高興興地獨自玩耍,
她們不需要別人,她們穿著同樣的衣服在門前的空地上跳躍,她們跳躍的繩子發出
呼呼的響聲,令我羡慕。

    所以雷紅永遠對家庭負有責任,時至今日,她還常常在信中說她要為父母盡孝
道。

    雷紅現在是一個家庭婦女,雷紅至今一事無成,雷紅常常說,等她到了四十歲,
一定要把她的一生原原本本寫出來。

    我希望看到這本書。

    現在我腦子裏出現了一個句子:幸福就是枷鎖。雷紅是一個幸福的女孩,無所
作為不能怪她,但什麼才是有所作為呢?寫一本書就是有所作為嗎?有所作為好呢
還是幸福好呢?幸福是不是就是一切呢?有所作為是不是就會有幸福感了呢?等等,
我不知道。

    我還是寧願要一個父親。

    誰不願意要一個父親呢?

    我中學時代的日記由一些巴掌大小或比巴掌更小的塑膠封面的筆記本組成,它
們被我編成了號碼,到現在,已經有幾十本了,它們越來越厚,跨越的時間越來越
多,記述的句子越來越短。我早年的日記本一本都不在身邊,它們本來在B鎮,幾
經反復,還是回了B鎮。

    B鎮離北京十分遙遠,我只能依稀地看著它們。

    其中有一本,黑色的封面上有一朵難看的紅色的玫瑰,這就是雷紅從N城回來
送給我的。

    在中學的某個時期,我十分崇尚黑色,我對我的同學說,如果要別具一格,衣
服的花色要麼是黑底白花,要麼是白底黑花,再也沒有別的顏色比這好看的了。現
在想來,一個十多歲的小姑娘若穿了那種我想象的刺黑刺白的衣服,是多麼的怪異,
多麼的觸目驚心。

    我自己一直沒有找到這樣一種黑花白底或白花黑底的布料,倒是鄰班有一個女
生,托人從外地買到了這樣一塊布料,濃黑的底,慘白的大花緊貼在上面,那是一
種變形的細細長長的花瓣,既像水母又像蜘蛛,猙獰地纏繞在那個女生的身上。從
她的身上,我發現自己的眼光已經變得多麼的古怪、反常,冷冰冰地失去了對美好
顏色的感受力。

    那本黑色的日記本從雷紅的手上送給了我,如同N城的一個象徵,一個暗示,
是我與N城的一個預約。

    於是這個黑色的日記本便記著從雷紅那裏聽來的基度山的故事,這個故事只有
一個開頭,據說這是一本內部的書,需師級以上的幹部方可閱讀,雷紅的表哥從他
的同學那裏偷來看的,雷紅只來得及看一個開頭。

    雷紅對她在N城的親戚不大以為然,說她的表姐連《紅樓夢》都沒看過。

    在我讀高中的時候,正大興閱讀《紅樓夢》,我和雷紅這些B鎮上的精英少女
也大讀此書,對不是東風壓倒西風,就是西風壓倒東風的著名論斷爛熟於心,我們
背誦了所有的詩詞,閱讀了有關解釋,成了年輕小小的紅迷。

    我想,我沒有去過N城不算什麼,我通讀了《紅樓夢》,又自學高等數學,我
還買了一本厚厚的《宇宙之謎》,並逐期借閱月刊《科學實驗》,我的各科成績聞
名於校。

    你知道光消失後光子到哪裡去了嗎?

    這就是我當時的問題。

    多年以後我回想這一階段,我看到這一切既沒有老師的指點,也沒有家長的引
導,一切都是自發的。我在北方的這個城市遙望B鎮的那個少女,她穿著藍色衣褲,
在B鎮鋼藍色的天空下縱身一躍,她堅定地以這個從高處往低處跳的姿勢訓練自己
的膽量和意志。這是多麼奇異的少女,她柔軟的身軀和藍色的弧線珍貴地閃耀在B
鎮的天邊。

    我常常對人說起這個姿勢,這個姿勢永遠停留在我的少女時代。

    東風吹戰鼓擂現在世界上究竟誰怕誰

    沒有去過N城實在算不了什麼,肯定是要去的,那是一個早就預定了的目的地,
我們將長上翅膀,乘風破浪,藍色的風在我們的耳邊呼呼鳴響,我們就是海鷗,就
是船,就是閃電。

    將乘風遠去的少女就是多米。

    這是一個輕飄飄的、狂妄自大的時代,如同天上的白雲,輕盈、柔軟、潔白。

    此刻,我緊盯著的地方就是N城。

    N城伴隨著一陣亮麗的綠色進入我的體內,在我的心臟中嚶嚶作響。

    我在B鎮農村的田野中間站立著,太陽在流瀉,一個聲音越過太陽對我說:你
要到N城去了。

    N城N城,水晶般的N城長期以來囚禁在我的夢境中,現在它轟隆隆地響起來
了。它的音響久埋於我的內心,它的旋律就是雷紅從N城回來唱的那只歌子,好像
是朝鮮片《摘蘋果的時候》裏的一個插曲,我一遍遍地把它唱走了樣,這走了樣的
曲子就是我對N城的印象。

    這段樂曲在那個綠色流淌的下午從天上流瀉下來,N城的樓房和棕櫚樹魚貫來
到我的眼前。

    我來不及跟任何人請假,當天晚上我們大隊的文藝宣傳隊要到鄰隊去演出一台
節目,我既是編導又是主演,有一個鐵姑娘開山造田的舞蹈由我領舞,我的缺席將
會產生什麼後果,在那一刻我連想都沒有想。

    我匆匆回到隊裏,匆匆在印著為人民服務的黃綠色帆布挎包裏塞進毛巾牙刷,
以及一本藍色封面的《現代詩韻》,在偷偷摸摸練習寫詩的最初生涯中,這本詩和
《新華字典》被我翻得精疲力竭。

    我拉出單車,沿著門口窄而斜的下坡飛奔到路上,鏈蓋被路面的泥坑震得砰砰
響。

    我在山道上呼呼地騎著車,下坡的時候放膽地不抓閘,車體飛快地下墜,又驚
險又過癮。

    我身輕如燕心如閃電。

    噢,N城,你是如此愛我!

    走上柏油馬路和時候,我看到公路兩旁的薔薇在怒放。正是在怒放,怒放這個
詞發明得多麼好!充滿激情和活力,既像氣體般自由,又像火焰般熱烈,我從未見
到過如此茁壯、繁茂、層層疊疊爭相開放的薔薇花,在B鎮,哪裡有這如雲堆積的
花朵呢?我第一次發現,粉紅和粉白的顏色也是可以鮮豔的,它們白裏透紅,紅中
泛白,如同天上的花朵。

    太陽正在落山,濃彩的金色光線高高低低地跳蕩在嬌嫩的花瓣上,五月的風從
大路的盡頭一路吹來,仿佛來自一個不可名狀的夢幻之所。

    這薔薇花多像夢中所賜啊!在我十九歲的時光中,遍佈著它們的芬芳,我此前
和此後,再也沒有看到過如此燦爛的花叢了。

    我回到家,母親和繼父都知道了此事,連母親的同事也都知道了。當下決定,
第二天一早就上路,由我母親帶我坐客車到地區,在地區教書的姐夫送我到火車站。

    這是我第一次出遠門,耳朵裏灌滿了各種叮嚀,在排隊等待進站的時候姐夫鄭
重地告訴我,在火車上有位子就坐著,沒位子就站著。他又說:只要有位子,不管
那頭坐的是男是女,是香是臭,都要趕緊坐下去,不然就搶不到位子了。

    在黑暗中N城越來越近,一個巨大的幻影在我眼前變化著各種色彩和亮光,轟
隆隆地走近我。我興奮極了,無形的亮光與色彩,無聲的喧響在我身邊湧動,哦,
N城,你使我相信,敢於幻想的,就能夠得到!

    火車快到的時候我感到了一片燈海,真是輝煌之極,我睜大眼睛仰望每一處高
樓和燈光,我一次次地想:我到一個大城市來了,這是一個省會。後來我在N城居
住了八年,無數次到達過N城火車站,從出站口看N城的街道,客觀地感到這些街
道十分平淡,只不過是N城這樣一個中等城市的普通的街景。

    但我十九歲的時候,以後的日子尚未到來,一切的驚喜都未曾被剝奪,它們如
同一個蓓蕾,牢牢地被包裹著,它們只在一個時刻綻開,那個時刻是如此短暫,這
短暫的時刻已經一去不返了。

    我在出站的欄杆旁看到了我的哥哥,這個唯一的哥哥跟我沒有任何血緣關係,
他是我的繼父帶來的,但他天性善良,待我不錯,我跟他並無隔膜。當時我哥哥被
選送到一個中等專業學校學化工,家裏給他打了電報,他就來接我了。

    他像許多性急的人一樣攀在欄杆的橫杆上,以便使自己的頭從眾多的頭中浮出。

    我一眼就看到了他。我先看到了他,他正往人群中焦急地找我。

    那是一個熟悉的、親人的面孔,從那裏散發著安全的空氣。多少年後我想起第
一次到達N城時看到我哥哥的情景,還是滿懷感動。

    一個十九歲的女孩,從未出過門,當她在夜晚到達一個陌生的偌大的城市,萬
燈閃爍,萬頭攢動,如果她看不到接車的人,她將怎麼辦?

    我想,也許N城的全部輝煌都是在我看見哥哥之後才發現的。我跟在他的身後,
迎面看到大街上的一座七八層的大樓,竟覺得十分巍峨。

    在哥哥的女同學宿舍住了一夜,第二天他帶我去找文聯大樓。我們走過了一條
又一條街道,無數的街道使我眼花繚亂,問了很多人,文聯大樓還是沒有找到,於
是我們沿著紅衛路伸出的一條樹木很多的幽靜小路往裏走。

    小路的兩旁是圍牆,圍牆非常長,一直沒有看到門,並且出奇地靜,前後沒有
一個人。我們越走越遠,還是那麼靜,還是沒有人,我有點害怕,於是停了下來。

    我側過身,卻很快就看到了一個人從後面走到了我們的跟前,嚇了我一跳,剛
才怎麼空無一人?也許她是從樹底下鑽出來的。

    這是一個老女人,臉上滿是黑色的皺紋,身上卻穿著黃綠色的軍上衣,像一個
穿軍衣的女巫。

    我哥哥問她文聯大樓在哪裡?

    她看了看我,冷傲地說:文聯大樓怎麼找到這裏來了?你們沒看見這牆上全是
鐵絲網嗎,這是關犯人的地方。

    我哥又問:那紅衛路在哪裡?

    她手一指,說:就是你們剛才過來的路。

    這是那個興奮和混亂的初夏中唯一的一個古怪的記憶,當我那件不可告人的事
情曝光之後,我常常想到在N城碰到的這個女巫似的老女人,這肯定是一個不祥的
符號,是命運中的一個徵兆。

    那件我遲遲不能說出的事是什麼呢?

    是抄襲。所有寫作的人最鄙視、最無法容忍的抄襲。

    很多年來,看到別人犯了同樣的錯誤的時候,我總是十二分地義憤填膺,十二
分地表示蔑視,我對那位被抄襲的女友說:告她,跟她打官司。

    同時我心裏想:上帝保佑她。

    我又想:幸虧那恥辱的年代早已過去了,我早已證明瞭自己,我寫出了比當初
抄的詩好得多的詩,我寫出了比我的詩風格更為獨特的小說,過去高山仰止的一切
刊物我都一一到達了。我的一位詩友在《N城文藝》負責詩歌組,他告訴我,當年
我的檔案他親手燒毀了,變成了灰。

    一位老師告訴我,當年W大學來招生,曾到《N城文藝》瞭解我的情況,他們
對招生的人說:這個女孩也會寫詩,我們考過她,她不過是一時糊塗。

    一切確實過去了,我來到一片開闊的平原上,所有新的面孔看到的我,只是我
的新形象。

    連我都忘記這回事了。如果不是我要自己寫一個序,這個序使我回顧了過去,
我也就不會想到要寫這樣一部長篇。

    卡夫卡是怎麼說的?最美的、最徹底的埋葬之地莫過於一部自己的長篇小說了。
好像是這個意思,我記得不是很準確。我的記性越來越差,醫生給我開了一瓶柏子
養心丸,適用症狀中有一條,就是健忘。

    從我寫作這部小說開始,我似乎提前進入了老年期,據說進入老年期的標誌之
一,就是對久已逝去的往事記得一清二楚,當年吃的年糕粽子的味道,當年見到的
人的一顰一笑,當年經歷的事的末梢細節,等等,全都如在眼前,如在昨日。而對
眼前發生的事情,哪怕就發生在昨天,也照樣忘得乾乾淨淨,面對一個很熟的人,
拼命也想不起他的名字。

    我發現我正是如此。

    也就是說,我的暮年提前而至了。也就是說,我的青春年華,全都凝固在十九
歲的那一小截時光裏,往後的日子只是這只杯子裏滲漏的一點點,而它們很快就被
蒸發了。到了我的三十歲,一切都消失殆盡,在我的臉上,看不到青春的影子和光
澤,我沒有年齡,也沒有家,人們判斷不出我多大。

    身在未來的年齡裏有多好!

    有什麼比這更安詳、更寧靜、更怡人的呢?總之這是一件令人滿足的事情,就
讓我進入我未來的暮年,讓我沈浸其中吧。

    假設我是一個老人,如果我是一個老人,我可以完全地寬恕自己。對,我坐在
寬大的籐椅上,置身於一片寂靜的陽光中(在未來的日子裏,這是多麼的奢侈,無
論是寂靜還是草地,都將被人所充斥,陽光中彌漫著工業粉塵。還是讓我提前進入
暮年的好),過去的風無聲地拂來,我在恍惚中看到那個十九歲的女孩的臉龐和身
影,我想她是多麼沒有必要在長達四五年的時間沈默寡言,失去信心,變得難看、
平常、鬱鬱寡歡。

    這個女孩,八歲就讀過《紅岩》,中學數學統考曾獲全縣第一,各科成績在全
年級中總是領先,有什麼可以阻擋她的驕傲?有什麼可以堵塞住她年輕嘹亮的聲音?

    也許事情真的沒有那麼嚴重,但對於一個未經世事的十九歲的女孩來說,就是
天要塌下來了,從此她背負著她自身重量構成的陰影,步履蹣跚。

    這片陰影就是那件事情,讓我從頭說起。

    我不知道我寫詩到底有多少是出自內心的衝動,又有多少是出自功利的目的,
也許在一定的時期裏,兩者都同樣強烈,而在另外的階段,內心的衝動釋放掉了,
而功利的熱情不減,一味地為了尋找出路而寫作。當然,到了很多年以後,寫作變
成了生活的重要方式,那又是另一種境地。

    當時我發現以寫作尋找出路是一件最最適合我的事情,我立即熱血沸騰地專程
趕回B鎮,到縣新華書店買回了當時僅有的幾本詩集,記得分別是李幼容的《天山
放歌》,高紅十的《青春頌歌》,還有一本章德益或龍彼得的知青詩集,還有一兩
本當時的《詩刊》。

    我首先仿照高紅十寫了一首長詩,叫《遠航》,按照我當通訊員積累的投稿的
常識把這長詩抄了一式兩份寄給N城和地區的文藝刊物。此外還寫了一些零散的詩
寄給報紙。

    此舉自然是失敗了。但是這個時期很短,短到幾乎沒有打擊我。我從少年時代
起就磨煉自己的意志,從長跑到把手伸進燙水裏,現在,這種自我鍛煉開始結出碩
果了。我當時認為我能經受十年之久的失敗,我想不管碰到怎樣的挫折,我將不發
瘋,不放棄,而到最後,我一定會成功的。我想我是多麼年輕,我想我是多麼堅強,
這年輕和堅強像兩顆珍貴的寶石,深埋在我的內心,從那裏散發出照亮黯淡歲月的
虹光。

    我日思夜想,認為應該用一種辦法引起編輯的注意。自那次冒雨夜行寫了一首
《暴風雨》之後,我想到可以寫一組十幾首這樣的詩,十首,十五首,這樣也許就
會引起編輯的注意了。

    我在半個月的時間裏,一下寫了一堆詩,連挎包和扁擔之類都寫進去了,一時
再也想不出什麼新題目了。我數了數,這些詩一共才九首,離最高目標十五首還差
六首,離最低目標十首也還差一首。我想至少要寫夠十首詩,既然連九首都寫了,
第十首又有什麼難的呢?我又將我看到的認為值得寫的事物想了一遍,我發現它們
確實被我寫完了,再也沒有什麼可寫的了。

    當時我已在大隊的學校裏當民辦教師,自己有一間很小的土屋,我用磚頭和門
板做成了一張桌子,我就在這上面寫詩。我冥思苦想這最後的一首詩的時候正是春
天,暖而濕的風從窗口吹來,蟲子在鳴叫,清晰而有節奏,青草的氣息在門口的牆
腳下彌漫。我依照借來的一本《唐詩三百首》裏的五言古詩,寫了一首《春夜偶感
》,寫完後陶醉了一陣,但我很快意識到,夜已深了,這使我焦躁起來。我心裏十
分明確,仿五言古詩是一種娛樂,只有寫能夠投稿發表的詩才是工作,而只有工作
才能使我心安理得。眼看一個夜晚就要過去了,我還什麼事情都沒有幹,我既沒看
書,又沒有寫作,白白閑坐,胡思亂想一晚上,這個糟糕的現狀被我的自我譴責弄
得越發亂七八糟起來。

    我心浮氣躁,胡亂地在詩集中猛翻,試圖從中找出靈感。我邊翻邊想,我一定
要寫夠十首,要成功就要完成每一步計劃,一點兒都不能放鬆。我像一個勤勉的科
學家而不是一個激情澎湃的詩人那樣想:今晚我一定要再寫一首詩,如同今晚一定
要再做一次實驗一樣明確和理性。

    我一遍遍地勉勵自己,突然,我翻動著的詩集中有兩個字靈性十足地行走到我
的眼前:腳印。

    這兩個字如同一種神奇的氣體,一下使我心靜如水,春夜的浮躁和騷動悄然退
去,我滿懷感動地望著這兩個字,就像是我失散多年的孩子,我懷抱著它們。本以
為一切都已窮盡,現在卻看到了這個美妙的形象,啊,腳印,一行行,一隻只,深
深的,淺淺的,這詩在我堵塞已久的思路面前打開了一條空闊宜人的路,我情不自
禁地隨之而去,我在自己的紙上一行行地抄著,有我覺得不好的就繞過去,或者自
己另想出一個詞代替。

    我欣喜地抄寫著,一時覺得血液暢通,全身輕盈,就像自己在寫詩、在創作時
的感覺。我肯定是被自己迷惑住了,我視迷途為正途,充滿信心地疾走如飛。

    我飛快地完成了這一抄寫,我放下筆,像往常寫完一首詩所感覺的那樣,既興
奮又有點累,還憑空生出了一種功德圓滿的心情。我想我終於跨越了最後的困難,
在預定的日子裏如期完成了自己的計劃,這是我的好運設計的第一步,第一步完成
了,以後就會步步跟上。我在心裏說;看啊!我是有力量的。

    我很快就睡著了。

    第二天是星期天,我把所有的詩謄抄了一遍,準備到公社郵電所寄出。謄抄作
品是最愉快的時刻,令人想起朝鮮電影《摘蘋果的時候》,正是那種感覺,B鎮不
產蘋果,這使蘋果在我們眾多的亞熱帶稀奇古怪的水果中閃爍出一種仙果的光芒,
跟一種最大的喜悅聯繫在一起。但在謄抄《腳印》的時候蘋果消失了,我感到了一
陣不安,我把別人的原作翻出對照了一遍,除了一些詞句,兩者的確是太像了。

    我心急火燎地為自己找到了一個理由(後來在某些場合,當我需要對自己的這
一行為做出解釋時,我總是拿出這個理由),我對自己說:我把別人的一首詩混在
我的九首詩中,看看自己的水平究竟如何?也許編輯選中的將是我的。

    這個荒唐的理由使我手腳麻利心情輕鬆地朝公社郵電所飛奔而去,路上我不再
猶豫,毫無陰影,直到幾個月之後事發,我再也沒有想到這件事。

    人為什麼會這樣愚蠢呢?

    厚厚的信封從郵箱飛墜而下,發出沈悶的聲響。一支利箭開始出發了,它攜帶
著不可變更的事實和不可逆轉的時光,永遠地出發了,它日夜駛行,朝著它的目的
:我的心臟。某一天,它將以雷霆萬鈞之勢擊中我,使我轟然倒地,一蹶不振。

    所有的蘋果沈重如鐵,統統傾倒在我的頭頂。


--
——昨晚怎么了?
——喝高了,骑着我的栗色马闯了红灯。
——后来呢?
——到筒子河饮了马,一直在想什么时候去交罚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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