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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wildwolf (破衣裳||■漂来,桐子), 信区: Reading
标  题: [转寄] 第三章 隨意挑選的風景-3               buck (转载)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2001年08月23日17:14:35 星期四), 转信

【 以下文字转载自 wildwolf 的信箱 】
【 原文由 wolfinmoon.bbs@ytht.net 所发表 】
发信人: mermaidbuck (咩咩), 信区: To_Be_Continued
标  题: 第三章 隨意挑選的風景-3
发信站: 一塌糊涂 BBS (Thu Mar 29 13:34:56 2001)

                                   3

    一九三八年,蕭紅和蕭軍分手,與端木到了武漢,她懷著蕭軍的孩子,常常到
讀書生活出版社的書庫找舒群,她一來到舒群的住處,就把腳上的鞋子一踢,栽倒
在床上,一躺就是一天,心情很苦悶。當時武漢的情況很緊張,日本侵略軍的戰線
向西延伸,窗外時時傳來刺耳的空襲警報,空中經常出現狂吼怪叫的日軍轟炸機,
蕭紅只好拖著沈重的身體到處躲避。在這種局面下,大批文化人倉促向四川轉移。
蕭紅也坐船到了重慶。蕭紅分娩前夕,端木把她送到江津白朗家,她在白朗家住了
兩個月,生下一個沒有生命的死嬰(肖鳳《蕭紅傳》)。

    多米從重慶到成都,中途在江津下了車,這是她在看地圖時忽然冒出來的想法,
這個想法冒出來不久,火車就到江津了,她跳下車,坐上江輪到縣城裏去。

    她在一個招待所找到了住處,那是一個雙人間,一個床位三塊八,同室住了一
個身材長相都很清秀的姑娘,多米奇怪地想要知道她的年齡,她不懈地追問她,後
來問急了,那姑娘便說她三十歲。

    第二天多米就到街上找那所蕭紅生下一個死孩子的房子,她轉了幾條街之後很
容易就找到了,房子門口挂著一塊牌子,上面寫著說明文字,但是沒有辟為陳列館。
裏面住著人家,一個退休老太太模樣的人正坐在門裏,雙眼警惕地看著多米,把多
米打算闖進去看看的願望徹底打消了。

    但她不甘心就此走開,她像一個負有重任的人那樣從各種不同的角度看這房子,
她退到屋前的青石板去看。她想:一個天才女作家就在這間屋子裏生了一個死孩子,
她二十四歲成名,三十一歲夭折,有專門研究她的國際學術討論會,有她的紀念館
和她的名字命名的街道,但她卻在這個小鎮的屋子裏生了一個死孩子,她死去將近
半個世紀了,但她生了一個死孩子的屋子卻挂了一塊牌子,供人參觀。

    多米盯著那牌子看了又看,覺得它就是那個死孩子。

    這是一個路標呢?還是一個暗示?

    一個早逝的天才女作家和她的死嬰,橫亙在多米的漫漫路途上,這裏的隱喻也
許要到多年以後才能破譯。

    多米準備離開的時候看到了一個戴眼鏡的年輕男人,大城市裝束,很有文化的
樣子,他正站在多米身後看那牌子,多米一轉身就看到了他,他及時地看了多米一
眼,兩人目光對視的時候,幾乎同時點了點頭,於是他們便說起話來。

    年輕男人說他是《四川日報》記者,川大中文系畢業的,剛分去,他說他當天
下午就要趕五點多鍾的火車回成都,多米一聽,高興地叫了起來:我也是的!她立
即拉開隨身背的挎包,翻出火車票讓那男人看,她說:你看,我昨天坐的正是這趟
車啊!

    記者高興地說:我們正好同路。他們像兩個大學裏的男生和女生,開始談起了
文學和人生,多米發現,她所敬仰的一個女作家就是他的同班同學,她畢業後自願
援藏,不久前因為翻車犧牲在藏北的一條冰河裏,多米為此還寫了一首悼詩,當她
聽說她曾跟他同班時,激動得聲音都變了。她纏著記者,反復追問這位葬身冰河的
女作家當年的音容笑貌、生活細節,以及關於她紮頭髮用橡皮筋還是發帶的問題,
多米把記者逼了半天。好在記者是個極其善良的人,他只是無奈地說:多米,你真
像一個考古學家而不是詩人。

    他們中午在街頭的一個面鋪吃了擔擔麵,之後他們又聊了好大一會兒才各自回
住地收拾東西退房結帳。

    他們約好時間在江邊碼頭等候,但是渡輪在他們到達之前剛剛上完人,他們只
好眼睜睜地看著渡輪慢吞吞地走了一個來回。

    這一耽誤就壞了事,當他們看著手錶趕到小火車站的時候,別人告訴他們說,
那趟車五分鐘前剛剛開走。僅僅五分鐘!多米懊喪極了,這是她此行的第一個突發
性事件,她馬上想到,她的票作廢了,她又要在這裏呆上一天一夜,這是一件多麼
麻煩的事!多米越想越煩,記者卻到售票處打聽了消息來,他告訴多米,當晚九點
還有一趟去成都的慢車。一聽說不用在這裏過夜,多米立即又振作起來了。

    多米問:那我還要重新買票嗎?記者說:不用,我有記者證,到時我跟他們說
說。多米便真正放鬆了起來,她想:上帝真是公平啊!給你一件壞事,又隨手補給
你一件好事,車誤是誤了,卻給你一個不錯的夥伴。她看了看四處的荒地和田野,
暮色無聲地襲來,除了車站有燈,八面一片蒼茫,秋風從看不見的江那邊涼嗖嗖地
過來,多米想,要是只有我一個人,該是多麼淒涼!

    多米一碰到麻煩就想逃避,一逃避就總是逃到男人那裏,逃到男人那裏的結果
是出現更大的麻煩,她便只有承受這更大的麻煩,似乎她不明白這點。

    多米是一個奇怪的女孩,她有時不怕一切,比如不怕如此漫長艱苦的隻身獨行,
有時卻又怕一個很小的事情,比如獨自去溫泉、獨自留在孤零零的火車站過夜。她
常常以為自己經過了磨練(比如少年時代的自我訓練)已經很堅強,事實上她是天
生的柔弱,弱到了骨子裏,一切訓練都無濟於事。

    在後來的日子裏,多米曾聽幾個不同的男人對她說過同樣的話,他們說:多米,
你是一個非常純粹的女性,非常女性。

    她不十分清楚這是什麼意思。

    她想可能因為她的順從、聽從。她常常不由自主地聽從一個男人,男性的聲音
總是使她起一種本能的反應,她情不自禁地把身體轉向那個聲音,不管這聲音來自
什麼方向,她總是覺得它來自她的上方,她情不自禁地像向日葵那樣朝向她的頭頂,
她仰望著這個異性的聲音,這是她不自覺的一個姿勢。

    有時意識到她要反抗的就是這個姿勢,但她反抗之後重新又回到這個姿勢,就
像兩隻胳膊,下垂的時候總是比舉起的時候輕鬆、自然。

    誰能抗拒萬有引力呢?

    多年之後有一個博學、聰明、外號叫康得的男人對多米說,她應該學習西方的
女權主義,使自己的作品強悍一些,他凝視著多米雖過而立之年卻仍然顯得十分年
輕的臉龐(這超越年齡的年輕也許正是她內心的「純粹的女性」所賦予的),他沈
吟了一會兒又說:不過多米,你最好只在作品中強悍,不是在生活中,女人一強悍
就不美了。

    (美與強悍,到底什麼更重要呢?)

    多米反駁男人說:你說的美只是男人眼中的美,女權主義者對此會不屑一顧的。

    同時她卻在心裏想,一個女人是否漂亮,男人女人的目光大致是差不了多少的,
如瑪麗蓮.夢露,她也是很喜歡的。

    讓我們再回到車站,那個男人並沒有給多米製造麻煩,他是一個有文化的、溫
和善良的、既尊重女人又老實本分的男人,他跟多米分食了一些他帶的餅乾,然後
在候車室裏等到了九點。他們在極其擁擠吵鬧的慢車裏熬了一夜,淩晨五點多的時
候到了成都。由於人太多,出口處只好敞開圍欄,讓人流湧出。沒有驗票,多米一
直擔心的情況沒有出現,她輕鬆地走出車站,她沒有車票,她第一次混票成功了。

    記者把她領到《四川日報》自己的辦公室,他給她打水洗臉,又打了早飯,吃
完之後她就禮貌地告辭了。

    這個溫和的男人姓劉,他的名字我已經記不起來了。

    我再次面臨著找住處的問題,因為剛剛吃過早餐,我心情愉快,此外我還有另
一個愉快的理由,我出發的時候辦公室的同事好心地為我寫了一封介紹信,讓我到
成都後找成都圖書館的館長安排住處,他是我同事的大學同學。

    我走在路上,幻想著這個館長如同那個記者一樣熱情友好,我理所當然地以為
自己將住在他的家裏,先洗一個熱水澡,然後美美地睡上一覺。

    但我撲了一個空。

    館長不在,而且,更重要的是,我站在別人的辦公室門口時,我忽然發現自己
跟他們毫無關係,別人沒有任何理由要照顧一個素不相識的人。

    他們有好幾個人,他們看了她的介紹信後沒有什麼特別的表情,多米沮喪地站
在門口。但是她聽到其中的一個人對另一個人說:你去幫她找找住的地方吧。一個
四五十歲的男人立即站了起來,其他人紛紛安慰多米說:他去幫你想辦法,你跟他
去吧。

    多米立即就放下了心。男人說:你跟我來吧。她跟在他身後,她想:這是一個
好人。好人問她累不累,多米馬上老實地說她剛下火車,累極了,真想睡一覺。好
人就說,讓她先到他家歇一會兒,他去聯繫住處。

    好人的家十分狹窄,只放得下一張大床和一張桌子。多米看到舒適平整的床頓
感親切,好人剛剛說完:你就在這床上睡一覺吧,多米立馬就把鞋脫了。

    快到中午的時候好人把多米領到文化廳招待所,四人間,一個鋪三塊。有了著
落,又睡了覺,多米精神好起來,便想起問好人的名字,好人說他叫林森木,很好
記。

    十年過去,所有萍水相逢的名字我全都忘記了,包括初夜的矢村,矢村是一個
虛構的外號,我最後也未能把它用熟。只有林森木這個名字,我輕易就能想起,不
知他現在是否還在老地方。我也弄不清我當初去的是省圖書館還是市圖書館,我希
望圖書館的前同行們有讀了這篇小說的,請轉告林森木好人,有一個當年隻身漫遊
的女孩,曾經得到他的照顧,她至今仍然記得他的名字。

    我記得這個名字還跟我的一段假設有關。這要涉及到另一個男人。

    我到招待所的當天中午就到處打聽洗熱水澡的辦法,有人告訴我可以用幾瓶開
水在洗臉間洗,於是我又到處找開水,當我終於知道需要自己到值班室用電爐一壺
壺燒時,據說又停電了,我懷疑是那個值班的瘦女人故意關的閘。正沮喪著,坐在
值班室裏看報紙的一個男人說他可以為我提供兩壺開水,我這就可以跟他去拿。

    我當時雖然覺得這個男人在什麼地方不對勁,讓人感到不放心,但洗熱水澡的
迫切願望壓倒了一切,我當時認為那種不放心不是別的,只是不放心他說話不算數。

    於是我尾隨他到四樓他的房間,正好在我三樓的房間的頭頂。我拿了開水扭頭
就走,他在後面追著說:一會別忘了還給我開水瓶啊!

    就是這個男人,後來我想起來他最使我不安的地方是他的眼睛,那裏面有一種
非常狠的像狼一樣的目光,這目光使人害怕。這是我在後來的日子裏找到的一種比
喻,當時我只是覺得不安,他不像林森木那樣給我一種天然的安全感,使我一到他
家就敢在他家的床上睡覺,這個狼眼男人使我總是如坐針氈,我總是想從他的房間
逃跑,但他的話題又總是把我留住。

    狼眼男人說他五十歲了。

    同時他說他身體很好,我看到他在那個秋天的早晨裏穿了一件短袖衫,他像日
後的健美表演一樣捏緊拳頭使肌肉隆起,他還炫耀說他皮膚沒有皺紋。第二天一早,
他在我去值班室打開水的時候在門口的自來水龍頭下光著膀子沖冷水澡,我看見他
舉著一盆冷水嘩的一下罩頭罩腦地沖下去,他發紅的皮膚上立即升上一層白色的水
汽,把初秋的清晨襯托得冷嗖嗖的。

    這使我害怕。

    狼眼男人沖完冷水之後也到值班室打開水。

    他說他從前是一個演員,是省劇團的頭一號。他的五官的確很好,是堅毅有力
的那種,有雕塑感。他說他一九五七年被打成右派,下放到四川西部農村,在那裏
放牛,後來又到當地的商店當售貨員,直到一九七九年才改正,現在廳裏還沒給他
安排工作,也沒有合適的房子,他在招待所住了快四年了。

    我隱約感到,一個長期住招待所的獨身男人是危險的,但我不會說謊(這是我
的致命弱點),仍然老實地回答他的問題,我說我是獨自一個人來旅遊,要上峨眉
山,在成都沒有任何熟人。

    他顯得很高興。他的高興讓我害怕。

    第二天我去峨眉縣,三天之後返回成都仍然住進這個招待所,我不知道別的去
處,而且我奇怪地認為,雖然有一個狼眼男人,但我住過了一夜的地方畢竟有一種
熟悉的安全感,我把狼眼男人當成了我的熟人。

    狼眼男人說他什麼事都沒有,時間極多,他可以陪我。這時我的依賴性再次走
了出來,一腳踏在了舊的腳印上面,成語叫做「重蹈覆轍」。他陪我到一些就近的
遊覽點四處看看,有一次他帶我到了一個公園,我們在一個微雕陳列室看完微雕現
場表演之後一直往公園深處走。

    我突然發現狼眼男人把我帶到了一個僻靜的深處,四周是樹叢,十分安靜,我
向四面看看,竟沒有看到一個別的人。當時正是下午三四點,秋天的太陽淒切地懸
在頭頂,恐怖像一種無可抵擋的流體頃刻彌漫在了每一棵樹叢後面,我感到手心在
出汗,內心一片冰涼,我靠近狼眼男人的那邊身體緊張極了。

    我站在這塊無人的空地中間一動不動,我恐怖地想著:這下完了,周圍一個人
都沒有。我腦子裏胡亂地選擇著,是扭頭就跑?還是大喊救命?我的雙腳卻一點兒
都動不了。

    突然狼眼男人抓住了我的手,他說我看看你的手。他的手像鐵做的,把我的手
腕抓得很痛。

    他把我的手認真地看了一會兒,說:多米,你的手不像女人的手。

    我深感意外,問:為什麼?

    你一定練過拳的,是不是?他說。這是一句解救的話,一句立即改變了我的地
位的話,把我從內心深處的弱女子變成了我自以為的奇女子。

    我答說:練過。

    我說的雖然是謊話,但我雖沒練過拳,卻練過劍,心裏有些底氣。

    他說:你看,我猜對了吧。他又問:你練了幾年?我說:有兩三年。他問:能
打嗎?我說:有些手生,不過也能打一點兒。

    這樣的對答使我徹底放鬆了。我放鬆地說:我們走吧。我便走出了險境。

    但後來狼眼男人說了一句別的話,使我懷疑我並不是因為我的手像練過拳的手
而獲救的。

    在回去的路上男人突然說:那個林什麼,就是圖書館的那個老頭,對你還挺負
責的。

    我說:什麼?

    男人說:昨晚他還來看你。

    我忽然覺得,是這個叫林森木的人救了我,這個想法使我此時眼裏飽含著眼淚。
我想,在成都,我是一個熟人也沒有啊,我孤零零地浮在空氣中,假如我消失了(
我馬上想到N城的公園深處的無名女屍,或車站裏無人認領的行李袋,罪行和血腥,
像深淵一樣張著大口),誰也不會知道,誰都不會有責任,誰都不會有關係。但是
有一個林森木來看我,如果我失蹤了他就會知道,狼眼男人一定想到了這一點。

    前一天的晚上,狼眼男人把我叫到他房間聊天,約八九點的時候,林森木到狼
眼男人的房間找我來了,我奇怪他怎麼知道我在這裏。他沒有坐(我沒有想到應該
把他讓到我的房間坐坐),他站在門口跟我說:你一個人,我不放心,來看看你,
有什麼事情你就找我,如果沒有什麼事情我就走了。

    我一時想不起來有什麼事,也不知道該說些別的話,他略站了一會兒就走了。

    又隔了兩天,到我準備走的那個晚上,林森木又來看我一次。那也是一個我感
到危機四伏的時刻,我現在想,林森木怎麼能這樣不失時機地到來呢,他就像是上
帝派來的。

    那天晚上狼眼男人說他可以給我看看他年輕時候的劇照,這使我感到很好奇,
於是我又到他房間去了。

    他說他的劇照是他姐姐保存下來的,他手頭的早就燒掉了,他邊說邊找鑰匙,
翻箱倒櫃地拿出一個塑膠皮筆記本,從裏面抽出兩張巴掌大的黑白照片,畫面很單
調,動作和表情又都很誇張,讓我覺得不自然,我本來期待著看到像外國電影劇照
那樣的照片,我失望地催他再拿別的來看,他說再也沒有了。

    我失望之極。

    他向我講解劇照,說一張是《江姐》裏的甫志高,一張是《洪湖赤衛隊》裏的
副官。我對這兩個人物都興趣不大。

    他又問我能不能認出這劇照裏的人就是他本人,我說能認出。

    他便高興了起來。我說我要回去睡覺了,明天上午還要趕火車。他想想說:你
可能餓了,我給你沖杯牛奶。

    我似乎覺得確是有點兒餓了,他沖好牛奶給我,我接過來很快就喝掉了。又稍
坐了一會兒,我覺得困極了,又像頭有些暈,我盡力支持著,卻覺得有些站不起來。
這時我聽見狼眼男人的聲音在我身後遠遠地問:你怎麼了?

    我說:我困了。但我聽不見自己的聲音。

    狼眼男人的聲音說:我扶你躺下來。

    我說:不,我要回我房間。我一點兒都聽不見自己的聲音。

    這時我聽見門口響了幾下,狼眼男人一時站著不動,門又響了幾下,狼眼男人
開了門,林森木進來看見我,說:你明天要走,我來看看你。

    這個新到的刺激使我清醒了一些,我說我困得很,我正要下去。我出了門,林
森木送我到門口便回去了。

    我對這件事的記憶比較模糊,覺得就像是在夢裏,我搞不清楚我到底是喝了狼
眼男人的牛奶還是做了一個夢。現在追憶起來,有許多事情都是模糊不清的,像夜
晚的水流,在夢中變化,永遠沒有一個清晰的形狀,只有林森木這個名字,像水中
的礁石,出現在我的記憶中,堅硬、閃亮。

    我曾經跟不同的人談到我隻身走上峨眉山的經歷,這樣下面這段敘述就有些陳
舊了,為了本章的完整,我還要將這講過的故事再講一遍,以往的多次講述都是口
頭的,我應該寫下來。

    當時天已經涼了,旅遊車都停開了,形勢很不利,是一副去不成的態勢,我想
無論如何我都要上山,上山的念頭成了我那時的一個信念,我想既然那麼遠的路我
都過來了,冷些怕什麼呢,人少怕什麼呢。我潛意識中把這次上山當成了我整個人
生的隱喻,我毫無理由地堅信:只要我能登上金頂,我的一生就是成功的,不然就
是失敗的。

    我把上金頂上升到了這樣一個境界,一切審美的心情,觀光看風景的心情統統
消隱了。當時我發著燒,天上飄著不小的雨,我沒有帶任何雨具,淋著雨一步一步
往山上走,雨飄進眼睛裏,四周水濛濛白茫茫一片,什麼也看不清楚。我的衣服全
濕透了,身上發燒的熱量把濕衣服蒸騰出一層白色的水汽,我全身裹在這層水汽中
一步一步往山上走,我一步都不敢停,我知道,只要我一停下來,就再也沒有力氣、
也沒有勇氣走下去了。從我身邊經過的大多數人都拄著拐棍,所有的女性無一例外
都是男伴幫她們背著包,拖著她們上去的。只有我是一個人,背著自己的東西,全
身濕漉漉地往上走。我覺得自己英勇極了。

    我走了整整一天,晚上天黑的時候上到了金頂。這是我的一個很大的勝利,我
開始從大學時代的低潮走出來,一夜之間,我的性格變得開朗了,同時,就是這一
夜之間,我的字體也變了,這是令我十分奇怪的一件事。我工作之後,我的字體沿
襲了大學時代的瘦、軟、猶豫,看起來十分難看,但我下山後,中間沒有經過任何
過渡,一寫出來就遒勁、挺拔,一去猥瑣之氣,之後有很長一段時間,認識和不認
識我的人都說我的字像出自男性之手。

    (當然,十年過去,我再沒有力氣和勇氣重復當年的旅途,我的字體也漸漸失
去了某種氣質。)

    以上的事情我已經說過多次,它們都是事實,但是中間還有一些重要的人我還
沒有提到。讓我從頭再來。  我到成都火車站打聽開往峨眉縣的旅遊列車,別人告
訴我,因為天氣轉冷,這趟列車已經停開了。我不甘心,又打聽到有慢車同樣可到
峨眉縣,於是我便上了慢車。

    開車大概個把小時後,我發現隔了過道的同一排座位上一個年輕的男孩翻出了
一本書在看。他在三人座位最靠走道的一側,他的右邊是另外兩個人,陽光照進他
的右邊,他正好是一道陰影。我突然看到他看的書是詩,這使我有一種親人久別重
逢的感覺,我在想象中撥開陌生的人群,朝我熟悉的身影走去,我問他,讀的是誰
的詩?他說是萊蒙托夫。

    這是一個熟悉的名字,就像《國際歌》的旋律一樣,一經說出,立即連空氣都
充滿了同志般的微笑。

    讀詩的男孩給了我高度的信任感,我告訴他我是如何一個人來到這裏,又將一
個人到哪裡去。

    讀詩的男孩毫不辜負我的信任,他馬上叫起來,哎呀!他說,我們早點兒認識
就好了,我剛剛休完假,假期已經用光了,不然我一定陪你上峨眉山。

    他說他是峨眉縣境內一家國家兵工廠的工人,工資和假期都很多,只是工廠保
密,叫什麼三七一或六五九,他鄭重地寫在我的本子上,我沒能記住這組數位,他
說他姓李,叫李華榮,是不是這個名字我沒有太大的把握。一問年齡,他才二十歲,
這太讓我高興了,年輕的男孩總是比上了年紀的男人更富有詩意,除了他的年齡,
還有他的面容,紅唇皓齒,像花朵一樣,濃密的黑髮,讓人想起「蓬勃」、「茁壯」
這樣的好詞。

    這是我漫漫長途的一道陽光,明媚、坦蕩,像火車的節奏一樣,把遙遠而美好
的東西送到你的腳下。在我的一生中,這樣的好男孩我遇到的太少了。我能想起來
的,連這小李在內,一共只有兩個。

    紅唇男孩。

    寫到這裏我忽然想起來,那另一個紅唇男孩竟也姓李,也叫李華榮,現在我有
些懷疑前面那個李華榮名字的真實性,有可能我把後面這個男孩的名字提前想出來
了,讓我再想一下,確實,這兩個男孩都姓李,他們甚至長得很像。

    他們是上帝派來的嗎?

    他們是同一個人嗎?

    他們中一個人是另一個人的影子嗎?

    讓我插進第二個男孩的故事,這個故事比峨眉男孩的故事還要簡單,但他的確
是我在一段灰暗日子裏的一道光亮。

    那是我漫遊大西南之後的許多年,大概六七年吧,那時候我已經三十歲了,因
為絕望而談了一次十分投入又十分失敗的戀愛,這在下面我將要說到,總之失戀使
我身心俱傷,我看上去十分蒼老疲憊,為了拯救自己,我再次獨自出來旅遊。我先
到北京,後到上海,我毫無目的地在這兩座城市中亂竄,找我認識或不認識的人瞎
聊天。

    那天我去浦東找陳村,我在電話裏問清楚了樓號門牌,結果卻在一片相同的樓
群裏迷了路,正要找人打聽的時候迎面來了一個紅唇男孩。他驚訝地說:原來陳村
就住在我們這一帶呀!他接過我手頭的地址說:我領你去找。我在上海的日子裏,
紅唇男孩常常來看我,他給我打電話,只要我不出門他就來陪我,有時我出門不認
路,他就趕過來為我領路,我要上街買衣服他也來領我去,他叫我「林姐」,跟那
個峨眉男孩的叫法一模一樣。上海這個紅唇男孩是大學三年級學生,也是二十歲。
他說他喜歡寫小說。以後要將他的小說寄給我看。

    後來我回N城去了,沒有收到他寄來的小說,他像一道陰影一樣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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