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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wildwolf (破衣裳||■漂来,桐子), 信区: Reading
标 题: [转寄] 第三章 隨意挑選的風景-1 buck (转载)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2001年08月23日17:14:38 星期四), 转信
【 以下文字转载自 wildwolf 的信箱 】
【 原文由 wolfinmoon.bbs@ytht.net 所发表 】
发信人: buck (花花羊), 信区: To_Be_Continued
标 题: 第三章 隨意挑選的風景-1
发信站: 一塌糊涂 BBS (Wed Mar 28 11:41:30 2001)
第三章隨意挑選的風景
1
出逃是一道深淵,在路上是一道深淵。女人是一道深淵,男人是一道深淵。故
鄉是一道深淵,異地是一道深淵。路的盡頭是一道永遠的深淵。
那一年我從N城出發,先到武漢,從武漢坐船經三峽到重慶,乘火車到成都,
從成都到峨眉縣,上峨眉山,之後從成都到貴陽,從貴陽到六盤水,再搭貨車到雲
南文山,經麻栗坡、富寧到百色,從百色回N城。
這是我此生的一次壯舉。
我獨自一人,自始至終。我意識到,再也沒有比一個年輕女人獨自到一個遙遠
陌生的地方去更危險、更需要勇氣的了。一次又一次地從嚴肅和不太嚴肅的報紙上
看到,一些女研究生和女大學生在並不偏僻的地方被人輕而易舉地就拐賣到農村給
人當老婆的消息,甚至在省會,獨身的年輕女子走出火車站,守候在站前的人販子
一眼就會把她們認出來,人販子們在拐賣生涯中練就了一雙火眼金睛,如簧巧舌,
他們熱情地把單身女子騙上了一輛據說是開往國營旅館的車。這車駛離了熱鬧的市
區,它呼呼地開,越開越快,越開路越黑,單身女子感到了異樣,汽車就像行進中
的黑洞,她莫明其妙地掉了進去。她喊道:我要下車!但她沒有聽見自己的聲音,
她竭力想看清楚同坐在車廂裏的拐騙者,她看不清那人的臉,只感到有一道陰險的
目光像貓一樣蹲在那裏。很久才有一輛汽車迎面開過來,獨身女子借著車燈的光亮
看到角落裏的女人長著一張可疑的狐狸臉,在她看到她的一瞬間,狐狸臉把手伸了
過來,這是一隻跟她的臉一樣大的手,就像是拍攝造成的變形。這手朝獨自出行的
女子做著一個古怪的手勢,如同一個凶兆懸挂在曖昧的車廂裏。
她們來到一個奇怪的地方,周圍沒有樹,四處長著同一形狀的石山,此地的石
山一律高大、肉色、形似圓柱、頂呈半球狀。獨身出行的女子從汽車裏出來,她聽
見一聲陰險的咳嗽聲,身後的汽車和狐狸臉頃刻之間就消失不見了。
受過大學教育的女子竭力要從此地的地貌特徵弄清自己身在何處,這林立的石
山使她最先想起「石林」這個詞,但這整齊劃一的肉色圓柱狀否定了石林的可能。
獨身出行的女子回憶各種科教片、風光片、異國翻譯的電視劇、明信片等等,她越
來越搞不清楚這是不是一個真實的地方。這時她聽見一個老女人的聲音說:這是真
的,不信你掐掐自己的手。滿臉皺紋的女人說完這話後同樣消失不見了。天上的雲
開始迅速聚攏,成為一個巨大的女人的嘴唇,鮮紅的顏色在天上散發著魅人的肉感,
在這唇形的雲後面,是依然純藍的天空。肉柱形的石山中有一個最高最大的石柱,
它在越來越低的唇形之中顯得充滿動感,它們越來越接近,伴隨著一聲蕩人心魄的
叫喊,她看見肉柱的石山進入了鮮紅的唇形雲之中,她感到有一陣熱氣從那朵雲的
處所散發出來。
與此同時,她發現了火把,它們像是在肉柱形的石山藏匿已久,那一聲蕩人心
魄的叫喊如同一道號令,它們瞬間之內就從藏匿的石山後面走了出來。它們閃閃爍
爍地跳動,一步一步地向她走近。她環視周圍,看到火把已圍成了一個圓圈。她聽
見那個老女人的聲音說:你再也跑不掉了。
四面的火把發出嗡嗡的聲音,那是男人的、雄性的聲響,如同肉形圓柱山一樣
同屬一個體系。他們穩穩地走向她,火把上蒸發著黑煙,一種強烈的氣味彌漫在空
氣中,這些氣味穿過她的身體,使她感到了威脅。很快她就看到了火把後面的眼睛,
這些眼睛既像男人又像狼,它們與火把合謀剝光了她身上的衣服,她的風衣、襯衫、
乳罩,像大小不等的鳥兒在她頭頂的空中盲目地亂飛。
環圈中有一個火把走了出來,火把後面的臉老而醜,他把火把放近她長及腰際
的長髮,頭髮茲茲地燒起來,發出濃烈的焦油味,那男人說:我來救你。他用手在
她的頭髮上一捋,火苗立即沿著他的手走進了他的身體。他的身體隨即鼓脹堅硬起
來,他把她放倒在地,用他的身體擠壓她,進入她。無數火把在周圍燃燒,發出耀
眼的亮光。她感到她身上的水分被火把的亮光迅速蒸發,她越來越輕、越來越幹、
越來越薄、越來越透明。她又輕又薄又透明地升上了天空,她恐怖地看到自己的身
形張開著像風箏一樣懸浮在她躺著的上空,就像在某部恐怖的科幻片中看到的那樣,
被囚禁在二維的平面裏,永不能返回。
這是一個想象還是一個噩夢?
在我這次漫長而曲折的單身旅途中,這個噩夢般的意象不時地從我的心裏升起,
升到我的眼前和頭頂,彌漫成一種莫測的氣息,使我越發感到,這是一個真實的危
險,這個真實的危險就在前面不遠的地方,它就像一個無法以預測的陷阱,隱藏在
腳下將要到達的每一寸草叢下。
我越是害怕它它就越有誘惑力,危險從來就是美女,就是美女蛇,它的力量在
看不見的地方,極大地激起著我們生命的知覺。
那一年,在長江的江輪上(這幾乎是我離開N城之後的第一站),事情輕而易
舉地就發生了,那幾乎是我自己招來的。在前半截旅途中,我好大喜功,每逢有跟
我搭話的人,不管男女老少,我總搶著告訴人家,我獨自一人自費漫遊。我把自己
看成了一個奇女子,我希望別人也這樣看我,我希望當我說出「隻身一人」這個偉
大而英勇的字眼時,別人會驚呼一聲:你真了不起!在我的童年時期,我就幻想著
長大以後擁有一份有聲有色的冒險生涯,B鎮平淡的日子和漫長的午後和夜晚給我
提供了充足的養料,我一次次想象著英雄的業績和偉大的成就。為了鍛煉自己的意
志和勇氣,我無師自通地訓練自己,我強迫自己從兩米高的平臺上往下跳,把手伸
到極燙的水中堅持盡可能長的時間。這些細節我已經給過我小說中的人物了,這時
我想起納博科夫的一段話:」我經常注意到,在我把我過去的某件珍貴的東西賦予
我小說中的人物之後,它在我如此唐突地安置了它的人工世界裏會消瘦下去。儘管
它仍舊縈繞在我的腦際,它屬於個人的溫暖,它回憶的感召力已經消失,而頃刻之
間,它就緊密地與我的小說一致起來,更勝於同我往昔的自我一致,在往昔它們似
乎絕不會受到藝術家的入侵。房宅在我的記憶裏無聲碎裂,如在昔日的默片中一樣。
而我舊時的法語女教師,我曾把她借給我書中的一個男孩,她的肖像在迅速枯萎,
既然她已陷到對一段完全與我自己的童年無關的童年的描述」。現在,我努力挽救
這些消瘦了的細節,把它們拉回我的體內。大學快畢業的時候我就作好了計劃,我
決定終身不結婚,摒棄一切物質享受,我將過最簡樸的生活,把錢省下來作路費,
遊歷全中國。
我懷著這個隱秘的理想分配到了N城圖書館,一報到我就領到了一個月的工資,
我除了交伙食費、買書及日常開支,剩下的錢就全存起來。大學畢業的當年,我就
開始實行我的計劃。我利用探親假的時間,開始時國家規定的單身職工探親假是十
二天,後來改為二十天,這是給我回B鎮看望父母的。我一年到頭不回家,甚至在
春節這樣的專門用來合家團圓的節日也不回去,我有時會連著兩三個春節不回家。
我給母親寫信說,我要利用過節這段完整的時間讀書寫作,總而言之要想有所成就
要有所犧牲。我擺出一副殉道者的面孔,實際上這只是一個面具,我用它來掩蓋我
對故鄉、家庭和親情的冷漠。
在很長的時間裏,我對家、母親、故鄉這樣的字眼毫不動心,我甚至不能理解
別人思鄉文章的深情厚意,我不知道我為什麼會如此冷漠,到底是天生的,還是後
天長成的。在我的心目中,學校永遠比家庭好,我最不喜歡星期天,最怕放假,在
這些不需要到學校去的日子裏,我總是感到十分難熬。學校是我的自由世界,而家
庭卻是牢獄。這種與別人相反的感覺是怎樣得來的呢?我常常幻想著有一所永遠沒
有星期天、永遠沒有寒暑假的學校,幻想著一個人一輩子永遠讀書。後來我知道每
個人高中畢業都要去農村,這使我有點失望,但一想到去農村就可以離開家庭,我
很快又高興起來。我天生能適應艱苦的環境,能過清苦的日子,當然這並不等於說,
現在我樂意回到插隊的日子,插隊的兩年多時間沒有給我留下太多的痕跡,如果我
不說,別人會想不到這段經歷,我從來不說也從來不寫插隊的生活,我從來認為,
那是我當時的最好去處。
我曾經說過,我小時候十分害怕我的母親,只要她在房間裏我就不進去,如果
我在房間裏她進來了,我就連忙溜出來。這種害怕既不是畏懼,也沒有導致仇恨,
而是一種十分奇怪的不自在的感覺。我從不主動跟母親說話,除了要錢,她跟我說
話我也不太搭理,我直到三十歲才開始懂事,知道要愛母親,母親養我這樣的女兒
真是太虧了。我在寫信(直到如今)或說話中總是避免「媽」這個字眼,不知為什
麼我會如此出奇地害怕這個字,覺得說不出口似的。我想起插隊第二年的時候,有
一天中午,母親從B鎮騎車三小時到生產隊看我,看到她我遲疑了一下,說:來了。
母親很不高興,她說你連媽都不叫一聲,有你這樣的嗎,光乾巴巴地說「來了」。
我害怕母親一定不是因為她對我粗暴,她是一個懂得科學育兒(這是她的本行)
和能夠嚴格要求子女的母親,她只是不寵孩子,要讓孩子艱苦樸素。現在想來,她
沒有任何地方值得我害怕,相反,她完全盡到了一個母親應盡的一切責任。我小時
候經常發高燒,在那些全身灼熱的夜晚,我母親總是徹夜不眠,她用酒精棉球一遍
遍地擦我的額頭,給我物理降溫,酒精的芬芳彌漫在那些夜晚,它總是帶著我母親
在孤獨的黑夜中無助的臉龐出現在我的回憶中。我父親在我三歲的時候就已去世,
我長到十歲的時候,母親就總是對我說:什麼事情都沒人可商量。我想象在那些我
發燒的夜晚,母親一個獨身女人,是如何六神無主、心急如焚地等待天亮。我猜想
母親當年拖了六年才再婚,一定是為了我,我父親去世的那年她才二十四歲,她一
直到三十歲才再婚,在她二十四歲到三十歲的美麗歲月裏,曾經有一個姓楊的叔叔
經常到我家裏來,後來他不見了,聽母親的同事說楊叔叔的成分不好,母親怕影響
我的前途。我想這是真的。我還想起來,母親再婚的時候確實跟我說過,她說你繼
父成分好,以後不會影響你的前途。她又說:家裏還是要有個男人,這麼多年,凡
事沒人可商量。當時我不懂這些,我只有十歲,我想,要人商量幹什麼?一切自己
決定好了。
那一年是一九六九年,是備戰的年月,城鎮人口一律疏散,她跟繼父商量的結
果就是將我和弟弟送回另一個縣的農村老家。我當時想,還不如不商量的好。他們
叫來了我的同父異母的姐姐,讓她把我和弟弟接回鄉下,我們經過地區時,在姐姐
的同學家吃了兩頓飯,其中有一頓是十分好吃的炒米粉。那裏還有一台織布機引起
了我的注意,那是我第一次看到這種奇怪的機器。在逛大街時我母親給我姐姐的五
塊錢(在當時是一筆鉅款)被小偷偷走了,我姐首先想到的是千萬不要把丟錢的事
告訴媽。她找了熟人,讓我們坐上了開往家鄉縣城的解放牌大卡車,那車汽油味很
重,我吐得天翻地覆才到靠近老家的一個小鎮。然後我們步行二十幾里回到老家,
開始了每頓吃很稀的稀飯和很鹹的鹹菜的日子。
那是我失學的日子,想起這段日子我心痛欲裂。起初我不知道我將失學了,我
以為僅僅只是因為備戰,母親讓我回老家暫時躲一躲,很快就會把我接回家的。在
農村的叔叔家一安頓下來,我立即給母親寫信,信發出之後幾天,我便每天到大隊
部等回信,我每天都去,但每天都是白等。我等了快一個月,母親的信還是沒有來,
這時姐姐說:多米,你不要再等了,你媽既然結婚了,你就在老家過吧,叔叔是好
心人,不會嫌你的。這番話使我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我隱約感到,我也許回不
了B鎮母親的身邊了。
回老家的日子是暑假的日子,秋天到來的時候學校就開學了,開學的日子永遠
是我的節日,我總是在開學之前的兩三天就興奮起來,心情輕鬆愉快,在那個四年
級開始的學期,我在老家的山上割草打柴,沒有人想到我應該上學。我母親沒有來
看我,也沒有給我寫信,現在想來,她當初也許是下了決心把我們放在老家了,她
想她已經盡到了責任,一個人靠三十幾元工資拉扯了兩個孩子六年之久,她已經問
心無愧了,林家的人有義務把林家的後代拉扯成人。在那段日子裏,我一有空就跑
到大隊的學校張望,我遠遠地站在教室的後面,看著那些衣衫破舊的農村孩子在上
課,我內心充滿了豔羨、焦慮、茫然等複雜的感情,我跟現在「希望工程」所要挽
救的失學兒童毫無二致,唯一不同的只是他們是貧窮落後地區的農村孩子,我不是,
我母親是國家幹部、醫務工作者。
我站在老家的陌生土地上,聽著陌生的孩子們讀書的聲音,心裏充滿了悲傷和
絕望,我想我是最優秀的學生啊,我怎麼就不能上學。我這樣想著的時候眼前就出
現了我的老師和同學,我的算術老師會走到我的書桌前,把我提前許多天(有時是
學期剛到一半我就把整個課本的算題做完了)做出的算題抄到他的課本上,他會認
為我算出的都是對的。二十多年過去,老師寫信來,仍說我是他所教過的學生中最
優秀的。命運有時真是十分古怪,如果不是後來母親又把我接回身邊上學,我很可
能在叔叔家長到十六歲就嫁人了事。每當我想到這個可能的結局時就心驚膽顫,全
身冰涼。每當我陷入絕境的時候,那個可能的命運常常像一張饑瘦的黃臉在我面前
晃動,它提醒我,我現在的一切都是賺了的,我應該滿足。
至今我感謝我的小叔叔,他能在他四個孩子之外收留我們姐弟,使我們吃上他
的孩子也吃的很稀的稀粥和很鹹的鹹菜(那是一種用蘿蔔加大量生鹽熬煮幾天幾夜,
直到把蘿蔔煮到發黑的地步才能完成,放在缸裏,名稱叫「蘿蔔腩」的一種鹹菜),
叔叔讓我上山打柴是理所當然的,他認為我既然已經十歲了就不能白吃飯;他不讓
我上學,也是理所當然的,他想既然我母親都想不到讓我上學為什麼要多管閒事呢?
所以我一點都不怨恨他。我在老家的日子裏,聽不懂他們說的客家話,沒有書
看也沒有電影看(過年的時候二十多里地外放映《地道戰》,令老家人激動不已)。
老家的日子使我沈默、孤僻和絕望。
那些日子我沒有想念母親,我入神地想念的是我的同班女同學,我跟她們算不
上很要好,但我想念她們。我入神地想念她們的外號、吵架的聲音、難聽的粗話,
她們所有的惡劣行為在我的面前如繁花般燦爛而明亮,就像並不是我真正經歷過的,
而是一個夢境或天堂,我與她們真正是隔了千山萬水,永遠不能再相見了。我懷著
永別的心情給她們寫了一封信。回信很快就來了,信封脹鼓鼓的,寫著我的名字,
這是我生平收到的第一封信,我激動不已地拆了封,裏面是大小不同的五六張紙,
是五六個同學寫來的,她們每人抄了一段毛主席語錄,那是當年的習慣,寫作文和
寫信都要先抄語錄。她們不知道要給我怎樣的鼓勵才好,她們便抄道:「你們要關
心國家大事,要把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進行到底!」「領導我們事業的核心力量是
中國共產黨,指導我們思想的理論基礎是馬克思列寧主義。」寫了莊嚴的語錄,才
是她們各自寥寥數語的信,「文革」中念書的四年級學生,除了抄語錄以外就表達
不出別的意思了,她們的信空洞無物,甚至千篇一律,但我如獲至寶地捧著它們,
就像捧著最精彩的小說,它們像火焰一樣一朵一朵地在我的頭頂開放,成為我的節
日。我無數次地讀過它們之後平靜地想:她們雖然還在念書,但她們不如我。
從秋天到冬天,荒涼而無望。春天到來的時候,學校又要開學了。我的同父異
母的姐姐給我母親寫了一封信,信中說,多米是個聰明過人的孩子,她舉例說,她
唱過的歌,不管有多複雜,多長,只要唱了一遍,多米就能一字不拉地唱出來。起
先她以為我學過,後來發現確實不是,這使她十分吃驚。因此她希望母親能重視我
培養我。我的姐姐是地區高中的高材生,既聰明又善良,只是生不逢時成了回鄉知
青,與她相比,我的命運好多了。現在想起她,我就看見她一個人站在一片匕首般
鋒利的鳳梨地裏,她的褲腿全是濕漉漉的露水,她用淒清的音調唱著毛澤東詩詞《
七律.送瘟神》:「綠水青山枉自多,華佗無奈小蟲何。千村薜荔人遺矢,萬戶蕭
疏鬼唱歌……」這首歌連同她那淒涼的唱法成為我在老家的日子裏的背景音樂。姐
姐告誡我,高中畢業後一定要插隊,千萬不要回鄉,否則就會成為宗族鬥爭的犧牲
品。
不知是姐姐的信起了作用,還是母親又想起了自己的孩子,春天到來的時候她
的信和匯款來了,姐姐重新帶領我和弟弟上路,先步行到一個小鎮,然後乘車到縣
城,從縣城換車到地區,地區換車到B鎮所在的縣。
到家沒幾天,學校就開學,我懷著重獲新生一般的心情跑到學校報名,跨進學
校門口,我一眼看到大廳正中貼著四年級報名處的地方正站著器重我的算術老師。
他看到我眼睛一亮,說:林多米,上學期你回老家去了?我還以為你不來了呢!他
在報名冊上飛快地寫下我的名字,然後微笑著看我說:這回你要補課了。這時又來
了一個女同學要報名,女同學說出了自己的名字,老師忘了怎麼寫,又重復一次,
這個場面使我感到自信。一上課,老師就說要復習上學期的內容,第一節課先出一
些小數除法的題給大家算算,看掌握得怎麼樣。這正是我缺的課,我一點都不知道
怎樣除小數,我失去了那種老師一出完題我的得數也出來一半的優勢,我只能問我
的同桌。小數點移動的方法一經從她口中道出,我立即覺得這是我心中諳熟已久的
方法,我對之毫不生疏,我熟練地寫起了豎式,豎式的一橫和一撇就像我的親人(
就像現在,文字就像我的親人)使我感到萬分熟悉和親切,我安靜地進入了狀態。
算術老師寫完黑板後馬上走到我桌邊,他看到我會了。他走開之後我感到失學的難
關過去了。
我知道,在這部小說中,我往失學的岔路上走得太遠了,據說這是典型的女性
寫法,視點散漫、隨遇而安。讓我回到母親和故鄉的話題上。
我母親肯定是一名好母親,除了這次目的不明的失學(我不能問母親,只能問
我的姐姐,但我首先要找到她,我已經十幾年沒有她的消息了),我再也想不出她
有什麼不好了,她把我這樣一個反常的、冷漠的、從來沒給她帶來過溫情的孩子養
大就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碰上別人早就不要我了。直到我十八歲,母親還幫我洗
爛腳。那時我在農村插隊,雙腳每天浸泡在太陽蒸曬得發燙的水田裏,腳面很快就
長滿了水泡,緊接著水泡就變成了膿泡,腳也腫了,人也開始發燒,於是只好回家
治腳。母親領我打針吃藥,早晚兩次用一種黃藥水替我洗腳,她用一塊紗布輕輕按
在我的爛腳上,把我隱藏著膿汁的疤痕徹底搗掉,她把我的爛腳捧起來舉到鼻子跟
前仔細察看,這是一個令我終生難忘的場面。另一個場景是我上大學的時候,母親
送我到地區,在那裏換乘火車去遙遠的W市,我輕鬆地就上了車,我想我是本縣的
第二名,這個第二名是我輕而易舉就拿到的,我將到大城市去了,我將跟所有的人
一試高低,我豪情滿懷,絲毫想不到要跟母親說一句告別的話,我的心裏還來不及
產生脈脈溫情和惜別之感,我連看都沒有看站在站臺上的母親一眼,我只注意車廂
上幾個也是要到W市上學的女生,她們說著流利的普通話(軍分區大院的?)使我
有些自慚形穢,同時我又想,別看你普通話說得不錯,未必我就不如你,我暗暗地
跟那素不相識的人鬥上了氣,忘記了我的母親站在站臺眼巴巴地望著我。
她擠在人堆中,踮著腳尖。
火車動了一下,慢慢開了,車廂裏的人全都湧到窗口跟送別的親人招手告別,
這時我才想到向站臺望一望,我看到母親慌亂而笨拙地朝我揮手(這是一個她十分
陌生的動作,她可能是模仿了旁邊的人),她的臉奇怪地扭曲著,給我一種想哭的
印象,她聲音變形地叫著我的名字,我看見她追著火車跑了幾步很快就不見了。我
受到了強烈的震動,這是我第一次受到震撼。我想我的母親在站臺的人群中一定悲
喜交集,她想她的女兒考上名牌大學了,從此就會有好的前途和好的工作,她全部
的苦就都有了回報,她想起她曾經罵過我長大以後找不著飯吃,想不到還有考大學
這一說(靠推薦上學是一件十分可怕的事),她反復說要感謝黨中央。
我對我母親的感情回憶總是這兩個固定的場景,這對於一個女兒,尤其是一個
三歲喪父的女兒實在太少了。我不知道我是否給過母親什麼光榮,讓她因自己的女
兒自豪,也許只有十九歲的那件事以及考上大學這兩件事,但前者那光榮的峰巔很
快就演化為一個深淵,這個深淵給她造成的驚悸許多年都沒有消散,直到我大學畢
業參加工作好多年,每次我回家或她來N城,她總要找一個我心情好的合適時刻,
謹慎而心事重重地說一句話,這句話是:你不要再寫詩了。這句話總是盤桓在她的
心中,我想她肯定聽到了許多難聽的話,她從不告訴我,這所有難聽的話哺育出了
這樣一個茁壯的念頭,這個念頭生了根,拂之不去。因此我想,無論我現在寫了多
少小說出了多少漂亮的書(這些東西對我是個極大的安慰),它們都不能給我的母
親帶來光榮。這肯定不是她所期待的,當年我考大學的時候棄理從文,她一定感到
了失望,她從來沒有說過希望我以後幹什麼,現在我回想起她看醫學院來實習的學
生的目光,我想她最希望的就是讓我讀醫學院,將來做一名醫生。醫生是一個有用
的職業,作家有什麼用呢?毫無用處。
她肯定是這樣想的。
我想我母親養我這樣一個女兒真是虧透了,小時候我從不跟她親熱,不跟她說
話,把家只看作客棧(這是她的原話)。長大離家後也很少給她寫信,有時半年才
寫一封,所有的信幾乎都像電報一樣簡短無味,最長的信也從未超過兩頁紙。我在
過年的時候總是想不到要回家看看母親,總是要她寫信來提醒,我也極少給母親買
過東西。我現在想來想去,只想出來曾經給她買過一雙鞋,除此以外就再也沒有了。
繼父多次提醒我給母親配一副老花眼鏡,我總是忘了這件事,我也極少給母親寄錢,
我自私地想:家裏已經沒有負擔了,母親又領兩份工資,我還是留著錢給自己買電
腦吧。
我想,母親養我這樣的女兒有什麼用呢?我的婚姻也總是不能使她滿意,我的
生活總是在動蕩之中,我的工作至今還沒有固定,我在N城的家三年了也沒能搬妥。
我這樣的女兒真是一點兒用處都沒有,白白地讓母親操心。
我對家鄉也是如此,在W城與N城,我從來不想念家鄉,我不參加同鄉會,不
認老鄉,不說家鄉話,只有當我來到遙遠的城市,回一次家真的是很不容易了,再
也不能像從前在N城那樣總是聽到鄉音四溢,從B鎮到N城,只需七個小時的火車、
一個小時的汽車,同時N城除了是城市,它的樹木花草、飲食文化、地理氣候與B
鎮相去不遠,它使我覺得這就是家鄉,同在一個省裏,怎麼不是家鄉呢?既然身在
家鄉還有什麼需要強調的呢?完全可以無所謂。只有到了北京,到了這樣一個完全
北方的地方,這裏的一切都不同,廣大而寒冷,周圍是永遠也學不會的卷舌音。在
這裏,B鎮被遠遠地隔斷,一年一年地不回去而變得越來越不真實,越來越像前世
了,只有這時,家鄉這個字眼,才連同一條河、一個船廠、一個碼頭、一條灰色的
街,以及由於回憶而變得明亮和美好的雞蛋花來到我懷念的視野中,我所有與家鄉
有關的文字,幾乎都是這個時候寫作的。
但在當時,在我隻身漫遊的八十年代,這種懷念還遠遠未到,它們像一些珍貴
的人性的水滴遠遠地停留在雲層裏,要等到下一個十年才能降落到我身上,滋潤我
遠在異鄉的身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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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晚怎么了?
——喝高了,骑着我的栗色马闯了红灯。
——后来呢?
——到筒子河饮了马,一直在想什么时候去交罚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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