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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wildwolf (破衣裳||■漂来,桐子), 信区: Reading
标 题: [转寄] 第四章 傻瓜矍 buck (转载)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2001年08月23日17:14:44 星期四), 转信
【 以下文字转载自 wildwolf 的信箱 】
【 原文由 wolfinmoon.bbs@ytht.net 所发表 】
发信人: mermaidbuck (咩咩), 信区: To_Be_Continued
标 题: 第四章 傻瓜愛情
发信站: 一塌糊涂 BBS (Thu Mar 29 13:39:13 2001)
第四章傻瓜愛情
N城電影廠使我想起電影《蝴蝶夢》,那是我最熱愛的黑白片之一,女敘述人
的聲音懷舊地在荒草叢生的小路上響起,一直通向已被大火燒毀的城堡,七零八落
的殘牆自遠而近,寂靜而荒涼。
我聽他們說,明年將要發不出工資了,廠裏將要賣地,連攝影棚都要賣了,他
們說這是真的,連廠長都這樣說了。我問賣什麼地呢?他們說,就是錄音車間旁邊,
你原來的宿舍後面的那塊空地。
他們怕我不記得這塊空地,從窗口遠遠地指給我看。我從雜亂的房屋的空隙看
到那地上的青草已經有半人高了,可以想見那空地全都長滿了這樣的青草,它們藤
蔓修長,互相纏繞,在整個電影廠頹敗破落的景象中散發著荒涼的氣息。
N曾經在這塊空地上補拍過幾個鏡頭,那是一場夜景,我曾經坐在我的窗前,
徹夜看他怎樣指揮攝影、燈光、演員。他們在十二點開始工作,N喜歡在夜晚工作,
午夜正是他腦子最活躍的時刻,在我跟他所廝守的那些銘心刻骨的夜晚,我對他的
習慣了然於心,他總是要在清晨才能入睡,到中午才能起床。
我的房間正對著那塊空地,在半夜十二點的時候,我所在的樓一片黑暗,我擔
心他們那個組的人會看見我,我特意把隨意垂著的窗簾拉好,窗簾本來沒有實際的
意義(我在四樓,窗外是一片荒地),是招待所原有的財產。我一直住在招待所裏,
我對公家的床、桌子、椅子毫無感情,但我總要一再提到那窗簾,墨綠色的,厚而
墜的平絨,一經進入了與N有關的場景,就成為了我記憶中必須的道具。
他們把燈打亮,在沈睡的黑暗中他們就像電影,我的房間離他們有一百多米,
但他們發出的聲音我聽得一清二楚,我十分奇怪,後來我發現這跟他們身後的一堵
密不透風的高牆有關,這牆有四五層樓高,寬如兩個球場,這是電影廠的景觀之一,
我想在別的地方可能沒有這樣奇怪的牆。我在電影廠四年,一直沒能弄清楚那牆是
什麼,我覺得那個方向是攝影棚所在的地方,由此推想這樣奇怪的高而寬的牆也許
正是攝影棚的牆。廠裏的攝影棚很長時間以來都閑著不用,像球場那樣大的房子多
年來空空蕩蕩,積滿了灰塵與蛛網,像是藏匿著無數饑餓的鬼魂。
誰都不到那裏去。
除了他們。
他站在天棚上,天棚的邊沿,這使他看起來像是站在那堵奇大無比的牆頭上,
牆頭上有淺灰的鐵扶杆,這種奇怪的場景只有兩個地方能夠看到:一是夢中,一是
電影廠。
我聽見他們的聲音在空地上彌漫,他們說要抽煙,沒有煙就支持不住了,他們
的呵欠聲在安靜的夜晚特別響亮,特別地睡意濃重,他們的動作隨之也像夢遊一樣。
他們是他的合作夥伴,攝影、美工、燈光。他們是他的四肢,他是他們的頭腦,
沒有他,他們就是一些零散的沙子,在一些特殊的時期,他跟他們緊緊粘合在一起,
於是由沙子而變了混凝土。我們總是聽說某某片子是某人導演的,卻很少聽說是由
誰來攝影的,於是電影廠的人們都認為,整個劇組的人都是為導演工作的,但誰能
心甘情願地為了別人出名而好好工作呢?誰能控制住為別人工作時偷懶的念頭呢?
只有靠義氣,只有結成鐵哥們。
在特殊的時期,他對他們言聽計從,在這種時候,他們一躍而成為了他的大腦。
他們說:要抽煙。
他的聲音像回聲一樣從天棚上傳下來。
他說:我這裏有。
他又說:我用繩子吊下去給你們。
我站在我房間的窗前,心懷嫉妒地看著那根細如遊絲的繩子從天棚上緩緩落下
來,它的一頭在他的手中,另一頭綁著一盒煙。
他細心地問道:有火柴嗎?
他們說:有。
他和他們的聲音在空地上異常清楚,從我的陽臺冰涼地傳來,蛇一樣從我心裏
爬過,我絕望地想到,對他來說,他們比我重要得多。
那時候我已經做了一次手術,把跟N的一個孩子做掉了,身心俱挫,黯然神傷。
跟N見面的機會非常少,他整整三個月跟他的組在外景地,我常常整夜整夜地想念
他,設想各種瘋狂的方案,想象自己怎樣在某種不可思議的行動中突然來到他的面
前,想象自己如果真的一旦到了他的跟前,又是如何裝得若無其事,只是以一個劇
本責編的身分,不讓他的搭檔們看出一點痕跡。
但我總是未能實現我的那些瘋狂的計劃,我永遠只能在幽閉的房間裏才能有從
容的思維和行動,一旦打開門,我就會慌亂,手足無措,我費了多少年的時間來克
服我的這個弱點,至今仍未奏效,我想,我也許天生就是為幽暗而封閉的房間而生
的。
我只有寫信,在幽閉的房間裏擺弄文字是我的所長,我給他寫了無數信,把我
那些瘋狂的念頭通通都變成了文字,像火焰一樣明亮、跳躍、扭動。出於自尊,同
時也出於某種不自信,我只給他寄了兩封。我先寄出了一封,三面紙,含蓄、生動、
略有調侃,讓人看了就想回信。我等了半個月,又等了半個月,整整一個月過去還
是沒有回信。
我不知道怎樣度過見不著他的剩下的兩個月,我又給他寫了一封信,說我想念
他,我甚至提到了那個被打掉的孩子,因為我們之間什麼都沒有,照片、信件、誓
言以及他人的流言,如果我不提到孩子,對我來說,一切就像是虛構的,是我幻想
的結果。我希望有流言蜚語,來證實我們之間的關係。
我給他寄走了這封信,這封信簡短而有力,有點不顧一切。我想他會給我寫一
封短信的,一封不是情信的客氣短信。我手頭沒有任何一點他的字跡,我需要一樣
寫在紙上的東西,以便作為聖物,放在枕邊或其他秘密而親切的地方。現在我才知
道,那是多麼可笑的想法。
他曾經向我借過一本書,馬爾克斯的《族長的沒落》,當時我正在責編一個將
要由他執導的劇本,他說要從書中找點感覺。他把書還給我的時候我發現書中夾著
兩張紙條,上面有幾個用鉛筆很隨意寫的草字,這是他找到的感覺,他忘記把它們
取下來了。
這使我如獲至寶,兩張字條上的字加起來不到十個,而且,如果我理智正常,
我會發現那字寫得多麼難看,多麼詞不達意,代表了N城電影界低下的文字水平。
但我什麼也沒有發現,我想這是他的親筆字啊!夾著他的字條的那兩頁,字字生輝,
充滿靈性,我反復撫摸那兩個頁碼,試圖從中找出有關愛情的暗示,但我沒有找到。
我把這紙條作為我的一級寶物,我不知道如何處置它們才妥當,放在枕邊、抽
屜或者跟小時候的照片放在箱子裏,我總是感到不合適。我一刻不停地想著要看、
要撫摸、要用鼻子嗅、用嘴唇觸碰它們。
我對它們一往情深。
因此我總是等他的信。我知道他在離N城三十公里的一個湖泊風景區拍外景,
他們全部人馬都在那裏,在那裏吃、住、幹活兒、胡鬧。我想他跟我談論過那麼多
高雅的話題,先鋒的電影、戲劇和文學、頹廢的人生、時髦的名字(海德格爾、維
特根斯坦、羅蘭.巴爾特),以及大麻。大麻也是時髦的東西,據說真正獻身藝術
的人都要抽大麻(我不止一次告訴過他我藏有這種東西)。我一廂情願地想,在他
的組裏,那些流氓無產者出身的搭檔怎麼能跟他談論這些高級、深奧、時髦的話題
呢,他一定深感寂寞,寂寞而無聊。
於是我更加一廂情願地想,我的信含情脈脈地掠過綢緞般的湖面,像燕子一樣
輕盈地到達他的手裏,他在晚上夜深人靜的時候讀我的信,溫情在他的心裏漲起,
等等,我不想再繼續如此庸俗地描述我的幻想了。其實我毫不自信,我隱隱預感到,
我的第二封信的結果會像第一封信一樣,不會有任何回音的,他一定是擔心有隻言
片語落到我的手上成為日後的把柄,他既不愛我,也不信任我,這些我全都悲涼地
感覺到了。但我又總是想,不會這麼一敗塗地,憑著多次的徹夜長談和犧牲掉的一
個孩子。
我把第二封信發出後,一時感到精疲力竭,我再也沒有力氣像等第一封回信那
樣來等待了。等待的日子一日長於百年。在第一個月裏,我的盼望、力氣和柔情全
都消耗盡了。等待就像一個萬丈深淵,黑暗無比,我只要望一眼就足以放棄一切願
望。為了逃避等待,我一定要離開N城,這是等待之地,是他的信應該寄達的地方,
我只有逃離此地才能越過這個深淵。
我沒有別的地方可去,只有請探親假回B鎮。我把信發走的當天就回到B鎮了。
在B鎮,我可以幻想著他的信已經寄達N城,只要我回廠就能拿到,這避免了我一
天跑兩趟收發室。
我以為我到了一個真正可以安憩的地方。
現在我發現,本章敘述到此,我一直還沒有提到一個重要的角色,我故意不提
她,但她的陰影總是在我的四周浮動,她的形象面容像鬼魂一樣使我害怕,她的力
量直抵我的筆尖,她使我的愛情故事具備了必要的因素,使我的戀愛生涯增加了色
彩。
一定是要有夾在中間的女人的,或者是她夾在我和N中間,或者是我夾在她跟
N中間。
這夾在中間的女人不是他老婆,這跟第三者無關,我認識N的時候他是一名堅
定的獨身主義者,三十四歲的單身男人,這使我眼前總是出現無數的女人,她們亮
麗風流,隨風而至,我跟N之間,就隔著一條她們飄浮於其中的河流,在徹底不眠
的夜裏,我閉上眼睛就看見她們在透明柔軟的水流中央輕盈地歌唱,河水從她們的
腳下流過,她們明亮幽黑的眼睛佈滿我夜晚的房間,她們豔麗的裙裾拂過我的臉頰。
這些女人我一無所知,我總是在虛無中看見她們,她們在我的眼前魚貫而過,面容
模糊,腰身婀娜,三圍性感。她們使我妒火中燒。
我怎麼能提到他的劇組而不提及他的女演員呢?那個他踏破鐵鞋、走遍全國的
文藝團體千里挑一挑出來的美麗的女主角。我的小說中經常出現N,他有時貫穿始
終,有時擦身而過,但我從未提到她。
董翩。
這個名如其人的名字美麗耀眼地發出鑽石般的光芒,它白晝般地照亮了我隔壁
的房間以及那個霧氣蒸騰的衛生間。
她被劇務領來,她說她剛下飛機,她叫董翩,聽到她的名字我愣了一下,這是
多麼出奇制勝的名字。她住進我的隔壁,一股幽香立即彌漫了她的房間,我在隔壁
聞到這股香氣,感覺到它們是穿牆而過的精靈。招待所打掃房間的女人對我說:真
奇怪,怎麼同一個房間,女人住就香,男人住就臭。我說大概女人用香水,男人抽
煙。她說不對,那香並不是香水的香,那臭也不是煙臭,說不清是什麼臭,總之是
一股濁氣。
此話甚得我心。
不知道董翩為什麼沒有被安排住高級賓館,凡是到N城拍片的演員、主角,或
稍有名氣者一律住賓館。劇組總是有錢,製作成本也逐年提高,常常是全劇組不分
高低上下一律住賓館。董翩十分年輕,她落落大方地告訴我,她二十歲(美麗而又
落落大方的女孩真是太少了,鳳毛麟角!),我想N將要拍的是一部藝術探索片,
也許經費緊張。我對董翩不住賓館卻住在了我的隔壁這件事想了又想,雖然有各種
解釋,但我還是感到了這事充滿玄機。
隱隱的幽香漫過我的床頭,我把它看作是利劍的光芒,上好的劍,刀刃雪亮鋒
利,寒光閃閃,橫空出世,閃耀在我和N之間的幽暗地帶。
有哪一個男人能抵擋得住一個既年輕又美麗的女人呢?在這個時候,所有的男
人都會是物的。每當我的男文友誇我氣質如何好,甚至是他們所見的女人中最好的,
每當碰到這種暗藏著另一句潛臺詞的誇獎時,我總是對他們報以寬容的一笑。我知
道,有董翩在,一切精神和氣質,一切時髦的話題、高雅的書籍,甚至大麻,一切,
統統都是狗屎。
董翩是被找來扮演仙女的,N要拍的是一個神話片,大家都以為他的這部片子
拍成後會拿到一個什麼獎,當時他是廠裏呼聲最高的青年導演,有風聲傳出,有一
位若隱若現的女人要為他在法國搞一次個人影展。這個女人神通廣大,業已成為法
籍華人,大家認為,影展的事無疑會給N帶來巨大的成功。於是所有的人都隱隱覺
得,仙女董翩在此片中將要一舉成名,她被仙女以及將要到來的獎盃所圍成的光環
瑰麗地籠罩著,更加美如天仙。我的優點和弱點之一就是總把對手完美化,我從來
看不到對方的缺點,我常常克制不住地要對人誇獎我的對手,我從不說對手的壞話,
我衷心地認為她們比我好。我常常為此痛苦萬分,但我從不會找出自己的一個長處
來擊敗對手的短處。我不知道這是不是一種自虐心理。
後來N的影片拍出來沒有獲得成功,人們紛紛發現,是女主角找得不好,大家
說,這女孩的臉太大了,一點兒仙氣都沒有,毫不飄逸,分明就是一個現實生活中
的俗人,大家說,你們看看這部片,從頭到尾,女主角沒有一個鏡頭是正面的,除
了遠景,連中景都是側面的,這說明N也知道,這女孩的正面要不得。
我的心裏無比暢快,有落花流水之感。
N的這部片子便因此被迫改了一個既俗氣又肉麻的片名,以便投放市場,結果
只賣出了三個拷貝,獎也沒有評上,整個一個大賠本買賣,既不得名又不得利,全
廠分不到獎金,怨聲載道。N大敗。
我的心裏無比暢快,我喜歡N失敗,失敗得越慘重越好,最好是坐牢,這樣他
就能為我所得了。或者不必坐牢,只需挫折就夠了,挫折中的N要找人談談發泄他
的苦悶,他只能找到我。一個成功的N只能離我越來越遠。
這些都是後話。讓我回到董翩的話題。
沒有任何跡象表明N跟董翩有特殊的關係,雖然在電影圈中,導演跟女主角的
曖昧關係是很普遍的,甚至有人對我說,導演跟女演員,肯定就是那樣的,那是一
種必要的關係,一個導演應該愛上他的女演員,這樣戲才會有光彩。
我無法猜測他們,一點兒根據都沒有,他從來沒有到招待所來找過她,一次都
沒有。她說到他的時候每次都落落大方,我從她的臉上找不到半點兒忸怩、掩飾、
羞澀,如此落落大方的女孩真是十分罕見。
相反我疑心她是一眼看穿了我的心思,她住進招待所的第一個晚上十點多才回
來,我想象她跟N幽會去了,我在我們的套間裏四處走動,焦灼無比,我走遍了前
後的陽臺,遠眺近望,均看不到她的身影,衛生間裏她沐浴後的水汽的清香還未消
散,我呼吸著它們,心裏充滿絕望。晚上董翩回來的時候,告訴我她去南園賓館吃
飯去了,劇組給她和另外兩位演員接風,廠領導也去了。我放心地睡了一夜。
第二天下午她告訴我她去試妝。第三天下午她告訴我全劇組開會。她總是讓我
放心。我並不是這個神話片的責編,跟她一點點關係都沒有,我想,這真是一個冰
雪聰明的女孩。
她的打扮毫不俗氣,她穿什麼都好看,我印象最深的是有一次她穿了一條深色
花的緊身短裙,外面罩了一件又大又長的男式襯衫,頭上戴了一頂非常大的草帽,
她使我的眼睛一亮,有哪個女孩能將一件最沒有韻味的男式襯衣穿得如此隨意、灑
脫、大氣、別出心裁呢?這決不是一般市井女孩所具有的,我想這董翩定然出自一
個頗有教養的家庭。
總之這是一個多麼完美的女孩。我的朋友老黑是省報文藝部記者,曾奉命採訪
過N的劇組,在現場看了幾個鏡頭的拍攝,她說那女孩化了最好的妝,又打了最恰
到好處的燈光,真是美得不得了,拍手的特寫的時候,燈光打得這女孩的手指像一
種半透明的玉,我看了都動心,更別說男人了。老黑說。
在N城,老黑家是我周末的避難所,周末是N肯定不會來的日子,他說他要在
家陪母親,他家裏只有母親和他。我跟N是一種地下關係,平時他總是在中午一兩
點之間到我房間來,這個鐘點空氣中總是佈滿了濃睡的氣息,四周沒有一個人,單
車棚、走廊、樓梯全都處在一種既心驚膽戰又充滿安全的狀態中,他腳步輕捷、動
作快速、一步跨兩級樓梯、像賊一樣潛至我的門前。很久以後我才想到這個問題,
他為什麼要偷偷摸摸避人耳目呢?他為什麼不願意別人知道他經常到我這裏來呢?
在那些中午,我總是睡在床上,披頭散髮,中午是我精神最不好、狀態最差的
時間,我是那種不睡午覺就像生病一樣難受的人。而午睡時間恰恰是N的清晨,他
總是十一點半左右起床。他在這個時間來,肯定總是看到一個面色蠟黃、蓬頭亂腦、
睡意未醒的憔悴女人,我現在想,那是多麼不堪入目,多麼讓男人愛意頓消的形象。
當時我不太想到這些,我從來都沒有想到可以讓他在門外稍候,我則可以洗臉梳頭
化些淡妝,把房間整理一下,如果我要隆重地迎接他,我還可以換上一件好看些的
衣服。
但我全然不顧。我一點也不知道女性應該在外表作些修飾來取悅男性,我以為
僅有一個平等的精神和愛就夠了。我一心想的是不能讓他在門口久等,我雖然不怕、
甚至有些希望別人看見他來找我,但我知道N怕人,我也就替他怕起來,而且我滿
心想看到他,一聽到那特別的敲門聲我就立即從睡夢中跳下床,我總是在夢中就能
辨別他的敲門聲。我連鞋都來不及穿好,常常是光著腳就撲到門口,讓他一眼就看
到我的迫切之情,天底下再也沒有比這更傻的女人了。
N從來沒有在中午看到我的時候眼睛一亮,我把這歸結為我的白天狀態不好。
我是那種只有在夜晚半明半暗的燈光下才能顯出魅力的女人,光線對我有著十分強
大的塑造作用,我對光線異常敏感,害怕強光,在任何場合,我總要逃避明亮的光
線,我的一個女友注意到,甚至在等候公共汽車的時候,我也要躲進電線杆細長的
陰影裏,我自己並沒有意識到,連路燈的光線我都無法忍受。這是她告訴我的。所
以我喜歡夜晚見人,如果是白天,最好是在地下室裏。
肯定不是因為需要光線暗淡來遮蓋我在五官或皮膚上的不足,我的五官很有特
點,深目豐唇,有異域情調,我的皮膚細膩而富有光澤,這點已經被許多的女人誇
獎過許多次了。我指的是另一種東西,類似於神采那樣的東西,在過於明亮的光線
下它們深藏內裏,使我看起來木然平淡,只有在暗淡的光線下,我的神采才會像流
水一樣流淌出來,女人的光芒與魅力也就隨之溢滿全身。有人說,我在夜晚的燈光
和在白天的陽光下是完全不同的兩個人。
我只有少數的幾次才在夜晚與N相對而坐,我的優勢在他那裏喪失殆盡。
總是等他來找我,我卻不能去找他。我總要費心猜想他周末的晚上去幹什麼,跟
誰在一起。有一個簡單的辦法,就是打電話到他家去,但我十分不能坦然,打電話
就像面對死亡,不知道說什麼才能得體,說什麼才能自然。事實上我不管說什麼都
緊張,說什麼都聲音變調,不管將要說什麼,我總是兩腿發軟,手心出汗。事隔多
年,當我心如止水,我才明智地看到,愛情真是無比殘酷的一件事,愛得越深越悲
慘,我想起德國著名導演法斯賓德的影片《愛比死殘酷》,我一直沒有看到這部影
片,但這個像太陽一樣刺眼的片名就像一把尖刀插進我的生命中,經歷過殘酷愛情
的人,有誰能經過刀刃與火焰、遍體鱗傷之後而不嚮往平靜的死亡呢?能穿越愛情
的人是真正的有福的人。
我不敢在廠裏給他打電話,我擔心總機會偷聽,擔心會串線,我將要向他說出
的話都是珍珠,我要讓它們在我所設想的空氣中抵達他。我總是到一個我認為安全
的地方給他打電話,不過在那些最絕望的時刻,我會想不起這些,人家聽見有什麼
要緊呢,既然活著都沒有意思了,我還會看到什麼除N以外的別的什麼人呢?我什
麼都看不見,只看見電話就像一個深淵,我無可挽回地對著它失聲痛哭,說不出整
句的話。我哭泣的聲音在廠裏空地的荒草上飄蕩。
但是在正常的時候,我總是在老黑報社後門的傳達室給N打電話,那裏燈光暗
淡,人跡罕至,是我心儀的好地方。
周末他總是在家,電話一打就通,總是他接。這使我放心和感激,我就此認定
他沒有別的女人。在電話裏我不能說別的,永遠只能說買書的話題,買了一本什麼
書,作者是誰等等。很多的時候他就照樣去買一本。我很不滿足這種局面,這是他
形成而且控制得很好的局面,這種局面的效果是使我們之間沒有戀人的感覺,儘管
我們都已經有了一個打掉的孩子了。
我只有在空虛的周末上老黑家,老黑家跟N的母親的單位只隔一條馬路,越過
這條馬路走上一個斜坡就是N的家,到老黑家過周末是否有離N近一些、心中充滿
溫情的意思?
老黑是我願意傾訴的對像,這是N城文化界既有名又有家庭幸福的唯一女性,
在N城,幾乎所有小有成就的名女人不是已經離婚就是即將離婚。老黑說不上漂亮,
但她充滿智慧和自信,她跟領導吵翻後立即舉家調到廣州,在這個南方最大城市的
一家大報幹得有聲有色,一舉獲得了高級職稱,把原單位的領導氣得半死。這真是
一個出色的女人。在老黑和董翩之間我總是左右搖擺,一會認為女人的智慧是最要
緊的,一會又覺得女人只需美貌就夠了。
我告訴老黑關於孩子的事情,我說我是多麼後悔多麼傷心,我像一切留不住男
人就想留住男人的孩子的女人,眼淚汪汪地對老黑說我想生一個私生子,老黑馬上
很積極,呼應說:生!我來給你侍候月子,她隨口又把食譜報出,說要剛打鳴的公
雞用薑酒炒了燉給我吃,又說用黃豆燉豬蹄喝湯發奶,還盤算了尿布童衣各需多少,
像是私生子已經生下來了一樣。
這使我感到輕鬆。
這是殘酷而沈重的愛情中難得的境界,在整個過程中絕無僅有。有一次我跟老
黑談N,她正色說道:這麼好的感情給他,真是可惜了!我說這輩子我不會再愛上
別人了,不管N發生什麼事情,他結不結婚,反正我一輩子愛他。這些話出自一個
三十歲女人的口中多少有些滑稽,老黑用恨鐵不成鋼的語調對我說:唉呀不會的,
怎麼會呢?你現在是鬼迷了心竅看不見別人,優秀的男人多得是,你以後慢慢就會
看到了,看到之後你就會發現N身上有許多毛病,慢慢你就會淡了,然後你就會愛
上別的男人,會結婚,會有一個孩子,用不著生私生子。
我覺得老黑一點都不懂得我的愛情的深度和純度,我絕對不會愛上別人了,我
不是一個見異思遷的女人,我的愛情舉世無雙。
老黑到她的臥室去睡覺,我獨坐她的書房,倍感孤獨。
我體會到愛情就像一股你無法控制的氣流,它把人浮舉到空中,上不著天下不
到地。我毫無睡意,胡思亂想,最後我決定到門口值班室給N打一個電話,問他在
幹什麼。到了值班室我忽然又沒了勇氣,徘徊了一陣,竟走到了街上。我過了馬路
就往N母親單位走,心裏亂亂的不知該跟門衛說什麼,門衛倒沒把我叫住,於是我
走過那個長長的大斜坡,來到N家所在的宿舍樓跟前,我站在樹葉陰影下仰望他家
視窗的燈光,直到夜深才走。
這是一個十分滑稽可笑的場面,只有在古典浪漫主義戲劇裏才能看到,跟現實
相去甚遠。但是這個女人長期生活在書本裏,遠離正常的人類生活,她中書本的毒
太深,她生活在不合時宜的藝術中,她的行為就像過時的書本一樣可笑,只有遭此
一劫才能略略地改變她。
站在平臺望燈是我的愛情生活中的重要一幕,我更多的不是到老黑家時去N的
母親家守望,更多的是在電影廠裏,N在廠裏有一套宿舍,在宿舍區深處的新樓第
八層,在我住地的過道、陽臺、樓頂平臺以及衛生間裏都能看到他的窗口。
在那個時期,我生活的主要內容就是到陽臺、過道、樓頂、平臺、衛生間,看
他窗口的燈光。只要亮著燈,我就知道他一定在,我就會不顧一切地要去找他,我
在深夜裏化濃妝、戴耳環,穿戴整齊去找他。我穿過樓前的空地,我總是怕人看到,
我走上八層的樓梯,在他的門口總是雙腿發軟,我總要把耳朵貼近他的門聽聲音,
我擔心碰到別人。他的屋裏總是有人,一般他住在廠裏的時候就是他要工作的時候,
他的工作方式就是跟他的合作夥伴談他將要上的片子。在這樣的夜晚,我總是聽到
他的門裏傳出別人的聲音,我只有走開。
我下八樓回到自己的房間,把耳環摘掉,把妝洗掉,我的妝白化了,衣服也白
換了。
在他出去拍片的那兩個月中,我猜想他也許會回來一兩次的,既然外景地離N
城不遠。我便常常在夜晚到樓頂看他的窗口,當時是夏天,我可以裝作乘涼。一夜
又一夜過去,他的窗口總是黑的,但我還是一夜又一夜地到平臺去。有一個晚上,
當我洗完澡走到樓頂時,突然發現他的燈亮了,我欣喜若狂沖他的窗口叫了一聲。
已經十分晚了,我的聲音像一聲怪叫,他走到窗口向我招手,我來不及化妝打扮就
一路小跑跑上他的八樓。那個夜晚我們在一起,那些落空的夜晚便全都有了意義。
對我來說他無所不在。
我甚至不用到平臺去就能感覺到他是否在房間裏,這種感覺准極了。我為了證
實這種感覺,就反復到平臺上去,搞得自己什麼事情也幹不成。
最令我精疲力竭的是那些無端臆想的眺望。
有一次,我看到他的自行車跟一輛紅色的女車並排放在一起,一輛女車就是一
個女人,就是說,有一個女人跟他在一起,我充滿嫉妒,痛苦萬分,我幾乎每隔一
分鐘就要到過道的窗口看一次,我決心看看這個女人是什麼樣子,看她是不是漂亮,
是不是時髦。但我突然發現N的車不在了,那輛紅車還在。我剛剛松了一口氣,但
我立即又想,也許他去給她買吃的東西了,痛苦重新回到我的身上。我繼續每隔一
分種就到窗口看,他的車果然又回來了,還是放在她的車的旁邊,我想這一定是真
的了,他一定跟她有關係了。中午的時候我再次看到他的車走了,紅車還留在那裏,
這次我想,也許是他讓她單獨留在他的房間裏。
只有親眼看到是誰在騎這輛紅車。
我死守這個窗口,終於在傍晚的時候看到一個矮小的胖男人騎著這輛紅車出來
了,他上車的時候很艱難地跨著腿。
這一切無聊極了。
我沒有力量克服自己,我總要到那裏去,看他的自行車在不在。
我不能告訴他,不能讓他知道,我也不能告訴老黑,我要故作瀟灑。
現在N城電影廠荒草叢生,昔日著名導演和明星進進出出拍片的繁榮景象一去
不返了,廠大門冷冷清清,以往坐滿攝影人員的石凳石桌也已佈滿灰塵,石桌旁丟
棄了一些破舊的木板和磚頭,以及變形的舊道具,一片頹敗之氣。
他們說廠裏要賣地了。他們說廠裏明年就要發不出工資了。他們說幸虧你走掉
了。廠裏整整一年沒上片了,導演和攝影都沒活兒幹,美工還可以給人搞廣告,文
學部的人也可以給人寫點小文章賺錢,只剩下導演最慘。導演高高在上的日子過去
了,不知N怎麼樣,如果他不去拍廣告,恐怕以後吃飯都成問題了,但我碰到誰都
沒問,我不關心他的吃飯,我已經不再愛他了。他們說我比幾年前顯得年輕,狀態
好多了。我想這都是因為我從愛情的恐怖中逃了出來,愛情使人衰老,愛比死殘酷,
我現在遠離愛情,平靜度日,每天有充足的睡眠,能吃下飯,不焦慮,不嫉妒,我
是比從前顯得年輕多了。
到北京不到半年我就把N淡忘了,我本來堅信我會愛他一輩子的,我想我離開
他他就會愛上我了,至少他會對我好一些,至少他有時會想到我,距離總會造成一
些東西。我想我將給他打長途電話,在他生日的時候打到他家裏,我當然還要給他
寫信,隔著這麼遠,他一定會給我回信的,我擔心寫到廠裏會被別人發現,我走之
前特意問清楚了他家的郵遞區號,他把他姐姐的地址告訴了我,讓我把信寫到那裏
去,這個地址後來我基本上沒有用。
這麼快就把N忘了使我感到吃驚,我真正體會到了愛情的脆弱多變,我曾經堅
信,我是可以為N去死的。夏天的時候N正在B城,我在N城聽說那邊常有打冷槍
的,我便一次次地想象N被流彈擊中的情形,他在街頭被子彈擊中,修長的身體像
在慢鏡頭中一樣緩緩地倒下來,鮮紅的血從他的胸口噴湧而出,天無限的藍,太陽
是黑的,我感到心如刀割,萬念俱灰。我想在他的追悼會上我以什麼身分出現呢,
我穿什麼衣服呢,我將穿一身白色連衣裙,或一身黑色連衣裙,同時我又想,如果
他這次不死,如果他在冬天裏出車禍死,我將穿黑色的毛衣和黑色的長筒靴子,我
將在眾人面前痛哭,我不可能止住我的哭聲和眼淚,然後我將照顧他的母親,聽她
講他小時候的故事,這就是他死後我最大的精神食糧,我會告訴他母親我曾經懷過
他的一個孩子,為了他的事業我做出了巨大的犧牲。
我一次又一次地想象他的死,於是我的眼前再次出現了烏黑的槍口,我緊緊盯
著這黑洞,我想只要有一顆子彈飛向他,我一定驚叫一聲撲向前,用自己的身體擋
住這顆子彈。我感到自己的胸口熱乎乎的,鮮血從心上呼啦啦地流出來,然後倒在
馬路上,他將眼含熱淚把我抱起來,我則在他懷裏幸福地咽下最後一口氣。
我心急如焚,連夜趕到市中心的郵局往那邊挂長途電話,我要告訴他,我願意
為他擋子彈。電話終於接通的時候,他一點機會都不給我,他說他們都在守著電話
機,他們沒有糧了,讓我跟廠長說說情況,他們要下館子,我心急如焚,滿腔的熱
情表達不出來,剛剛帶著哭腔說完:你千萬不能出什麼事啊!他就說:如果沒有什
麼別的事,就先這樣吧!
我在深夜裏獨自騎車回到廠裏,一路上胸口滿是被子彈擊中的感覺,以及他抱
著我的屍體從大街上走過的幻影。
我想我真是太可怕了,不到半年就淡忘了N,我到北京後只給N寄過一張明信
片,我把明信片寄到廠裏,我想廠裏的人肯定都已經知道我跟他的事,明信片明明
白白地寫著一些平常的話,以保證我的自尊,我知道在這場戀愛中我為了愛情的確
顧不上自尊了,這是愛情對我的傷害之一,我想我還是要往他的家裏給他寄信的。
但我一直沒有寫,開始我還給他寄過兩次報紙,那上面有我的文章,很快我就
懶得寄了。
這使我想到一個嚴重的問題,當初我是不是真正愛過?我愛的是不是他?我想
我根本沒有愛他,我愛的其實是自己的愛情,在長期平淡單調的生活中,我的愛情
是一些來自自身的虛擬的火焰,我愛的正是這些火焰。
認識N的時候我三十歲,這是一個充滿焦灼的年齡,自二十五歲之後,我的焦
慮逐年增加,生日使我絕望,使我黯然神傷,我想我都三十歲了,我還沒有瘋狂地
愛過一個男人,我真是白白地過了這三十年啊!我在睡夢中看到自己的暮年驟然而
至,我的頭髮脫落,牙齒鬆動,臉上佈滿皺紋,我的身上從未接受過愛情的撫摸,
我皮膚中的水分一點點全都白白地流失了,我的周圍空空蕩蕩,我像一個幽靈在生
活著,我離人群越來越遠,我對真實的人越來越不喜歡,我日益生活在文學和幻覺
中,我吃得越來越少,我的體重越來越輕,我擔心哪天一覺睡醒,我真的變成了一
個幽靈,再也無法返回人間。
我離正常人類的康莊大道越來越遠了,如果再往前走我就永遠無法返回了。這
個意識使我悚然心驚,我還沒有生活過,我不願意成為幽靈,我必得拯救我自己,
因此我發誓我一定要瘋狂地愛一次,我明白,如果再不愛一次我就來不及了。
在我二十九歲的時候,我想我一定要在三十歲到來之前愛上一個人。但我遠離
人群,對真實的男人我一無所知,我像一切不諳世事的女中學生一樣虛構了一個偶
像,我虛構的偶像跟她們的毫無二致,當時正時興高倉健,我就毫無創造性地愛上
了高倉健,我愛他的身材高大,面容冷峻,我根本不知道,一個冷峻的男人對女人
意味著怎樣的災難。
在我三十歲生日到來之前的一段日子裏,有一天,部主任打電話讓我到廠裏來
一下,當時我還沒搬到廠裏住,一般只在周一到廠裏開例會,平時沒事不用上班,
就呆在家裏寫東西。那天不是星期一,主任說:有個本子,你來吧!我那天心情不
錯,自我感覺良好,略化了化妝,就披了一件式樣古怪的短呢大衣出門了。短大衣
做得像一件飛氈,顏色鮮豔,只有一個口袋和一個扣子,這件古怪的衣服為我增色
不少,我又穿了一雙高跟長筒皮靴,彌補了我個子方面的弱點,看起來大概也是小
小的有些挺拔。正是冬天晴朗的下午,我一路順風騎車到了廠裏。上了樓,一眼就
看到辦公室裏主任的對面坐著一位身材高大的青年男子,後來N告訴我,他的身高
是一米八三。事情總是這麼奇怪,我自己身材矮小,卻偏喜歡高大的男人,光一個
身高就能征服我,我想我是多麼的淺薄,多麼的追逐時尚,多麼的注重形式,難道
形式比內容重要嗎?
我第一眼看到了N的身高,第二眼看到了他的面容,第三眼看到了他的氣質,
他的五官長得跟高倉健一模一樣,高鼻梁,臉上的皮膚較粗糙,顯示出歲月滄桑的
痕跡,他的氣質深沈冷峻,簡直比高倉健還高倉健。
我一眼就看中了他。看一眼我就知道我將發瘋地愛上他。我看到他也看了我一
眼,我明白無誤地感覺到他看我一眼時眼睛一亮。我暗暗慶倖自己穿了這件氈式的
短大衣,我想N雖然見過不少時髦的女演員,但他以為今天將要見到的肯定是一個
又醜又土的女文人,他意外地發現這個女人的衣著是如此大膽和富有個性,這超出
了N城的水平。在後來的日子裏,N總是對我說:N城人全是農民。
我的衣服給了我極大的自信,我微笑起來,我想,那一刻一定是我最有光彩的
時候。我聽見主任說:我來介紹一下,這是N城的才女多米,這是我們最有潛力的
青年導演N。
我們對望了一眼,幾乎同時說:怎麼同在一個廠子裏,以前竟沒有見過,似乎
都有相見恨晚的意思。
我在心裏說:讓上帝保佑他沒結婚,讓上帝保佑他沒有女朋友。很快我就知道
了他正是既沒有結婚也沒有女朋友,而且不多不少正好大我四歲。我想這正是上帝
送來給我的,我等了整整三十年就是為了等他啊!我如同一個性能良好的自燃體,
一點點陽光就使我奮不顧身地燃燒起來。我毫不矜持,不顧自尊,一無策略地愛了
起來,剛剛交談了兩次就迫不及待地想把自己交給他。跟他交談的內容使我喜出望
外,他讀的書竟正是我讀的書,這使我對他大大地產生了好感,那時我剛剛從北京
組稿回來,買了一批新書,我以為N城不會有人有的,他卻說他有,我馬上就覺得
他跟我是同一類人,是N城的精英分子,我想我終於找到一個知音了,我想他是在
N城唯一能跟我交談的人,而這個人像高倉健,這是多麼難能可貴。我像一切幼稚
的女中學生一樣通過交換書名人名來談戀愛,他說現在的國產片是如何糟糕,國內
演員的素質是如何低,觀眾的趣味又是如何俗,他把我認為不錯的國產片批判了一
通,認為這是媚俗的問題,他說他獨立拍的第一個片子拷貝為零,說他是為二十一
世紀拍片的,現在的觀眾看不懂他。
我便對他五體投地。我那時堅信,拷貝為零的導演是世界上最偉大的導演。
他開始講他的計劃,他說他以後將辭職,帶上十六毫米的攝影機去流浪,隨意
拍攝自己真正想拍的東西。我說有流浪詩人和流浪畫家,還沒聽說有流浪導演的。
我說我要寫一個長篇,寫你的流浪與電影界的精神窒息,他卻又說要放棄電影,改
寫小說,一開頭就寫他辭職,然後給所有跟他有過交往的女人拍電報,說永別了,
我已消失。
我忽然難過起來,想哭,我的腦子裏洶湧而出的是臆想的大批女人,我想她們
到底是些什麼樣的女人呢?
他問:你怎麼了?
我勉強笑了一下,卻馬上就哭了。
他說:你又笑又哭,瘋了。
我不說話。他說:我是注定一個人流浪的。
第二天他又來了,他帶來了音帶,斯特拉文斯基的《火鳥》,還有《查拉圖斯
拉如是說》。我告訴他我也要當導演,我要去考電影學院,我說一個女人到了三十
歲才打算當導演,這是長篇的第二副線。他說:你想當導演?是想把男人抓在手裏
嗎?
他第一次來的時候帶了葡萄,第二次來就給我帶書,他送給我劉曉波的《選擇
的批判》,這是那年最暢銷的書,青年知識界人手一冊,N城一時脫銷,他說他多
買了一本,隨後他還送過我《菊與刀》、索爾.貝婁的《洪堡的禮物》、伍爾芙的
《到燈塔去》、薩特的《理智之年》、索爾仁尼琴的《悲愴的靈魂》,我之所以把
這些書名羅列在這裏,是因為它們全都消失在N城了,我說過的那場大火把它們燒
毀了,冥冥中保佑我的神靈讓我不再看見它們,讓我從此平安度日。
他還應我的請求帶來了他小時候的照片。我常常凝望他的那張百日嬰兒照,幻
想著能生一個跟那一模一樣的孩子。
我無窮無盡地愛他,盼望他每天都來,來了就盼望他不要走,希望他要我。其
實我跟他做愛從未達到過高潮,從未有過快感,有時甚至還會有一種生理上的難受。
但我想他是男的,男的是一定要要的,我應該作出貢獻。只要他有幾天不來我就覺
得活不下去,就想到自殺。我想哪怕他是個騙子,毫無真才實學,哪怕他曾經殺人
放火強姦,我都會愛他。我想,如果他真的去流浪,我就養著他。
我總是等他,我不知道他什麼時候來。就是在這個時候我抽煙抽上癮,我的大
部分錢都用來買煙了。我總是買摩爾煙,他不喜歡女人抽劣等煙。
偶爾有一兩次,我跟他談到結婚的事情,我太想跟他結婚了,他說結婚只是一
個形式,我說我非常想要這個形式。他說:他不是一個適合結婚的人,他是獨身主
義者,他將永遠不結婚。這使我失望極了,我的眼淚奪眶而出。他說握握手吧,我
知道他這是安慰我,我把手伸給他,他握了一下,說你的手心全是汗。
我希望能發生奇跡,能夠改變他的想法。我想通過婚姻把他捆在我的身邊,只
有婚姻才能做到這一點。當然兩人相愛很深也可以不結婚,但他並不太愛我,何況
愛情是很靠不住的,就連波伏娃與薩特,到了晚年兩人也分開了。
沒有永恒,甚至也沒有一個時段,只有瞬間。一切都在流動,從一瞬間到另一
個瞬間。
所以在他看來,結婚是愚蠢的。
但我無法離開他。我覺得他的一切都無比神奇,他可以連續二十四小時不吃飯,
只喝咖啡,我便認定他是一個超人,他那麼高,我也覺得是一個奇跡,他身上的皮
膚非常光滑,像女人的一樣,白而細膩,他的腰出奇地細,在側臥的時候可愛地凹
陷下去,他的肌膚有一種隱隱的體香,像少女一樣發出香氣,又具有男人獨特的氣
味,他的體香是一種奇怪的混合,非常好聞,讓人心醉。
我還要再次提到他手臂上的疤痕,那圓形的疤痕就像一隻眼睛,從過去望到現
在。他說曾經有一個女孩一定要跟他好,他不打算跟她好,她說他不跟她好她就要
去死,他說你說我怎麼辦?又不能打她,他對她說:我不能為了你放棄我的自由,
為了我去死不值得,世上的好男人多得很,你一轉身就能碰到。女孩說她只愛他一
個人,如果他不愛她,她一定去死。N說他被逼到這個地步,他只好把煙頭按在自
己的手臂上,燙得皮膚茲茲冒著煙,他對那女孩說:我燙傷了自己,雖然這傷不大,
但這會留下一個疤,一輩子都去不掉,我今生今世記住你的情分,這總可以了吧。
後來那女孩大哭一場,絕望而去。
我總是撫摸這個疤痕,只要我看見他,我就會想起他的疤痕。我在黑暗中能準
確地找到它的位置,我用指尖撫摸它的邊緣和中心以及它表面細小的網路,心裏懷
著隱隱的痛楚。這個疤痕就像一個深藏內容的永不眨眼的眼睛,在夜晚睜大著。我
看到許多女人的面容像花一樣從那裏奔湧而出。我對他過去的女人一無所知,他曾
經與之做愛的女人,他曾經擁吻過的女人,他曾經為之單相思的女人,我對她們一
無所知,但她們像空氣,無所不在。她們在空氣中飄揚她們長長的睫毛,她們黑色
的長髮在風中飄蕩,她們凝視我,她們在說,既然她們中間沒有人得到他,那麼你
也不會得到他。
我從認識他開始,就等待著失去他,我知道,這一天遲早會到來,就像死亡。
在那些絕望的日子裏,我仍然寫我的小說。或者是他,或者是小說,二者必居
其一。所以在他不來的日子裏,我就拼命寫作。那一段我一口氣寫了兩個中篇,這
是後來在提到我的小說時人家總要說到的兩個作品。一位朋友曾經對我說,我與N
的戀愛就像「文革」之於我們的國家,穿過苦難與煉獄,然後出現文學的繁榮。當
時我常常一邊抄稿一邊哭。我對著鏡子抄稿,我看見我的眼睛大而飄忽,像一瓣花
瓣在夜晚的風中抽搐,眼淚滾落,像透明的羽毛一樣輕盈,連一點重量都沒有,這
種輕盈給人一種快感,全身都輕,像一股氣流把人托向高空,徐徐上升,全身的重
量變成水滴,從兩個幽黑的穴口飄灑而下,這就是哭泣,凡是在半夜裏因為孤獨而
哭的女人都知道就是這樣。
這種哭泣給人快感,比笑的快感更深刻。
就在這個時期,我懷孕了。我去做了檢查,確定之後我把結果告訴他。他第一
句話就問:做手術很痛是嗎?這話問得我全身冰涼。那幾天他恰好外出了,他嬰兒
時期的照片被我扣住,我說我還要多看幾天。我天天看他小時候的照片,我想我已
經懷上跟他小時候一樣的嬰兒了,我對那個剛剛出現的肉蟲子有了無限的感情,我
想要把這孩子生下來的,這是他的孩子啊!但是我聽見他說:做手術很痛是嗎?他
又問:要不要打麻藥?要多長的時間?要住院嗎?最後他總結性地說:很煩人的,
不好。我說應該煩的是我,是我在承受一切。他有所悟地說道:你想要啊?我說:
我想要,我知道你是不想要的,讓我承擔一切好了,一概不要你管,我來生一個私
生子,我自己把他養大。他毫無思想準備,一時說不出話來。他愁眉不展,只一味
抽煙。我們僵持著誰都不說話。後來他說過幾天他就要外出了,去半個月,要在這
幾天做出最後的決定。
這之後有兩三天兩人對坐著,反反復複說著一些同樣的話,我要他表個態度,
我說:你說怎麼辦?他說:我聽天由命,你說怎麼辦就怎麼辦。我說:你逃避現實。
他說:我承認。他說他是個厭世者,反正怎麼樣都沒勁,沒勁透了。他說過幾天就
要走,沒時間耗下去了,讓我趕快做出決定。於是我說:我決定要這孩子,一切都
由我來承擔,不用你付一分錢的撫養費。但有一點,我希望這孩子有一個正式的父
親,我不希望他受到歧視。
聽完我的話他摔門就走了。
第二天一早他來,一進門就面無表情地說:星期一就去打結婚報告。他說打完
報告就去浪跡天涯(很像電影裏的話),去做苦力,他將放棄電影,他已經解散他
的攝製組了。
我的第一個反應就是我將永遠見不到他了。我對他的話信以為真,一時覺得天
崩地裂,痛不欲生,我想假如此生我再也見不著他,一切還會有什麼意義。我說你
去流浪你會告訴我你去哪裡嗎?他說:不告訴。我說:那你留下幾張你的照片,你
從來沒有給過我照片。他說:看這堆爛肉幹什麼,看那個孽種還不夠啊!
世界末日了。我想。
星期一上午幾點?說吧,照你的意思辦。他說。
我說:讓你放棄電影,我成了罪人了。
他說:你還患得患失,我現在考慮的是我母親,我得瞞著她,直到她死。今年
是她的本命年。
我的思路被他引導過來,一時竟覺得有些慚愧。他又說:女人都是從自己的利
益考慮,包括柴契爾。你說你三十歲了是你的最後一次機會了,你說精神和肉體都
受到巨大損傷,那我放棄電影,這在精神上抵消了吧,我去做苦力,肉體也受苦。
這下抵捎了吧,你覺得平衡了吧。
我聽得五內俱焚,大哭起來。我隱隱覺得,我可能要放棄我的想法了,但一想
到要把跟自己血肉相連的孩子做掉,我就肝膽俱裂。看我哭得昏天黑地,他發急說
:還要我怎麼樣?說吧,我去死行不行?我從樓上跳下去行不行?我不是人,我是
豬,我是狗,行了吧!他邊說邊用頭使勁撞牆,又到廚房大喝自來水。然後兩人冷
靜下來,他又說:說吧,星期一上午幾點?完了好各奔前程,你生你的孩子,我做
我的苦力。但有一點需要事先說明,孩子我是不養的。
我的腦子一片混亂,我反復想:如果我要這個孩子,我將永遠見不到他,見不
到他我活著還有什麼意義呢?這樣的選擇使我全身都在疼痛,根本無法權衡利弊做
出冷靜的決定,我只是想:我將見不到他了。
忽然我說出了一句令自己難以置信的話,我說那我不要孩子了,也不要結婚。
他一提氣,立馬說:有這個可能嗎?我說如果這樣,你就要照顧我十五天(我馬上
在心裏想著這十五天是如何幸福的十五天,他每天跟我在一起,這樣的一閃念心境
竟神奇地變好了)。他卻不吱聲。我說:我不要孩子,也不要你照顧,你是不是希
望這樣?
他說:你怎樣自己照顧自己呢?
我說:這是另一個問題,你是不是希望這樣?
隨你怎麼想。他說。
他大概認為這是一個圈套,我並不誠心誠意改變自己的主意。於是他重新把臉
板起來,說:星期一幾點?
我說既然你這麼不情願,就不去算了。
他說我不是跟你不情願,跟誰都不情願。所有的婚姻都不好,所有的孩子都不
好。
我終於知道我應該做出怎樣的選擇了。我知道我只是為了愛情才做出這樣的選
擇。
為了讓他放心去拍電影,我一刻都沒耽擱,星期一就去做了手術,手術前我自
己硬撐著去買了大米和挂麵,準備做手術後的糧食,這些本該由他去做的,但我沒
有麻煩他。我讓他陪我到醫院去,坐在手術室門外的椅子上等我,我想這是他起碼
要做的。但他在醫院門口就溜走了。
手術後他也沒有陪我,只是給我買了一盒人參蜂皇精,我說這東西吃了會上火
的。他說中國人動不動就上火。餓慣了,沒勁。
孩子沒有了,他可以放心出去采景了,我說:這下你輕鬆了吧?他說:變態了。
我說:這孩子只活了四十九天,是你殺了他。四十九,這是一個不吉利的數位,孩
子陰魂未散,你要當心。他說:我會暴死的。我作惡多端。然後他就外出采景去了。
月子裏我常常哭泣。我知道我做了一次很本質的選擇,一個孩子確確實實是沒
有了。世界上的概念只有兩個,存在與非存在。我想我永遠都不會有孩子了,我失
去了孩子同時也失去了他,我沒有他的照片,沒有信,一切就像一場幻覺,連做愛
都是,因為這是無法證明的,除非留下孩子。哪怕是被人議論一下,流言蜚語,這
也是一個痕跡,讓別人知道我跟他的關係,就確定了這種關係的存在,幾個人的記
憶總是比一個人的記憶更為可靠。只是記憶中停留著無可挽回的失去的愛情。
在月子裏我神情恍惚,有時我覺得他是不真實的,我想這是因為我得不到他。
我又想,他如果能為我所得他就不是他了,他敢於不為任何女人所得到是他最優秀
的素質,正是因為這一點他才有了特殊的魅力。我愛他就想要得到他,正因為我得
不到,所以才一定要得到,但他如果為人所得就將不是他了,我不需要一個不是他
的男人。我寧願他不是真實的,寧願他只是一個幻影,他來自我的內心而不是我的
身外,只有這樣他才能為我所獨有。女人就是女人,女人總是死死抓住一個看中的
男人,男人卻想掙脫一個獲得更多,越多越好。
男人和女人沒有共同的目標。
我對他充滿了怨恨。但十幾天過去,我的身體一天天好起來便又十分想念他了。
他在一個下雨天的夜晚突然來敲門,他穿著一件軍用雨衣,頭髮濕漉漉的。我問他
什麼時候回來的?他說上午剛到。我想他是一直惦記著我的啊,他是愛我的。放棄
了孩子,卻獲得了愛情,我想這是值得的。
在後來的日子裏,為了給他將上的片子做案頭準備,他讓我陪他到圖書館查資
料。這是他第一次請我公開跟他幹一件事,我一時充滿了幸福之感。我一天換一套
衣服,每天精心化好了妝就等他來,然後一起去圖書館八樓查地方史志,又一起上
街吃米粉,一起去複印,一起到廠裏,甚至有一次,他趁母親不在家,還把我領到
了他家,並且動手給我做了一頓飯吃。我想,這些都是愛情有了保證的根據。
夏天到來的時候,有一個中午他跑來要我給他的片子寫歌詞,他將要上的是一
個神話歌舞片,一共有十首歌詞,原劇本的歌詞很不理想,但這關係到這個片子的
成敗,他讓我幫他重寫歌詞,而且連夜就要趕出來。我說你怎麼知道我就一定能寫
好呢?他說:在N城,除了你還有誰?這話使我很感滿足。我隨即換上了新紙,先
聽他說一遍規定情景,聽完就寫起來。那天天氣十分悶熱,起碼有三十七八度,他
躺在我的床上大口喘氣,我趴在桌上寫,他的歌詞既要新鮮,又要明白如話,又要
有味道,又要有民間色彩,自然還要押韻,而且一首要跟一首不同,有螞拐(方言,
青蛙)出世歌、枕頭歌、舐碗歌等等,奇奇怪怪的,總之難度很大。那天我為愛情
而寫作,思維特別活躍,偶爾還有神來之筆,到吃晚飯的時候竟寫成了四首。他一
看,挺滿意,當即就去替我買晚飯,讓我繼續寫,爭取晚上趕出來。晚飯後他仍陪
在旁邊,一會兒問我要不要抽煙,一會兒問要不要喝咖啡,要不要喝點兒葡萄酒,
我從未被如此服務過,這使我興奮異常,到了半夜就把十首歌詞全部寫成了,看了
一遍,甚為得意。
他將這十首歌詞抄了一遍要帶走,我一眼看見漏了一個字,順手抄起筆就要添
上,他趕緊搶過來自己往紙上寫。我滿腹狐疑,他卻走了。
第二天看見他我就說:這歌詞是我寫的,做字幕時要署上我的名字。
他說:你不要署,問題會搞複雜的。
我說:這是我的正當權益。
他想了一下,說:我從拍攝經費中給你弄四百塊錢稿費吧,名你就不要署了。
我說我不要錢,我要在你的片子裏署上自己的名字。
他卻生了氣,說:不就是幾首臭詞嗎?乾脆你拿回去,我另外找人寫。
我被嚇住了,一時沒說話。我想他是要讓人認為是他寫的,不然為什麼我在稿
紙上添一個字他都那麼緊張。
他又說:等以後出盒帶再署你的名吧。我心裏想你又不是拍通俗商業片,還出
什麼盒帶。但我還是說:算了,不署就不署。我想N其實是一個很虛榮的人,他要
讓人家看到他把原劇本改好了,而且歌詞也寫得很漂亮。我想我可以原諒他的這點
虛榮。
發生了孩子的事情之後我沒有懸崖勒馬及早回頭,反而更加深陷其中,我想我
連孩子都犧牲掉了,我還有什麼不能犧牲的,打掉孩子就像挖我的心。但我還是一
次次遷就他,我看不到他對我的不好,我只想我的愛情崇高而純潔。我深陷其中。
很快他就出外景去了,在長達兩個月的漫長等待中,我給他寫信,他沒有回,
我們之間沒有任何聯繫。就在這個時候,有一個晚上,我的知心女友從N城東郊的
藝術學院趕到西郊的電影廠,她說要告訴我一個重要的事情。
她滿懷憐憫地看著我。她說:多米,你千萬不要難過。我馬上感覺到了,我的
身體開始發飄,我的兩腿都軟了。女友抱了我一下,她說:多米,你不要當回事。
我全身發軟,虛弱地說:不要緊,你說吧。女友說藝術學院有一個跟她不錯的
女孩親口對她說,前一段N常去找她,還跪著向她求婚,趕都趕不走。女友說,這
絕對是真的,因為她在那女孩那裏看到N的照片了。這話如同萬箭穿心,五雷轟頂,
我一下兩手冰涼,眼睛發直。恍惚中又聽見女友說:我特意問了她時間,正是你做
手術的那段。
我只是軟軟地坐著,一滴眼淚都沒有,卻不知怎麼突然笑了起來,我大笑不止,
笑過之後仍木木坐著,想想笑笑,笑笑想想,就像瘋了一樣。其實我心裏明白,只
是控制不住,一味地想笑。
我立即就像一個棄婦,一夜之間蒼老了,我整整一個星期不想跟任何人說話,
我不想吃飯也睡不著覺,我整夜吸煙,我的臉上新長了許多細小的皺紋,我的嗓子
全嘶啞了,整個沒有了樣子。那時候廠裏要重新辦工作證,我勉強去照了一張照片,
是在廠裏照的。這張照片慘不忍睹。
我每天對窗枯坐,窗子的外面是那片他曾經在那上面補拍鏡頭的荒地,它黑暗
深遠,寂靜無聲。我聽見一個蒼老的聲音從那裏緩緩升起:愛比死殘酷。
我想我此生再也不要愛情了。我將不再愛男人,直到我死。
他們說你還是走了好,廠裏都要賣地了,你看見那塊空地了嗎?他們到窗口指
給我看,空地上的荒草已經長得很高了,我問:這地賣了幹什麼用呢?他們說:聽
說買主將要在這上面蓋一幢高樓。我想,用不了多久,這塊空地將會被挖開,紅色
的泥土從深處被挖出來,土腥氣將彌漫在空氣中,鋼筋水泥將要與這土地凝結在一
起,然後長出一幢高聳的大樓,像巨大的鐵釘釘在地上。我曾經在這塊空地上整夜
凝視過的N,他的身影,他的夥伴,以及他們在夜晚打亮的燈,它們因脫離了這塊
空地,而變得支離破碎,它們像一些幻影,在我的視野中逐漸遠去。
(它們消失得如此徹底,我在寫下以上文字時已無法抓住當時的心情,以至於
只好借助舊作與日記,拼合了這個篇章。這可能會跟我的舊作有某些重復之處,這
是我要說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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