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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piere (方邪真), 信区: Reading
标  题: 瓶中之水(四)---林白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2001年09月20日18:59:10 星期四), 站内信件

瓶中之水
第四章
林白
 水




  二帕创作了一个以棕榈叶材料为主体的时装系列,她准备搞一次时装展示,将棕榈
系列作为压轴戏,她深深沉浸其中,以至在上班的时候面对着办公室仍然一再看到心爱
的棕榈们被流光溢彩的灯光与舞台所照耀所簇拥,这使她差错越出越大,次数越来越多
,同事和上司的脸便越来越不好看。
  二帕决定调工作,她的目标是市服装研究所,二帕深知自己在市里是如何地毫无根
底,要搞调动是如何地难于上青天,她想她一点关系也没有,一点后门也走不通,谁也
帮不了她(意萍从她眼前一闪而过,她想她决不能利用这个),她没有任何别的办法,
她只有靠自己的实力,假如她二帕在时装界能够响当当,能够别具光彩,能够有拿得出
手的东西,她就敢面无惧色地到处自荐。
  实力就是作品,作品只有展示才能让人知道,二帕准备拼了命也要把展示会搞成。

  有天下午五点多钟的时候意萍来找二帕一起吃饭看演出,正撞上二帕化了妆要出去
,二帕对意萍说有事,却没说什么事,意萍脸色立刻就有点暗,二帕便只好说她的展示
会要拉赞助出场租,这是要去跟企业的人吃饭谈事,意萍听得心里很不舒服,见二帕一
副横了心肠的样子,只好闷了一肚子邪火走了。
  意萍在家越坐心里越不舒服,到了十点,一咬牙,不管不顾地一口气跑到了银行宿
舍,二帕却还没有回来,意萍就骑着车在七一广场来回走。
  意萍慢慢地骑着车,月亮浮在天边,又大又扁,给意萍一种异样的感觉,凉风从广
场的尽头吹过来,意萍迎着凉风骑过去,她心头的邪火慢慢地消失,变作了一种悲凉和
虚空。广场在夜晚的黑暗中益发空旷深远,这空旷深远使意萍倍感孤独。
  意萍想咬咬牙不理二帕算了,二帕却给意萍来了一封信,信中描绘了一个梦,二帕
在梦中看见意萍赤身裸体地躺在一张巨大的冰床上,冰床的四周围着一圈透明的火焰,
二帕想去救意萍,却怎么也越不过那道火,二帕急得大哭,一哭就哭醒了。
  这个梦的诗意与深情深深地打动了意萍,她找到二帕,看到二帕眼眶周围一圈青晕
。下巴还鼓起一个小包,人是瘦了一圈,只有眼睛还是亮闪闪的。
  意萍说:二帕,你有什么事,一定要对我说。
  二帕说:我不想利用你对我的好。
  意萍说:这叫什么利用!只是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二帕冷笑说:你自然是不明白的,你怎么会明白呢!二帕心想你不过是投胎投得比
我好,你天生就有的东西我要拼了命才能得到,得到了还要受到指责,这是多么多么的
不公平,你自然不明白,我不急我就得一辈子坐在银行里替别人数钱。二帕想,一个人
要想不认命要付出多大的代价啊!二帕越想越是悲从中来,她已经找了三个厂家,三个
厂家都是广告费超过五十万的,她的赞助却就是得不到,二帕又找到了第四家,这回她
终于看明白了,她明明白白地看到,她只有把自己拿出去她才能得到这笔钱。
  二帕越想越伤心,不禁痛哭起来。
  她的肩膀又瘦又尖,在意萍面前毫无遮拦地抽搐着,意萍心疼地看着二帕。良久,
意萍说:二帕,我懂你。
  二帕心里感动着,一时抽得更厉害。意萍又说:二帕,只要是你做的事,我全都接
受,不管你是杀人,还是放火,只要杀的不是我,烧的不是我,就全是对的。
  一句话把二帕说得安静了下来。
  意萍便问:展示会,要花多少钱?
  二帕喑着嗓子说:模特不算,让老律想办法,光场租和打点新闻界,最少五千,这
还算是优惠的呢!
  意萍说:我有两千块钱,全都算上,其余的我找朋友帮忙。
  二帕说:我不要你的钱。
  意萍说:二帕,你知道我多想帮你,我乐意。
  我反正不能要你的钱。二帕固执地说。
  意萍觉得无趣,说:你怎么这么别扭。
  二帕说:我这事,先自己想想办法,若不成,就还按你说的。又说:意萍,你知道
我多不想让你操心我的事。
  意萍听到这话,心里一热,当即表示,二帕的忙她是帮定了,她去跟部头打交道,
死活也要为二帕争到半个版,她来写一个专访,配一张二帕的照片。意萍斩钉截铁地说
:我就不信,有我做不到的事情。
  二帕听得入神,一时只满眼感激地望着自己的双手,她不敢正视意萍,生怕一抬头
,意萍的慷慨就像大山一般轰隆隆地压过来,让她喘不过气。
  少顷,二帕想起了意萍平日里说这部头好色、小气一类不屑的话,便说:要是太难
就算了。
  不想意萍却说:我用什么办法你别管,反正到时就给你半个版。脸上是一色的悲壮

  二帕怦然心动。
  事情磕磕巴巴地进展着,从六月到十一月,二帕经历了无数次挫折、希望、失望、
绝望,又从绝望中诞生,正当二帕感到快要撑不住的时候,展示会才筹备得差不多了。

  意萍却遇到了新的烦恼,问题出在碰碰。
  碰碰的单位是个清水衙门,不像二帕的银行那么阔气,单身汉是决无可能分上一间
房子的。碰碰与人同住一室,同屋与女朋友热恋三个月,准备元旦结婚,单位一时分不
出房,把同屋急得火烧眉毛,便唆使碰碰趁早结婚,同屋说:碰碰你不赶快结婚,豆芽
菜都凉了,同屋又说:碰碰你还不赶快结婚,我的儿子就要躺到你床上撒尿了,同屋还
满腔同情地望着碰碰说:碰碰,你要坚强一点。同情得碰碰满脸狐疑,同屋才说:这么
久没有动静,会不会……
  碰碰便去找意萍。
  碰碰去之前,特意去一家广州发廊理了一个最时髦的发型,他顶着一头香喷喷的时
髦头发来见意萍。意萍看了一眼却说:头发这东西也是奇怪,别人理了全像几分万梓良
,碰碰你怎么弄也不行,真没劲。说得碰碰无话。碰碰闷坐半日,意萍也不理他,桌上
摆了一堆五颜六色的水彩笔,碰碰看到意萍忙着在一些白纸片上画上彩色图案,碰碰斜
着眼看见意萍在那上面写了一个又一个他不认识的名字,在这些名字之下意萍又写了一
些或随意或深情或调侃的句子,旁边是十好几个写好了姓名地址的信封,碰碰把这些名
字中所有看不出明显性别的统统想象成了强大的情敌,他们像铁丝网牢牢地围在意萍身
边,使碰碰一筹莫展。
  磁碰想,他这样不明不白地耗着,意萍明明白白地告诉过他,他们是要结婚的,半
年前就说过了这个话,有了这个话碰碰就放心了,她让碰碰暂时不来碰碰就暂时不来,
她说她忙碰碰就让她忙她的,碰碰心里满满地装着意萍,意萍的话就是上帝的声音,每
天在碰碰的心里回响。现在碰碰终于看到,他绝望地看到,意萍心里没有一点点他的位
置,意萍就坐在他的跟前却背对着他,一上午只对他说了两句半话,一句是别人理了发
像万梓良,一句是碰碰你不行,最后半句是真没劲,就像碰碰小时候在有线广播里听到
的对口词三句半,硬邦邦地立眉横目,碰碰又绝望又不甘心,他想意萍并没有跟他说不
结婚了,吹灯了,她不理他是因为忙,他一定不能什么都没弄清就回去,他在心里把要
结婚的话练了无数遍,他一遍又一遍地把心竖起来,要把这话说出口,他一次又一次地
在张开了嘴的紧要关头把声音缩了回去,他看到意萍将十几个信封一一贴住了封口,一
一贴上邮票,意萍瘦嶙嶙的手指在信封上一一抚平,意萍站起了身,意萍要去寄信了,
碰碰一看没有了退路,在心里一咬牙一跺脚冲口而说:意萍。
  这句焦灼万分委屈万分一点也不像出自碰碰声音的话使意萍吃了一惊,她看到碰碰
像犯人等待判决一样半坐在椅子上,意萍说:我要去寄信了。碰碰固执地坐着不动,意
萍又说:我要去寄贺年片,你别一个人呆在这里。碰碰仍不动,意萍说:不然你陪我一
起去邮局,有什么话路上说。碰碰仍死死地坐着,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意萍觉着了异
样,说,那好,有什么事快说,说完我可要出去了。
  碰碰被逼到了悬崖上,他只好眼一闭跳了下去,他对着意萍耳朵说:我们的事……
就是,反正,你要给我一句准话。意萍不耐烦地问:什么?碰碰索性说:就是结婚的事
,你要给我一句准话。说完碰碰就绷紧神经看意萍的手。意萍把手里的一叠信封往桌上
一抛,说:我现在不想讨论这事。碰碰不死心,仍傻傻地问,那什么时候?意萍又生气
又不耐烦,说:什么时候再说吧!意萍把信聚拢丢到提袋里,三步两步走到门口,她心
烦意乱地在衣服口袋乱翻自行车钥匙。
  钥匙没翻到,意萍却听见一阵奇怪的声音,呜噜呜噜的,既像叹气又像呻吟,而这
气走得不通畅,被什么柔软而顽固的东西尽力而又力不从心地阻挡着。
  意萍回过头,看到碰碰一张扭歪的脸。
  碰碰抽了几下没止住,竟呜呜哭了起来。
  二帕日夜扑在她的时装展示会上,又要催款,又要设计,又要训练模特,连灯光怎
样摆都要想了又想。展示会像一个辉煌的梦从梦那里向二帕的现实走来,二帕又兴奋又
紧张,她终日对着自己那堆设计样图念叨着:只许成功不许失败,就像一个孤注一掷的
足球教练在比赛开场前对自己的运动员施加压力。二帕深知,这次展示会对自己是多么
重要,只有她自己才知道,她为这次展示付出了怎样的代价,因此她必须成功,她只有
成功才能对得起这份代价,二帕想,如果她失败了,如果展示会砸锅了,她就去死,她
决不活了,她不能失败后重又坐在柜台前干她已经干了八年的活,银行她不能再回去了
,她已经无路可走,或者成功,或者死。
  二帕沉浸在即将死去的悲壮和即将成功的浮想联翩中,意萍却来对她说,二帕,我
最讨厌男人像个软蛋似的,动不动就哭。
  二帕看看意萍,意萍又一口气说:碰碰要跟我结婚,我对他这么冷他还没觉悟,一
点骨气都没有,他还要每天来我家听消息,真他妈烦!他骨子里那种土气永远也去不掉
,你跟他久了你就知道他永远是一个农民,他是农民又要装出不是农民的样子,看着就
觉得可笑,我看他老实没计较那么多,现在越来越看不顺眼了,你看他的头,弄得像个
小奶油似的,还有那鞋,简直惨不忍睹。
  二帕听了就说:意萍,你别太表面,最根本的东西是心,又不是头发和鞋。
  意萍本来期待二帕跟她同仇敌忾,却听到了这句话,意萍从来没有听到二帕用这种
语调跟她说话,意萍潜意识里占主导占惯了,听到这话感到十分刺耳,她想二帕竟敢教
导她,去你妈的。二帕却又顺口添了一句调侃:意萍,你别太形而下了。
  意萍不说话。
  二帕以为她心烦,也不在意。过了一会儿,二帕认为关于头发和鞋的话题结束了,
她便兴致很好地说起她的展示会,她想起专版的事,她说:意萍,你说我的照片用哪张
好?
  意萍不答话,她站起来,一字一字地说:二帕,你听着,你没有资格跟我谈什么心
的问题,我从心到脚指甲比你纯洁得多。
  说完摔门而出。
  意萍的话像一把尖刀挖到二帕的心上,二帕瞬时感到五脏六腑有一阵烧灼的疼痛,
她不知道她怎么一眨眼就得罪了意萍,意萍的话像无数凶猛的黄蜂在她体内穿来穿去,
它们带着噪音(这噪音是无数个意萍的声音汇成的,这噪音中最响亮的词就是“纯洁”
与“资格”)与毒汁进入她的心,二帕感到她的心正在被洞穿,被焚烧。
  二帕被真正地伤害了。
  被伤害了的二帕终于明白,她跟意萍之间从来就没有过平等,意萍从一开始就高高
悬在她的头顶,她在她的头顶给她友谊,给她理解,给她帮助,而一旦二帕像一个真正
平等的朋友说她一句,她的自尊就被大大地触犯了。
  二帕想,原来这么深这么不顾一切的情谊全是不平等的啊!原来意萍竟是这样地不
把她当人的啊!二帕越想越伤心,她哭了起来,哭得昏天黑地。
  一个女人就这样把另一个女人永远伤害了。
  意萍说了那伤人的话感到一种彻骨的快意,快意过后却终于后悔了,她想来想去,
自己确实有些出口伤人,她想起了二帕的种种好处,种种艰难,她的软弱和功利,她的
执著与自私,她的破釜沉舟和不惜一切,这一切所组成的奇怪的二帕唤回了往日意萍对
她的疼惜与眷恋,意萍想,二帕要在晚报上登半个专版,她一定会来找她的,她那么需
要成功,既然她为同样的理由就豁出去跟男人睡觉,那她一定还会来找她的。
  意萍开始等待二帕来找她,她想只要二帕来找她,她一定好好待她,她一定向她道
歉,向她保证永不再伤害她。意萍怀着良好的愿望一天天等待二帕的到来。
  展示会一天天近了,二帕没有来,展示会的日子到了,二帕仍没有来,意萍在日报
上看到一则简讯,展示会已经结束了,二帕还是没有来。
  意萍给二帕写了一封信,过了一个多星期意萍还没收到回信,她怀着最后的希望又
发出了一封,还是没有回信,意萍终于明白,她是把二帕永远地伤害了。
  这年的春节,意萍跟碰碰结了婚。
  第二年,意萍生了一个五斤六两重的女儿,长得极像碰碰。
  二帕如愿以偿搞成了自己的时装展示会,又运气极好地调到了市里唯一的一家时装
杂志当编辑,她在新的单位与同事格格不入,同时她对时装的激情也在淡漠,她有时想
搞一点新的设计,她惊恐地发现,她的才思与灵气全都消失得无踪无影,她耗尽了无数
个漫长的夜晚,却一个作品也创作不出来。
  二帕想,自己的心灵是不是枯萎了,她既爱不上男人又爱不上女人,她消失了激情
,毫无感觉地度日,这样的日子实在太可怕了。她开始苦苦盼望意萍突然来到,她细细
回忆意萍的发型,意萍在夏天里常常穿的那条水红色绸裙像水仙花一样在二帕眼前飘动
,意萍的双眼水波潋滟,月光般照耀着二帕的房间。
  而意萍却是永远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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