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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piere (方邪真), 信区: Reading
标  题: 红薯---林白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2001年09月20日18:53:50 星期四), 站内信件

红薯
林白
 水




  夜晚我骑车到大队学校去。我常常光着脚,裤腿卷到膝盖上。我单手骑车,月亮在
我的头顶,小风吹着我的耳朵和脸,我像一只夜行动物在黑地里瞪大眼睛。
  多少次我把自行车当成马背,在这样的时刻梦想自己是一名携剑的侠客。穿着白色
的衣衫,如流星般迅猛,轻盈而高贵。用现在的话说就是很酷(又听说女的不叫酷,叫
飒)。不过我总是有点心虚,我常常觉得星夜骑在马背上的人应该是安容,而不是我。
安容曾经说过,她爸爸在部队时是骑兵,骑着高头大马在草原上像流星一样飞奔。
  一匹棕色的蒙古马,在安容的嘴里腾空而起,在空中跨跃四蹄,像旋风呼呼作响,
从北到南,飞过大半个中国落在我们的跟前。安容翻身上马,绝尘而去。这匹马如果不
是安容的又是谁的呢?不过她要是骑一匹白马会更漂亮,品种不限,但体型要俊美,毛
色要纯净。
  骑白马的安容还应该穿一身红色的衣裤,但千万不要穿那种十分正规的像皇家卫队
那样的骑士服。我们常常在电视里看到,那种骑马服紧紧梆梆地把人弄得一个铁皮木偶
,赛马场上就像一群马驮着一些铁皮木偶在飞奔,这使奔驰的马群变得滑稽。它们本来
是一种自由奔跑的动物,却被戴上了紧箍咒,绕着小小的场地转圈圈,真是耻辱啊!看
赛马也随之变成了观看木偶表演,多么出类拔萃的姿势与速度也不能挽回它们的英雄形
象。骑马服真是世界上最居心叵测的发明,它别有用心地改变了马和人,多么阴险!
  安容骑着白马穿着红衣,她全身上下像一支火焰,明亮、飘动、艳红,就像《红色
娘子军》里的吴清华。安容身上穿的正是一身像吴清华那样的衣服,柔软下垂的质地,
宽大的袖口和裤腿,在某些时候有些象征遭受了磨难的缺口。她骑在马背上,马儿四蹄
生风,她红色的衣服飘呀飘,如同马儿身上自己长出来的一朵火或一簇花,马儿有多威
武,火焰就有多明亮,马儿有多矫健,花要就有多美丽,完全是人马合一的大境界,人
和马同时获得最大的自由。蹄声踏踏,风声飒飒,她们一飞就飞到了天上去。
  光有白马红衣还不够,还应该有剑。只有佩上剑才够完美,才算进入级别。安容说
她父亲每天晚上都到树林里练剑,风雨不改,他双手舞双剑,转起来水泼不进。
  水泼不进是安容的原话,多少年来我还记忆犹新。这个词跟闪闪的寒光一样使我震
惊,那是我第一次听到关于舞剑的事,这件事在凡俗的生活中就像剑在各种兵器中一样
超凡脱俗。
  当时我坐在溪边的一块青石上洗我的解放鞋,安容手里抓着一把叶子晃过来,她在
我鼻子跟前摊开手,两条煎鱼在芋头叶子里油光闪亮。鱼香扑鼻而来。自从下乡后我们
就没吃过鱼,我问她是从哪来的,她不说。她给我一条大的。
  吃完鱼之后她就开始踢腿。
  踢腿是安容的毛病之一,她喜欢随时随地地踢腿,有时在大街上走着走着就会猛地
踢上两腿,然后再接着走路。有一次我看见她在红薯地里挖红薯的时候手扶铁锹还踢了
两腿。这可能是她在高中时代私下去学杂技落下的毛病。我想她暗中去学的那个节目大
概是蹬缸或蹬伞、蹬桶什么的,要练到躺在桌子上用双脚把伞蹬得像电风扇那样呼呼转

  她的另一个毛病是踢了腿之后马上兴奋,用她的话说就是:有的人腿筋跟脑筋是连
在一起的。那天安容踢过腿之后就说起了武功,说她爸爸让她跟人学武功,她曾学了三
个月,现在赤手空拳对付两三个男人没问题,然后就说到了她爸爸舞起剑来水泼不进。

  我一点也不觉得安容是在吹牛,或者至少是一种夸张,而且从此以后就认为谁要是
舞剑就应该练到水泼不进的程度,要不就是很差劲的。这种想象严重地影响了我对舞剑
的欣赏。京剧《霸王别姬》里虞姬舞剑,这本来是全剧中最美的段落,节奏、韵律、形
体、音乐、服装、道具全都天衣无缝地互相咬合,然后变成一个美丽摇曳波光盈盈的时
刻。但我不管不顾,只盼望虞姬将双剑转得像电风扇那么快,以便我把水泼进去,看能
不能挡回来。我希望她的两柄剑变成一片闪闪的圆形银光,我把水泼进去,急速飞转的
剑身会将水摔成千万颗小水滴落到我的头上。我像等着中彩一样等着,一等不来,二等
也不来,虞姬的双剑舞起来总是空隙很大,一直没有连成一片的时候。这使我觉得受到
了欺骗。
  上大学的时候,体育课上“剑术”,剑术这个字眼使我热血沸腾,神秘、高贵、纯
净,出手如风,飘然而去,一种特立独行的姿势通过剑这个字来到平庸的大学生活里,
我把这看成是剑与我独有的缘份。这时候上体育课的女老师携着一把木头剑出现了,我
一点都没有小看木头剑,我认为它是剑的替身,时机一到,真正的剑就会龙吟虎啸,腾
空而出。体育老师开始做动作示范,越做越像一只动作迟缓的老猩猩,完全不是我等着
的水泼不进的路数。
  我真是失望啊!
  但我至今相信安容父亲舞起剑来水泼不进是真的。在树林里,星光下,宝剑寒光闪
闪,飞旋如风,壮阔而寂寞,沉默而热烈,犹如闪电、月光和流水的风云际会,不是我
们肉眼凡胎看得见的。所以,我觉得这是另一个世界的事,另一个世界的剑,安容父亲
影子里的父亲,另一个世界的树林。
  她父亲的宝剑是一把自制的铁皮剑,见过铁皮的人都知道,铁是最经不住空气的金
属,一眨眼就会长出一层黄色或红色的锈,再眨眼就会长出两层或三层。两三层锈堆在
一起,十足像一个麻风病人的皮肤,烂兮兮的千疮百孔,坚硬平整的铁长了麻风,一碰
就碎,变成屑片掉到地上,同时发出一股铁锈气味,真是惨淡无比。所以铁这种东西是
绝对不能当剑的,真正的剑是铜与锡神秘的配方在烈火中冶炼,一百年才能出来一把。
宝剑是一种造化和奇迹,七十年代不是出宝剑的年代,整个二十世纪只有一把宝剑,它
明如秋水削金断玉,佩带在鉴湖女侠秋瑾的身上,离我们整整隔着一个天空。
  安容的父亲当然不会让铁皮剑长出锈来,我想他会给铁皮剑镀上一层铬,或是一层
镍,铬还是镍我记不清楚。中学的时候开门办学,有一次学工,我们穿过工厂铁锈满地
锈味浓烈的车间,到达一个书桌大小的长方形池子跟前,工人师傅说,这池子里的铬水
(或镍水?)可以将铁镀上一层铬。他让我们把钥匙拿出来浸在铬水里,于是我们每人
用一根带勾的铁线勾着钥匙放进池子,跟钓鱼有点像。过了一会,师傅说:好了。我们
就纷纷将鱼竿举起来,钓起的鱼银光闪闪,让我们大吃一惊,我们全都不认得自己的钥
匙了,每一把都像新的一样,光芒十分锐利。
  那把铁皮剑就是这样镀上了一层铬(或镍),银光闪闪实际上是铬或镍光闪闪。另
外它比真正的剑重,样子不用说也难看,它身上发出的不是幽深的寒光,而是平浅的白
光。这都没有什么,即使是木头剑也没什么耻辱。
  身穿红衣骑着白马的安容当然不是佩戴什么铁皮剑,那是另一个世界的安容。她应
该佩戴一柄名剑,如记载在史籍里的白虹紫电、青冥画影一类。这些剑名是安容告诉我
的,安容是她爸爸告诉,她爸爸是她爷爷告诉的。安容说她爸爸曾想给她取一个剑名作
名字,叫安青冥,或安紫电,后来她爷爷说,以名剑作名太张扬,会给孩子一生招来厄
运。
  在平庸的日子里,我喜欢听安容说她武艺高强,能赤手空拳打倒三个身强力壮的男
人,喜欢她有一个舞起剑来水泼不进的父亲。在黑暗的漫漫长夜中,它们就是我腾空的
白马,又是白马身上的花朵和火焰,安容怎能不穿上那只有在舞台上才出现的红衣,不
佩上一柄千年才冶炼成的名剑呢!
  至于安容骑上白马干吗去(干吗是一个北方词,我使用北方的词汇总有一种别扭的
感觉,如果不说出来心里就不舒服)?我想一定是到上里公社看她的恋人。当然她骑的
是自行车而不是什么白马,她的自行车不是我那种凭票在百货公司买的双杠自行车,而
是她爸爸用零件组装的单杠车,样子难看,有一种“土八路”的感觉,但骑起来十分轻
快,用我们的话说就是很“飙”,如果下坡,冲得最远的就是安容的土八路,这就叫做
“飙”,跟狂飙突进什么的很暗合。
  星月朗朗,安容骑着土制的自行车在通往上里公社的国道上飞奔。现在想来,虽然
翻山越岭道路崎岖才够浪漫,但沥青马路使我们当时心情更好。她脚下生风,自行车呼
呼往前窜,新铺的柏油路像黑色的绸缎一样闪着密实的光,没有一点声音和痕迹,六和
就变成了上里,柏油马路真是好啊,如果不谈恋爱我们根本就不会充分地发现这一点。

  上里一眨眼就到了。上里最先来到的是上里桥墩,上里桥借了国道的光,桥面是沥
青,一个桥拱横跨两岸,河中央没有桥墩,在两岸的拱顶又各有三个小拱。桥头的水泥
栏杆上用红漆写着三个字:上里桥,形容上里桥得用这样的形容词:高大英俊。安容看
到这桥就开始心跳如鼓,这桥就像她的恋人在路边等着。关于她的恋人,现在我要想一
想他的名字。这件事情很好办。我想起来他叫李海军,我先想起了他的名字,紧接着又
想起了他的姓。李海军,像上里桥一样高大英俊,是知青中的散兵游勇。
  李海军当然没有蹲在上里桥的桥头等安容,这样未免太傻,也容易被发现。既然这
样,他可以从桥旁边的斜坡下去,桥墩边有几块被河水冲得光溜溜的大石头,十分可爱
,他就可以坐在这些暗红色的大石头上面等安容。
  这时候已经是秋季,上里河处于枯水期,河水又清又浅,整条河瘦了一半。河肚里
满是红色的鹅卵石,大的有水牛那么大,小的像扣钮那么小。很清的河水从大卵石旁边
流过去。星月朗朗,李海军坐在上里河的大卵石上,河里的水哗哗地响。有卵石的地方
就有流水的声音,这是大地自己发出的声音,叫做天籁。李海军坐着的这边岸上,沿岸
长着十几株大芭蕉,芭蕉比香蕉高许多,叶子也大一两倍,树形美丽。芭蕉的后面,有
几株高高瘦瘦的木瓜,木瓜树的形状跟椰子树有点相像,都是树干光秃秃的,在头顶才
长叶子,木瓜则直接从树干长出来,绕着树干长一圈。《刘三姐》里有一句歌唱道:什
么结果抱娘颈?那边就唱答:木瓜结果抱娘颈。唱的就是这种情形。李海军坐在鹅卵石
上,芭蕉树和木瓜树都在他的视野里,木瓜树是一种很奇怪的树,到了夜晚它的剪影变
得很狰狞,看上去就像一只阴险的老鹰停在树杆上,当然这不是李海军的发现,而是我
的发现。
  李海军对木瓜树不上心,但他对芭蕉树很感兴趣,准确地说,是对芭蕉叶感兴趣。
他身上带着一把小刀,所有的男生身上都带着小刀。
  他盘算着用口袋里的小刀把最大的芭蕉叶割下来,然后让安容躺在上面。后来李海
军的盘算全都如愿以偿了,但他并不是在夜里坐在河边等安容。因为这事做起来难度较
大,没有操作性,只能是说说而已。
  还是让他们黄昏里坐在河滩上吧。
  他们坐在河滩上,第一件事是吃红薯,有时是生的,有时是熟的,有时是晒成干的
红薯粒,跟炒蚕豆那么硬。这各种花色的红薯就像现在各种品牌的巧克力,是恋人之间
良好的润滑剂。
  写到这里我无端想起一首诗,叫做《毛泽东时代的公共浴室》:我是多么怀念/毛泽
东时代的公共浴室/那种百人共浴的大池/人与人挨得很近/相互搓背/泡在那混浊而滚烫
的水中/是多么舒服啊/不常洗澡的人才知道/洗澡是一种快感/花钱洗澡的人才知道/洗澡
是一种幸福。/这是其中的一段,记得作者叫伊沙。
  我觉得这首诗很有趣。毛泽东时代我生长在亚热带地区,对公共浴室没有任何认识
,一次都有没有进去过。我想我是对毛泽东时代以及这种句式感兴趣,我觉得我可以写
成这样一句:
  我是多么怀念
  毛泽东时代的
  红薯
  红薯既帮我们渡过饥荒,又帮我们谈恋爱;既当我们的主食,又当我们的零食;既
做我们的父母,又做我们的朋友。平时它们就在坡地上安静地呆着,叶子随风飘动。此
刻我真是想念它们。
  新鲜红薯的气味在我想念它们的时候出现在我的书桌上,安容和李海军的身上大概
就是这样一种气味,他们紧挨着坐在同一块大卵石上。太阳正在落山,夕照把河里的水
和岸上的芭蕉叶镀上一层金红的光。红薯吃完的时候光线就暗下来了,河水闪着浅蓝的
光,芭蕉叶看不清了,太阳已经完全沉下去,月亮还没有升起来,星星倒有几颗,但照
不亮路。两个人牵着手摸上岸,他们各人骑上自行车,眨眼就消失在阴影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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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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