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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wildwolf (破衣裳||■漂来,桐子), 信区: Reading
标  题: [转寄] 子穿過蘋果(林白)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2001年08月23日17:17:40 星期四), 站内信件


                              子彈穿過蘋果

    有一天我忽然想起來要構思一個暴力故事,那場面鮮血淋漓,異常絢麗,緊接
著還有大量刺激性的細節,刀片劃破眼球,流出紫色的漿汁,舌尖上品嘗汽油的味
道,等等。總之讓人聯想到寫這篇故事的是一個年紀輕輕不學好的男孩,血氣方剛,
精力過剩。然後,我才從窗簾的背後隱隱探出一張女人的臉。

    這個暴力故事跟一個馬來種的女人有關,我相信她已經死去多年,她死的時候
跟我現在一樣大。關於她我從來沒有問過我父親,因此直到現在我還是不知道她叫
什麼名字。

    十四歲那年夏天的一個傍晚,我和文秋下河洗澡。剛下過雨,河水漲得滿滿的,
很濁,文秋說不怕,於是我們互相揪著衣角探下水去。河水涼涼的一下貼上來,先
是小腿膝蓋大腿,接著我們一腳踩到一個坑裏,只覺得呼的一下肚臍一片冰涼。我
和文秋兩人大呼小叫,聲音一尖一鈍,配合到位。我們在齊腰深的河水裏蹲下身子
作游泳狀,水重重地兜在褲腿和衣袖上像綁了沙袋,我才想起剛才只顧下水忘了把
褲腿和衣袖卷起來。

    文秋很沈穩地挽著衣袖,我坐在沙子上,河水頂到下巴,我的頭髮在水面上蕩
著,頭髮根涼涼的,這時我看到文秋的藍花衫緊緊貼在她身上,她胸前兩枚番石榴
大的半圓凸出來。這是我以前沒有看到的,我有些吃驚,趕緊低頭看自己的身體,
我的衣服被水鼓得滿滿的,河水在我的皮膚上來回撫動,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感覺。

    我們本來要在船上換衣服,那上面圍了個竹篾席子,但我們起來的時候那船已
經遠遠地停在上游碼頭了,其他船都停得不近,我說:跑回去算了。文秋揪了揪前
胸的衣服說:跑吧。於是我們抱著肩膀濕淋淋地從街上跑過。

    這樣的事情往年我們也幹過幾次,只消兩分鐘就能跑進家門,是很方便的事情,
往年我們邊跑邊大呼冷死了,一路上咋咋呼呼然後一側身閃進家門,還探出頭來望
望。但這次我覺得衣服粘得特別緊,全身有一種裸露的感覺,我扭頭看文秋,她雙
臂抱得緊緊的,上半身有些僵硬,但她的腰被濕衣服裹著,又細又軟,很光滑地一
覽無餘。我覺得腳板踩在砂石上特別疼,似乎人一長大腳底的皮也變薄了。

    進家門的時候我父親正用一個煎藥用的瓦罐煮顏料,屋子裏彌漫著一股濃烈的
蓖麻油的氣味,我猛地吸了一口,立即覺得悶悶的頭有些暈。我光腳走到廚房找木
板鞋,這時身上的衣服已經接近體溫,不那麼涼絲絲的了,我放鬆雙臂,兩隻腳往
木板鞋一挂,嗒嗒地走到天井。把頭探進水缸,重重地舀起一勺水,我把水倒成一
道水柱,腳面上飛濺起勻稱好看的水花,沾在腳上的泥沙傾到了天井的青苔上,腳
丫子爽爽的。

    然後我就到廚房的凳子上拿衣服,這時我忽然看到父親正盯著我,他的眼睛被
松木枝的火煙熏得紅紅的,使我冷不丁嚇了一跳。我說:爸,我去換衣服。

    他不做聲。我轉過身的時候聽見他說:怎麼會像她呢?我大聲地問:什麼?他
說:你還不趕快換衣服就感冒了。

    我父親當時肯定是從我濕漉漉的身上看見那個馬來種的女人了,從不成熟看到
成熟,從具體的形看到抽象的神,這是我父親的本領,我的本領是在當時就預感到
我父親所說的她不是指我的母親,而是指那個女人。我長得的確不像我的生母,無
論從哪個角度看都不像,我母親是北方人,我只見過她的照片,她現在也許還活著,
我常想,我總有一天會找到她,至於找到她幹什麼,我心裏一直比較模糊,我對她
沒有感情,既不愛也不恨。我長得也不像我的父親,這真有點不好說,我十歲那年
看完《紅燈記》,曾經追問我父親是不是他親女兒,他凝視了我一會兒才說:是啊,
是親女兒。這中間的停頓使我不太放心,我一連捉摸了好幾天。有天我走回家,看
見父親正專心地往煮沸的蓖麻油里加一小塊餅乾,他全神貫注,將餅乾一點點掰進
去。我知道這時候最好不要攪亂他,我從房裏進進出出,拉了幾下電燈開關,又到
天井裏走了一圈,用腳來回搓地上的和牆根的青苔,希望因此滑上一跤。但我走在
青苔上穩穩的,連肩膀都不側一下,我只好又去看我父親的顏料鍋,這時候餅乾已
經溶化在蓖麻油裏了,我父親一副心滿意足的樣子,趁他微微閉著眼,我趕緊問:
爸,我為什麼長得不像你呢?也不像我媽。

    他的兩道眉毛跳了一下,然後看定了我說:這很簡單,你不像我,但你有可能
像我的爸爸,或者我爸爸的爸爸,懂嗎?

    直到我父親去世,我再沒問過他這樣的問題。這的確不是件需要大費筆墨的事,
既簡單又沒有什麼價值,但這只是問題的一半。我相信儘管我父親知道隔代遺傳的
道理,他也不能不感到困惑,因為我不像父母倒罷了,偏偏酷似那個馬來女人,這
種相似從我十四歲開始越來越明顯,如果我父親現在還活著,看到我三十歲的樣子,
他一定會大吃一驚。

    我父親的臉給人一種冷嗖嗖的感覺,小時候我經常想,只要把手貼近這臉,手
心就會感到一陣慢慢散發的涼氣,就像手上濕了水,被一陣均勻的風吹幹。我發燒
的時候試過一次,我讓他俯下身,我把手掌貼在他有一顆痣的那邊臉上,果然我有
想象的那種風吹的感覺。

    我那次燒發得很奇怪,連續三天三夜高燒四十度到第四天才好。這次高燒奇怪
地改變了我皮膚的顏色,我本來很白,這可能跟我的生母有關,她是北方人,但是
從那天開始,我的皮膚變成了一種很純粹的橄欖色。就好像我的皮膚天生就是這種
顏色,從來沒有白皙過。現在我已經很適應這種膚色了,無論我走到哪裡,總有人
問我是不是越南人、泰國人或者印尼人,或是中印混血兒,橄欖色使我的皮膚帶上
了一種獨特的潛質,一種難以言說的質感。    那年我五歲,夏天剛剛開始,我
身上就長滿了密密麻麻的痱子,又紅又癢,而且一反常態地迅速蔓延到我的全身,
額頭、脖子、胸口、背脊、屁股、大腿,全長滿了,就連我的眼皮上也密密地長了
一層,像是哭腫了的眼睛。我身上這層厚厚的痱子在幾天之內佈滿了我全身的每一
寸皮膚,使我覺得自己新長了一層皮,這皮硬得像糊了一層糯米漿,我用大拇指的
指甲用力掐也掐不疼。文秋的外婆說我肯定是踩死過小癩蛤蟆,這是報復,你得忍
著,她說。我天天躲在家裏,看著身上的痱子一層又一層地堆上去,我父親除了不
停地用溫水給我洗澡以外,沒有別的辦法。

    傍晚的時候來了一個老女人和一條毛髮稀少的狗,這狗的臉長得像貓一樣,我
一下子就把它記住了。那陣我恰好蹲在後門口抓癢,忽然聽見一陣狗喘氣的聲音,
我歪過頭,一眼就看到了一張微笑的狗的貓臉。多年以後我在大學圖書館裏看到一
本關於狗的品種的書籍,從上百張不同品種的狗的照片中,我很容易找到了這種長
著貓臉的狗,圖片下的說明文字寫著:暹羅狗,體格矮小,毛髮稀疏,面部多皺紋,
性情古怪,壽命極長,善捕鼠。看到最後,我忽然茅塞頓開,這種狗陰險地長了一
張貓臉,原來是因為捕鼠的需要而進化出來的結果。

    當時我覺得這只狗很親切,因為我從來沒有看到過一隻狗會發出像人一樣的微
笑。後來在我發燒的時候還夢到了這只狗,我父親用那老女人弄來的樹葉熬了一大
鍋又黑又粘的葉汁,我用這黑汁洗了澡的當天晚上就開始發燒。

    我躺在床上,聽見天井裏的風在青苔上刮得團團轉,它們滑滑的粘粘的從窗口
和門縫進來,熱乎乎地擁進蚊帳,像張很厚的大棉被壓著我,我使勁一蹬,風們就
滑到我的後背,把我像氣一樣托起來,這時候就比較舒服,身體輕得像空氣,軟得
像蒲公英,而且我總能在我的額角上看到一些彩色的光斑,有時候是一片紅光斑呼
呼地過去,有時候是一片亂雲閃爍的五彩星星,比較難受的是額頂被一團亂麻壓著
的時候,半天不動,間或閃出一張似曾相識的狗臉。這時候我覺得頭疼,覺得頭殼
要從中間斷開了,飛濺出粉紅色的腦漿,像真正的番石榴瓤一樣。接著額頭上一片
冰涼,我知道我出汗了。

    後來我又有兩到三次見到這條貓臉的暹羅狗,它風采依舊,仍然給人一種微笑
的錯覺。它跟在那個馬來女人的身邊,當然不是那個老女人,而是年輕的,是那個,
我猜想她們是母女倆。

    我父親對我的橄欖色皮膚很欣賞,這是我從他的顏料鍋和磨石上發現的。從我
懂事開始直到我父親去世,他一直孜孜不倦鍥而不捨的就是這兩件事:煮顏料和磨
顏料。我父親對顏料的重視程度跟老木如出一轍,不過老木並沒有像我父親那樣幾
十年如一日地製作顏料,他只是下斷言說:中國的油畫不行,顏料就趕不上人家。
那時候我剛認識他,我認識他的時候我父親去世已十幾年了。我父親做夢都想製成
一種具有神力的顏料,就像一旦有了他神往的那種顏料,閉著眼睛往畫布上擠就能
成為一幅驚世之作。我從小就知道,要畫畫就得自己動手製作顏料,不然就不畫,
因為我從來沒見我父親畫過一幅完整的畫。

    有一次我以為他差點要畫畫了,結果還是沒有。

    那天我跟父親去挖防空洞,我們沿著河岸走,太陽和風都很大,大朵大朵的木
棉花開得滿樹都是,風一吹,就像生了火一樣,一跳一跳,隔了一會兒「叭」地掉
下一朵,落到河裏的一路漂浮著,沾了水,被陽光一照,又紅豔又晶瑩,與水面的
光斑閃爍到一處,好看得不得了。目光順著水面的木棉花往前漂,河的拐彎處是天
藍天藍的顏色,遠遠看去,水和花都是藍的了。我在岸上看花,沒聽見一點聲音,
滿耳朵都是靜靜的。然後我繞著樹根走,吹落在地上的木棉花幾步一朵幾步一朵,
豔紅豔紅的一點泥土不沾,異常潔淨,引得我很歡喜地撿起來,滿滿地捧在手上,
很近地看,又放到鼻子下聞,很快就膩了,總覺得手上的沒有河面上漂的好看,於
是高高地往天上拋,望著一大朵木棉花劃著漂亮的弧線跌到河裏,等到漂遠了看不
清楚了,又趕緊拾起一朵,再拋。

    我入神地看著水面上的花的時候,那條狗跑來了。這條古怪的暹羅狗使我想起
了父親,於是回頭看他。我一回頭,先被太陽晃了一下眼,接著就看到一株異常高
大的木棉樹,一半是藍天,一半是火焰,臨河的那半邊是天一樣的藍色,另半邊是
火紅的顏色,樹底下站著那個橄欖色的馬來女人,她正在跟我父親說話。

    多年以後我還能一閉眼睛就鮮明地看到這幅圖畫,但這個畫面上從來沒有我父
親,站在這樹下的是那個馬來女人和那條古怪的暹羅狗,她們站在木棉樹下就像她
們正是這株美妙的樹生出來的,她們天然地站在那裏,我父親的形象當然是毫不協
調的。

    我父親神情嚴肅而且是個矮個子,雖然我從小跟著父親相依為命,但我對他沒
有產生過什麼超出常規的激情,也就是戀父,我想我沒有過,但老木斷定我肯定有
很強的戀父傾向,要不決不可能在當初隻憑一個煮顏料的瓦罐就如醉如狂地愛上他。
不過我認識老木確實是因為我那天走過一條很多門的走廊的時候,準確地聞出其中
的一個門內飄出沸騰的蓖麻油的氣味,我當時已經十幾年沒有聞到這種鉻心刻骨纏
繞了我生命中最早那十幾年的油味了。小時候我家所有的家具包括被子蚊帳書籍水
缸的水天井的青苔洞裏的老鼠無一不沾上這種油味,我對這氣味熟悉得就像自己嘴
裏吐出的口水。我父親死後我插過隊當過泥瓦匠又上了大學,這種氣味早就消散殆
盡了。我在走廊上不由得停了下來,心裏一時覺得好像有點什麼事或者是有人喊我
的名字什麼的,這時一股更濃烈的油味飄了過來,我開始明白我這樣傻乎乎地站在
走廊中間是準備敲開這扇毫無特色的門。

    老木當時正在煮他的亞麻仁油,並不是我認為的蓖麻油,不過這沒什麼,我們
照樣認識了。

    我很久以後才明白,亞麻仁油和蓖麻油是很不同的,我父親如果當時認識到這
一點,說不定真的能煉成一種奇妙的調色油,從而成為大師,但話說回來,我家鄉
那地方只長蓖麻,不長亞麻,直到現在也沒有見過亞麻是什麼樣子,於是去查了《
辭海》,居然沒有插圖。但老木知道應該煮亞麻仁油並且只用亞麻仁油來煮,是因
為一個名叫克勞德.伊維爾的法國人。

    但我父親怎麼可能碰見一個法國人呢?他碰見的只是那個馬來女人,我們家鄉
離越南很近,我不知道她是不是越南人。

    她好像叫蓼,或者是鷯,反正是接近於「了」的那個音。

    蓼站在木棉樹下,看見我走過來,就扭頭看我,我發現她的眼睛就點斜,像一
種奇怪的鳥,她卻說:這是你女兒嗎?她的聲音有點暗,像冬天沒有落下來的葉子,
這也讓我感到奇怪。

    我又聽見她說:她的膚色真像我。同時我覺得頭髮被她輕輕揪了一下。

    自始至終我父親不說話。暹羅狗也很安靜。後來我父親說:走吧。

    蓼就放了我。我走路的時候回過兩次頭看她,我只是出於好奇,想看看她到底
還在不在樹底下。我印象最深的是她臉上的橄欖色閃著一層很亮的光澤,讓我想到
她把周圍的陽光全吸到她臉上去了。

    我父親有些恍惚,有好幾次踩到坑裏,積水飛起好看的水花,他視而不見。不
過我父親神情恍惚的時候是很多的,這不能說明是為了蓼,我父親年輕時在外面讀
了書見了世面,現在七搞八搞的只當個小學教師,因此發奮想要制出一種世界一流
的顏料,這是讓任何人都沒有什麼好心情的。

    即使像老木這樣年紀輕輕的就當上了藝術學院的美術系教師,也還是牢騷滿腹,
認為生活沒有意義。這是厭世的一代。這年頭年輕人聚在一起,哪怕是給誰做生日,
也要說上幾句空虛無聊,不然就像是落伍了,熱情向上是我父親那一代的事,越往
下就越是暮色蒼茫,二十世紀是一棵越長越幹的樹。

    因此要有暴力故事,不然怎麼夠刺激?於是我開始拿起那片刀片,我已經睜著
眼在黑暗中看了很久了,我把那刀片看得成了精,紫瑩瑩地閃著薄薄的光,很妥帖
地遊到我手上,我毫不猶豫地用三根手捏住刀片,指尖頃刻流淌了一種活生生的魚
身的感覺,心尖上一驚,但手上還死死地捏著那冰涼濕潤的東西。我注視我的手腕,
像一片荒原,荒原這個詞也已經被用濫了,但是手腕還是完好的,暗藍色的血管隱
隱浮動,清晰可辨。

    只要把刀片壓住。

    再一拉。

    腥紅的血就會很美麗地飛到白牆上,中間一道流星般奇妙的弧線,又燦爛又優
美,足以消解所有的痛苦。晶瑩透明的鮮血順著牆拋下來,火樹銀花,然後濺到臉
上,眼睫毛一片猩紅,像一隻紅色蝴蝶抖動垂死的翅膀,我將拿起鏡子,看這最後
的一幕,瞳孔放大,像慢鏡頭的黑色花蕾緩緩開放,裂開無聲的嘴唇,父親,你好,
我來了,正在穿過幽長的隧道。父親在一反常態的微笑,不像他所遺留下來的所有
照片,因此父親你不真實你神秘莫測到底笑什麼?我透過放大的瞳孔看到後腦勺的
頭髮依然茂盛濃黑充滿欲望,它們每一根都被徹底愛撫過,那你還要什麼?那個馬
來女人身影若隱若現,她的長髮拂過我失血的臉。如果是她,這一刀是會毫不猶豫
地拉開,噴出真的紅的新鮮的血來。

    至於我為什麼要來這麼一下,這事老木知道,老木那時已經變得很厚道了,他
不會亂說,因此我很放心。

    我還在看我的手腕,淡紅的血流盡,皮膚透明如水,可以看到像珊瑚一樣的白
色骨骼,細長柔軟,像退化的蟲子。刀片也在退化成一片薄紙,愛情退化成遊戲。
我便沒有真正捏住那刀片,它藍瑩瑩地守在抽屜裏,沒有真的血。

    這是一個灑脫還是不灑脫的問題,灑脫就是不要在乎,該吃飯吃飯,該睡覺睡
覺,等等,就是說,把那份輕鬆玩得更輕鬆。

    還是說蓼。蓼如果走在北京的街頭,會是一個美得很奇異的女人,她會從周圍
滿街細皮嫩肉皮膚白皙的女人中強烈地凸現出來,一下子就有了一種反差強烈的美,
當然這種美不是人人都能發現的,首先要對色彩很敏感,看見橄欖色會眼睛一亮,
同時要會欣賞性感的嘴唇,這大多數是美術學院的學生。蓼當然不可能出現在北京
的街頭上,她生前恐怕只是到過我們家鄉的縣城,因此她的美貌便淹沒在那片亞熱
帶的綠色中。後來我在人多得像沙子的王府井大街上走,被兩個一胖一瘦的女孩子
截住給他們全班當模特兒,那胖女孩叫球,瘦女孩叫片。後來我們到了美術館東側
的那條小街,因為天上沒有太陽,所以人就不太多。球一邊倒退著走,一邊眯著眼
睛歪著頭打量我,那時我們已經很熟了,球已經知道我三十歲(球說這很嚇人),
來自中越邊鏡的一個小鎮,現在已經不打槍了。我來北京不為什麼就因為北京是北
京等等。於是我說:球,你的身體平衡能力是很好的。球繼續倒退著,很有把握地
說:你知道嗎?你很美,極有特點。聽了她這話我就扭頭看片,看看她說的是誰。
我覺得片真美,真是極有特點,瘦得身上的各部位都顯得飄零,無枝可棲,隱隱約
約,總之是瘦得相當精彩。但是片微笑著望我,有些深不可測,神秘兮兮的,我把
這也看成了了片的美的組成部分。但是片說:她現在說的是你。

    我有些吃驚。我吃驚的時候往往不開口表示什麼。然後我就像一個嬰兒一樣很
順從地坐到了一塊會轉的木板上,好幾分鐘以後我才適應這塊晃蕩不安的木板,這
時我發現我的周圍擺上了一圈裝著粘泥的臉盆,比我年輕一半的孩子們開始用泥來
捏我,他們像盯著一隻陶罐一樣地盯住我,然後又用盯我的目光盯著他們各人跟前
的木架子,心不在焉地把一團巧克力顏色的粘泥按在木架上,某甲說往左邊轉一轉,
我要捏她的眼睛,某乙說往右邊轉轉,我正在捏她的辮子。巧克力的顏色逐漸穩妥
起來,凸凸凹凹地開始有了眉眼,我有些悲哀地看著自己從髒泥中一點點成長起來,
每一個我都背對著我,一言不發。

    有一個天分很足的小男孩踢了一腳盛泥的臉盆,同時振臂一呼:我好了。他迫
不及待地把我的泥臉轉過頭來給我看,果然形神兼備,很有光彩,怪不得球在大街
上一眼就把我看中了,如果我沒有光彩,小男孩當然就比較困難。當然,我經常產
生妄想,以此來取悅自己,這是我的嗜好之一。我想這一嗜好跟蓼有關。

    蓼說她是泰國某公主的私生女,她身上有高貴的血統,總有一天,公主會把她
領回去。我不知道這到底是蓼的妄想還是我的妄想,但是這一情況對我沒有什麼好
處,我不是蓼的女兒,她的血流不到我的身上來。那麼是蓼的妄想,但到底蓼是不
是確實跟我說過類似的話呢?我一點都不能肯定。蓼的長頭髮在水裏漂漂蕩蕩,像
河中的水草,這樣的印象倒是異常明晰。

    小男孩揚起一塊濕過水的髒布,將我的頭徹頭徹腦嚴嚴密密地裹了起來,還用
一截尼龍纖維在脖子上紮了一下。他小心將我端到教室角落的書桌上,他隔著布看
了我一會兒,說:明天交作業。直到我走到外面的陽光下還久久感到那塊髒布的濕
潤,這比我坐在轉板上凝視著她時感到的還多。陽光下的濕潤是亞熱帶的叢林氣息,
就像蓼的身體經常散發出來的氣味,她用手掌撫摸我的頭髮和臉頰,我的眼睫毛就
會感覺到一層薄荷般的清涼,濕漉漉水濛濛的,我禁不住微笑,微眯著眼睛,就像
嘗到一種甜中帶酸的果醬,我透過墜著霧氣的睫毛看青草和樹葉晃動的影子。

    這就是蓼。

    我最後一次看到蓼的時候發現她的右耳垂只有一半,她是在什麼時候失去這一
半的,是在一開始我在木棉樹下看到她的時候還是後來,我一直沒有搞清楚。她的
兩耳挂著兩隻像山楂那麼大的金耳環,純金的顏色像秋天的太陽那麼明亮悅目,想
起這耳環的時候我往往能聽見某種名貴的鳥的啼叫,又奇異又華麗,周圍的空氣一
下子變得純淨濕潤。這是我記憶中的聲音,我的記憶往往不可靠。蓼遠遠地走在河
堤上,她赤著腳,她的雙耳一閃一閃翻騰出夕陽的亮光,她全身忽閃著,像一個濕
淋淋從河中央鑽出來的河精。她右耳上的耳垂和耳環到哪裡去了呢?她的左耳孤零
零地閃著單薄的光。失去了右耳垂的蓼仍然微笑,仍然赤著腳走過花瓣滿地的河岸。

    我曾懷疑父親收藏了另一隻金耳環,沒有挂在耳垂上的耳環常使我產生各種聯
想,孤獨、無枝可棲、一枚離開樹體的新鮮葉子、滴著乳白的液汁等等。我並不想
成為這樣一隻耳環,當耳環是很悲慘的,尤其是這樣一隻。

    一個失戀的女人當然不可能寫出什麼幽默的文字,她首先想到的是殺人或是自
殺,古今中外的文學藝術都是這樣記載的,愛情能要了女人的命。女人的命如果不
跟愛情攪在一起就價值不大,我想蓼早就直覺地知道了這一點。

    她問我父親:為什麼這麼久不過河?

    我父親說:我病了。

    蓼說:我會醫病。

    我父親說:不用。

    我父親說完就到廚房裏煮他的顏料,蓖麻油的氣味頃刻間湧進蓼的眼睛,蓼覺
得眼球有點辣,像切蔥花時眼睛的感覺。她坐到廚房角落裏的一堆劈柴上,一直不
說話。蓼身材很豐潤,曲線突出,這點我跟她毫無共同之處,太陽光從屋頂的玻璃
上漏下來,圓圓地晃在蓼的身上,陽光一點點移動,從她的腳尖到胸前,再到頭頂
到背脊,然後就斜斜地映到牆壁上了。

    我父親裝出一副專心致志煮顏料的樣子,但是實際上他越來越心不在焉,這點
蓼不用看我父親就感覺到了。女人都有這樣的本領,正如船長應該天真,而水兵應
該機警,女人應該既盲目又敏銳,我已經到了蓼當時的年齡,這些我都知道了。

    最後我父親看著蓼的肩膀說:我女兒已經長大了。蓼還是不做聲,我父親又說
:我不願意讓她難過。

    蓼說:我不管。

    蓼說:她還沒長大。

    這離我後來和文秋下河洗澡濕淋淋地跑回家發現衣服死死地貼緊胸腰猛然悟到
自己已經長大的那一天還有好幾年。幾年以後蓼永遠消失了,她消失以後我才長大,
我長大時父親就有些變態了,不過他還是那樣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地煮他的顏料,他
始終沒有煮出名堂來。我父親沒有熬出絕妙的顏料使他對蓼懷有一種複雜的感情,
他認為他事業上一無所成主要是因為蓼的騷擾,但同時他又覺得如果他既熬制不出
好顏料又沒有女人那就慘到底了。但是得到的總是比不上得不到的。只要蓼在我父
親跟前,我父親就會覺得蓼沒有顏料重要,因此他常常把蓼置之不顧,獨自陷入顏
料的沈思之中,這種沈思如此專注,以至於蓼認定他是想念另一個她不認識的女性。

    這些都不重要。

    關鍵的是蓼後來自殺死了,雖然父親從來沒有告訴過我這事,但我對這點向來
很肯定,蓼從那條鋪滿殘敗的木棉花朵的河岸上消失,猩紅的花朵在遠處變得蔚藍
寧靜,這是一個充滿詩意的結局,沒有什麼結局比這更好了,一把暹羅式的銅柄刀
被一塊岸邊的朱紅砂石磨得水光瀲灩,刀鋒一次一次緩慢地在綢緞般的水面上激起
優美的水波,那根橄欖色皮膚的手指撫摸著星光閃耀的刀身,水中的倒影動蕩不安,
一隻紅色的鳥孤獨地飛過。蓼的血消失在河流裏就像炊煙消失在空氣裏。

    有一天我在街上碰見文秋,我已經十年沒有見過她了,她一點都沒變,也就是
說,她三十歲跟二十歲的時候一樣。我那時候心情惡劣,我大多數時候都心情惡劣
面無笑容,對他鄉遇故知這樣的事情缺乏精神準備,因此當文秋已經認出我而且做
出驚喜的表情時我仍然很茫然,甚至可以說有些遲鈍。

    文秋一邊走路一邊警惕地看著我,我忽然想起十多年前上初中的時候文秋在校
宣傳隊扮演李鐵梅的樣子,她的紅布衫在遠處的寧靜中蕩來蕩去如同一隻奇怪的風
箏。

    文秋說我知道你一定能理解我。在所有的同學中就你能理解我了。

    我有些糊塗,問她要我理解她什麼。

    文秋又很仔細地看了我一眼,才說:我以為你知道我的事呢。

    什麼事?我漫不經心地問,毫無好奇心。我的好奇心就像一本寫膩了的練習本,
已經畫滿了各種線條再也沒有什麼空白了。

    你真的什麼也不知道嗎?這事在縣裏足足議論了三個月呢!小市民。文秋一臉
的憤怒卻又在語氣裏由衷地流露了幾分得意,這使我一時無法判斷她的事到底是好
事還是醜事。

    我說:是嗎?那你……

    文秋忙說:現在我豁出去了,連過年也不回家。你真的不知道我的事嗎?文秋
看看我,斟酌著怎麼告訴我關於她的這件轟動縣城的事。

    又走了一段路,我們已經走到了一家新開的商場門口,她忽然問我:你結婚了
嗎?我說沒有。她於是又不吭聲了。

    直到我們站到床上用品的專櫃跟前我才悟出文秋的事大概跟結婚什麼有關,於
是我就問她剛才問我的話:你結婚了是嗎?我想她一定早就等著我問她這句話了。

    她說:沒有。

    我終於有點好奇了,我無法想象文秋除此之外會有什麼壯舉值得鎮上的人們久
談不衰。

    直到半年以後我才知道文秋的「事」,我問她那天在街上為什麼不直截了當地
告訴我,她說:一開始我就想告訴你,後來走路走路就不想說了。

    那個男人比文秋大二十三歲,他的妻子和兩個兒子均在本市,他和文秋住在城
市的另一個角落,他們在那裏有一間房,修了淋浴間和廁所,根本用不著出門,文
秋說。他們這樣已經住了兩年,男人至今沒有離婚。

    這是個私奔事件。文秋的戶口和工作都不要了。文秋原來是縣中學的音樂老師,
生活穩定,一切都好。文秋對那男人崇拜得五體投地。

    文秋對我說:我越想越覺得幹這類事的應該是你而不是我。這使我一下子想起
老木,老木也說過類似的話,他說我適合嫁一個比我大得多的男人,只有這樣,我
才不會歇斯底里。

    總之大家都認為我有嚴重的戀父情結,再就是我父親已經死了,我應該找一個
能當父親的人當丈夫。

    其實誰都不知道我跟我父親到底是怎麼回事,除了蓼,蓼的眼睛像貓一樣在黑
暗中也能閃光,蓼是女巫。女巫揪住我的頭髮,她的手一碰到我我就感到一陣濕漉
漉的霧氣堆在臉上,有一股薄荷的氣味從頭頂一直下來,這是很舒服的,因此我並
不害怕蓼。蓼盯著我的臉問我:你喜歡長大嗎?我說:我現在還不夠大嗎?我都八
歲了。蓼說:你以後要長到像我這麼大,那才算是長大。我說:像你這麼大好不好
呢?蓼說:不好,跟我一樣不好。

    現在我熱衷於給人看相,熱衷於到地攤上搜羅各種版本的相書,無疑跟蓼的早
期啟蒙有關,但我不是女巫而蓼是,這是我們天然的區別。蓼說:你爸想你快長大,
但你一長大他就死了。蓼絲毫不忌諱「死」這個字眼,所以她的死是很精彩的。她
的死讓我久久地難以忘懷。

    蓼的死,是烙在我的皮膚上深深的指甲痕,是黑夜裏的雪白襯衫,是挂在屋角
的一罐水的記憶,蓼的死是一片陳年的樹林,我是這林中的驚弓之鳥。我常常在深
夜裏想著蓼和她死的方式,一直想到那條暹羅狗從黑暗中把它的長須觸到我的臉,
這時我就會感到心裏空空地湧著一團視死如歸的念頭,腳底心頃刻就熱了。各種各
樣血色的幻想一一閃過,刀片被我眾多的念頭所磨蝕,但是從來沒有真的血。魯迅
說:從血管裏流出的都是血,從水管裏流出來的都是水。反正是這個意思,根據這
條語錄我可以做一個夢,夢中我用那把仍然很鋒利的刀片像切豆腐一樣切開手腕,
馬上就可以看到一根細小的透明管子彈出來,自來水迅速地濺到我的臉上,像緊膚
水一樣涼爽,一隻發育不良的蝦被水沖出來,遲鈍地往我鼻孔裏爬。這個夢我始終
沒做,我只是想到有可能做這樣的夢。

    讓我再告訴你一個人人都已經習慣了因而並不以為是真理的真理,這就是:人
越長大越膽小,這跟整個人類進程一樣,難道原始人不正是比現代文明人大膽一千
倍嗎?我小時候本來不怕見到血,去年我才發現我其實患有血暈症。長期以來我很
想知道孩子是怎樣出生的,我問過不少年輕和年老的女人,她們的描述都不能使我
滿意,於是去年的一個晚上我換上白大褂混進了一家小醫院的產房。那天正好是我
的一個熟人上夜班,為了這一目的我已經跟她混得相當熟了,反正我也沒事可幹,
而且我已經打定主意這輩子不生孩子啦,所以要親眼目睹一下。

    我穿上白大褂後有些興奮,於是讓熟人給我找一個乾淨口罩戴上,但是她說沒
有必要,反而會妨礙我。於是我就背著手站在一旁,樣子大概像個實習生,因為那
產婦在脫褲子的時候不信任地看了我一眼,這我不管。

    產婦的肚子像秤砣一樣又硬又實,她的喊聲軟軟地碰在肚子上像雞蛋碰石頭,
應該在尖凸的肚皮上破一刀像破鳳梨一樣,不然這麼大的肚子怎麼能通過那窄小通
道。我正這麼想著,就聞到一股腥甜的血味,我看到產婦兩腿之間的出口處忽地跳
出一汪暗紅的液體,一團熱氣隱隱可見,來不及仔細看,頭就暈了,噁心想吐,冷
汗從背上和額頭同時湧出,腿也軟了,我神智清醒地想道:肯定是因為沒戴口罩,
腥,不習慣,很快就好,我又讓自己看了一眼那個出血的洞,這洞口現在已經又圓
又大了,我覺得眼前發黑,接著就倒下去了。

    我醒來的時候躺在地上看見孩子的頭髮正在冒出來,我的熟人正全神貫注地盯
著那撮黑乎乎濕漉漉的東西,她把我忘了。我偷偷摸摸溜到門外的長椅上躺下,對
面長椅上的一男一女立刻撲過來,男的問:是男是女?女的問:生出來了沒有?

    總之這事滑稽透了。這使我想起伍迪.艾倫,我覺得滑稽的時候總不由自主地
想起他,但是這次想起他並不是信馬由韁,這跟主題有關。伍迪.艾倫在一部由他
編、導、演的喜劇電影裏置身於一個遙遠的未來世界,在那個時代裏,白菜和香蕉
長得像五層樓那麼高,而且形狀色澤質地都經過嚴密控制因而完美無缺,但是那時
候的人類除了居住在熱帶雨林的一支幾千人的少數民族外,所有的人都喪失了性能
力,他們要借助高潮機才能進行性行為,像電話亭那樣的長圓形高潮機就安置在客
廳裏,一男一女走進去,一按電鈕,兩人吱哇亂叫一陣,然後滿臉笑容走出來。這
部電影當時沒有翻過來,看電影的人們對高潮機很感興趣,驚歎道:這多方便啊!
他們全忘記恩格斯的自然辯證法了。

    蓼的嘴唇的那道陰影使她的臉異常生動和富於立體感,她赤著腳在我家天井的
青苔上走來走去,一點聲音都沒有,但你決不會因為沒有聲音就覺得她輕盈,她任
何時候都沈甸甸的像一紮垂到地上的芭蕉,她的乳房脹得讓人估計能擠出一桶奶汁,
儘管蓼從來沒有生過孩子。這也是一件超出常規的事情,馬來種的女人在潮濕炎熱
的氣候中長大,性早熟,十歲不到就來月經,生殖能力旺盛勢不可擋,蓼死的時候
是三十歲,正是女人的黃金時期,在這之前大可以生出若干橄欖色的男孩和女孩,
這樣的蓼多完整!

    不知蓼嫁過人還是沒有嫁過,她好像不屬於某個村落,她單獨住在河對岸的林
子裏,這使我想起她的時候覺得有幾分神秘和不真實。她沒有留下任何東西,沒有
她的照片,我懷疑她送給我父親的那只金耳環,我翻遍父親的遺物都沒能找到,只
有一條半舊的紫紅色的帶暗花的絲質圍巾,我翻到這圍巾的時候發現上面已經被蟲
子咬了很多小洞,我依稀記起蓼圍過這圍巾,但也完全可能是我的生母用過的東西,
因為這圍巾跟蓼的風格不那麼貼切。我的生母現在還活著,有一天我要找到她,我
甚至希望她能看到這篇小說,她念的是師範專科中文系,也許至今還愛好文學,一
九五七年她未能堅貞不渝地跟隨我父親下放到縣城,我一點都不怪她。我想她至少
還記得我的名字,我發表小說用的是真名,這名字儘管是我父親取的,但我想我母
親一定還記得,因為他們就我的名字進行過爭論,母親說我的名字不吉利,但後來
她沒有堅持下去。這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這是一次中秋節的時候,父親告訴我
的。

    我父親從沒給蓼畫過完整的像,常是畫到一半就擱起來了,這多半是他重新想
起了他的顏料鍋和蓖麻油,革命尚未成功,顏料比畫重要,於是我父親又開始了熬
制顏料的漫長征途,直到他感到疲憊,或者他被蓼的窮追不捨而感動。這時他就會
讓蓼坐在我家廚房的柴堆上,天井的光線灑在蓼的半邊臉上,另外半邊臉是暗的,
我父親說這樣容易掌握明暗關係,然後他就去取畫架和畫筆。畫架上用鞋釘繃了一
幅很厚的家織白布,這樣的白布我家多的是,都是蓼拿來的,很可能是她自己織的,
或者是她給人治病換來的。我父親說他要畫油畫,叫我去找文秋玩不要打擾他,我
回頭看看蓼,蓼按照我父親給她擺的姿勢坐著,一動不動,神聖得像菩薩。我從來
沒見到過父親給蓼畫的油畫像,連未完成的半成品也沒見過,我猜想有幾種可能,
一是蓼帶走了,一是我父親藏起來了,再一種可能就是我父親把我支走以後根本就
沒有動手畫畫,他和蓼在廚房裏到底幹了些什麼?無人知曉,總之蓼是很喜歡讓我
父親畫她的,以至於她每次到我家總要坐在廚房的柴堆上,這是一個讓她感到幸福
的位置。

    除此以外蓼對我家的閣樓感興趣。

    閣樓年久失修,樓梯也被白蟻蛀空了,父親每年撒六六粉都不能根治,因此上
閣樓得非常小心,得挑白蟻沒有蛀空的地方下腳,而這實心的地方常常只容得下半
邊腳,這是一項高難動作。閣樓上堆著雜物,凡是怕潮濕的東西都堆在上面,比如
我父親的舊書、黃豆、花生、鹹蘿蔔等等。閣樓上沒有安電燈,因此晚上是個可怕
的地方,如果你在太陽下山以後走上我家閣樓的樓梯,一定會聽見一種奇怪的聲音,
它們來自不確定的方向,像霧一樣從板縫裏彌漫出來。這是一個人的喃喃低語,凡
是聽到過這聲音的人都這麼認為,但誰也搞不清楚真是什麼,喃喃低語又像詛咒又
像祈禱,我至今覺得這是一個神秘的謎。小時候我問父親這是不是鬼魂,還是別的
什麼發出的聲音,我父親含混地解釋說這是空氣流動受阻的原因,我父親雖然解釋
不清楚,但我相信他心裏一片明淨,他相信科學思想單純,五十年代的大學生都這
樣,不像我們這一代,腦子裏塞滿了神秘主義、思維空間、宇宙共振、並且明白科
學也不過是人類為瞭解釋世界而給自己設置的另一個圈套而已,當然這些亂七八糟
的玩藝都是後來才塞進腦袋的。當時我還小,除了縣城沒去過任何別的地方,也沒
有掌握科學知識,幾乎就像亞裏士多德所說的那樣是一塊白板,沒有知識的羈絆,
這使我凝聽閣樓上那個念咒的聲音時更加清晰。我常常認為自己看見一個輕飄飄軟
綿綿但又異常高大的女人,她的頭髮長長地拖到木板上,發出沙沙的聲音。

    我猜想蓼一定比我更明晰地聽見那像霧一樣的低語聲。我說過,蓼具有女巫的
特質,她有一天傍晚的時候來我家,那時太陽還沒有完全下去,她背了一小卷舊白
布,是給我父親當畫布用的。她在廚房的柴堆上坐了一會兒,我父親還在煮顏料,
他說等會兒他放到閣樓上。

    蓼抱著粗布走到樓梯上的時候太陽正好下山,於是她馬上聽見來自閣樓上的神
秘聲音,她在樓上站立良久。她說:她死了,她還在上面,你奶奶。蓼說,她的嘴
角從一生下來就歪得很厲害,因此從早到晚滴著口水。她是個聰明的女人,蓼最後
說。

    閣樓上的喃喃低語聲就像天井的青苔生長不息,死去的人們自由自在,活著的
人,站在綠色的影子下,混合著記憶和欲望。蓼有時告訴我,閣樓上有一隻很大的
鍾,是像門一樣的長方形,它的鐘擺一蕩一蕩的就發出你聽見的聲音,像人講話似
的。我說:你騙人,閣樓根本沒有鍾。蓼說:就在那裏,在你的頭上。她用她指甲
很長的手指指著我頭頂的樓板說,當時我和她站在幽暗的走廊上,蓖麻油的氣味不
斷地像風吹過來。我大聲說:樓上什麼都沒有。我父親有一次跟我講他小時的事情,
說他小時家裏有一個像衣櫃那麼大的落地鍾,是他爺爺親手做的,這鍾大得人能鑽
進去,我問:有門那麼大嗎?我想起蓼,父親說:哪有那麼大。蓼說那鍾有門那麼
大,人一走進去就再也出不來了,再也見不著了。那不成棺材了嗎?但是蓼很肯定
地說:不是棺材。

    閣樓上確實沒有什麼謎語,它只不過在黑暗中發出細微的聲音,如同宇宙萬物,
因此在我的故事中,閣樓並不是一個懸念,不存在懸念落空的問題。

    老木提醒我言歸正傳,並說他是唯一知道實情的人,他說儘管我設計了各種各
樣的自殺方式,而且不時出現一點鮮血,但是最終我也沒能把自己殺死,因為我既
患有血暈症同時又膽小。老木說我拼命回憶蓼追尋蓼,實際上是想成為蓼,但是通
往蓼的道路已經堵塞,我這輩子別想成為蓼了。

    我吃驚地看著他,他說你想知道結局,那我告訴你,殺死你的不是你自己,而
是另外一個人,這事很久以後才能發生,到時候你就知道是誰了,別忘了睜大眼睛。
想到我的屍體將是一副死不瞑目的樣子,我心裏的確不太好受。

    老木其實很平庸,以上的話真不知是哪個鬼魂附身讓他說出來的,老木現在已
經發胖了,還要過八年他才四十歲,到了四十歲他肯定跟馬季一樣胖。因而對於老
木這樣的人,我完全可以不把他的話當真,他因為中級職稱沒評上,一氣之下跑到
一個市級文學刊物當了美編,現在他每天心平氣和地給偵破、言情小說畫插圖,剩
下的時間就在家繪製連環畫,他說他已經想開了。

    想當初我憑著蓖麻油蒸發出來的氣味敲開老木的門,看見他擺著一副等著女孩
子來崇拜的樣子,他說請進,他頭也不抬,他說你喜歡繪畫嗎?他說這不是蓖麻油
你錯了,這是亞麻仁油,是生的,我把它煮熟,還得放一片麵包一個小洋蔥,只有
法國人才會想出這種名堂,然後用松節油把瑪締脂溶化,瑪締脂你從來沒有聽說過,
那是一種松脂,熟亞麻仁油跟瑪締脂油攪在一起就成了媒介調色劑,這種媒介很神,
那法國佬伊維爾說它是神油。十五世紀時的凡.愛克曾經製成過一種媒介叫黃醬,
因為保密失傳了,畫家的顏料配方都是保密的。

    老木連同亞麻仁油俱往矣,他跟我父親可以說是殊途同歸,正因為如此,我才
有可能跟他談點我的個人秘密,假如他一帆風順而且沒有發胖,那是絕對辦不到的,
那樣的話他會以為我在搞曲線救國,變相追求他。

    那個男人是誰我永遠不會說,套用一句現成的口語:就當他死了。老木也不會
隨便說的。前面我說過,老木現在變得很厚道了,這使我放心,他是因為站在下風
才這麼厚道的,人一旦站在下風口就能給別人以安全感。根據老木的邏輯,既然我
老覺得那男人傷害了我,為什麼我不去把那男人殺了或者同歸於盡,而是老想著自
己殺自己呢?當然這些話都是他後來說的,那時候我已經平靜如水刀槍不入了,這
使我以一種超脫的心情聽老木講故事。

    老木講了一個同歸於盡的故事,這是一件真實的事情,當年曾經震動了鄂湘桂
三省的廣大地區。關於這件事的議論經久不衰,人們總是要在不同的時間不同的地
點提到它。上個月我和部主任去湖南開會,順便到新開闢的風景區張家界,因為要
走枝柳線乘火車到大庸,在候車的時候主任提到了這件事,因為這事的肇事者正是
修這條鐵路的三線民工,主任問我聽說過這件事沒有,我說沒聽說過,主任說這件
事當年家喻戶曉,幾乎沒有人不知道的,這事使那年發生的所有事情全部黯然失色,
甚至三線文藝宣傳隊的一名色藝俱佳的女隊員上選到北京又被遴選淘汰返回途中服
毒自殺的新聞也沒有沖淡這件事。

    這次事件死了四十八個人。四十八個人的亡靈在那條河的上空久久回蕩。按理
說,這樣重大的事情我不會不知道,我們上小學三四年級的時候經常要放棄上課,
被班主任領著列隊在公路兩旁歡迎或者歡送三線民工,我們站在烈日下或者寒風中,
有時候一等就是兩個小時,我們手持紅縐紙做的紙花,嘴裏喊著歡迎歡迎,或者歡
送歡送,那種等候的辛苦和儀式的熱烈不亞于首都的小朋友歡迎外國元首。「三線」
這個名詞在我所在的地區深入人心,三線民工、三紅文藝隊、三線慰問團等等,至
於為什麼叫三線,我至今也沒弄清楚,教師說,三線就是枝柳線,枝是湖北的枝城,
柳是廣西的柳州,教師說三線具有重大的戰略意義,所以我們要去歡送本縣開赴三
線的民工。每個大隊都要抽人支援三線,去三線是一種光榮也是一種出路,因為聽
說三線修好後表現突出的可以分配工作。因此到三線去的大多是共產黨員、復員軍
人或是青年團員,我有一個表姐也去了三線,但我還是沒聽說過這樁事,直到老木
告訴我,我想那時可能太小了。一九六九年,我才十歲。

    那個肇事的民工是復員軍人,也是共產黨員。當時在部隊都能入黨,除非犯了
錯誤。這民工家在農村,因為勞動力少,整個大隊就來了他一個。他那年二十五歲,
他十八歲參軍時家裏因為沒人喂豬和上菜地,就讓他結了婚才戴上大紅花去公社集
中,因此他的兒子都已經六歲了,他去的是工程兵部隊,在部隊裏他一不怕苦,二
不怕死,團結緊張嚴肅活潑,還經常幫駐地的一位五保戶老人挑水,在班裏一直被
視為骨幹力量,眼看就要提為班長了,但是有一位上級指出他講話地方口音太重,
是不是有狹窄的地方主義思想苗頭,再說也不利於交流思想,於是就另換了一個。
後來他輾轉知道了這條意見,也沒什麼,人總是不能想幹什麼就能幹什麼,於是他
就復員了。他在三線幹的是最危險的活,搞爆破,因為他在部隊幹過,技術熟練,
政治上又可靠,大家都覺得三線修好以後他肯定是能夠留下來的,就都有點羡慕他。

    同一個連隊有一個女民工,人長得比較白,也不算太瘦,大家都認為她很漂亮,
白和胖是此地女性美的兩大標準。既然大家把她當成美人,她也就比較地注意打扮
起來,用火鉗把劉海兒燙得既髦曲又焦黃,頭髮上別兩個紅髮夾,她還對著鏡子訓
練過一種傲氣,常挂在臉上。連長讓她當工程進度統計員兼連隊宣傳員,她每天在
工地上晃來晃去,男民工覺得賞心悅目,女民工則妒火中燒,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情。
該女民工,有一種傳說說她姓梁,而另一種說法則說她姓林,這裏姑且取第一種說
法。梁姓民工有一天穿了一件真正的綠軍裝上衣英姿颯爽地出現在工地上,把全體
男女民工全都震得心煩意亂張口結舌,他們隱約覺得她前途遠大也許就要遠走高飛
了,要知道,部隊的軍服決不是那麼容易弄到的,即使那位爆破手也不輕易穿他在
部隊留下的衣服。

    梁穿的軍裝上衣是男式的,那時很興年輕姑娘穿男式軍裝,大寨的鐵姑娘郭鳳
蓮似乎就是那樣打扮的。梁的上衣經過了修改,因此很合身,尤其引人注目的是胸
前的兩個口袋,女性身體上最凸起的地方正好把兩個口袋撐得鼓鼓的很醒目,使人
不由得往那地方看。梁因此很驕傲。漸漸地就有點清高起來,不大跟連裏的民工打
鬧說笑了。

    這些自然都是鋪墊,老木說。

    在這之前,大家都認為那個爆破手跟梁好上了。梁因為兼連隊宣傳員,每周必
得出一期黑板報擺在吃飯的空地上以鼓舞士氣,梁雖然是初中畢業,也會用粉筆在
黑板上寫字,但她總想把黑板報搞得漂亮些,這可能跟前途有關,於是她總要找那
位爆破手幫忙,爆破手當過兵見過大世面並且還是男的,常常能使梁誠心誠意地佩
服一陣。後來兩人就在夜裏散步,並且一起進城買東西看電影,男民工們有時酸溜
溜地開他們的玩笑,梁也不計較,還微微一笑,看樣子是默認了。事實上那個復員
軍人爆破手早就打定主意要娶梁,於是他對她隱瞞了家裏老婆孩子的事情。兩人山
盟海誓。這些也都是鋪墊,故事下面才發生。

    爆破手看到梁穿了那件綠軍裝才猛然醒悟,梁十幾天來藉故不跟他單獨在一起,
而且還獨自去了兩趟縣城,實在是事出有因。到了下一個休息日,那女的又沒跟他
打招呼就獨自進城去了。

    進城要乘船過渡,這是事情發生的地點,後來河面上腥甜之氣彌漫不息一月不
散,四十八個亡靈若隱若現,岸邊的八家盲流閒散人家全數搬走,河岸上一片荒涼,
青草從卵石間蓬勃地長出,新渡口移到上游兩華裏,民工們在路上傳誦著這一悲慘
壯烈的愛情故事。這是故事的餘音。餘音嫋嫋。

    進城要乘船過渡,那姓梁的女民工挎著一隻帆布挎包站在碼頭上,船來了,她
跨上船。那位爆破手偷偷跟著她,他躲在不遠不近的地方,他沒有上船,他不便上。
船開走了他很著急,他在岸邊心煩氣燥,想來想去想不出辦法,不知道怎樣才能弄
清醒事情真相。渡船重新開到岸邊來了,他不由自主地上了船,也到了城裏。到了
城裏他像只無頭蒼蠅轉呀轉,無目的地到各商場和電影院門口張望,甚至被人當了
一回小偷,他惱羞成怒心亂如麻妒火中燒還是沒能見著那女民工的影子,他胡亂買
了一盒火柴和一條肥皂就回來了。吃晚飯時女民工才回來,復員軍人爆破手正端著
飯盒喝白菜湯,他看到梁如沐春風如得甘露白皙的臉蛋上佈滿紅暈,她從人群中走
過,沒有跟他特別打招呼,有人問她吃過飯沒有,她說吃過了不用再吃了,然後就
回了宿舍。男民工們盯著她的背影議論了一番,其中不乏低級下流的想象,這並不
奇怪,男人們都愛這樣。只有那個復員軍人爆破手陰沈著臉一言不發,心懷鬼胎的
男民工們便進一步說他到口的肉被人奪了之類的話,這話在平時看來也是很平常的,
決無挑釁之意,因此男民工們的玩笑開得輕輕鬆松,他們決沒想到,此刻復員軍人
爆破手對著飯盒的白菜湯難以下咽。於是他站起身,把一飯盒的白菜湯潑在一堆正
在燃燒的火上,這堆火是伙房的人燒來煨紅薯的,菜湯與火短兵相接發出轟然巨響,
水與火同時消失在一陣濃厚的白煙之中。

    復員軍人爆破手在這一瞬間獲得了神啟,他決意要當白菜湯。主意已定。

    人們常常要在一個自願去死的人死了以後回想他生前的最後日子裏有什麼反常
行為,這只不過是一種常規思維。復員軍人爆破手視死如歸心平氣和,幾分鐘後他
開始動手將他熄滅的火堆重新燃起,然後走到水龍頭跟前將飯盒洗乾淨,洗得很慢,
慢得讓旁邊的人都覺得他在沈思。在沈思也沒什麼不好。然後他回到自己的住處,
一個篾席的棚子住八個人,他的鋪在最裏面。他似乎亂翻了一氣,但什麼也沒翻出
來。然後他就走出去了。他去找小梁,小梁到連部去了,同屋的女民工說。於是他
就沒進去,他像往常那樣在空地上走,天不冷,是秋天,空地上堆著一堆枕木,他
就在那堆枕木上坐下來。沒多久小梁就從連部回來了。

    看見她他就站起來,小梁,他說,我們一起走走吧。小梁遲疑了一下,說:天
晚了,連長讓她明天出一趟差,還到城裏去,去買一批筆記本獎給紅旗標兵。他說
就講幾句話用不了多長時間,誤不了她睡覺。

    至於他們到底講了什麼實在不容易編出來,這是這個故事的很重要的空白部分。
但有兩點是可以肯定的,男的直截了當地問了女的,問她是不是還打算跟他好下去,
她是不是另外有人了,對前一個問題的回答是否定的,後一個問題則是肯定的。男
的讓女的再考慮一下否則以後後悔來不及。女的說用不著考慮了。她不念舊情態度
生硬,復員軍人爆破手目送她走過一片砂礫地回自己的住處,她的解放鞋踩在砂礫
上,發出嘹亮的咯咯聲。

    於是命定的一天來到了。

    梁那天恰好穿上了她昨天才在城裏買的新褲子,臨出門時又將床鋪仔細地整理
了一遍,還順手用一塊塑膠布蓋在上面,據同室的女民工說,她平日從不疊被,蚊
帳也不挂起來,不知是因為懶還是從小養成的習慣。總之那天她這樣做確實有點反
常。但她並不知道這天她會死。事情就是這樣處處充滿了妙不可言的天機。

    她上了船,上了船後發現他也在船上,他背著個跟她一樣的帆布挎包。她自然
不知道這帆布挎包裏裝著威力強大的烈性炸藥,再過幾分鐘這炸藥將被引爆,她將
在那一瞬間血肉橫飛、支離破碎地漂蕩在水面上。她不可能知道這些。梁民工當時
站在靠近船頭的地方,她滿心高興,盤算著進城後先到一家有穿衣鏡的百貨公司照
鏡整理一番,然後再到縣人武部部長家,他的侄子在那裏等她,一切都要在這天定
下來,她將嫁給這個其貌不揚的部長的侄子,然後縣城裏就會有一份屬於她的工作。
這是一件讓她興奮不已的事情,因此當她看到那個爆破手的時候只是淡淡地沖他點
點頭。

    爆破手站在船尾,他越過四十八個人的肩膀看到了梁,梁的若無其事刺痛了他,
他想她真是無情無義太不把他放在眼裏了,他從前跟她同船進城看電影的情景鮮明
地出現在他眼前,像火一樣燒灼著他。他穿過人群,一步一步向她走去,他走到她
身邊的時候拉響了導火索。

    這個結尾當然是老木虛構的,因為在船上的人全被炸死,誰也無法知道當時的
真實情況。

    現在接著講蓼。

    蓼的那條暹羅狗在蓼消失以後的一段時間裏每天都到我家後門轉圈,我一開門
它就看著我,它的臉仍是很像貓臉,就像我第一次看見它那樣,已經幾年過去了,
它一點都不見老。蓼的臉一點皺紋都沒有,文秋的外婆說女人過了二十五歲不長皺
紋前世都是狐狸精,今生要克男人,文秋外婆的臉像一棵醃了一百年的鹹菜所以才
這樣說。

    我對那暹羅狗說,我們過河去吧,趁我爸正在熬顏料。我把木鞋脫了放在門角
藏起來,暹羅狗善解人意地走在我的前面。當時是秋天,秋天沒有木棉花,木棉花
滯留在春天裏。河水又窄又淺,我把褲管挽到大腿上就能過河,河水很熟悉地在我
的腿間鑽來鑽去,鵝卵石滑滑地托著腳底。我常年炎熱的家鄉,秋天是最舒服的季
節,在秋天裏死去最明淨,秋天的快樂是死的快樂。我的家鄉沒有冬天,冬天的最
低溫度是零上八度,在冬天裏所有的樹葉都綠得發黑,綠得陳舊,綠得滿樹都是晦
氣,但是它們都不掉下來,都不變黃。後來我到了北方,看到葉子一張張全數掉光,
樹木從此變得簡潔明快,心裏的驚喜真是無法形容。那時候我走到河水裏,暹羅狗
很快就遊到了對岸,岸也是這樣,又闊又平,像條走廊。這離蓼住的小屋還很遠,
我沒去過,但我想肯定很遠,因為暹羅狗不帶我去。它在河邊兩頭走,我不知道它
是什麼意思,我猜想蓼如果要在這裏割手腕,一定是把狗拴在家裏的,何況蓼到底
是怎麼死的我一點也不知道,我只是根據我目前的心情(老木說我因為失戀才寫這
篇東西,這話有一定的道理)和我準備幹而最終沒幹成的去設想蓼,因為以蓼的本
性看,她是一定能幹成的,她出現在開滿木棉花的樹下的時候我就看到了這一點,
她視死如歸,凡是視死如歸的人都是英雄,不管他是強盜還是娼婦。

    河岸上那株異常高大的木棉樹,一半是藍天,一半是火焰。

    我父親一直想擺脫蓼,他很後悔把蓼留在家裏過了兩個晚上,這當然是瞞著我
的。蓼深深依戀我父親,她幻想有一天能嫁給他,這好像跟蓼的性格不太符合,蓼
天生熱愛自由不受束縛,她甚至受不了成為一個村子裏固定的成員,她到所有的村
子去,但卻不是任何一個村子的人,蓼喜歡這樣,不羈的蓼怎麼會打算嫁給我父親,
這只能從巫術的角度去理解,蓼肯定給自己算了命。

    女巫到底結不結婚,此刻我不由地想到了這個問題,對此我很模糊,印象中女
巫好像是一個人,大概是早年死了丈夫或者沒有出嫁,也有個女兒的,如《小二黑
結婚》裏的三仙姑。還有外國的女巫,拉美名篇《蜘蛛女之吻》裏講了一個索比女
人的故事,裏面那個黑女人就是一個女巫,她有丈夫,她的丈夫也是一個巫師,巫
師能夠趁死人屍體尚未冷卻之際用巫術將死人還陽,還陽的死人叫做索比,索比喪
失了自己的意志,只服從巫師的指令。這當然是很高級的巫術了,這種巫術只能產
生在拉美。還是說女巫,據說還有一類女巫,她們婚前巫術高超算命靈驗,嫁人之
後生了六個孩子,生活幸福,結果她的本事就消失了,這是我一個朋友的小說,不
足為憑。

    蓼的巫術造詣無疑達不到那位拉美巫師的高度,她平常用草藥給人治皮膚病,
皮癬癩頭之類的,她並不是真正的女巫,我只是說她具有女巫的特質,她沒有經過
訓練,這跟跳芭蕾舞一樣,得從小練。儘管如此,我還是很難設想蓼有一天成為我
的後母,這是不可能的,我父親大概也是這樣想。蓼戴著很大的耳環,有現在的一
元硬幣那麼大,而且她只有一個耳朵有耳環,你能設想一個這樣的女人老在你家裏
嗎?

    於是我父親說他不準備再結婚了,他有一個女兒,而且還要搞藝術,這兩樣事
情就足夠了。

    那麼晚上呢?晚上你怎麼辦呢?蓼說。

    晚上我煮顏料。

    那麼再晚些呢?深夜呢?很深的深夜,你一個人,你會想我的。蓼說。

    十年了,我父親已經習慣獨自一人。小時候我跟父親睡在一張床上。我父親的
好處之一就是睡覺不打鼾,靜得就像一隻貓在睡覺,長大以後我才知道,男人睡覺
多半打鼾,不打鼾的男人很珍貴。我三歲的時候經常跨越我的花被子滾進父親的被
窩,他的被子除了早已習慣的蓖麻油氣味以外,還散發著一種我覺得很舒服的青苔
的氣味,我不知道這氣味是從我父親的身體發出的還是從天井地面和牆腳發出的。
蓼問我:你媽長得怎麼樣?我說不知道。她用手在空氣中摸了兩下,說:不知道。
她又盯著我說:你長得像我,我是你媽。我說:你不是。她問:你厭煩我嗎?我說
:不,你有時候很漂亮。

    蓼笑了起來,她說:你知道什麼叫漂亮嗎?我來告訴你,天冷的時候,天熱就
是漂亮,下雨的時候,天晴就是漂亮,你去告訴你爸。

    我父親還在煮顏料。我就沒有馬上跑去告訴他,後來我就忘了。直到蓼死了以
後我才想起來,我父親說,倒也有道理。我不知道我父親指的是哪種道理,蓼的觀
點具有多種解釋的可能性。雖然我從心裏認為蓼沒有成為我的母親的可能性,但我
確實認為蓼是漂亮的,但不是在閣樓裏,閣樓裏蓼顯得笨拙,甚至有點不可思議。
她說蓖麻油的氣味一上來她就身上發熱,就想脫衣服,她把手伸進自己的衣服的後
背使勁揪,這使她的乳房格外挺拔形狀姣好,她說:你來摸摸我是不是很燙。她把
我拉到懷裏,把我的頭按在她的乳房上,說:別怕,你長大也會跟我一樣。我問:
什麼跟你一樣?她指指自己的胸口,含糊地說:這裏。不知她是指她的心還是指乳
房,她說:因為你是女孩。

    我小時候對成年女人的乳房非常嚮往,覺得又神秘又驚奇,蓼吸引我的一部分
原因也在這裏。我壯著膽子把手探進去,使勁一撞,猛地碰到一團又濕又涼又軟的
肉,把我嚇得手一縮,就像碰到蛇一樣,我驚魂未定,卻聽見一陣絲絲的笑聲從我
的頭頂刺下來,接著兩隻濕潤的手把我的臉捧定,我大叫「鬼」!蓼說你別害怕你
為什麼會害怕呢,你看看我就不害怕了。我閉著眼睛喘了一會兒,我估計如果我睜
開眼睛看到蓼,她一定已經變成一個恐怖的陌生女人,我想喊我父親,尖聲地喊,
這時煮糊的蓖麻油氣味從廚房飄過來,使我感到了莫大的安全,我睜開眼睛,看見
蓼正看著我,她甚至還在微笑,閣樓的四周昏暗而沈著,這是白天,很安靜,沒有
那種令人不安的竊竊聲。我重新想起了剛才蓼的笑聲,我說:你的奶是涼的。蓼說
:是嗎?她把手探進去,她說:我出汗了。她拿手背碰碰我的額頭,也是又涼又濕。
我暗暗決定,以後不跟蓼到閣樓上去了,當時我並不知道,這是我最後一次看見蓼,
蓼就要從我的視野永遠消逝了。

    我還是願意想像叢林中的蓼,一個在閣樓是濕漉漉涼滋滋皮膚像蛇一樣的女人
呆在叢林裏該是多麼合適,她就跟樹的顏色一樣,她要是在叢林裏脫掉上衣趕路,
裸露著她那橄欖色的發著汗亮的乳房,這該是老木在學院時候創作的一幅畫,那時
候我已經跟他講過蓼。事實上,雖然我從未跟蓼到叢林裏去過,但是在我們家鄉漫
長而炎熱的下午,在密不透風的叢林裏,蓼要走上十華裏的林中小路回到她住的地
方,她有可能把上衣脫掉,林中的瘴氣流瀉到她裸露的皮膚上就像月光流瀉到河面
上,使她遍體生輝。

    關於蓼,我不知道再說什麼好,就像關於我自己也同樣說不出話。人生易老天
難老。我隱隱感到三十歲就去死實在是太年輕了些,蓼不知道是否意識到這一點,
或者恰恰相反,也許蓼的看法跟蘇小小的一樣,渴望死於華年,以便給世人留下美
的形象。對蓼我始終捉摸不定,她的死因和死的方法我都無法精確地告訴老木,而
且我父親也死去多年,即使他還活著,他也未必知道,這是蓼的悲劇抑或是我父親
的悲劇,我說不清楚。

    那天蓼從閣樓下來以後就一直坐在廚房裏木柴堆上,這是她最喜歡呆的地方,
她很安靜地看我父親煮蓖麻油。我父親常把土豆丟進油鍋裏,耐心地察看效果,他
說不能錯過任何可能性,他不厭其煩地進行各種試驗,一次次地把黃豆、綠豆、土
豆、紅薯、大蒜等放進蓖麻油裏,煮了又煮,他這一次跟以前的許多次和以後的許
多次一樣,以把蓖麻油煮糊他本人垂頭喪氣筋疲力盡而告終,唯一不同的是蓼從此
以後就消失了,她離開我家之前沒有跟父親打招呼,或者是打了招呼我父親沒聽見,
反正到後來我和父親才發現蓼走了。

    許多年以後直到現在,我才聽見當年蓼走時關門的那聲回響。砰然而起的聲音,
如歌如箭,擊中心臟。

    因為下雨,因為天黑,因為明天是我的生日而我卻想不出找誰陪我一天,我漸
漸地在窗前越坐越久。桌上的灰塵被風吹成許多圖案,很有規則和韻律,宣示了歲
月的流失。我在窗前坐得太久,以至於頭髮長得紊亂不堪,我用一把舊梳子梳頭,
反反復複,無法把頭梳通,地上已經掉了不少頭髮了,我還在繼續梳頭。

    這時我聽見身後有輕盈的腳步,輕得就像我家的閣樓上那些難言的竊竊私語,
我正要回過頭,就聽見一個女孩說:爸爸,那個瘋女人坐在桌前幹什麼呀?

    她的聲音我很熟悉,我竭力回想這女孩是誰,為此我又在桌前坐了很久。

    後來雨停了,我去找老木,告訴他蓼其實沒有死,她後來瘋了,有人曾經看到
一個長得很像蓼的瘋女人。

    是嗎?老木將信將疑地看著我,我看到他的氣色比上一次要好,我知道,他越
來越不相信我了。

    於是我不再說話。我隨手翻著老木從前的美術及攝影雜誌,我看到一幅攝影,
顯然是高速攝影,題目叫《子彈穿過蘋果》,我長久地看著這幅畫,但我始終辨認
不出子彈,也看不出蘋果,我眼前是一片渾然的青色,像美麗的火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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