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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wildwolf (破衣裳||■漂来,桐子), 信区: Reading
标 题: 黑裙(林白)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2001年08月23日17:18:12 星期四), 站内信件
黑裙
瑞衡在地坪的指甲花叢中像一朵巨大而醜陋的蘑菇。她頭髮銀白,全身裹在一
張灰色的粗布床單裏。她在陽光下欣賞自己的指甲,發現左手食指指甲比右手長,
於是她喊她的兒子:國良──瑞衡即使在她五十九歲的時候也沒有設想過這樣一種
即將在床上老死的結局,她十五歲那年家裏來過一個閹雞兼補鍋的老頭,後來她知
道這是位小有名氣的算命者,當時他兩眼盯著她的耳朵,說她會在六十七歲那年死
於一場橫禍,這是一種既出格又沒來由而且實猖狂的說法。瑞衡曾認為閹雞老頭預
言她的死是因為她藏起了那只最漂亮的小公雞,但是第二天清晨她發現自己的藍布
褲子上有一塊像牽牛花的葉子那樣的血跡,這是月經初潮,從此瑞衡認定,閹雞老
頭的預言具有無限準確性。
那只羽毛紅黑相間的漂亮公雞在瑞衡充滿黃麻氣息的床底下躲過了關鍵的一刀,
後來發育出色,尾部的羽毛碩大而柔軟,在四月的風中風流倜儻。梅紅兩歲的時候
就注意到公雞追逐母雞並且發狠地啄住母雞壓在背上,這曾經使瑞衡驚訝不已,每
當這種時刻,瑞衡就要盯著梅紅的臉蛋,久久凝視。
梅紅現在理著非常時髦的丹麥髮式,在學會把香煙吸進肺裏的同時愛上了搖滾
樂、現代詩並且略知海德格爾,她在看到瑞衡露在棉被外面的左腿之後說:外婆,
我要是你,我就自殺。
這話被坐在角落切煙絲的大舅聽見,他把斧頭輕輕放下,說:媽,我抱你到地
坪曬太陽。五十九歲的陳國良把八十歲高齡的老母親抱到小孩坐的竹編木輪椅裏,
气喘吁吁地把竹輪椅扛過門檻。
瑞衡頓時覺得太陽的千百顆金針直直地從頭皮一下插進心臟,她喊了一聲:唏
──梅紅趕緊和大舅把竹輪椅抬回了屋子。
國良側著臉看梅紅,嘴巴有些歪。梅紅說:大舅,外婆確實老了。
瑞衡重新被放到床上的棉被堆裏的時候,梅紅已經穿過地坪的指甲花叢,到屋
後的墓地去了,瑞衡只來得及瞥見梅紅黑色風衣的一角,就像一隻黑貓在指甲花叢
上一躍而過。
瑞衡在她五十九歲的時候,從鄉下來到縣城,在女兒單位的院子裏養了一窩雞,
這窩雞全部是母雞,這在瑞衡的養雞生涯中非常少有,就在這一年的秋天,梅紅出
生。梅紅生下來只有四斤二兩,非常瘦小,臉上的一張大嘴就異常觸目。多年以後,
直到索菲亞.羅蘭、金斯基、波基.小絲等異國明星的照片反復出現在中國大陸形
形色色的刊物報紙上,梅紅才被大學的男同學評價為性感富有魅力,在這之前,梅
紅是個醜陋的女孩。
梅紅認為她的外婆羅瑞衡早年受到的教育在她漫長的一生中已經消失殆盡,就
像一杯水消失在沙漠中,外婆一生中最大的文化成就就是給她的外孫女取了梅紅這
麼一個名字,當然,梅紅並不認為自己的名字非常出色,但是在瑞衡十五個孫子女
外孫子女中,梅紅是唯一的大學生,而且畢業後工作在省城,成為了瑞衡對家族輝
煌的以往歲月回憶的最後一星亮斑。
瑞衡在很多年以後,還記得那次閹雞的場面,九隻公雞被閹割出來的肉卵子,
被整齊地擺列在青石板上,它們帶著血絲像被砍下來的食指,在燙手的青石板上最
外面的那層表皮已被烤幹,表皮裏的肉卻顫抖不已,閹雞的人從她二伯的手裏接過
雞,熟練地把遮掩尾部的羽毛揪住,連拔幾下,羽毛飄飛,露出一塊肉白色的皮,
刺亮的刀鋒切下去,一道傷口像眼睛一樣睜開,另一根細長黑色鐵絲探進去,掏出
那顆顫抖不已的肉。後來閹雞的人用一根竹簽把全部大小不一的卵子串起來,插在
他破舊的斗笠上,像一串米黃色的豆角花。
這次閹雞,後來成了瑞衡劃時代的記憶,這一年她父親暴死,大哥失蹤,她本
人中斷了中等女子師範的學業,從當時的容州回到鄉下,緊接著她就滿了十六歲,
十六歲一過,就嫁到這裏成為一家小地主的兒媳婦。梅紅在大學二年級時回鄉下看
外婆,聽瑞衡說起某大學教授的夫人是她五十多年前的同班同學時,如雷貫耳震驚
不已,這個暑假裏梅紅第一次知道外婆的祖父曾是晚清進士,外婆的表哥是中國第
一批赴美留學生,學鐵路工程的,外婆的堂弟曾一度出任某大學校長,還有一位遠
房族兄曾經留學英倫,至於外婆的大哥,如果不是因為參加共產黨而又被共產黨所
殺,毫無疑問必定光芒過人。
不管梅紅當時是否意識到這個暑假對她的意義,在她暑假結束回到學校以後,
開始了她一生中長達三年的沈默期。梅紅那個邊遠省份在這所名牌大學的學生寥寥
無幾,梅紅在班上沒有同省份的老鄉。除了眼睛以外全身上下滿溢著土氣的梅紅每
天端著一個跟男生一樣的大飯碗到飯堂窗口默默站隊,打回四兩飯和土豆白菜堆得
滿滿的一盆,所有的人吃驚地看著她。梅紅是班上唯一的來自縣城的女生,小時候
沒有上過幼稚園沒有吃過冰激淩沒有學過普通話,七歲的時候趕上看一場電影《小
鈴鐺》,緊接著就是「文革」十年的知識空白階段。當梅紅第一次面對眾多的高幹
高知家庭出身的同學的時候,有一種強烈的敵意和喘不過氣的感覺。
班上的同學覺得這個最小的女生出奇地怪,她常常用眼睛逼視他人。梅紅長著
一雙冰冷的大眼睛,睫毛密布,三層眼皮,眼瞼的底線直得有些誇張,後來梅紅愛
上莫迪裏阿尼畫中的女人就是因為看上了他畫的眼睛。但是開始時梅紅並不知道自
己這雙眼睛直勾勾地盯著人的時候會產生什麼效果。班上有個比梅紅大十歲的女生,
父親當時正當著國務院副總理,她「文革」中受到刺激,精神一度失常,有天晚上
十點多鍾,她出去上廁所,回來時同宿舍的六個人都在桌前用功,只有梅紅一個人
上了床,並且下著蚊帳,這女生無意間抬頭看了一眼梅紅的床,看到一雙幽深的大
眼睛從蚊帳縫裏直直地看著她,她問:那是什麼?聲音怵得讓在座的所有的人脊梁
發冷。
梅紅的男友,一位比她大十歲至今尚未離婚的男人曾經對她說:任何男人面對
你的眼睛都不會引起性欲,但是你的嘴唇恰恰相反,柔軟、豐滿,比你的實際年齡
鮮嫩得多。於是梅紅在做愛時把眼睛閉上把嘴唇嘟起,但是幾次以後男友說她把眼
睛閉上是因為不愛他,閉上眼睛是為了想念另一個男人,他的理論根據是剛剛看到
的一本外國理論書。梅紅雖然年紀不算太大,但是已經成熟到不太相信愛情了,聽
到男友還強調點愛情,心裏為之一動。
梅紅感到自己柔軟地凝望著的在她眼睛上方的男友的眼睛,像兩瓣濕潤的黑色
花瓣。她聞到拂在她臉頰的男人的頭髮裏有一股清晰的麵包的氣味。
如果是在十年以前的任何時候,瑞衡只需要半天時間就能看清梅紅的所有反常,
而不至於像現在這樣稀裏糊塗地以為梅紅從省城回到鄉下是真的專門為了看外婆。
梅紅一生下來就是一個饑餓的孩子,母親去大煉鋼鐵日夜奮戰,梅紅在家哭得
聲嘶力竭气喘吁吁,到了三歲又碰上三年自然災害,梅紅臉上就只剩下一雙觸目驚
心的大眼睛和一張嘴角下垂的大嘴。
不過梅紅一頓能吃下六兩米飯的年代已經一去不復返了,她現在跟所有的知識
女性一樣正常,每頓二兩或者略少,二兩以上是絕對吃不下去了,她坐在飯桌前,
看著大舅端上一大海碗的紅絲芥菜,國良因為剛剛出於好心讓母親難受了一回,這
時有點討好梅紅,說:你快吃吧,鍋裏還有,那年你一口氣吃過一海碗呢。梅紅盯
著碗裏的芥菜,不作聲,她不想看大舅,大舅長得像老太監一樣面目可憎,他終生
未娶,這一點也像太監,外婆生出這樣一個奴顏卑膝的兒子而且還要這樣的兒子侍
奉過世,真還不如自殺。
國良看到梅紅脖子挺直像女皇般端坐在低矮局促的飯桌前,感到了外甥女明星
般的威儀,他輕手從碗櫥裏拿出單獨放著的一個大海碗,滿滿地盛了稀飯就蹲在門
口喝起來,梅紅一個人坐在桌前,對著一碗紅絲芥菜和一碟豬肉炒大蒜。
紅絲芥菜是一種長得很奇怪的蔬菜,梅紅看到一些像血絲一樣的紅色絲網滲含
在墨綠色的菜葉上,就像一些秘密滋生著的異類,綠色菜葉帶上了血色斑紋,變得
像深海裏的魚兒一樣陌生,不像可以放進口裏細細咀嚼的菜肴,梅紅奇怪自己以前
為什麼沒有發現這一點。
外婆和大舅沒有發現梅紅連續幾頓吃不下飯,大舅仍然興致勃勃地用很多豬油
炒芥菜,油光水亮地端上桌來,梅紅一聞到油味就想嘔吐。
瑞衡只注意到梅紅的黑色風衣,國良則迷醉于梅紅腳下的那雙紅布鞋。現在都
市里的人們崇尚返樸歸真,時髦女郎紛紛開始穿布鞋,最時興的是那種寬口黑布面
的膠底鞋,和瑞衡從前穿過的鞋一樣。梅紅曾在京城一名著名導演的家裏見到過一
位專唱信天遊調子流行歌曲而紅遍全國的當紅歌星,她濃妝豔抹,耳垂挂著一個巨
大的四方形垂飾,腳下穿的正是那樣一雙老太婆布鞋,梅紅在電視上見過她,一眼
就認出來了,她笑笑,朝梅紅伸出手。但是梅紅始終不讓自己穿黑布鞋,梅紅雖然
也熱衷於流行歌曲也喜歡時裝也吸煙,但對所有的時髦的東西有自己的選擇,她一
開始沒有自覺到這一點,直到後來有一個男人對她說:你是一個內在原則很強的女
孩。
這個男人就成了她長達兩年的固定男友。
瑞衡躺在床上看到梅紅穿著黑色風衣出出進進,像穿著一條黑色長裙,很容易
回想起多年前她少女時代的裝束,一件月白色寬袖窄身上衣,一條長及腳踝的黑綢
長裙。黑色的裙裾,將以往歲月濃重地推到瑞衡眼前,那個白衣黑裙的少女,在瑞
衡長長的生命中只存在過一年,就像一個久旱無雨的炎炎夏季最早曾經有過的一場
未透之雨,瑞衡在她生命的盡頭卻常常把這一早年一閃而過的形象牢牢地定格放大,
久看不衰。瑞衡沒有留下那樣一張照片,那時候在容州只有一家照相館,是一個出
門老戴著一頂白殼帽的南洋客所開,如果瑞衡念到師範畢業,起碼會有一張畢業照。
瑞衡懷著這樣一個奢侈的幻想又過了四十年,直到一九五八年她五十九歲那年才生
平第一次上照相館照了相。
照片上瑞衡抱著三個多月的梅紅正面坐著,坐姿缺乏控制,右肩明顯比左肩高
一截,樣子有點滑稽。瑞衡穿著一件穿了幾十年的黑布大襟布衫,梅紅只見她穿過
這樣的衣服,她那天特意換上了一件出門作客才穿的布衫,這件衣服深得瑞衡喜愛
的原因在於它的布鈕扣,布鈕扣的結法不光跟所有鄉下女人的結法不同,而且跟瑞
衡自己的其餘衣服鈕扣的結法也不一樣,那是瑞衡有一年在塘邊洗黃麻扭了腰之後
躺在床上精心結成的布鈕扣,結法非常複雜,是她當年在學校裏上女紅課時學會的,
當時她第一個把鈕扣結好交給那位瘦高平胸的女先生,然後幫她的同桌女同學結了
一個更漂亮的,那位後來成為教授夫人的女同學當時稱讚她具有精確的記憶力。
梅紅無論如何也不能將外婆跟五.四時期的新女性形象聯繫起來。照片上那個
土氣十足的農村老太婆不可能穿過白紗衣黑綢裙,她把照片上瑞衡眼睛裏的那點光
歸結為外婆天生的聰明而沒考慮到是受過教育的遺痕,中間隔著文盲的娶不上媳婦
的太監似的大舅,以及只上過高小的母親,梅紅感到自己整個兒是從地裏鑽出來的
村姑,沾著滿身泥土。梅紅在大學裏的感覺跟瑞衡當時念師範的感覺完全不一樣,
瑞衡娘家方圓幾百里,能上洋學堂的少女寥若晨星,不過當年那種極大的驕傲現在
只剩下了對大哥的緬懷,瑞衡反復對梅紅說:我大哥很開明,我父親說女孩念書白
念,是我大哥把他講通了。
瑞衡從來沒有對自己承認過,她在想到大哥的同時更多地想到了另外一個年輕
的男性面孔,這段僅停留在眉目之間的短暫羅曼史無人知曉,瑞衡幾十年間迅速粗
糙,曾經有過的新女性的小布爾喬亞情調,幾乎喪失殆盡,到了半身不遂的最後日
子,躺在床上每天望著地坪上的指甲花,等待梅紅的黑色衣角從花瓣上掠過。她十
五歲那年第一次發現黑色的美麗以及指甲花那種無法聞到的香氣,大哥站在幽黑的
門洞前,公雞在早晨啼叫,少年讀書郎胳膊夾著平整的書迎著地坪來到,像太陽雨
一樣突然擊起地上的塵土;因為賭博輸光田地的大伯用猩紅色木薯葉梗編織了一頂
紅轎子放在她的窗臺,那一年她得到一頂從遙遠的廣州捎來的草帽,用麥稈編織的
漂白的帽子,遠遠區別於所有的人頭上的竹編斗笠,戴草帽的少女是當時的時髦少
女,新潮女郎。梅紅八歲那年的一個上午,從外面回來,開始用她那雙冰冷的大眼
睛久久地盯著瑞衡。
瑞衡正在做飯,一轉身看到一雙幽黑的眼睛直勾勾地對著自己,像一隻不祥的
貓,瑞衡定了定神,在瞪著古怪眼睛的八歲小女孩的眼前拍了一巴掌,梅紅眼睛眨
也不眨一下。
瑞衡半蹲下去跟她的眼睛對視著,問:梅紅,你做什麼呢?梅紅對外婆說:你
快告訴我,你怎麼剝削農民的。瑞衡看著嚴肅得像根鐵釘的小外孫女,不知怎麼回
答。
梅紅這時才眨了眨眼睛,問:外婆,你是地主嗎?你是地主婆嗎?瑞衡說;我
不是地主分子。
直到好幾年以後梅紅上了初中,天天接受階級鬥爭教育,才算真正明白地主與
地主分子之間的區別。梅紅在八歲到十歲之間漸漸看了許多關於暗藏特務的小人書,
對下毒特別敏感。那天瑞衡在門口叫住了一個收破爛的老頭,然後將堆在床底下的
破鞋爛襪子裝在竹簍裏拿給那老頭,當時梅紅一直站在門口,那天恰好沒有太陽,
是個陰沈的中午,梅紅倚在牆柱下,看到外婆從收破爛的老頭手裏接過髒兮兮的角
票,然後到街邊的鋪子買了一包東西,梅紅遠遠看見外婆走過來,緊張得全身發軟,
手心出汗。
瑞衡遞給梅紅一個流著油的水晶包,她對梅紅老眨著眼睛看有些奇怪,於是她
說這是賣破爛的錢,你媽不會講你的。梅紅忽然冒出一句,你放了毒藥嗎?
梅紅抵擋不住水晶包子的誘惑,在弄清楚包子是否有毒藥之前終於接過來並且
小心咬破了一點皮,接著她又想到了第二個問題,包子裏會不會有紙條。但是當時
外婆對那些近於惡毒的敵意的詰問是怎樣的反應她已經記不起來了,忘得一乾二淨。
那次瑞衡從鄉下來縣城也只是短暫逗留,早在「四清」運動初期,梅紅的母親在領
導找談話之後就讓地主成分的瑞衡回鄉下去了,留下梅紅一個人呆在那所陰森可怕
的窄長幽深的房子裏。
就是從那時候開始,梅紅長成了那雙使任何男人喪失性欲的冷冷的大眼睛,梅
紅一開始並不知道這雙眼睛的冷效果,從大學三年級到四年級,梅紅開始有意識地
盯著每一個她感興趣的男生,她想吸引他們,讓他們愛上她,但她這樣做,除了使
男生們加倍認定她是個地道的山裏女巫以外沒有別的結果,因此直到大學畢業,梅
紅還是沒有男朋友。
梅紅一狠心猛照了三天鏡子,終於明白自己的最佳表現是垂下眼簾,讓一排眼
睫毛對著對方而不是將眼睛的全部對準對方,那樣誰也受不了,然後還得控制嘴巴,
使上下唇合攏的中間那道線向上翹而不是往下垂,這樣久了儘管肌肉有些酸痛,但
是形象比放任自流狀態可愛多了。梅紅在五.四那天把頭髮理短,把嘴唇抹亮背著
書包出現在校園裏最長最寬的林蔭道上,一個不太見面的同鄉看見她就說:嘿,梅
紅,你現在氣質好多了。梅紅一陣得意,同時覺得氣質這東西簡直太像荷包蛋了,
只要多放油就能煎成,後來有個男人對梅紅說:現在沒有人懂得氣質,氣質早就被
這幾十年的工農文化毀掉了,就像一件形狀特異的瓷器,被打碎了,沒有人知道它
本來應該是什麼樣子,把碎片拼湊起來可以有一千種組合方式,可都不是原來的瓷
器了,你們這些人根本不知道什麼是好的氣質。
和他在一起梅紅時時刻刻都覺得自己是鄉下人,覺得自己難看、土氣,行為舉
止不灑脫,衣服穿得也不好,頭髮梳得也不好,在這個皮膚白皙的高個子男人身邊,
梅紅覺得自己像個女招待。她不斷用類似的想法激怒自己,她懷著接近仇恨的渴望
去渴望這個男人,她強迫自己接受他的改造。
男人對她說:如果你不記得在任何時候把脖子伸直的話,我就把你的脖子擰下
來,看你走路佝著背縮著脖子的樣子,就像農村老太婆一樣叫人感到噁心。男人既
要咬牙切齒地說完這番話又要保持它的連貫和完整,因此話講完的時候有些氣喘。
梅紅忽然覺得好笑,她把脖子伸直的同時說:我可不想讓你把我塑造成一個英國淑
女,我討厭淑女,而且你從一開始就知道我不是一個淑女。
當時他們正在街上走,男人很瀟灑地對她說:你跟我來。梅紅莫名其妙地跟他
走進一條黑黑的小巷,梅紅正想問:幹什麼?話還沒出口,刷的一下臉上就挨了一
耳光。男人同樣很灑脫地摟著她的腰走出了巷口,平靜地說:你他媽知道個屁。
在這個邊遠省份的城市裏,梅紅身邊的這個男人的風度和教養都是一流的,但
他長著一雙像狼一樣的眼睛,而且幾乎每句話都帶有他媽的,最使梅紅忍受不了的
是他經常使用「猴子盤雞巴」一類的詞語,這實在讓人瞠目結舌。男人對別人解釋
說,這是他插隊五年又在煤礦幹了四年的結果,卻對梅紅說:我他媽再罵人也比他
們有教養,你們這些暴發戶。梅紅說:我怎麼也成了暴發戶?男人說:你一個鄉下
妞上了好大學分到省城的好單位還不暴發?你大概十年前做夢也沒想到能在省城工
作。
在他大談他那留英的外祖父和畢業于金陵女子大學的母親的時候,梅紅多次想
告訴他有關她自己的外婆也讀過書的事實,但外婆那張毫無知識影子的照片使她打
消了這個念頭。
梅紅決心讓自己變成荷包蛋,讓那男人把自己煎出來,這種關係延續到床上,
就是梅紅把眼睛閉上,男人咬牙切齒。梅紅想起來問:那天你為什麼打我一耳光?
男人說:你怎麼這麼笨,一點悟性都沒有。告訴你,這耳光就像戰爭或者「文革」,
得把舊的一巴掌掀翻了才能來新的,潛移默化太需要時間,你懂嗎?我一看到滿街
縮脖子歪屁股的人就來氣,中國人沒有上流社會作為楷模。特權階級全是暴發戶。
我多次跟梅紅說,她應該感謝他,不管怎麼樣,梅紅從他這裏由女孩變成了女
人,從沾著可愛的泥土氣息的鄉下妞變為一個城鄉痕跡模糊的女性,她的身上永遠
烙下了這個男人無法損毀的印記。他教會她最重要的東西就是不把什麼放在眼裏,
人到這一步,就是說到了不把什麼人什麼事以至於死亡或者生存之類放在眼裏的地
步,就能非常輕鬆。梅紅後來到了京城,一旦出現怯場的兆頭,如端杯子的時候,
手臂僵硬什麼的,梅紅就讓自己心裏念叨那男人對她說過的話,他們全是精神暴發
戶,這樣她就能徹底放鬆。
梅紅在一個全城刮大風的日子從最邊遠的外省來到了繁華的京城。
梅紅提著一個印著萬寶路香煙廣告的尼龍行李包找到一條由深淺不一的灰色組
成的小胡同,給梅紅開門的是個又黑又瘦的小男孩,長得酷似美國電影《霹靂舞》
裏那個跳掃帚舞的小黑人,後來證實,這個男孩確實曾經在長達一個月的時間裏給
所有的通俗歌星演唱會伴演霹靂舞,他能把頭抵在地上連轉十五圈,這是目前霹靂
舞技巧中最有難度的一招,只有身體畸形體重極輕的男孩才能實現。當時梅紅並不
知道這一點,代表北京迎接她的是這麼一個小黑男孩,這使她感到不可思議。她正
在考慮要不要把手上的尼龍行李包給他,就聽見一個分不清男女的聲音喊道:鹹魚
幹,你在磨蹭什麼呢?
一個腦袋像刺蝟頭髮理得只有寸把長的年輕女子從院子裏閃出來,一看見梅紅
就喊:哎呀你真的來了,順手給梅紅來了個飛吻,完全是一副明星的作派,梅紅發
現她就是李小花,現在的當紅歌星蘭妮。
梅紅說:小花,你媽托我給你帶東西來了。李小花看看正伸著脖子的男孩,說
:你還是叫我蘭妮吧,這裏的人都這麼叫我。又說:你來得真巧,我後天就得上徐
州演出,我領銜主演,壓軸。她把梅紅領進院子裏,沖人堆裏說:二爺,我來客人
了,失陪。梅紅看見一個四十歲左右的男人探出頭來看了她一眼,說:你去吧,這
裏你甭管了,虧了誰也不能虧你。人堆裏嘩的一下吵了起來,有人說:二爺,你可
不能偏心眼,二爺說:幹嘛呢你們,不是蘭妮人家能買票嗎?趁早一邊喝西北風去。
蘭妮把梅紅領進自己的屋子,問:你來點什麼?可樂?麥飯石?啤酒?咖啡?
梅紅打量著牆上的眾歌星以及蘭妮自己的照片。蘭妮一跳跳到床上蹲著,指點著照
片說:這是西班牙歌星胡利奧,瞧,多有魅力,他原來是職業足球隊員,後來受了
傷,就試著唱歌,一唱就走紅了,我這裏有他的磁帶,這是美國歌星Corey Hart,
這是SheehaEaston,外號叫瘋狂的小妞。
梅紅說:春節電視上一看,跟臺灣歌星同台演出的不就是李小花嗎?後來才在
街上碰見你媽,春節我回家呆了一星期,你媽說你忙得連過年都不回家。
蘭妮又給她看影集,告訴她那是崔健那是劉歡那是王迪那是田震,這是她跟他
們的合影。梅紅問:他們也都是歌星嗎?蘭妮又一跳從床上跳到地上,說:你真不
知道?你怎麼連崔健都不知道呢?土鱉。
梅紅經過一陣眼花繚亂之後迅速鎮定下來,笑笑說:李小花,你最好樸素點。
梅紅心想,這才是典型的暴發戶呢,當年坐同一個書桌,哪回考試她不是可憐巴巴
地往梅紅的卷子上探頭探腦。
梅紅說:小花,你現在長進多了,還會念英文,像回事了。蘭妮說:你別叫我
小花,小花多難聽。梅紅說:你以為蘭妮就好聽,還不如小花可愛呢。蘭妮,一聽
就讓人想起港臺歌星,多庸俗,別以為港臺文化有多高級,香港是什麼?小菜場。
蘭妮沒有被鎮住,她給梅紅開了罐可樂,又順手打開只有半本書大的袖珍電視,
說:我這有不少錄影帶,你挑著看吧。你多看看,就會明白當今世界上既沒有高雅
也沒有庸俗。
梅紅在蘭妮的小屋子一住就是一個月,蘭妮說,錢放在我的抽屜裏,你就自個
拿,我的錢還夠花,那天你看到了吧,二爺不能虧待我,他拉的這幫人就我能壓台。
梅紅想起來問:怎麼年紀不大就叫二爺呢?蘭妮說:這是尊稱,這二爺本事可大呢,
誰他都認識,你知道他是誰的兒子(蘭妮說出一個在我國婦孺皆知的藝術大師的名
字)?他把他老爺子也哄得團團轉。
梅紅的黑色風衣和紅布鞋就是那時候買下的,她沒用蘭妮的錢,她不斷想起蘭
妮即李小花曾經是全年級最醜最傻的女孩,蘭妮瘦得出奇而且嘴巴大得裂到耳朵根,
讓人覺得就像是在鼻子底下砍了一刀,額頭因為突出而顯得更加狹窄,蘭妮把全部
頭髮挽在腦後,所有五官失去遮擋而更加觸目驚心,讓人過目不忘。蘭妮帶著這樣
一副泰國人的外貌出現在中央台的春節聯歡晚會上,有力地將自己與模仿鄧麗君的
甜點心小妞區別開來,她那厚實得像男人一樣的嗓音讓人感到吃驚。蘭妮就這樣出
名了,她已經灌了三盒錄音帶暢銷京、津、穗三大城市。
梅紅覺得奇怪的是自己竟然喜歡蘭妮的歌,她聽了一首歌的時候就想告訴蘭妮,
她不斷告誡自己要沈住氣,這麼容易就喜歡一樣東西而且迫不及待地告訴別人太沒
風度了。梅紅後來才想起跟隨蘭妮其實根本用不著躲躲閃閃這一套,既然在世界上
還沒有她們倆的時候她們的母親就已經是好朋友了,當時她們的母輩在縣醫院新法
接生培訓班上睡同一張床,用現在的話說,兩人好得就像同性戀者。
梅紅聽完一盒錄音帶的時候蘭妮正好一覺睡醒,當時是上午十一點,蘭妮當了
歌星以後牢牢保持的少年時代的習性之一就是隨時隨地能睡著並且做夢,蘭妮現在
知道,睡眠是保持青春和歌喉的最佳辦法,因此她對少年時代就養成的睡覺的隨意
能力深感得意,並且以此證明她是一名天生的歌星。
蘭妮坐在床上,睡眼惺忪地看著梅紅,她竭力想弄清楚梅紅是不是她夢中見到
的那個長著藍色牙齒的女人,她等著梅紅把嘴張開。梅紅說:蘭妮,你的歌就像一
塊鋪天蓋地的大鋼板,把我壓得喘不過氣來。
蘭妮說:什麼?
梅紅說,我真喜歡。蘭妮才開始慢慢醒過來,她看見梅紅講話的時候露出一口
潔白的牙齒,跟她的夢境毫無關係,於是她開始望梅紅的眼睛。梅紅說:你不習慣
大鋼板這樣的形容?
蘭妮一高興就將最後剩下的一盒自己的錄音帶送給了梅紅,又主動幫梅紅錄了
胡利奧等外國歌星的歌。於是梅紅在街上走路的時候也帶上了耳機,這種習慣一直
帶回了省城,就像她的黑風衣和紅布鞋一樣,成為她曾經到達京城的標記。
瑞衡看到外孫女梅紅藏著一副小巧的耳機,就問大兒子國良,梅紅到底現在幹
什麼工作。國良想了半天,回答說反正是坐辦公室的。瑞衡想起早年見過的容州郵
局發報員戴的耳機和「文革」初期在縣城街頭看到的漫畫,她就指著耳機問梅紅,
你戴這個幹什麼?
梅紅說:什麼幹什麼?聽音樂。她把耳機摘下來給瑞衡戴上,並且把音量放小,
瑞衡感到兩團軟綿綿的東西壓住了耳朵,隨即聽見一個男人嘶啞著嗓門正在半唱半
念,還伴有瑞衡很不習慣的像是敲竹片的聲音。瑞衡少女時代學過國語,好容易才
從一大堆念白中聽出了「世界」和「奇怪」兩個詞,她不相信這是音樂。
她看著梅紅重新戴上耳機,她說:梅紅,你別騙外婆,這不是音樂。
梅紅說:外婆,這是現在的音樂,不是你們以前的音樂。你以前唱的長亭外古
道旁早就過時了。梅紅想起她七歲的時候,外婆跑了調地唱這首歌,那時瑞衡差不
多把歌詞忘光了,這首李叔同填詞的歌周圍沒有人會唱,她的晚輩不會唱,她的同
輩中上過洋學堂的只有她一個人早早嫁給一個小地主而永遠留在了農村。到了她六
十七歲那一年,也就是閹雞老頭的預言她將會死於一場橫禍那年,瑞衡終於把少女
時代學會的歌全部忘光了。
瑞衡躺在床上,竭力回憶從前的音樂,她的腦子空得就像沒有編上底的竹簸箕,
無法留住任何穀子。她又看著梅紅的黑色風衣從陽光下的指甲花叢掠過,正像一隻
黑貓從花瓣上躍過。
梅紅穿過地坪,繞到屋後的小路上,那裏通向本村的墓地。
在各村的祠堂都成為政治夜校的年代,村裏的墓地沒有受到任何損毀,它們用
白色的砂漿砌得光滑平整,在陽光下寧靜得像一些永不被摘走的大蘑菇,這些蘑菇
裏躺著的人是好幾家人共同的祖先,他們的曾祖父或曾祖父的祖父,這在碑文上都
刻著,家譜族譜都寫著,一清二楚明白無誤,祖墳肯定不能挖,至於子孫們有的成
了貧協主席,有的成了五類分子,那是另外一碼事。梅紅很舒服地半躺在一個修得
最漂亮的墓上,反復聽著一首叫《最後一槍》的歌。梅紅從小就知道,在鄉下外婆
家,到處都佈滿了雞屎鴨糞,不管屋裏屋外,廳堂還是大門口,有的在桌子上甚至
也能看到一撮拉得很端正的雞屎,看起來就像梅紅後來在京城看到的法國蝸牛。
只有墓地是最乾淨的地方,乾淨而且溫暖。墓地四周沒有樹木,陽光白天照射
晚上散發,冬春秋三季坐在墓地上很舒服。梅紅一直沒弄明白,這帶地方的墓地為
什麼沒有神聖得不讓人坐,而且還用來曬紅薯乾。「如果這是最後一槍,」歌中唱
道,「只有一句話,留在世界上。」梅紅現在要考慮的不是什麼最後一槍的問題,
她每頓飯僅能就著鹹蘿蔔吃下半碗稀飯,她已經徹底不抱幻想,任何一個有常識的
女人都會知道五十多天不來例假而且吃不下飯意味著什麼,何況梅紅的母親後來調
到縣醫院婦科工作,梅紅從小就看夠了偷偷摸摸來求她母親做人工流產的婦女們哭
哭啼啼的面孔。她們有時給她帶來一些番石榴或是楊桃,她從來不吃。
梅紅在北京住在蘭妮(兩天以後她就習慣這個新的名字了,因為窗外老有人喊
:蘭妮──)的屋子裏,蘭妮從徐州演出回來,梅紅就主動提出打地鋪,蘭妮說:
哪用得著啊,我這屋子經常空著,你住正好,省得白交房租。梅紅說:行啊,要不
我怎麼知道現在世界上美氣的是歌星呢。
有一次二爺找蘭妮,蘭妮不在,梅紅說:蘭妮這陣天天晚上都在,有人找她一
概不開門。二爺奇怪地看看她,天天晚上?蘭妮沒告訴你,她晚上住我那,她跟我
在一塊,我以為你知道呢。梅紅那時已經不是當年那個只會用大眼睛死盯人的小女
孩了,她作出一副經歷過大風大雨的成熟女人的神態,漫不經心地說:蘭妮是個好
女孩。
二爺又看了梅紅一眼,問:你有事要我幫忙嗎?梅紅說:沒有。後來蘭妮告訴
梅紅,二爺其實是個非常好的人,豪爽義氣。梅紅打斷蘭妮的感恩戴德,一到這種
時候蘭妮就幼稚得如同十七歲的小女孩,梅紅優於蘭妮的地方就是永不感恩戴德,
這是她那位男朋友教會她的一種重要品質。梅紅問蘭妮一個很嚴肅的問題:你以後
打算怎麼辦呢?你不能永遠這樣吧?
蘭妮說:天啊,你問的問題怎麼跟我媽一樣?幾年不見,你就出息成老太婆了,
真沒意思。梅紅半點都沒明白過來自己怎麼成了老太婆,她這時候的自我感覺是等
著蘭妮啟發的傻女孩。
蘭妮卻又談二爺,二爺的頭髮和鬍子。
梅紅說:你媽讓我問你什麼時候嫁人,你信裏從來不提這事,她說你要想著自
己的年齡。
蘭妮說:你猜二爺有多大年紀。
梅紅說:你幹嘛?蘭妮這下不講二爺了,她沖梅紅喊道:你又不是我媽,你管
我幹嘛,我愛嫁人就嫁,不愛嫁就不嫁,我愛跟誰玩就跟誰玩,我今天就是五十歲
了沒兒沒女我媽也管不著,誰讓她生我,生了我還想管我,去你媽的。
梅紅冷眼看著蘭妮,熟練地給她泡了一杯茶,蘭妮喝了好幾口茶以後才開始回
到最初的問題,她對梅紅說:你和我媽的共同毛病是太關心以後、將來會怎麼樣?
到將來就知道了,現在肯定不知道將來的事,知道了就沒意思了,既然不知道為什
麼要操心,為不知道的事情操心多傻,世界上就是因為有太多這樣的傻瓜才變得複
雜,變得不好玩。我可不希望你變成那樣的傻瓜,你從前多聰明啊,我多崇拜你,
可是現在你變得有些傻了。
有一天早上,梅紅發現蘭妮氣色不好,就連喝咖啡也有點無精打采,梅紅準備
跟她開玩笑,說:蘭妮,你沒准懷孕了。
蘭妮說:你眼力不錯。梅紅嚇了一跳,趕緊問:你去過醫院了嗎?蘭妮笑笑說
:你著什麼急,小事一件。梅紅問:你難道想生私生子?蘭妮直直腰說:你別越走
越遠了,沒事,要懷孕早懷過了,早打掉了,這不算什麼。何況我沒懷孕。
看著蘭妮輕描淡寫的態度。梅紅才開始真正感到蘭妮已經不是李小花了,當年
的李小花掉了條擦鼻涕的布手帕也要嘮叨好幾天。
梅紅在京城失去方位感,分不清東西南北,問路的時候要求對方把東南西北翻
譯成前後左右,不然就空虛得要命,正如她看見蘭妮以後把高與低,好與壞,對與
錯搞亂了一樣。直到現在,梅紅已經離開北京回到本省,又從省城回到鄉下外婆家,
還是沒想清楚,她到底應該愛上人還是不應該愛上人,梅紅想起那位有名的中年導
演富有魅力的鼻子。來北京之前,梅紅對這位導演保持著大學時代的印象,但是蘭
妮告訴她,這是一個瘋子,虐待狂,他手下的一名長期合作的攝影就是因為忍受不
了他的粗暴在某部片拍到一半的時候拂袖而去,據說他在一次暴怒中當眾踢了攝影
的屁股一腳,但是他有一個很不錯的優點,蘭妮詭秘地眨著眼睛等梅紅往下問。
什麼優點?
特、別、好、色,要是你碰上同性戀者他根本不會看上你一眼。同性戀真噁心,
他們都是壞人,蘭妮說這話的時候讓梅紅覺得同性戀浪潮正在席捲而來。
梅紅問蘭妮認識幾個同性戀者,蘭妮說:我才不認識他們呢。
梅紅第一次聽到這樣的觀點:好色的男人是好男人。蘭妮盯著梅紅說:你難道
不希望你去找的男人好色嗎?別不好意思,這在西方是一種常規武器。在男性社會
裏你不利用男人又利用誰呢?利用女人嗎?女人是不可信任的。可是我覺得你好像
愛上二爺了,梅紅說。
梅紅去找那個傳說是瘋子的導演,她給他看自己寫的一個電影劇本,其實梅紅
更渴望的是當上演員,在她早年的幻想中,一個橄欖色皮膚的亞熱帶女人在街上走
過,路上行人的目光像花瓣般紛紛飄落,這是一種淺薄的兒童式幻想,梅紅後來已
經忘記了。她想當演員是因為蘭妮的慫恿,蘭妮說:又當劇作家又當演員那才夠意
思呢,就像我們唱歌的要又能唱又能寫詞作曲配器才棒,當然這種比喻不倫不類,
可是你不能只沖一個方向比劃,你要善於在一個人身上尋找各種機會,反正怎麼著
也是一陣拳打腳踢。
瘋子導演果然說梅紅長得很有特點,放在銀幕上不管外國人還是中國人都會一
眼把她同別人區分開來,他說梅紅可以扮演一名越南戰俘,但是化妝還要加強,他
伸出手,打算在梅紅臉上比劃。
梅紅忽然說:他們都說你是瘋子導演。
他們?誰?
梅紅說:大家。
導演忘記越南戰俘的化妝問題,皺著眉頭說:大家,大家是個最不可取的概念,
大家是什麼,大家是擠在公共汽車裏拼命放屁的傢夥;大家是什麼,大家是蹲在地
上歪嘴巴翻白眼的人,除了吃喝拉撒的木頭人,世界上沒有大家。
梅紅問:你仇恨人類?導演眉毛一揚,隨即鬆弛下來,說:不,為什麼要仇恨
呢?梅紅說:天才與芸芸眾生之間沒有任何橋梁?
導演盯住她:很好,你是個聰明女人。這是梅紅多日來聽到的說她聰明的頭一
個人,於是梅紅說:導演,你比我想象的年輕多了。導演說:你是個徹頭徹尾的傻
瓜。
他發現梅紅的自尊心沒有被他摧毀,她仍然微笑著,她問:你害怕死亡嗎?
梅紅從八歲開始就不斷地問各種人同樣的問題,也就是怕不怕死的問題,她八
歲那年在一個月內見到過兩次屍體,一次是住在樓下的老頭半夜猝死,到第二天中
午才被發現,梅紅看著街上的鄰居把門撬開,那老頭臉色灰白躺在床上,桌上有幾
本零散的書,有人說:死了有十個小時了,背上都起屍斑了。他們把他抬到地上的
一張草席上,用一塊紅花床單蓋在他身上,他的兩隻光腳板露在外面,像兩隻被風
乾的白皮紅薯。梅紅很久以後才知道,這老頭是一家大城市醫院裏的醫生,在梅紅
出生的前一年,因為思想反動被開除公職遣回原鄉。
老頭死了以後,那屋裏住進了一個鄉下保姆,老太婆最熱衷的一件事就是用濕
柴火熏老鼠,她往一切有洞的地方塞木柴棍和廢紙,然後將小半勺泔水潑在上面,
半濕的柴火燒出濃黑和濃白的煙,直往牆沿裏灌,老鼠被熏得走投無路,到了半死
不活暈頭轉向的時候才從洞裏鑽出來,老太婆早就拿了一隻竹籮筐等在那裏,老鼠
尾巴剛剛從洞裏出來,竹籮筐就穩穩地扣到了頭上,老太婆幹這事富有經驗,百發
百中,幾乎沒有老鼠能從竹籮筐下逃命,只有一次例外。那次從洞裏出來一隻非常
小的老鼠,白白胖胖,身上的毛還沒長全,老太婆一愣,小老鼠就鑽進了同一面牆
上的一個沒有堵上的小洞口。老太婆後來說,小老鼠沒有肉。老太婆將捕獲的老鼠
剝了皮做紅燒鼠肉,整個窄長的走廊充滿了鼠肉的香氣,有時候一天能有兩三隻老
鼠,老太婆就將吃不完的老鼠剝了皮,取出內臟,用小棍子撐著曬在屋頂的瓦上,
廚房的屋頂很矮,老太婆一踮腳就能夠著。老太婆來了以後,廚房和走廊的牆沒幾
天就熏黑了。
梅紅八歲那年看見的第二次死人的事發生在一個教高年級語文的女老師身上,
女老師非常漂亮,梅紅看見她的屍體被人從河裏撈起來的樣子很難過,因為她的臉
胖得像一隻豬,一個男子揪住她的頭髮往沙灘上拖。從那一年開始,梅紅發現了滿
街的羊蹄甲樹散發著死老鼠的氣味,就連種在河邊的那幾棵也不例外。那幾年羊蹄
甲花開得異常繁茂,深紅和粉紅色的花朵鋪天蓋地,美得嚇人。
後來梅紅在京城也碰到過類似的境況,用梅紅的話說,就是現代得嚇人,美和
現代都無可非議,但是美得嚇人和現代得嚇人就讓人不能忍受,美和現代加上嚇人,
就將不是人所能承受的美和現代。
那次梅紅去體育館看歌星演唱會,看到所有的樂手都穿著白的灰的紅的綠的綢
衫,長及膝蓋,肩膀上兩道銀亮的道道,男孩一律披肩髮,女孩則剪成超短髮,只
差半寸就成了光頭,有個女孩戴了頂卓別林式的高筒禮帽,卻穿了一套露出肚皮的
裙子,梅紅剛剛來得及說:模仿得太做作了,就有人下結論說:你不習慣是因為你
太古典,你應該學得現代點。
梅紅去找瘋子導演的時候還沒搞清楚現代與非現代的區別,她同樣發現沒有楷
模。
導演已經離婚,一個人住著一套房子。他問梅紅,你敢留下來嗎?梅紅遲疑了
一下,說:沒什麼不敢的。事後梅紅才想到,如果導演問的不是「你敢留下來嗎?」
而是問「你願意留下來嗎?」或者「你需要留下來嗎?」他得到的回答很有可能是
否定的,因為梅紅跟導演只是第一次見面,她並沒有愛上他。
在梅紅跟導演交談的一個小時中,導演一共講了六七次「你的思想太古典了」、
「你完全停留在十九世紀」、「你的思維方式太陳舊」之類的話,平均十分鐘不到
就提醒一次。梅紅當時也有另一條出路,就是回答說:我肯定不敢留下來,我反正
是十九世紀的,你不能指望我一天走完一個世紀的路。但是梅紅當時很想讓自己在
性觀念上首先成為現代人,她不知道她恰恰錯了。
瑞衡沒有如當年閹雞老頭所預言的,在六十七歲那年死於一場橫禍,她一直認
為她福大命大。
那天傍晚,瑞衡到塘邊趕鴨子回家,她用一根長竹竿趕塘中央的一隻花頭鴨時,
發現塘水特別綠,綠得發紅,有只蒼蠅爬在水面上就像爬在玻璃上一樣自在,瑞衡
聞到一股泡黃麻的氣味,又腥又甜,直往腦門上沖,瑞衡一陣頭昏,從塘埂摔到塘
裏的沙礫上。
這一摔把瑞衡摔得半死不活,躺在床上有半年之久,這半年間發生了一樁特大
事件,大隊貧協的貧下中農法庭以革命的名義宣佈四十名地富反壞右分子的死刑,
分散執行,處死方式是活埋。將近二十年後,重新處理當年的遺留問題,自治區黨
委處遺辦公室桌子上的統計材料使中央處遺小組成員震驚不已,他們沒有聽說過還
有吃人肉的事情。當年的兇手大多數無法辨認,因為月黑風高,全家斬盡,被宣佈
死刑的人當中有校長和醫生。這些事情不但在京城沒有聽說過,就連鄰近的G省也
沒人聽說過。
瑞衡在村子裏人緣極好,又在床上躺著,生命垂危,而且兒子一輩子娶不上老
婆,沒有孫子,才得以躲過難關。日後國良跟梅紅的母親提到這事情,總是眉飛色
舞,說梅紅的外婆福大命大,此外還神機妙算,一輩子沒什麼病,碰巧那天就摔倒
了,不早不晚,摔得輕重也正好,如果摔輕了,那陣出門就招眼,若摔重了,就應
了那閹雞老頭的話。
梅紅給外婆擦過一次身,她一看瑞衡那幹得只剩一張皮的身軀,就一陣反胃,
她沒忍住,跑去吐了兩口,瑞衡盯住她,說:等你大舅回來吧。
梅紅問:外婆,你怕死嗎?瑞衡在二十多年前第一次聽梅紅問她這種問題,那
年她六十六歲。梅紅當時還沒見識過死屍,並不知道死的含義,當她在街邊第一次
聽說人老了就要死的時候,她問過一個比她大四歲的男孩,那男孩不屑地看了她一
眼,說:怎麼你連死都不知道,死,就是睡著了再也不醒了唄,就不用吃飯不用喝
水,人死了,就要埋到地下面。梅紅還是不明白,男孩又補充說:人老了就要死,
先是你外婆死,然後是你媽死,然後是你死,不過,我比你大,我先死了你才死。
後來那男孩死于一次破傷風預防針注射過敏。
當時瑞衡聽見六歲的梅紅問死的問題,心裏一震,她想起多年前閹雞老頭的話,
同時記起第二年她將六十七歲,她想:閻王爺差小外孫女來催命了。她平靜地說:
不怕。梅紅也問過蘭妮,蘭妮說,活著有什麼意思,到底有什麼意思,死了多好,
反正誰都要死的。梅紅說:那你幹嘛不自殺呢?蘭妮說:自殺也沒意思,而且,自
殺多難受啊,難受的事我也不願幹,在飛機上失事也許比較來勁,可我坐的飛機老
不掉下來。
瑞衡現在已經活到很不想死的年紀了,而且喜歡獨自在床上觀賞自己的右腳,
她把腳抬起來,黑布褲筒又寬又大,茲的一下很輕就滑到大腿根,露出一根灰黃色
的大腿,只有甘蔗一般粗,瑞衡反復看膝蓋左側的那顆痣,有時會興高采烈地叫上
大兒子,國良聞聲趕來,把切了一半的煙絲撒了,瑞衡指著自己腿上的痣說:你看,
這痣是不是長大了些,國良趕緊說:是,長大一些了,瑞衡於是格格地笑,笑聲介
於母雞與小孩之間,她邊笑邊說:國良,你去點燈,有燈才能看得清,國良就去點
燈。有時候瑞衡不看腿上的痣,看腳指頭,看了半天之後仍然叫上國良,但這回語
氣有些委屈,國良小心靠上前,瑞衡說:你看,這指甲怎麼還沒長出來,同一次剪
的指甲,這個指甲就比這個長,國良就說:媽,你眼力真好,你准能活到一百歲,
一百二十歲。
瑞衡越是注意腿上的痣和腳指甲就越怕死,她常常擔心,要是她死了,那痣和
指甲該怎麼辦呢。梅紅問她的時候,她正在為這事挖空心思想辦法,於是她說:我
不死,我死了指甲怎麼辦?梅紅問:什麼?瑞衡說:等你大舅回來。
梅紅對自己右手掌紋最不滿意的就是生命線太長,她的其餘兩根紋路也很糟,
尤其是婚姻線,淺淺的分成好幾道,不過她還是覺得又長又清晰的生命線特別觸目。
蘭妮勸她到了五十歲就自殺,要不四十五歲,其實最輝煌的自殺應該在三十歲以前,
二十歲自殺太早了,不過要是成功了走紅了也可以,蘭妮舉出日本歌星誰誰誰的例
子。蘭妮津津樂道,但她還遠遠沒有頹廢,骨子裏並不想死。
梅紅一笑,蘭妮就說:我跟你不同,我比不上你,我從小學一年級開始就明白
這一點,我沒你那點勁,所以我不能自殺。
梅紅反過來啟發蘭妮,說:你到澡堂看看,五十歲的老太婆有多難看,一個個
挺著肚子,全身肉挂不住全往下掉,稀裏嘩啦的,你設想一個五十歲的蘭妮,六十
歲的蘭妮,然後你就有勇氣了。
兩人高高興興談著自殺的事情,然後一塊上街買了五斤草莓和一袋冰激淩,回
來做成草莓冰激淩,兩人吃得死去活來。
梅紅快要離開北京的前幾天,蘭妮在一夜之間成了過時歌星。那天晚上蘭妮最
後上臺壓軸,這是她歇了一個星期之後的頭一場演唱,她在家挖空心思折騰了整整
一個星期的服裝行頭,考慮怎麼打扮才能不倫不類,因為不倫不類才能顯得滿不在
乎,在臺上滿不在乎才有大家風度,但是一般的不倫不類不行,要不倫不類得很超
群,梅紅問她怎麼想出這一淺薄得可笑的真理的,蘭妮說:你還是看得太少,跟你
商量也沒用,你肯定缺乏想象力,我告訴你,現在的頭號歌星是怎麼打扮的,裏面
一件長到膝蓋的長襯衣,外面套一件又窄又小的中山裝或者綠軍裝,又窄又短緊緊
包在身上,還故意搞得皺皺巴巴,人家就這樣打扮。梅紅問她,你很喜歡這樣的打
扮嗎?蘭妮說:她穿就喜歡。
蘭妮如法炮製,裏面穿了一件綠色的時裝襯衣,外面套一件老太太穿的大襟布
衫,這是蘭妮專門花錢向胡同裏的一位賣冰棍的小老太太買的,那老太太還不好打
發,她非要弄明白蘭妮為什麼要買她的大襟衫,她反復說:你們小姑娘不稀罕這個,
我知道。蘭妮後來急中生智,現編一套能感動老太太的理由,她說,她把母親從南
方接來養病,北京太冷,媽受不了,她不願意穿街上買的衣服等等,老太太果然感
動得要認蘭妮當幹女兒,蘭妮拿到衣服撒腿跑,邊跑邊還考慮要不要回頭沖老太太
喊上一句:我媽早死了。事後蘭妮對梅紅說:她跟老太太磨這件衣服一連吃了十根
冰棍,太吃虧了,一開始她不買冰棍那老太太不理她。
蘭妮穿了這樣一套衣服到了演唱會,為了跟衣服相適應,蘭妮一屁股坐在地毯
上候場。節目演到一半的時候出來一個蘭妮從沒見過面的女歌手,唱一曲《黃土高
坡》,口一開亮出一副金光閃閃的野嗓子,把全場鎮得目瞪口呆如夢初醒,一曲終
了,暴風雨般的掌聲給蘭妮帶來了強烈的下陷感,她眼睜睜地看著女歌手在掌聲中
如魚得水。
隨後厄運就像風箏一樣飄飄蕩蕩地降下來了。女歌手下場後,陸續有幾位歌星
登臺,都被轟下去了,一個理著男孩頭的小姑娘正站在蘭妮身邊哭鼻子,主持人說
:蘭妮,你上吧,你上准能壓住。
蘭妮忽然覺得自己穿的這身衣服一點也不精彩,她看著皺巴巴的灰色大襟布衫,
有點發愁,她正猶豫著要不要把外面的大襟衫脫下來,只穿裏面那件新潮襯衣,主
持人卻已經把麥克風遞到她跟前了。
她接過話筒,心一橫就跨上臺階,那一瞬間她才發現嗓子幹得要命,但是已經
晚了,追光燈的光暈一覽無餘地將她圍住,並且隨著她到了台前。觀眾一愣,沒反
應過來,但是隨即就有人輕聲說;下去。蘭妮開始唱她最拿手的歌,一開口她就發
現不大對勁,她堅持著唱下去,觀眾的聲音漸漸大了起來,由零散的噓噓聲迅速彙
集成整齊劃一清晰可聞的號子:下──去,不──聽,下──去,不──聽。
蘭妮從此一蹶不振,她多次跟梅紅說:觀眾是可怕的。她躲在家裏天天看一本
厚厚的《中外食譜》,再也不跟梅紅談有關死的問題了。
梅紅大學畢業以後回過兩次外婆家,她一直懷疑大舅沒有性能力。這次梅紅發
現大舅對娶媳婦的事比以前上心多了,他開始去文化站看電視,看到有男女相擁吻
的鏡頭也敢使勁盯著看了。梅紅記得大舅以前只敢看女人的腳,梅紅七歲那年暑假
回外婆家,晚上在廁所裏洗澡,水太熱,隔著門喊大舅遞一木勺涼水進來,半天沒
反應,叫急了,大舅還是支支吾吾,同時聽見廁所門外有木頭碰石頭的撞擊聲,梅
紅正準備放聲大哭,就聽見大舅說,冷水在木桶裏,我放在門邊上,等我走遠了你
自己拿,桶裏有木勺。
梅紅很久以後才知道,大舅在她出生前的某一年因為偷看村裏一名新媳婦洗澡
被發現,遭了人家叔伯兄弟幾條壯漢的一頓猛打,從此臭名遠揚,更加娶不上媳婦。
梅紅推斷,如果大舅在她出生以後的第九年偷看女人洗澡的話,毫無疑問會定為壞
分子,並且帶來滅頂之災,這不能不使大舅本人在以後的漫長歲月裏深感僥倖。
國良現在終於敢動娶媳婦的念頭並且開始相信也許有人會嫁給他了。因此他每
天在山上給荔枝樹施肥培土的時候興致勃勃樂此不疲,他生平第一次看見四月裏盛
開的荔枝花像煮熟的雞蛋黃一樣美麗動人,他陶醉在樹頂的蜜蜂營營聲中就像鴨子
陶醉在綠色的水裏,他養了一大群鴨,並且在菜地裏種上大量紅絲芥菜,有時還抽
上幾支香煙。
但他已經五十九歲了。
在蘭妮給梅紅的最近一封信中,蘭妮說她決定不活到五十歲,梅紅一看到這句
話就知道蘭妮肯定在逐漸恢復正常,並且每日吃下大量冰鎮草莓冰激淩,準備答應
任何人任何團體的邀請簽定任何演出合同,京城的歌星即使已經過時,到了外省也
仍能大大賺錢,這是一個人人都在想辦法掙錢的年代。
梅紅確認自己已經懷孕。她從外婆家回到省城,在一個滿街刮著卷地風的日子
上醫院檢查身體。
她穿著黑色風衣,紅色的羊蹄甲花瓣被風刮落,滿地打著轉,花瓣飛起飛落,
像即將死去的血色蝴蝶,風將梅紅的衣裙高高揚起,花瓣落在她的黑色風衣上,美
不勝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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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胆琴心,以观沧海
是非成败,付诸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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