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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wildwolf (我没有见过枫叶!), 信区: Reading
标 题: 杀手正传(8)[转载]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Sun Oct 8 23:03:48 2000), 转信
第八章 杀手的秘密任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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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劈棺
十月十一日
派蒂把客人吃掉,成为这两天家中的话题。尤其是餐桌上,全家人聚在一块的时候,更
要说上几遍。一边说,一边叫恶心,可还兴高采烈地说。
不管怎么样,自己养的宠物,能够把客人的头给咬下来,总是件光彩的事。表示从小给
的“仇恨教育”十分成功;长期教它拿活的目标练习劈刺,也诚然有了不错的成果。这不是
铁证如山吗?就像拳赛,前面每局你都占尽上风没关系!只要在最后一局,我一拳把你打趴
下了,数到十,你还爬不起来,就是输了。
死,常常代表的不但是战争的结束,也代表死者这方面公理的结束。就像一群人搞斗
争,你骂我、我骂你,愈是会骂的人,愈不会被别人骂,因为对方怕你反击。所谓“柿子挑
软的吃”,挨骂的常是最弱的;更往往是那天缺席,不在现场的。
死就是不在现场,而且可以确定,那死掉的人是永远不会再到现场了。所以兄弟被抓,
问“黑枪是哪里弄来的?”“是他交给我保管的。”“他是谁?”“他是刚死的那个人。”
两军交战,一方主帅被杀了,把头砍下来,挂在旗杆上,往往战争就结束了。
在某些时代,人们的公理是用决斗来决定的。如果你赢了,表示上天保佑你,你一定是
对的。如果你死了,表示你撒谎、你不义、你该死,甚至你的家小也该杀。
以前在英国议会里,两个人争辩不休,就约好时间出去决斗,各拿一把枪,背对着背前
进,数着步子,到同一时候,转身、开枪,你倒了,就输了。而且不止输了生命,还输去了
“你争的道理”。。
“人在人情在”,这句话说得真是太好了,你不在,别人何必还为你发言。甚至应该
说,你不在,是你对不起我,我当初支持你的时候,实在没想到你会那么早完蛋,而今你死
了、败了、逃了、病了,我当然不能再支持你。
你会发现“维持一口气在”,是多么要紧的事,那口气一完,什么都变色了——你政治
的风向球立刻转向,“位阶的排列”立刻“重组”。你的铜像被泼上油漆、砍了头。你的神
话开始被拆穿,你的伟大也开始朽烂。
两雄相争,不仅要看谁的力量大,也要看谁活得长,活得长表示你赢了“这口气”,活
得长也表示上帝站在你这边。活得长,更可以使你有时间把那“死鬼”当年的跟班,一一收
拾掉。你可以毁掉一切对他有利的史料,烧毁他回忆录的稿子,流放为他说话的“臭老
九”,再安排自己人重新写历史。
所以活得长,能让历史都跟你站在一边,使你流芳千古。
如此说来,这作客的螳螂死掉,还有什么好讲?谁让你“学艺不精”,却来闯我少林铜
人阵?不错!不是你自己要来,是我把你抓来,又放进杀手的屋子。但不管怎么样,谁让你
战死了呢?就算是我“设局”,强迫你演出这场戏。你死了,就是对不起我,就是活该。否
则,你又怎么会死呢?
当然,这世上还可能有一两个愕愕之士,譬如我老婆就不服气我的看法。
我说:“派蒂之所以能够以小胜大,一口咬下东瀛忍者(小日本鬼子他妈)的头,都是
因为我传授她‘葵花宝典’。想想!哪只螳螂能有那么多机会,每天跟各种虫子搏斗,它们
等在叶子下面,是“摸彩”,要靠运气,我们派蒂则是‘天天中奖’。这杀的技术当然是派
蒂高超。”
老婆则冷笑一声说:“算了吧!大家都看到了。外来的那只螳螂从派蒂身上踩过去,派
蒂都吓呆了。它啊,是靠地方熟,半夜摸黑,把客人给宰了。”又放大声音强调一遍:“它
是偷袭!客人死得真冤。”
提到“死得冤”,可能还真是有点死不瞑目。那外来的螳螂死到现在,最少也有四十小
时了,可是屁股还不断地上下扭动。派蒂倒也表现了大将之风,并没有因此,再过去咬两
口。我不能不佩服派蒂杀手的又狠又准,她怎么能那么准确地咬断对手的颈子,而自己居然
毫发无伤呢?
套一句新闻术语——“从作案的手法来看,显然是职业杀手所为。”派蒂不仅是“杀
手”,而且可以作“职业杀手”了。多棒啊!使我想起法国电影NIKITA里的女杀手,忘记
过去,忘记姓名,甚至忘记自己。乖乖地执行“上面”交下来的任务。再在完成任务之后,
消失成一个没有姓名的人。
现在,我就准备叫派蒂去执行一件“秘密任务”。这是真正的“出勤”,可不是留在自
己的玻璃罐子里杀哟!
提到这次的“任务”,首先我必须介绍今天的Target,也就是派蒂将去暗杀的“对
象”。
这件事要从好几天前说起。不!应该由好多年前说起。
每年到了这个时候,我的书房里总会溜进来一些黑黑的小鬼。无论白天、夜里,都发出
尖锐的叫声。
我曾经看过那些小鬼好几次。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是蛐蛐。我也不讨厌它们的叫
声,只是纳闷,门窗都关得很紧,它们到底是从什么地方进来的。
为此,我曾经细细检查屋里的每个缝隙。我的书房正对着院子,一半是地板,一半是
“石板地”。地板显然很紧密,毛病全出在“石板地”那边。房子老了,石板地的接缝,常
有些水泥脱落的地方,有时候形成小洞。我猜那些蛐蛐一定是从这些小洞里钻进来。
蛐蛐很妙,如我以前说的,它们甚至自以为聪明,会故意挑逗人。我相信,它们一定很
怕冷,所以秋天一变凉,就往屋里钻。只是钻就钻好了,它们居然像是司马相如,“闻人击
磬,不觉技痒。”进得屋来还忍不住要高歌,甚至唱得忘情,一直到我用手电筒把它们照
到,才停止不唱。
去年我曾经抓到一只蛐蛐,放了生。隔不久它又回来了,而且带了老婆和小孩。我觉得
它们一家天伦之乐,十分可爱,所以不再去打扰。
没想到有一天,一只蛐蛐居然跑到我老婆的座位下面。吓得她跳到椅子上。我说:“把
它捉起来,扔出去。”话才完,就听见“啪”一声,老婆用鞋底送它上了天堂。说:“我不
敢活捉,还是打死比较容易。”
隔一天,还听蛐蛐叫,我找来找去找不到,穿鞋出去跑步。脚才伸进鞋子,就知道不
妙,把鞋翻过来,掉下一只半死的公蛐蛐。
至于第三只,就不知怎样了。想必“危邦不入,乱邦不居”,而移民海外。
今年,就在上个礼拜,我又抓到一只大蛐蛐,真是“红头金翅”的好品种,两支短短的
翅膀,一抖动就唧唧唧地响,连我耳背的老母都听见了。
我也待它不薄。特别找一个专门用来装蛐蛐的小金笼,把它供在其中。这小金笼子据说
是十八世纪印度宫廷的东西,想必印度人也有这样的雅好。
笼子是圆形,直径不过两寸,高一寸多,掐丝镶线,作“雷纹”和“云纹”的设计。顶
上还镶了一颗红宝石,围以七颗蓝宝石。乍看,还真有点印度宫廷建筑的样子。
我把蛐蛐养在里面,还放了半颗葡葡进去。抓到的当天晚上,它大概为了住华宅而高
兴,整夜地高歌。第二天,还唱了一阵。但到第三天,就安静了。我从镂空的金线间望进
去,觉得它还在动,便没理睬。未料,第三天打开盒子,它早僵死在里面了。
正要把它扔掉,就听老婆大叫,说有一只黑色的虫在地毯上。过去看,是只母蛐蛐。我
一边急着找塑胶袋,一边叮嘱她别再一下子打死。
“这是原来那只的太太,万里寻夫来了。”我说:“蛐蛐是有情有义的。”
“她丈夫不是死了吗?”
“见最后一面总是好的。”
这蛐蛐大概也有心,毫不反抗地让我抓到。
为了使它能够有个安静的场所凭吊亡夫,我特别又找个大一点的瓶子来,先把装着死蛐
蛐的金笼打开,放进瓶底,再把母蛐蛐放下去。
它果然绕着金笼子走动,如同哀凄的未亡人,抚着棺材痛哭。还偶尔抬起头,用前脚攀
着棺材边,向里面张望,以深情的眼视,注视丈夫的遗容。
接着,它跳了进去,一点点检视、一丝丝抚摸,站着端详,俯身亲吻。
它找到公蛐蛐的大腿,居然紧紧地抱着、抖着、摇摆着,我似乎能听到它抽噎的悲哭。
它终于跳出金笼的棺材,去吃我给它的苹果。回头看,那公蛐蛐依然直挺挺地躺着,只
是腿上削去一大块肉,上面许多齿痕——是被母蛐蛐啃掉的。
我立刻向全家报告了这个惊人的消息。
残酷或反传统的新闻,常是大家爱看的。如同早上在办公室,翻报纸,看到“某妇人一
怒之下剪断丈夫的祸根,扔出窗去,正好被过路的野狗当作上天赐予的香肠,一口吞下。”
大概很少有人能不“兴奋”地向大家宣读的。
反人性的事,常常也是人性的,它总是浮动在人性的底层。川端康成在〈日本之美与
我〉里说“有思想的人,谁不想自杀?”卡缪在《异乡人》里说“每个正常人,多少都曾期
望过他们新爱的人死掉。”这些不能被世俗承认的言论,却可能冲击着读者的心灵,甚至获
得某种程度的共鸣。
人是一种幸灾乐祸的动物。当自己想做而未敢做的事,别人做了,而且被发现、被惩
罚,便能引起自己暗暗的快感——
看吧!幸亏我没做,否则下场也落得如此。
看吧!我都不敢,他居然敢,活该被修理。
看吧!不是只有我想做,许多人已经做了,有一天我做,就不稀奇了。
于是社会在表面呈现高度的礼教,在底层却浮动着离经叛道。也幸亏这离经叛道的东西
存在,于是被小说、电影、戏剧、绘画……一一摊开来,且引起人们的共鸣,千万潜藏的快
感。
现在居然从一只小蛐蛐的身上,都看到那离经叛道的事,怎不令人有些“刺激的喜悦”
呢?
让我想起前些时看过的一部法国电影“生命不过如此”(Life and Nothing But)这部
被纽约时报影评人评为“滔滔、感人,而且幽美”的电影,描述一次大战后,遗族们纷纷赶
往前线认领自己亲人的尸体。
一个衣着考究、美艳无比的少妇也去了,一处处奔波,当最后确定丈夫已经死亡之后,
居然说:“原先真怕他还活着,却变成了个废人;现在知道他死了,反而轻松了。”最后竟
然爱上带她认尸的一个军官。
“找,只是基于夫妻的情义,不得不找。”“找,只是想确定他真的死了。于是我获得
完全的自由。”
这只母蛐蛐出来寻夫,会不会也有同样的想法呢?
死本来就是不必被同情的。不管怎么样,死者感受不到同情。真正该被同情的,是生
者。所谓“逝者己矣,生者何堪。”死的人,是主动离开的人,留下活着的孤儿寡母。怪不
得许多未亡人会先“抚尸”痛苦,再“捶尸”大骂:“你好狠的心哪!抛下我们不管……”
既然如此,另结新欢,甚至为新欢演出“大劈棺”,又有什么不对呢?
“大劈棺”应该是平剧迷无人不晓的戏码。它演的是什么?演的是奸夫淫妇还是一个
“实实在在要活下去的女人”?既然丈夫已经死了,进了棺材。新来的男人便不是“奸
夫”;为了救新男人,而去劈前夫的棺材,挖前夫的脑子治病,也是一种权衡之后,不得不
做的事。
话说回来,这妇人的丈夫,明明没死,却要装死,还化装成另外一个男人试验自己的妻
子,又难道是对的吗?
我有个男学生要和太太离婚。原因是他在情人节故意偷偷用“一个仰幕者”的名义送了
一大把玫瑰花到他太太办公室。还附封信,约定下班之后,在某餐厅碰面。
那太太下班前先打电话告诉丈夫,她要晚一点回家,接着就好好化了妆、喷了香水赴
约。当然,碰到的不是别人,是她的丈夫。
情人节,两个人居然闹离婚。丈夫说太太不忠,时常想着出轨;太太辩说,就猜到是丈
夫在恶作剧。
问题是,这男人何必去试探?要知道,试探的不是老婆,是人性。是人性底层的好奇与
叛逆。
他跟“大劈棺”里的庄周一样,是混蛋!
想到这一点,我就不怪母蛐蛐了,觉得她能在凭吊之余,把丈夫当食物进补,未尝不是
聪明之事。正想着,那“大劈棺”居然就上演了。
先听到隐隐约约的蛐蛐叫声,渐渐由远而近,这母蛐蛐的男朋友竟然已经追来了。
这又使我想起刚到美国的时候,大概因为越战才结束,男人十分“缺货”。有位美国女
人对我说了一个故事——一个女人在海滩上遇到一个男人。“你从哪儿来?”女人问。
“我刚从监狱里被放出来,坐了十年牢。”
“那太好了!”女人居然兴奋地叫来:“那么你一定是单身汉了。”
最近我家附近有个富婆死了丈夫。大家也交头接耳地说:“她丈夫死的那天夜里,有十
几个男人打电话向她致哀。”
于是我猜,这新来的公蛐蛐会不会也看上了富有的母蛐蛐呢?瞄瞄死蛐蛐的大腿,黑黑
的,紧紧的,如同腊肉。或许在蛐蛐的世界,这尸体正是了不得的美食。
公蛐蛐也真大胆,居然跳到了我的地板上。我狠狠一脚,把它踢到书柜上,趁它还没反
应过来,一把就抓住了。
立刻“送作堆”。果然像老情人碰面,先是唱歌跳舞、彼此追逐,又一起跳进金笼子,
享用那“可怜的亡夫”。
尸腿很快被整条咬了下来,两只蛐蛐一起分食,头靠着头,如同饮“交杯酒”。
在丈夫的尸体前面跟另外一个男人作乐,甚至跟一个本来不认识的杀夫的仇人交欢,其
实不是什么稀奇的事。
想想,古今中外,杀了对方的男人、虏了对方的女人,再纳为自己妻室的有多少?看看
中国婚姻史,为丈夫殉节的固然有一定的数目,但在那数目之外,依从了杀夫仇人的只怕更
多不胜数。
尤其在过去,以男人为主的农业社会,一个女人没了男人,就活不下去。不接受那个
“新男人”,只怕自己幼小的孩子也活不下去,达个状况下,她能不依从吗?
相反地,愈是能独立,有个性的女人或男人,反而是最不会“变节”的。
变节最快的,往往是那些处处靠丈夫,或事事靠妻子照顾的人。愈是看来温驯的小女
人,和听话的小丈夫,愈可能出问题。你不要以为他是那样依赖你,于是认为他会无比地忠
实。你要想想,正因为他依赖,没了你就难以生活。所以当你死亡或长期不在他身边的时
候,他愈可能去依赖别人。
我看过一个日本的讽刺剧——
丈夫对妻子大吼一声:“把衣服脱下来!”
妻子乖乖不断点头说“是”地脱了衣服。
丈夫出门了。
进来另一个男人,也大吼一声:“把衣服脱下来!”
那女人也乖乖点头说“是”地脱下衣服。
这戏很讽刺,也很真实。如同我前面说的,它表现了人性底层的东西。
一个对丈夫或妻子唯唯诺诺的人,也可能对别的男人或女人唯唯诺诺。他们没有气节,
因为他们缺了骨头。使他们缺骨头的,可能正是他们的另一半。
看吧!这小两口,在我的瓶子里多恩爱啊!正像那部法国电影的名字,“生命不过如
此”,对于未亡人,不论他是男是女,总得快快乐乐地过下去。
我把瓶子移到屋子一角的石板地上,听它们阵阵的高歌。
我的女儿也爱听这歌声,因为她的老师教她,如果蛐蛐是连着高声唱,表示第二天会晴
天。如果有一波没一波地唱,表示会阴天。此外,在每十三秒当中数数蛐蛐叫几次,加上四
十,就是当天的温度,譬如叫了二十下,二十加四十,是六十。当天八成是华氏六十度。
自从第一只公蛐蛐来,她就这么算,每天都满备。新来的这只也一样,担任同样的职
务。蛐蛐的这种本领,是它们能不被杀的重要原因,否则我早丢进去给派蒂杀手当晚餐了。
但是今天,我终于忍不住,派出了派蒂杀手,去执行死亡任务。
为什么?
因为那公蛐蛐昨夜居然跳出瓶子,跑掉了。非但跑掉,还躲在门缝里不停叫,使我一次
又一次扑空。
我的“威权体制”岂容被挑战呢?你流亡海外也便罢了,居然敢对我隔海放话,且扰乱
我人民的安宁、造成人心的浮动。
你看!这母蛐蛐一听到公蛐蛐叫,就神不守舍,这还得了吗?
我现在终于搞清楚,它们是怎么进来的了。原来我书房通院子的门,有两层外面是纱
门,里面的玻璃门。在两道门之间,靠地面处有个小洞,那小洞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又有个
小洞通向墙外。于是蛐蛐可以钻进墙上的小洞,进入我的纱门和玻璃门之间,当我白天打开
玻璃门,靠纱门通风时,它就跳进屋来。
现在这逃走的公蛐蛐就躲在小洞里。把尖尖伸着两根针的屁股对着室内,不断鼓翅、鸣
叫,好像在喊:“快来哟!跳出玻璃瓶,投奔自由跟我来哟!”而且,我一接近,它就溜进
去,还躲在里面叫。
我曾想灌水进去,又怕弄坏了墙而且水由这边进,另一边出,也不会有什么效果。我也
曾想请老岳父,狠狠吸口香烟,喷进去,又怕近八十岁的老先生,趴地上扭了腰。
最后,我灵机一动。
对啊!放着超级杀手不用,岂不太笨了吗?
我把派蒂从罐子里拿出来。我现在的技术好了,知道颈子后方一公分半的位置,是它钳
子的死角。于是抓着这里,把派蒂放到蛐蛐的门口。
我也不是放在正门口,而是放到那小洞的上方,让杀手垂直攀在墙上,采取最佳的“刺
杀位置”。
然后,我掩上了玻璃门,只有这样才能保证杀手不会放弃任务逃跑。每个雇用杀手的人
都应该懂,先要防杀手变成杀自己人的道理。
我由玻璃门的上面往下偷窥,可惜因为位置太低,什么也看不到,但我能听到那逃亡蛐
蛐的叫声,隐隐约约地传来。
渐渐,声音大了,想必移到了洞口,我在心里暗念:“派蒂啊!你可千万别离开。”
突然,叫声停止了。我慢慢拉开门,派蒂还站在原来的位置,手里多了个不断跳动的东
西。
她正咬下蛐蛐的翅膀,那是蛐蛐的发声器,怪不得没了声音。
我不能不为派蒂欢呼,也为我自己欢呼。
多棒啊!手到擒来。蛐蛐原来一定自鸣得意,以为我抓不到它,它可以大鸣大放。没想
到我用了和它同是昆虫类的杀手,早已掩至它的门外、卧了底。
我的杀手多聪明!它居然知道先咬掉它的“声音”。
割掉舌头的囚犯,就连死前喊冤的权利也没了。
我把派蒂移回罐子,又把母蛐蛐的瓶子放在旁边,看着派蒂吃那只公蛐蛐。
“这是异议分子的下场。”我对母蛐蛐说:“他是奸夫,你是淫妇,我不是铲除异己,
只是替大行道!”
一言堂
十月十六日
公蛐蛐一死,屋里就静下来了。有时候没声音反而觉得更不安。怪不得有人要在屋里放
个流泉,时时听水声;有人养鸟,要听鸟鸣;有人爱钟,一间屋子能挂好几个大钟;还有人
喜欢在窗外种芭蕉。连我的空气清净机,明明吵得要死,说明书上却说这种频率不会吵,反
而有安神之效。也怪不得有的丈夫爱打鼾,他的枕边人非但不觉其扰,哪一天丈夫不在家,
还可能因为太安静而睡不着觉。
这前后两只公蛐蛐,连着叫了好一阵子,我由时时听到,变得时时听不到,也就是“有
听没有到”。既然达到这种境界,它们的突然消失,就真有些不习惯了。
或许那些从政的人,也会有同样的感觉吧!由“一言堂”,大家不敢说话,到突然的
“大鸣大放”,当然会不习惯。但是如果这样的局面久了,也适就了,一朝突然又没了反对
的声音,会不会也觉得太孤寂呢?
所以,“绝对的权力,造成绝对的腐化”。也可以改成“绝对的安宁,造成绝对的不
安。”那不安来自心理的不能“自我肯定”,如同一位太成名的作家,写什么烂东西,别人
都用,缺少了批评者,反而自己要不安。绝对的安宁也如同许多没有外侮,大家吃饱了、喝
足了,无处发泄剩余的精力,于是搞内斗。连这世界的“冷战时期”结束,都非但不见安
宁,民族和宗教的战争反而增多。爱斯基摩人,总处在无边的宁静当中,耳朵应该好,却发
现聋子特别多。因为耳朵老不接触声音,偶尔打猎开枪,那枪声就造成严重的伤害,应该也
是同样的道理。
虽然没了蛐蛐的叫声,使我有点不适应。所幸连着下了几天大雨,秋天的朽叶塞住“天
沟”,雨水便沿着四边屋檐往下淌,滴滴答答加上稀哩哗啦,十分吵闹,使我有了另一种安
神的音效。
不知为什么,一到秋天下雨,就想到李易安(李清照)的“萧条庭院,又余风细雨,重
门须闭。”这首词明明是写春雨,我却怎么看,都是描述秋愁。至于她的“乍暖还寒时候最
难将息”,则恰恰相反,写的虽是秋天,我却怎么想,都觉得是料峭的春寒。大概凡是才
子、才女,有点日夜、春秋不分吧!
李易安真是了不得的才女,不但克得了丈夫赵明诚,还克得住她公公赵挺之。据说赵明
诚死后,李易安写了篇祭文,大概写得太好,害得赵挺之都不敢动笔了。
我想不该用“克”这个字,因为太大男人沙文主义。我应该说赵明诚要是没有李清照,
早就成为历史沉沙的一小颗,不会被人记得。甚至李易安后来改嫁的张汝舟,也要感谢这个
二嫁的老婆,多亏她,张汝舟才能进入历史,而且被后代的人争来争去、吵来吵去,一直吵
到今天。
可不是么?有一回我在广播电台上谈李清照,说她后来改嫁给张汝舟,居然被一位老先
生狠狠骂了,说李易安这样才华高旷、冰清玉洁的奇女子,怎么可能改嫁。
我回说,就因为她才华高旷,所以欲望也过人;也正因为她是“奇女子”,所以能向世
俗挑战,不但改嫁,而且敢告她丈夫。你细数数,历史上的才女,是不是常有反世俗的行
为?我们总说男人有了成就,常把老妻休了;其实女人有了成就,尤其到近代,也常把老公
给甩了。老公活着尚且可以甩,老公死了,又有什么顾忌?配偶!配偶!有一边发了,或有
一边死了,既然不再“配”,还怎么成为“偶”?
我这玻璃瓶里留下的母蛐蛐就是最少二嫁的。你看!前夫被她和后夫合伙吃了,后夫逃
亡之后又被刺杀。剩下一个“她”,居然一会儿吃葡萄,一会吃尸肉,过得十分快意,我是
不是应该再为她找个主,嫁第三任丈夫呢?
突然想到派蒂,这家伙自从“出差”之后,就特别不安。总是扒着罐口的纱布,想往外
跑。这也不能怪她,自己摘的水果甜,打完了野食,当然觉得自家的食物不好吃了。
她的不安,也可能因为到了“发情期”。外面螳螂的寿命,顶多撑到十一月下旬,到时
候算不饿死,也得冻死。加上它们还要怀胎一段时间才能产卵,现在当然该“成婚”了。前
几天的那个“客人”,虽然不巧,是只母的,但由同性的接触中,也会激起她性的联想,尽
管后来把对方杀了,那被激起的性欲,却再也难以平息。
没有错,即使不是同性恋,看到同性的裸体,也会动情,甚至看自己的裸体,都能产生
联想。早期的修女,不是在洗澡时,都要穿一件特别的衣服,避免看到自己的胴体,而产生
遐思吗?
性的不能满足,最会造成不平静。我想,说不定派蒂把朋友杀死,就是因为性的焦躁,
而不是为了“猎食”。否则她为什么不把朋友吃掉呢?
提到吃,最近连日的大雨,使派蒂的伙食产生很大的问题。幸亏派蒂先在出任务的时
候,吃了一只公蛐蛐,后来我的岳父又抓到一只不知名的小虫喂她。尽管如此,算下来,她
在过去六天,只吃了两餐。
所幸她能喝水。自从在“病”中喂她喝过水,现在只要我把“鸭嘴笔”递下去,她就会
伸着脖子喝,一次总能喝上四滴水。
下雨,除了抓不到虫,更造成我没有机会为她找丈夫,眼看天气愈来愈冷,杀手的脾气
愈来愈躁,她的寿命愈来愈短,我自己也开始烦躁了。
突然想到台湾著名的昆虫学家陈维帮。他应该算我的老师,也是我的同事。以前我在成
功高中念书的时候,就听说他。后来去母校教课,更见识了他的“昆虫馆”。以那时候台湾
人的经济力量,全靠自己,收藏到那么多世界稀有的昆虫标本,怎不令人佩服。
说巧也真巧,今年暑假我去花莲演讲,在花莲机场遇到陈维寿,手上拿了三个透明的塑
胶盒,你猜里面是什么?居然是三只小螳螂。
“为什么不装在一个盒子里?”我问他。
“怕它们把彼此给吃了。”他说。
“听说有时候还在交尾,母螳螂就会把公螳螂的头咬下来。”我说。
“对!对!对!”他笑着,作出很奇怪的表情:“这样公螳螂才会快乐。”
“头被咬掉才会快乐?”我叫了起来。
“当然,男人没有了头脑去想,就更能充分享受性的快感了。”
“你又不是螳螂,你怎么知道?”我诘问他。
“我看得出来!”他很肯定地说。
这件事,我才回到家,就告诉了我老婆。老婆也一样问:“陈维寿又不是螳螂,他怎么
知道?
我没照实转达,一笑,说:“陈维寿说公螳螂告诉他的。”
“公螳螂没了头,怎么告诉他?”
这下可把我问住了。
现在,我又想到了陈维寿。我尤其记得那天在花莲机场,他居然十分慷慨地把一只螳
螂,连盒子,一起送给了陪我去的一个学生。
我目前就需要他送我一只公螳螂。
晚上九点,台北才上班,我就打电话给我的秘书:
“我不知道陈维寿老师的电话,你帮我去成功高中问,如果正好能联络上陈老师,问问
他还有没有公螳螂,如果有,我就把我的母螳螂带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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