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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dc (【☆★☆】), 信区: Reading
标  题: 从复旦到北影4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Wed Nov  6 22:09:09 2002) , 转信

    也许是这个名字在留学生中具有某种潜在的号召力,也许是他提出的要求符合留学生

的普遍愿望,留学生窗口一个留学生也没有,他们皆分散地和我们中国学生排在一起了。


    我平素对留学生都没太注意过,更没接触过,问同学小莫:“哪一个是申·沃克?”


    小莫朝前撅撅下巴:“喏,瑞典王子。”

    站在三四个人前边的一名留学生转过身来,对我们点头微笑,态度友好。他身材很高

一米八以上,却并不魁梧。因为身材高,还显得有些瘦。但举止矜持,风度优雅。我们也

好地对他点头微笑。仅仅是出于礼貌。中文系与新闻系的同学合住四号楼。一幢楼一分为

二,一半三楼划给了留学生。走廊被门隔开。门上挂着一把拳大的锁。镶的是鸟玻璃。某

中国学生若与留学生们接触过多,准会被“留学生办”找去谈话。接触过多是与无来无往

对而言。谈话的实质却意味着提醒、批评、警告。我当时是一个“走白专道路”的典型,

时处于某些同学的监视之下,稍有不慎,便有“小报告”打将上去。所以我避免与留学生

发生接触,讨厌给自己找来什么麻烦。

    逢年过年,什么纪念日,欢迎新同学或欢送毕业生,系里照例是要举行联欢会的,留

生们照例是要被组织起来参加的。他们有时也准备个小节目,一般照例是唱主席诗词歌。

《沁园春·雪》、《咏梅》、《蝶恋花》是留学生们很喜欢唱的。只有在这些联欢会上,

外学生之间才显示出一点交往气氛来。也只限于气氛而已,并不能深入到感情层去。像我

小莫回报沃克的微笑,谈不上友好,只能算礼貌。《重上井冈山》、《鸟儿问答》两首诗

公开发表并被谱曲后,我却没听到任何一位留学生唱过。我们中国学生是很快就会唱了的

广播室天天以最高音量反复播放。“不须放屁”之词,早、午、晚响彻校园。听也听会了

何况每人还发了油印的铅印的歌篇,学生会还集体教唱了好几次。也巧,那天食堂还就是

了“土豆烧牛肉”。许多中国学生和留学生都买了。不知是哪位大师傅烧的,土豆成了羹

牛肉却不烂。食堂里一片抱怨之声。食堂外响而亮之地播放着《鸟儿问答》。

    我和小莫买好饭后,端着碗用目光四处寻找座位。沃克刚刚在一条长凳上坐定。他看

我俩,又朝我俩点头微笑。所有的桌子凳子全被占据了,我俩找不到个可以坐下的地方。

克欠身往他坐的那条长凳的一端挪了挪,只坐了个角,招之以手,示意我们和他坐在一起


    不过去坐下连礼貌也失掉了。我和小莫对视一眼,走了过去,与他“三位一体”。条

只有二尺长,三个人坐上,两边两个人的屁股就缺少支点。这么坐着吃饭并不比站着吃饭

多少。我和小莫实实在在是出于礼貌。

    其实饭厅里有五张桌子没人就座。都是“留学生专桌”。留学生们响应了沃克,谁也

去坐“专桌”,端着碗往中国学生的饭桌上挤。没座位的中国学生们宁端碗站着吃,或端

宿舍去吃,也不愿坐到“留学生专桌”去。这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不要特殊化”,在留

生们提出来,是增进友好的愿望。由中国学生去坐,就未免有“不自觉”之嫌了。

    沃克见他提出的要求得到留学生们的响应,心中分明暗暗高兴,一脸得意之色。

    他将一块嚼不烂的牛肉吐在桌子上,侧脸瞅着我和小莫说:“朋友才坐在一条板凳上

你们俩是我的支持者吗?”他中国话说得相当流利,吐字很清楚,而且是标准的普通话语

音。

    小莫没吭声。

    我自然也不愿有所表示,满怀信心地嚼着一块牛肉。沃克又说:“你们中国学生也应

支持我。”

    小莫低声问:“你要我们用什么样的行动支持你?”沃克又朝桌上吐出一块嚼不烂的

肉,盯着它恨恨地说:“简直像从轮胎上切下来的!”随后索性放下筷子不吃了,两肘支

桌上,双手托下巴颏,微笑着说:“从今天晚饭起,我希望你们带头坐到‘留学生专桌’

去,那么这个饭厅里就再也不存在什么‘留学生专桌’了,嗯?”那一时刻,他脸上有种

子般天真的神气。他的微笑也显得那么幼稚。他使我怀疑,他对他的做法并不是很认真的

甚至可能掺杂着无恶意的玩笑的成份。校方是绝不会喜欢一位留学生开这种玩笑的。我想


    “这就是你要达到的目的?”小莫又低声问。

    我暗中踩了小莫的脚一下,希望他别愚蠢地提什么问题。快吃饭。吃完快跟我一道走

因为我发现已经有人在注意我们。

    沃克的目光在整个饭厅巡视了一遍,望着所有仍在饭厅里的中国学生和留学生们,用

慢的语调说:“我要达到的目的是了解。”他收回目光,又目不转睛地瞧着我和小莫,情

变得有些激烈地说:“我们留学生从各国来到中国,绝不仅仅是为了学到中国文化!我们

非常想要接近中国人,了解中国人!对于我们,这是同了解和学到中国文化一样重要的!

怕让我们真实地了解一个中国人也行啊!可是你们中国学生见了我们留学生,无非就是点

头、微笑、‘您好’、‘请’,仿佛你们都是机器人,就会说这么几个简单的词汇!难道

们是到一个机器人国家来留学的吗?有时我真想把你们的思想从你们头脑中挖出来!难道

们中国人的头脑里当真什么都没有吗?”

    他的语调很高。这时的他,脸上那种纯稚的微笑不见了,那种孩子般天真的神气也没

了。他那样子好像要立刻同谁展开一场大辩论。

    饭厅里一时变得寂静无声。中国学生和留学生们都停止了吃饭,从各个角度愕然地朝

们这边望。

    我和小莫一时怔住了。我当时绝没有想到,这位瑞典留学生,竟会当着我和小莫——

个中国学生的面,坦率地说出那么一大番不够友好的话。我认为他想了解中国人的愿望是

达得过于强烈了!而经验,别人的经验,更准确说是别人的教训警告我,与这么一位不安

的留学生接触,对自己是很危险的。

    我当机立断地站了起来。小莫却仍愚不可及地怔怔坐着。外面,大喇叭还在播放《鸟

问答》,不知已是第几遍了。沃克也突然站了起来,环视着所有的人大声说:“安静,请

听最高指示……”

    他的话声刚落,紧接着大喇叭里传出一句歌声:“土豆熟了,再加牛肉……”

    再接着是:“不须放屁!不须放屁!……”

    留学生们哄笑起来。

    中国学生们,则一个比一个神态严肃。不难看出,有人的严肃是佯装出来的。

    一位老师傅在机械地抹桌子,仿佛身旁发生的事情,与自己毫不相干。

    沃克离开桌子,走到那位老师傅跟前,极其认真地说:“老师傅,毛主席说的不对,

老人家肯定没有做‘土豆烧牛肉’的实践经验。如果先烧牛肉,牛肉烧得半熟,再放土豆

今天就没有这么多人抱怨您了。”

    那老师傅木讷地瞧了他一会儿,竟驴唇不对马嘴地张口来了一段语录:“凡是敌人反

的,我们就要拥护。凡是敌人拥护的,我们就要反对!”

    沃克无可奈何地耸了一下肩膀。

    我趁此时机,扯起小莫,赶快离开了饭厅。

    “这个申·沃克!……”我边走边嘟哝。

    “复旦园有了这么一位留学生,够工宣队操心的喽!”小莫幸灾乐祸地说。

    我说:“有什么操心的?工宣队实在看着他不顺眼的时候,也许会将他开除!你以为

宣队做不出来?”

    小莫说:“只怕没那么便当!沃克在留学生中很有威信,开除了他,也许会引起留学

们的普遍抗议,造成国际影响呢!”

    我问:“他真是瑞典王子?”

    小莫回答:“留学生们送给他的绰号罢了。”

    “他像吗?”

    “我哪儿知道像不像!真正的瑞典王子,我也不曾见过。”“真正的瑞典王子要比我

文尔雅得多!”没想到沃克又跟了上来,和我们并肩走,边走边说,“用你们中国话形容

儒者风度。”

    我和小莫不禁都有几分尴尬,猜想我们议论他的话一定全被他听到了。

    “你们对我的议论很有意思。”

    果然如此!

    我和小莫更加发窘。

    他却灿然一笑,避而不提了,问:“你们一定读过新编的《中国文学发展史》*吭*

同那种用阶级斗争观点阐述的文学史观吗?”

    此著是很有威望的复旦F教授对其原著的“崭新”的“修正”。用阶级和阶级斗争的

线贯穿了中国的文学史,完全符合“迄今为止,人类的一切历史,都是阶级和阶级斗争的

史”的观点。老人家亲笔写给F教授的信,复印件敬存在复旦校中展览馆,我们中文系的

生几乎都“瞻仰”过。此著在复旦园内被称为“新文学史”,规定中文系学生人必购之,

必读之。“四人帮”对它也极为欣赏,在史学界大大鼓噪了一番。制造了一阵别有用心的

闹。

    沃克提出了一个我和小莫不愿回答的问题。关于“新文学史”,即使在我们中国学生

间谈起,若非彼此绝对信任,也是讳莫如深,谨而慎之的。但如果我们根本不回答,又未

显得我们心有所忌到了胆小如鼠的地步。这又会使我们感到,在一位留学生面前,人格贬

低,自尊难保。而且,说到底,他向我们提出的毕竟是一个纯学术问题。起码我们可以认

是一个纯学术问题。

    于是我用外交词令回答:“那是一部很有独到见解的著作。”我因头脑中能想出这样

句圆滑的话作为回答,对自己感到很满意。同时极欲尽快摆脱掉这位“瑞典王子”的“纠

缠”。是的,我已经觉得他是在“纠缠”我们了。小莫却自作聪明地反问:“您呢?您是

能够接受那种文学史观?”

    “我当然反对了!如果我们留学生在中国都接受了这样一种文学史观,那就太可悲了

那我们就白到中国来留学了,那我们回国后的个人前途就毫无希望了!一个尊重自己的文

和文化历史的国家,是不会用阶级和阶级斗争的观点来篡改自己的文学史的,这难道不是

其愚蠢的事情吗?……”沃克激动起来,站在我们面前,看样子要对我们发表“激烈反对

派”的演说。

    当时我心中真是对他充满了羡慕。因为他有坦率说出自己观点的权力。而我没有。小

也没有。复旦园内哪一位教师哪一个中国学生都没有。他说了,最严重的后果,也无非是

能被宣布为“不受欢迎的人”。而他说的那番话如果出自我们口中,轻则受批判,被记过

重则可能被开除,甚至打成“反革命”。世界那么大,中国不欢迎他,他还可以到许多国

去。中国若对我和小莫过不去,我们就他妈的彻底完了。

    有几个新闻系的女同学从我们身旁走过,频频回头。显然,她们听到了沃克的话。

    高音喇叭里,《鸟儿问答》诗词歌仍在播放。广播员仿佛不但要使这歌声响彻复旦园

而且传遍神州大地。我和小莫对此已司空“听”惯,并未作出什么表情反应。

    麦克却皱起了眉头,长长的手臂在空中一挥,大声说:“真讨厌!”

    我和小莫这一惊非同小可!

    可是我们无法摆脱他。我们加快脚步朝前走,他却倒退着走,继续面对面地和我们说

“这不能算诗!也不能算歌曲!如果我是毛泽东主席,我就绝不会将这两首诗词也收入自

的诗词集。你们中国古代的美学家不是讲究诗中有画,画中有诗吗?可这两首诗词难道能

好诗词吗?‘到处莺歌燕舞,更有潺潺流水,高树入云端……’莺歌燕舞,潺潺流水,难

这样的词句还不够平庸吗?你们却说这是中国现实的伟大浪漫主义的写照!这真实吗?这
使
我联想到了你们在《人民日报》和《红旗》杂志上大张旗鼓地对安东尼奥尼进行的批判,

因为他用摄影机向全世界展现了你们国家许多贫穷和落后的情形吗?可他毕竟有较真实的

面啊!你们两报一刊今年的元旦社论中不是也承认自己的国家‘目前还很落后,还很贫穷

吗?既然如此,为什么就容忍不了一个外国人拍的一部影片呢?……”

    我和小莫装聋充哑,只有低头走路而已。

    沃克继续倒退着走在我们前边。

    “不须放屁……

    不须放屁……

    不须放屁……”

    男高音、女高音、男女齐唱、男女合唱,极有层次地反复唱着这四个字。仿佛谱曲者

定了这四个字代表诗词的最高美学境界,体现了歌曲思想内涵的最高潮似的。却半点也不

使人感受到音乐的美好。不要说留学生们不喜欢,连我们中国学生学唱到这句时,也个个

觉得口舌笨拙,如有梗在喉,别别扭扭的。

    我和小莫唯有装聋作哑而已。唯有低头走路而已。

    但愿别人看来,沃克是在对“牛”弹琴。我当时真愿变成一头牛。我想小莫大概也恨

得坐地变成一头牛或者别的什么牲口。

    “你们听,这算音乐,这算歌曲吗?你们的鲁迅先生不是就曾经说过:‘辱骂和恐吓

不是战斗’的话吗?我无论如何也不能承认这算音乐,这算歌曲!这样的东西在复旦这样

中国乃至全世界都著名的大学校园里天天广播,真是滑稽可笑,无法理解,不成体
统!……”

    小莫这时变得聪明了。脖子似乎从后面被人砍了一刀,低垂着的头始终不再抬起。

    你他妈的说得很有道理!你他妈的说得都对!你他妈的说得对极了!但你他妈的这个

国小子干嘛非纠缠住我们俩不放?!干嘛非对我们俩说这些?!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你

妈的太缺德了啊!我心中恨恨地想。

    我猛地抬起头,差点要将饭盒砍到沃克脸上。

    大概我当时的模样太可怕,沃克顿时缄口了。他惊诧地瞧着我。

    我却发现系总支书记、工宣队队长站在楼口台阶上,像一匹观察的袋鼠,正聚精会神

瞭望我们。

    一个声音命令我:赶快脱身!傻小子,赶快脱身!

    那是我自己的理智的声音。也仿佛是一个陌生的令我讨厌也使我惧怕的什么人的声音

这种人当时复旦园里可真不少。防不胜防。在我们中文系上两届的毕业生中,就有一个学

被自己最要好的同学出卖了——毕业前夕,系里贴出了他的“反动言行百例”,被打成“

行反革命”,押送回原籍劳动改造。

    我灵机一动,突然说:“哎呀!我的饭票夹丢在饭厅了……”说罢转身就往回走。

    “我跟你一块儿去找!”真是“心有灵犀一点通”,小莫的聪明倒来得真快,往回走

比我更快。

    我们一路无话,匆匆走回饭厅。饭厅里空空荡荡,一个人也没有了。

    我们面对面坐在一张桌子旁,相互望着,各自心里都有种摆脱了一个什么魔鬼逃入安

之门的获救感。“太可怕了!……”小莫心有余悸地嘟哝。

    我说:“但愿他别认为我们和他的观点完全一致,那对我们俩可不美妙啊!”

    小莫沉思了半晌,自言自语:“如果他认为我们和他的观点完全不一致,那我们在一

留学生跟里可就分文不值了。”我问:“难道你觉得他的话颇有道理不成?”

    小莫生气了,虎虎地说:“你别问我这种话好不好?”“我可丝毫没有不良居心,”

立刻向小莫解释,又说,“在一位留学生面前,我们都太虚伪是不是?”小莫摇了摇头:

“不,是太可悲。”

    “比我们更可悲者大有人在,比如F教授,嗯。”“嗯。一世英名,毁于一旦啊!”


    “你说在我们复旦大学三千多工农兵学员中,会有多少人异常清醒地在装糊涂?”

    “起码两千五百人吧。”

    “剩下的那五百多怎么回事呢?”

    “比我们还清醒的野心家,小小的政治投机者,被既得利益收买者,时代制造的半颅

人。”

    “半颅人?……”

    “只有左半边大脑。”

    “你以为你挺深刻是不是?”

    “反正我不是半颅人。”

    我忽然觉得,我们相处两年来,那天才彼此了解,往后可以成为最知己的朋友。我不

隔着桌子向他伸过一只手去,在他的手背上轻轻拍了一下。

    小莫领会了我这一动作的表示,苦笑了一下,说:“不谈这些,我们走吧!”

    我也说:“走吧。”望着小莫,却未站起。

    小莫也未站起,又自言自语:“这个申·沃克,好像认定了我们俩就应该是他主动了

的中国人似的!”

    我问:“晚饭我们俩带头坐‘留学生专桌’么?”小莫反问:“我们当时应诺他了
么?”

    我说:“也不算应诺。”

    小莫说:“那我们完全没有必要带这个头。”

    “是完全没有必要。”我表示同意。

    可小莫紧接着又说:“其实带了这个头也无所谓,不过就是坐在哪儿吃饭的问题。”


    我想了想,又表示同意:“是无所谓。”

    我们刚才紧张的神情渐渐松弛,对望着,忽然都觉得我们之间的谈话既认真又可笑,

为非常认真而显得非常可笑。我们都忍不住噗哧笑了起来……然而我们并没有获得带头坐

“留学生专桌”就餐者的“荣幸”。当我和小莫一块儿来到饭厅,“留学生专桌”早已不

其为“专桌”了。围坐着它们吃饭的更多是中国学生。“留学生窗口”也名存实亡。有几

中国学生想为所有的中国学生作出表率,假装大大咧咧的样子,将饭碗从窗口递了进去,

又被粗鲁地推了出来。卖饭的姑娘一本正经地说:“没接到取消‘留学生窗口’的通知,

可无权擅自破例!”那几个中国学生只好悻悻离开。

    但是所有的留学生们,毕竟有理由认为他们的愿望实际上已获得了所有中国学生们的

解和支持。他们一个个因此而格外高兴,分散地与中国学生们坐在一起,又说又笑。大多

中国学生,在这种不常见的友好气氛中,却还是习惯地,不,是本能地表现出矜持和拘谨


    小莫说:“还真造成了一种水乳相融的局面呢!”我纠正他道:“实际上还是水乳不

融,不过混兑在一起罢了。好比鸡尾酒。”

    小莫说:“比喻得不错。”

    两天后,“留学生办”通知我,说要找我谈话。我马上联想到了申·沃克三天前从饭

到四号楼的路上对我和小莫发表的那些言论,忐忑不安。但又一想自己毕竟没说过一句附

沃克的话,心里踏实了些。隔墙有耳。路上也有耳。大学没教给我什么正经知识,侧教给

我不少“防人”的经验,或曰“常识”。那便是——尽量将真实的“自我”包裹起来。包

得愈严密愈安全。

    我在这方面得到的教训是太值得记取了。

    入学数月后,我便观察出同学中有几位善于“打小汇报者”,殊恶之。曾以刻语相讽


    一日,晚饭后,同学H邀我出去散步。他与我同寝室,而且上下铺。我下他上。我当

有些不舒服,但其邀甚殷,难以坚拒,强颜随行。

    走出校园,跨过马路,漫步一条僻静小街。其实那算不得一条街,也算不得一条巷,

侧是大片菜地,另一侧有零散民宅。我只是相与走着,并无话说。H偶尔说一句淡话。实

在在的是“散步”。

    H突然发问:“你猜,这是谁住的地方?”

    我看时,见高墙内树冠探出,洋楼露顶。院内寂寂然如无人所居。走至门前,门半掩

得窥院内卵石铺路,冬青成篱,月季盛开。有葡萄架,串串葡萄挂缀架下,待人剪摘。我

知这是什么人住的地方,摇头。

    H告诉我:“这是陈望道先生的住所。”言罢,脸上闪耀出神秘之色。

    我顿时肃然起敬,倒退着离开院门前。

    直至那时我还是一句话都没有与他说,不知为什么,那个傍晚我就是不想说话。也许

仅是由于身体不舒服。我们从它路回返,H突然又问:“哎,你觉得那院子怎么样?”

    我不甚明白他这句话的意思,迷惑地瞧着他。

    他一笑,进一步问:“要是让你在那么一座院子里生活,你会感到满意吗?”

    我随口回答:“当然满意。”

    我觉得他问得有点莫明其妙,回答前并未作任何严肃的思考。他问了我好几次话,一

也不回答,未免有故意冷淡之嫌。我本无此意的。那样回答了,认为他就不会再问什么了

而且我回答的也很实在。

    他果然不再问什么。却看出他内心里暗暗高兴,竟吹起口哨来。

    “当然满意”——这四个字,是我与他散步时说过的唯一一句话。

    两天之后,星期六的晚上,系里召开全系师生大会。工宣队副队长发表讲话,表情严

得义愤于色:“我们有的同学,资产阶级占有思想极为严重。严重到什么地步呢?严重到

要住进陈望道先生家中的地步?我倒要问问这个同学,你想要住进陈望道先生家,那么让

望道先生搬到什么地方去住?

    大概你还梦想着住进中南海去吧?这叫野心啊!……”

    我回头者了H一眼,他明知我在看他,却装作没有注意到我,一副认真聆听的样子。


    我明白了,他那一天是存心“邀”我去“散步”。同时也明白了,他为什么要设这样

个智慧的圈套诓我上钩——因为入学后我和他同时交的“入党申请书”。也就是从那一天

起,我退出了这场两个人的“战争”。我实在不想卷入这样一场“战争”。而且认识到,

一旦卷入,他我之间,便无所谓“正义与邪恶”了。况且我也决不是他的对手。从此我再

没有交过一份“思想汇报。”

    还有一次,一位党员同学,虔诚之至地对我说:“大梁,你入学前就发表过小说了,

后你得多帮助我啊!”我慌忙回答:“你可别说这样的话!我发表过的那哪叫小说,不过

在《兵团战士报》上以故事形式发表过一两篇好人好事,咱们都一样,要搞创作,都得从

学起……”

    我最怕别人提我入学前就发表过小说。提的人越多,提的次数越多,使我感到的压力

越大。入学的第二天,十六名同学聚在一起,与老师们一块开“漫谈会”。一位老师问谁

学前发表过作品,皆默默然。我以为大家是因为彼此陌生而拘束,为了打破僵局,便首先

说:“我入学前发表过几篇小小说、小诗、小散文。”老师说:“你的情况我已经知道,

他同学呢?”默默然者们仍默默然。可怜,名曰:“创作专业”,十几名学生,半数以上

员,发表过什么的,除我和一位女生外,竟没有第三个。也就是从入学的第二天,老师们

是不断受到“推行智育第一”的种种指责。而我也就理所当然地成了所谓走“白专道路”

典型。那位和我一样入学前发表点小文字的女同学,因为是女同学,幸免之。

    一位党员同学要求我在写作上帮助他,并未使我感到受宠若惊,反而使我感到意外。


    不料那位党员同学一本正经地说:“你别假装谦虚好不好?谦虚过分就是虚伪。”

    我见他这么说,又确很虔诚,便回答:“你是党员,你思想觉悟比我高,请你在思想

今后多帮助我。”

    不料以后小莫暗暗告诉我,我又被“出卖”了一次,那位党员同学竟向工宣队汇报,

我要与他达成一笔“交易”——我请他帮我解决组织问题,以帮他修改文章为报答。

    他们不向老师汇报我什么,因为老师们都挺爱护我。我虽愤怒,但只想再多铭记一次

训,并不愿与之吵翻。随他们去好了。

    又过了几天,那党员同学,竟果然拿了一篇什么文章请我帮忙润色文字。其话,其态

度,其表情依然那么虔诚之至,那么令人难以拒之。

    我的回答颇不文明——“去你妈的!”

    中国的“国骂”有时候很叫劲儿。

    “你……”他目瞪口呆。

    我说:“老子早就不交思想汇报了!你是党员,你会不知道吗?”

    他心中有鬼(是否有愧不得而知),退回辅位,钻进蚊帐去了……

    自从我打消了争敢入党的念头,觉得自己变得无所畏惧了。而且某些人也确实反过来

始怕我了。我尝到了做人的某种“甜头”。但戒备之心,已成本能。除了小莫,不与任何

过从。暗暗立下与某些人老死不相往来的誓言。

    无所畏惧——其实是一种自我感觉。因为我深知,言行不慎,我是会比以前任何一次

被“出卖”得更惨的。“出卖”——各种人们之间的各种“出卖”,已不复能用“品德”

字解释,那是那一历史时期的“流行病”。如果放在特种显微镜下分析,每个最渺小的病

毒,都带有那一历史时期的政治的特征。

    所以我本能地认为申·沃克对我是个“危险”的人物。小莫也接到了“留学生办”的

“传讯”。

    他将我扯到校园内一个僻静的地方,很有些紧张地问:“前天我没对沃克说什么‘过

杠’的话吧?

    我肯定地回答:“没有。”

    他又问:“也没对你说什么‘过杠’的话吧?”

    我摇摇头,用同样肯定的语气回答:“没有?”他顿时出了一口长气。

    我问:“就是你说了什么‘过杠’的话,难道还怀疑我出卖你不成?”

    他脸红了,说:“你可千万别那么以为啊!我不过是有点神经过敏罢了。申·沃克这

外国佬,今后咱俩都得躲避着点。否则咱俩不定哪天准倒霉!”

    我比小莫更明白这一点。

    但是沃克自己肯定不明白。

    他不过就是想主动与两个中国学生建立友谊,对中国人有所了解而已。在那一历史时

期,一位外国人想要真实地了解一个中国人,那只能是一种愿望而已。哪个中国人如果向

位外国人真实地坦露自己头脑中的思想,不是想入狱,就准是个疯子!我和小莫都不愿一

就从大学校门跨进监狱大门去。我们的神经也没什么毛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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