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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dc (【☆★☆】), 信区: Reading
标  题: 从复旦到北影5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Wed Nov  6 22:17:09 2002) , 转信

    我们按时来到“留学生办”,“召见”我们的是一位我们不太熟悉的工宣队员。看样

不过是个小角色,却偏要故作出一副大人物的派头。从校党委到各系总支,逐级都有工宣

员担任要职,所谓掺入高教战线的“沙子”,领导“教育革命”。此公即是一粒“革命”

“沙子”。而当时复旦的党委书记,竟是位“一颗红星头上戴,革命的红旗挂两边”的现

军人。就差一位贫下中农了。若齐了,真可谓之曰“复旦工农兵政权”。

    我和小莫落座后,那工宣队员点着一支烟,吸了一口,吐出一缕,先瞅瞅我,后瞅瞅

莫,语调缓慢地说:“情况嘛,是这样的,我们经过研究以后,接受留学生们要求与中国

生同吃同住的愿望。当然,这无疑会使·我·们今后面临的思想政治工作更复杂化。
可·我·们既是来领导上层建筑的,就不怕面对各种复杂的情况……”每说到“我
们”两个字,便带有格外强调的意味。

    “我们”两个字,暗示出工宣队在复旦园中至高无上的权力。

    我和小莫都不作声。我们预先商量过“对策”,要装成两个头脑简单的大傻瓜。

    “情况嘛,也就是这样一个·情·况。·我·们决定,你们俩以后同瑞典留学生申·

克住在一起。”他话题一转,眈眈地盯着我们。

    太出乎意料了!

    我和小莫对视一眼,真都有点发傻了。

    “据说,你们与申·沃克接触频繁?”对方挪动了一下工人阶级强壮的身躯,往沙发

背挺舒服地一靠,脸上呈现出令人怀疑的和气表情。

    “这是胡说!我们与申·沃克只接触过一次!”小莫当即反驳。

    “别发火嘛,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嘛!”那表情,那口吻,依然怪和气的。

    我说:“有则改之,无则加勉,这是指一个人对待错误应取的态度,我们与留学生接

过一次,也算什么错误吗?何况是申·沃克主动与我们接触……”

    “这个申·沃克都与你们谈了些什么?”对方打断我的话,猝然发问,同时将身体迅

地俯向我们,仿佛一只会相面的大猩猩似的瞪着我们的脸。

    我一时语塞,不知如何回答是好。

    “谈气候!”小莫随口回答。

    “谈气候?谈什么气候?”

    “谈国内气候呗!”

    “说,说!……”

    “申·沃克认为北京气候好,我们认为还是上海气候好。上海气候多好哇,一年四季
湿
湿润润的,所以上海人的皮肤才比北方人的皮肤细嫩是不是?他说上海的黄梅雨季挺讨厌

我们说北京风沙太大,他就同我们争论不休……”小莫信口开河,胡诌八扯,煞有介事。


    “当然还是上海好,当然还是上海好……”对方搭讪道,大脸盘上均匀地布满了失望

又往后一靠,烟灰落了自己一身。

    小莫暗暗朝我了一下眼睛。

    我又说:“让我们俩和留学生同住,我觉得不妥。因为我们生活作风挺散漫的,政治

想也不够成熟,只怕会在留学生面前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请工宣

慎重考虑,是否重新选择两位政治思想上比我们更成熟的同学?”

    小莫连连道:“就是,就是,就是。”

    对方将烟掐灭在烟灰缸里,看着我说:“我们还是充分信任你们的嘛!不过,申·沃

这个留学生,不是·我·们的朋友。据·我·们掌握的情况,是散布过许多与·我·们不

好的言论的。你们要及时向·我·们汇报他的情况,要同他展开必要的斗争。这也是对你

的考验嘛……”说着,站了起来,表示这次“召见”已经结束。

    我和小莫巴不得早结束这场谈话,马上站起退去。退出之前,我真想转身问一句:“

是申·沃克成了·你·们的朋友,你们大概会封他为什么‘荣誉工宣队员’吧?”我们走

校园里时,小莫低声说,“这太卑鄙了!和让我们当‘告密者’有什么两样”?

    我说:“反正我们又没有接受他们的经费,完全可以不必向他们汇报什么。”

    “那我也觉得这场谈话够令人恶心的!”小莫愤愤地啐了一口……

    我们中文系学生,一般七人住一房间。和留学生同住,四人一房间。除了我、小莫、

申·沃克而外,还有一位黑人留学生。不过那黑人留学生不久便因为什么事回国了,H搬

进来。傻瓜也会明白,他是工宣队掺入到我们这个宿舍的一位“沙子”。我和小莫虽然与

克同住了,但更加避免与他交谈什么。我们不愿被工宣队第二次“召见”。H却时常提出

种话题企图在我们这个中外学生同住的宿舍里引起讨论和争论。比如:评《水浒》的现实

义是什么?儒法斗争的历史经验是什么?主席最理想的接班人应该是谁?……我和小莫知

居心不良,任其独自高谈阔论,姑妄听之而已。

    申·沃克曾经对评《水浒》的现实意义发表过一通“独辟蹊径”的见解。

    他说:“《水浒》是你们中国最伟大的一部反人性的古典名著。”

    “什……么?”H当时脸上充血,不知是被一股辩论情绪所激动,还是由于另外的目

而感到兴奋。

    沃克从容不迫地说:“在《水浒》这部著作中,谁杀人不眨眼,谁就是英雄。评《水

浒》的现实意义就在于,为中国今天的缺少人性和明天的杀人寻找形象的理论根据。中国

前对那些‘走资派’和他们的亲人子女不是非常没有人性的吗?……”

    “你这是对中国的诽谤!”H的脸愈加充血,慷慨激昂地说,“《水浒》里的英雄杀

尽是贪官污吏!‘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作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

“武松‘血溅鸳鸯楼’,不是就杀了好几个无辜的人吗?孙二娘不是也将许多不见得坏的

包到馒头里去了么?”“那是武松杀得性起……”

    “杀得性起就可以乱杀无辜了么?”

    “这……好人杀好人误会……”H的辩论才华,发挥到顶点也就这么高的水平。

    “好人杀好人误会?”沃克眯起眼睛,表情严肃地思考了片刻,似有所悟地点了一下

头,自言自语,“难怪武松也差一点被孙二娘麻翻后剁成肉馅。”

    H得意地说:“只有我们中国人才能理解目前重新评价《水浒》的现实意义。”

    沃克不动声色地说:“也只有在中国才能产生“好人杀好人误会’这一理论。我一会

去动员我的留学生朋友们,要他们和我一块离开中国。好人生活在这样一个充满误会的国

里真是太不安全了。谢谢你使我明白了这一点。真是一条冷冰冰的理论。不,我得现在就

动员我的留学生朋友们,我要和他们一块去找学校的领导!要求退学!”说罢,站起来就

步往外走。

    “哎,你,你别去!……”H慌了。

    “你有什么权力阻止我!”沃克转身质问,依然那么不动声色。

    “我求求你……”H狼狈极了,走过去拽住沃克的袖子不放。

    沃克朝我和小莫挤挤眼睛。

    我和小莫将脸扭向窗外,使劲咬住嘴唇才没笑出声来。我们都认为沃克是很善于辩论

的。他每次总是沉着论战,一步步将H引到辩论的“边缘”。而每到这种时刻,H就一声

吭了。

    “为什么毛主席要称王洪文、张春桥、江青、姚文元为‘四人帮’呢?”沃克常会在

论中故作天真地向H提出这一类问题。这一类问题,好比是被辩论气氛吹薄了的气球,谁

后轻轻触它一下,它就会爆炸。H极其害怕这类玩艺儿,如同迷信的人害怕什么不祥之物


    我和小莫渐渐开始对沃克产生了某种好感。因为这瑞典留学生的思想竟和我们头脑深

的真实思想那么相通。只有关心中国命运的外国人,才会提出他所提的那些问题。沃克虽

不是复旦大学工宣队们的“朋友”,却应该成为我们的朋友。我们对他的好感,并不明显

示出来,以替他捎一瓶开水,下雨前提醒他将晒在外面的衣物收回,到市内去时,问他需

需要我们代买什么东西这类小事表达。我们相信,他是理解了这一点的。

    按照“纪律”规定,与留学生同住的中国学生,是不能将《红旗》杂志、《学习与批

判》、《人民日报》、《光明日报》、《参考消息》和各种大批判学习材料带到宿舍的。

和小莫严格遵守这一“纪律”。

    一天上午,宿舍里只有我和沃克,我抱起被褥去晒,却忘了有本过期的《学习与批判

压在褥子底下。它被带到了地上,我没发现。晒好被褥回到宿舍,见沃克正拿着那本《学

与批判》在看。

    “我看看行吗?”他将《学习与批判》朝我扬了一下。“这……”我不禁面露难色。


    《学习与批判》是上海市委机关刊物,被工宣队们称为“小红旗”。上海市委御用写

班子的大块文章,经常以头号标题发表在上面。几乎每一篇大块文章都有政治背景,都是

种政治烟幕。

    “这是不许我们留学生看到的吗?”麦克似乎敏感到了。“不,不,没这个规定。”

说,同时暗想,我这是在替谁辩护啊?

    其实,莫说《学习与批判》,就是《人民日报》、《红旗》杂志,只要一个在中国的

国人想看,搞到一份或一期看看并非难事。搞不到手的,也可以站到某些报刊栏前去看。

《红旗》杂志一有“重要”文章发表,则被按页码扯下,张贴于有玻璃橱窗的某些报刊栏

内。希望更多的人们从中得到某些暗示,从而紧跟之。

    “你骗我。你们一定有这个规定。我不看了。”沃克将《学习与批判》轻轻扔在我的

上。

    那一时刻,我觉得身为一个中国人,在这位瑞典留学生面前无地自容。世界上绝没有

一个国家的哪一所大学,像当时的复旦一样,连自己国家公开发行的报纸和刊物,也对外

留学生实行“封锁”。

    我望着他,低声问:“你生气了?”

    他耸了一下肩膀,说:“是的。但我并不生你的气。”我走到自己的铺位前,默默坐

了。

    沃克则在他的铺位一躺,头枕在双手上,眼睛瞧着屋顶。忽然,他低声问:“你知道

吗,瑞典是世界上第一个与中华人民共和国建立外交关系的西方国家。”

    我说:“知道的。”

    隔了一会儿,他又说:“我爱中国。东方文化和文明,在我很小的时候对我就具有一

神秘的吸引力。我的父亲是斯维德尔摩大学研究东方文学资格最老,也最有成就最有权威

教授。他经常对我说,中国是东方文化、文明和文学的宝库。他支持我到中国来留学。可

我的母亲坚持反对。她认为中国是一个动荡不安的国家。我到中国来,她很不放心。但是

的父亲帮助我说服了母亲……”

    我静静地坐着,望着他。将那册《学习与批判》卷起来拿在手中。

    他问:“你在听么?”

    我回答:“是的。我在听。”

    他接着说:“中国,作为一个国家,将自己封闭得那么严。中国人,作为人,一个个

将自己封闭得那么严。使我感到要在中国真正了解一个中国人,与一个中国人建立诚挚的

谊,是根本不可能的。你认识那位罗马尼亚女留学生吗?”“认识。”

    “你与她很坦率地交谈过什么吗?”

    “也没有。”

    “真遗憾。你们都是社会主义国家的人。难道你们中国学生对一个来自社会主义国家

留学生也戒心重重吗?”“……”

    “我和她交谈过。她对我讲过一件事,真是滑稽可笑。她说一艘中国商船有次在罗马

亚的一个港口城市停靠,三个年轻的中国船员走上码头。那一天是罗马尼亚的假日,码头

很热闹。姑娘们和年轻的妇女们穿得漂漂亮亮,惹人注目。她们都又主动又友好地向三位

轻的中国海员招手,微笑,抛送飞吻。可是他们呢,排成三人纵队,在码头上齐步走。对

围的一片热情毫无反应,个个脸上表情严肃,就像在码头上操练步伐的士兵一样。而且目

旁视,使热情的罗马尼亚姑娘和妇女们感到又古怪又迷惑。有一群罗马尼亚姑娘瞧着他们

哈大笑。其中一个调皮的姑娘悄悄跟在他们身后,出其不意地抱住了走在最后那个年轻的

国海员,并在他脸上使劲亲了一下。他用中国话大声叫喊起来。你猜他叫喊了一句什
么?……”

    “什么?”

    “快救我!”

    “你胡说。”

    “你问济珈去,她会对你再讲一遍的。因为那个亲了中国海员一下的罗马尼亚姑娘,

是别人,就是她自己。”“……”

    “那个被她亲了一下的中国海员,还当着她的面儿对两个伙伴声明:‘不是我抱住了

她!是她……·主·动抱住了我!不信你们问问她!你们得给我作证!’……”

    “济珈怎么说?”

    “她说,‘是我·主·动抱住了他,还亲了他一下。’码头上的女人男人全大笑不止

三个中国海员重新列成纵队,跑步回到了船上……”

    “……”

    “和我们外国人接近,说出一些真实的思想,对你们中国人就那么可怕吗?”

    我无言以答。

    我拿着那册去年的《学习与批判》走到沃克跟前,递给他,低声说:“你拿去看吧,

要偷偷的。这不是文学刊物。其中也没有文化和文明。”

    他缓缓转过头来看看我,伸出一只手想接,却又没接,说:“既然我看了可能对你那

不利,我为什么偏要看呢?我不过是这会儿闲着没事儿,想随便看点什么。”

    宿舍门不知何时敞开了。H站在门口,嘴角凝着一丝冷笑,咄咄地盯着我。

    我不禁怔住了……

    翌日,我第二次被工宣队“传讯”,还是上次“召见”过我和小莫的那一位。

    “·我·们……依然是那种令人讨厌的语调,“·我·们认为你犯了极其严重的错
误。”

    我明白他为何“召见”我。

    我略思索了一下,尽量用平静的语调回答:“每个人都可能犯错误。毛主席说:‘犯

错误并不可怕,改正了就是好同志。’但我不知自己犯了什么错误,请您告诉我。”心中

想:必须否认。若承认了,怎么处分我,就由不得我自己了。命运一旦掌握在他们手中,

场难料。

    “你自己不知道?那么给你三分钟,你好好想想。”于是他开始吸烟,不再理睬我。

边吸烟一边欣赏压在玻璃板底下的一排“白毛女”年历片。上海那几年许多单位都印制年

片,而且都印制得相当精美。

    对方向我提出的讯问不值得我去想。给我的时间也太宽裕。我没事干,就也瞅那排压

玻璃板下的年历片。对方几乎是伏在桌子上看。我是隔着一米左右的距离望。倒着的“白

女”在我眼中变成了一排小兔子,各种颜色的衣服,像儿童画册里画的那样。不同姿势的

“白毛女”的腿,仿佛一双双兔耳朵。

    我们中国人的心理真是不可琢磨。我想,把女人的腿画得那么修长,那么秀美,那么

人,涂以肉色,而将女人们的脸都画得像七八岁的小女孩的脸似的。于是夹在书中,压在

璃板下,时时“欣赏”,便心安理得了。仿佛“欣赏”的是小女孩,非属女人了。

    都是女人的大腿,我想,倘将“白毛女”的头换成一个外国女郎的头,恐怕那一排年

片就该属于“封资修”,被视为能毒害人的诲淫的东西了。这位工宣队员,更不会当着我

面饶有兴趣地“欣赏”那上面的几十条裸腿了。辩证法真是无处不在。

    对方终于将目光从玻璃板上收回,看一眼手表,瞧着我说:“五分钟过了,想好了
么?”

    我摇头。

    “看来你是不愿主动交待了?”

    我回答:“没什么可交待的。”

    “你给申·沃克看过《学习与批判》没有?”

    “没有。”我表现出惊诧的样子。

    “那么,你也没对他说:‘拿去看吧,但要偷偷的’了?”“没有。”

    “但是有人亲眼看见你给申·沃克一本《学习与批判》,亲耳听到你对他说了那句
话。”

    “谁?……”我装出受到严重诬谄的样子,从椅子上站起,大声说,“这个人是谁?

要当面和他对质!”“你坐下,你坐下,”对方说,“不必当面对质,我们也会弄清楚是

受到了诬陷,还是你对自己的错误进行抵赖。”我心里说:我将抵赖到底。

    对方又说:“你先回去吧,回去好好反省。”

    我说:“没什么反省的。”说罢便走。

    刚出门,碰到了沃克。他正要走进去。

    我望着他,他也望着我,我们没说话。

    我与他擦肩而过,心里对他说:“沃克,沃克,都是因为你!”

    回到宿舍,见小莫在仔仔细细地往他新买的皮鞋上打油。

    他抬头看了我一眼,问:“召见你又有什么指示?”

    我未回答,走到自己床前,忧心忡忡地坐了下去。小莫一边继续擦鞋一边说:“看来

成为他们的心腹**

    否则为什么单独召见你,不一块儿召见我们俩呢?”

    我心里烦透了,拿起暖水瓶要倒杯水喝,却是空的。使劲往桌上一放,竟嘭然一声爆

了。

    小莫复抬起头,瞧着我吃惊地说:“那是沃克的暖水瓶。”我仍不理他,仰面往自己

床上一躺。

    小莫放下皮鞋,走过来,低声问:“究竟怎么回事?”

    我恨恨地骂了H一句,坐起,将“《学习与批判》事件”告诉了他。

    “你承认了?”他皱眉追问。

    我说:“我绝不会承认的。”

    他说:“对!千万不要承认!你得一口咬到底,纯属凭空捏造,政治陷害。我可以作

证。”

    我说:“你怎么作证?你当时又不在场。”

    他说:“谁又能证明我当时不在场呢?”

    我说:“就怕沃克已经承认了。工宣队也将他找去了。”他说:“那太糟了!”

    小莫的话刚说完,沃克走进了宿舍。我看看他,又往床上一躺。小莫又拿起皮鞋打油


    沃克坐在他自己的床上,看看我,看看小莫,问:“你们为什么故意不理我?”

    我只装没听到他的话。

    小莫见我不回答,不忍冷落了沃克,抬头朝他笑笑,说:“你刚才到哪儿玩去了?”

的极不自然。

    “你们分明在怀疑我什么。”沃克生起气来。

    我打定主意不接话。怕一接话,将话题扯到那本过期的《学习与批判》上,引起我们

间更大的不愉快。“沃克,难道你看不出来,我们一向对你是很友好的吗?”小莫努力缓

室内不正常的气氛。

    “既然你这样说,那么请你出去一下好么?我想和梁单独谈几句话……”沃克注视着

我。

    “好吧。”小莫耸了一下肩膀,放下鞋刷,就要往外走。“别走。”我叫住他,不得

坐起,对沃克说,“小莫是我的好朋友。你要对我说什么话,就说吧。”

    沃克迟疑了一下,说:“我没出卖你。”

    我与小莫对视了一眼,一时不知应对他这句话作出怎样的反应才合适。

    沃克又说:“我没出卖你。我对他们说,你什么也没给我看。我以前从来没说过谎,

今天说谎了。我使你不愉快了,我心里感到很内疚……”

    他的脸红了。

    小莫走到他跟前,在他肩上轻轻拍了一下,说:“沃克,你够朋友。”

    我望着沃克,报以感激的一笑,隔着桌子,向他缓缓伸过一只手去。

    沃克握住了我的手。

    我说:“沃克,谢谢你。”

    沃克耸了一下肩膀,说:“真抱歉。”

    走廊里传来H女学生般尖细的笑声,我们的手立刻放开了,各自躺倒在自己床上。

    小莫骂道:“卑鄙的东西!”

    “《学习与批判》事件”还是被当作一条性质严重的政治错误,在全系大会上受到警

告。虽然因为证据不足未点我的名,但我心里明白,这并不等于我得到了宽恕。也许,毕

的时候,在我的档案上,记载下一条什么罪状。而我并不知道,它会像影子似的伴随着我

无论我将来被分配到什么部门。管他妈的呢,大不了是“社来社去”……我、小莫和沃克

对我们生活中H这么一个人的存在,竟渐渐开始习惯了。当时流行的“辩证法”使人变得

不可及,H却使我们变得聪明起来。当我们变得聪明起来后,H就似乎不那么太讨厌了—

我们索性把他当成我们合养的一只猴子。

    不久,唐山发生了地震。

    其后,据说上海也将发生地震。

    学校里逐级做了“防震动员”,希望大家在突然地震情况下发扬友爱互助,舍己为人

精神。

    我们的宿舍,与校园围墙之间有七八米的距离,窗口临街。有天午饭后,H不在宿舍

里。小莫睡不着觉,伏在窗口朝外观望,忽然将我拽起,扯我到窗口,让我往下看。我看

时,见H正在我们窗下那片地方捡碎砖乱瓦,捡一堆儿,用土篮拎到围墙下。劳动得很忘

我。

    小莫悄声说:“这小子怎么忽然做起好人好事来了?”我想不到H有什么其他目的,

哝道:“那你就给写篇表扬稿吧!”便又去躺下看书。

    那天夜里,我正睡得香,又被小莫捅醒。

    他神秘地附耳对我说:“那小子出去了半个多小时没回来。”

    我说:“你不睡自己的觉,监视他干什么?”

    小莫说:“我觉得这小子今天有点鬼鬼祟祟的。”我说:“兴许他闹肚子吧?”

    小莫说:“你听……”

    我听到了一阵轻微的翻地的嚓嚓声。

    我不由得撩开蚊帐起来了。沃克也起来了。我们凑在窗口看,月光下,H穿着背心裤

翻地。在正对我们宿舍窗口的方位,翻起了约有二十余平方米的一片土地。他用步子丈量

一下面积,又继续翻。

    我们离开窗口,退回自己的床位,各自钻入蚊帐趟下。“我明白了,”小莫在蚊帐里

说,“他大概是打算地震突然发生时,就从窗口跳出去!”

    我说:“那他可真够有胆量的,三层楼啊!”

    小莫说:“所以他才要捡尽碎砖乱瓦,还要将地翻松。”沃克说:“这太冒险了,我

应该劝阻他打消这个念头。”小莫说:“他会听我们的?他瞒着我们,半夜三更的偷偷摸

这么做,还不是怕我们知道了他的目的,地震时与他争夺窗口往外跳?他那种心理我还弄

明白?”

    沃克天真无邪地说:“我们向他发誓,地震时绝不与他争夺窗口往下跳。但是我们不

该不劝阻他,那样我们可太不对!”

    我也认为从三楼往下跳实在凶多吉少,尽管他将地面偷偷翻松了。就说:“小莫,一

儿他回来,你还是劝阻他几句为好。”

    小莫生气地说:“我才不!”

    沃克说:“那我劝阻他。”

    走廊里传来了H像只夜行猫似的轻悄的脚步声。我们停止了说话。

    门缓缓开了。H贼一般的溜进室内,以为我们都在睡,蹑手蹑脚地钻入蚊帐。

    小莫故意打鼾,越打越响。

    沃克并没有对H说什么。

    明知是在瞒着你诡秘地进行的事,却要点破,还要劝阻,这实在够让违心人别扭的了


    我自己是绝不愿去劝阻H的。

    因此我也理解沃克为什么沉默不语。

    第二天,我们四个都起来后,H搭讪着对小莫说:“小莫,我……求你一件事。”

    小莫冷淡地问:“我能为你效什么劳啊?”

    H说:“咱俩换换床位吧!不知怎么回事,靠门这张床,我睡不习惯,总失眠。”

    小莫说:“好吧,我成全你。”

    H显得非常高兴:“谢谢,谢谢,你真好。”

    小莫说:“小事一桩,用不着谢。”

    我们当然都明白H为什么从靠门的床位换到靠窗的床位。

    沃克看看我,又看看小莫,最后瞅定H,说:“H,从窗口往外跳太冒险。即使果真

生地震,不到万不得已,你不能那样做。”

    H怔了一下,说:“这是我的自由,你干涉不着。”我忍不住也说:“你别误会,从

口跳出去的特权属于你了。因你为此付出了劳动。地震发生时,我们三个绝不会跟你争抢

夺窗而逃的。你放心好了。但沃克说的话,纯粹是为你好。你别辜负了沃克的一片好意。


    沃克因为我替他说了这样一番话,感激地望着我。H却说:“其实我的目的并不自私

我们是四个人,宿舍只有一个门。少了一个从门往外逃的,对你们三个也都有利,是不是

只要你们三个到时候不和我争夺窗口,我也绝不和你们争夺门口,咱们今天君子一言,驷

难追,怎么样?”我们三个面面相觑,不知再说什么。

    “小莫,你别听他俩的。”H希冀地望着小莫。“我说出的话,绝不往回收。”小莫

起被褥,同H调换了床位。

    那天夜里下起了大雨,我起来关窗,见H的蚊帐被雨淋湿了,也想替他将那边的半扇

子关上。

    “你干什么?”蚊帐里传出H警觉的声音,原来他并未睡死。

    我说:“替你将窗子关上。”

    他说:“别关!”

    我“哼”一声,钻入了自己的蚊帐。

    两天后的夜里,大约一点多钟,我被一阵喧嚣的人声和杂乱的脚步声惊醒。有许多人

咚地从四楼跑下三楼。跑过走廊,跑下二楼。

    第一个意识——地震!

    我一跃而起,仓皇间大叫:“小莫,沃克,快起来!……”随手拉亮了灯,觉得那盏

光灯,秋千似的来回摆晃。小莫和沃克机灵地一下子从蚊帐里蹦到地上。

    沃克说:“快叫醒H!”

    小莫一把撩开H的蚊帐,随即放下,气愤地说:“他妈的这小子早逃命了……”

    我们三个光着脚,只穿着短裤和背心,跑出宿舍,跑出楼去。

    外面,操场上站着几百名男女学生,一个个衣衫不全。女同学们大多赤着脚,男同学

有不少只穿短裤、光着脊梁。

    过了半个多小时,却一点地震的预兆也没有。幢幢大楼岿然不动。

    原来,“地震”的叫喊声,最先是从八号楼传出的。那是一幢女生宿舍。天热,她们

觉时,敞窗开门,为了形成空气对流。出于女学生们特有的警惕心理,她们在宿舍门口横

一个条凳,上面还摆放了一个脸盆。有位女同学起夜,碰掉了条凳上的脸盆,脸盆骨碌碌

着楼梯往下滚,于是她大叫起来:“地震啦!”顷刻间整幢八号楼骚乱一片,紧接着附近

几幢楼也纷扰不安……一场虚惊,操场上那些衣衫不全,裸脊赤足的学生,都不免觉得大

为情,留下一片诅咒之声分散而去。

    我、小莫和沃克一块儿走入四号楼,刚进楼口,见有几个没穿上衣的女同学,双臂护

胸前,隐蔽于楼梯的斜角下,像几只还没长出毛的麻雀,挤抱成一堆儿。她们还不晓得“

震”究竟过去没有,既不愿有失大雅地跑到外面去,也不敢离开她们认为那比较安全的角

落。

    沃克一发现她们,就急忙转过身,伸开他那长长的胳膊挡在楼口,高声说:“都请等

会儿再进楼!”连我和小莫也被挡在了他面前。

    沃克又背对那几个女同学说:“没发生地震,你们快回宿舍吧!”

    她们便狼狈地跑上楼去了。

    我们三个回到宿舍里,一时无法再入睡。

    H还没回来。

    小莫恨恨地说:“这小子真他妈的,都不叫醒我们,不知什么时候出去的!”

    我想,这符合H的为人。他准希望我们都被埋在废墟之下,创作专业只活着他一个,

么他就会如愿以偿,笃定可以入党,也可以分配得无比理想了。

    沃克朝窗口瞅了一眼,忽然不安地说:“他刚才会不会从窗口跳出去了?”

    我和小莫不禁对视。

    小莫走到窗口,探身朝下一望,立刻转过身,脸色苍白如纸,低声说:“老天爷,果

如此!……”

    我和沃克一步抢到窗口。

    我们看到的情形使我们吃惊得呆住了——月光下,一个人仰卧在被翻松了的那片地上

双腿几乎插进了地里,而头,撞在水泥护楼围墙上……几天后,从医院里传来消息,H虽

保住了一条性命,却成了白痴。

    毕竟是一个人。毕竟与我们共同生活过。我们对H都产生了一种恻隐之心。我们一块

到医院去看望H,沃克买了许多东西。我们希望从医院传来的消息并不属实,或者夸大其

词。但H的的确确变成了一个白痴,并且瘫痪,身上将永远地插着两只管子。医生说,丧

医疗价值了。

    H的父亲,一位黑而瘦小的老农民,站在儿子的病床前不停流泪,光自喃喃地说:“

什么就你要跳?为什么就你要跳?……”

    H两眼大瞪着,却不认人,脸上僵固着一种苦笑般的表情。

    还有一位农村干部模样的人陪着他的父亲。那一天我们才知道,H入学前是某省某县

公社革命委员会副主任。我们丝毫不能从H平素的为人与他那位可怜而笃诚的老父亲之间

到什么相同之处。也觉得像他那样的一个人当上什么革委会副主任,是又在意中又匪夷所

的事。

    那陪同者说:“我们H若是党员,地革委主任也早当上了!唉,如今这……全完
了!……”不胜惋惜之至地大摇其头。难怪H那么迫切地要入党!如果削尖了脑袋确能
“钻”入党内,他是会舍得一颗头的。

    我们对于H的种种记恨都不存在了。只觉得他是那么可怜。觉得他的老父亲更可怜。

克给了那可怜的老父亲一百元钱。我和小莫是拿助学金的穷光蛋学生,只能表示我们的同

而已。

    从医院回校的路上,沃克沉闷不语。

    小莫有几分忏悔地说:“也许我不该和他换床位,可我哪能预想到这么个结果呢!”


    我说:“这也不能怪你,只能怪他自己。”

    沃克说:“我们三个都有责任,如果我们对他多加劝阻,他也许最终会听的。我心里

为此而难过。”之后他就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

    要我们对H的可怜下场负责任,我和小莫觉得太欠公道,却并没有同沃克争论。

    H的老父亲委托我们帮助他收拾一下儿子的东西。我们收拾H的东西时,发现了他的

个笔记本。

    上面的记载有几段与我有关,摘录如下:“到北京去!一定要想方设法争取分配到北

去!只有分配到北京,才能前程似锦!”

    “今天我已探听到底细,专业有两名分配到北京文化部的名额,据说首长指示,要善

在文化部门展开思想和路线斗争的毕业生,要能成为掺进文化部门的‘沙子’的毕业生。

插队下过乡的上海知识青年。阴错阳差,竟使梁与C两个哈尔滨知青偏得机会……”

    “原来专业里有好几个学生都暗知这两个名额的底细。他们都想进京。我们上一届分

到中央教育部的一个学生,已经当上了《教育革命》的负责人,前途无量。C的名额是别

所挤不掉的,她是专业支部副书记,系工宣队的红人。因此梁成了众矢之的,谁都想‘整

垮他,取而代之,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其实我与梁并无积怨,也无近仇。但我不‘整’他,别人也照样‘整’他。我不取

代之,别人最终也要取而代之。不是我坏,是前途如此,不得不为。否则,毕业后,我则

能‘社来社去’,再当那个小小的公社革委会副主任……”“梁似乎变得处处谨慎了,但

么多人盯着他,他绝不可能从此不再说一句错话,做一件错事。他的下场注定了的,没跑

不过‘鹿死谁手’罢了……”

    “梁的一封看过的信被我发现,在我手中,是黑龙江出版社一个人写给他的,信中有

‘老妖婆’数句……这就足够了。天助我。现在我不忙抛出来,到毕业前来个‘奇
袭’……”

    这日记本先是小莫翻看的。他看了一会儿,递给我,恨恨地说:“你自己看吧!没想

这小子这么不是人,可我们还傻乎乎地同情了他一番!他妈的多不多余!”

    我看过之后,许久没说话,觉得自己仿佛沉入了零下二百七十度的冰窖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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