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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fzx (……), 信区: Reading
标  题: 表弟 2
发信站: 紫 丁 香 (Sat Nov 28 15:45:53 1998), 转信


    这一种自我谴责,直至儿子放学回家后才告一段落。

    热了饭,打发儿子吃罢去上学,独自拿起本书,竟看不下去,又想那青年登门造访的
事。自己和自己过不去似的翻来覆去的想,倒并非因为自己多么具有“自我批评”的美德。
而是因为一时不能从尴尬中解脱出来。是的,那是一种不可言状的尴尬。那青年坐在沙发上
时,我不过只替他感到尴尬。并且觉得是他的冒昧的结果,我是不必负什么责任的。他走
了,才觉得并不尽然。才觉得当时自己也是处在尴尬之中的。才觉得那一种尴尬倒统统的留
给了自己。细细咀嚼,越发的品出馊味儿。好比自己为了蒙骗别人,将一只苍蝇夹入口中吃
了。开始后悔。开始反胃。开始恶心。

    这一种古怪的自己对自己过分敏感的心理,使我又想起了另一件事。前几天我的中学同
学来到了北京,电话里我们约好,第二天我去看他。他住在苏州胡同的机械部招待所。也就
是火车站对面邮局旁边的一条胡同。可第二天我去时,却记成了“金鱼胡同”。自然在那一
带转了半天也是没找着“金鱼胡同”的。遂问几个坐在平板车上打扑克的小青年。他们表示
出相当大的热心。详详细细地告诉我怎么乘车,怎么转车,转几次车,最后乘几站,下了车
再怎么走。总之听来特别远。这使我顿生疑心。因为我那中学同学明明白白地告诉我——就
在那个邮局附近,三分钟不到的路!疑心既起,顺理成章的,接着便只能作如是之想——现
在的人也太缺德太坏了呀!不知道,就摇头说不知道。知道也懒得告诉或不愿告诉,不理睬
我也就是了。何苦将我当外地人,诓我上当,骗我乘车转车地越走离目标越远赶许多冤枉路
呢?中国人之心理不是太阴暗太成问题了么?于是我非但不谢他们,反而狠狠地瞪他们。边
走开边回头瞪。如果目光可作伤人凶器,他们一个个是立毙无疑的了。他们被我瞪得似乎莫
名其妙。在我看来那当然的是他们装的。我暗想我已识透你们的恶劣居心,岂能上当受骗!
我的目光定会使你们一整天如芒在背,寻思起来就浑身不自在的。他们终于被我瞪火了,一
个个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地也一齐瞪我。他们的目光中都有种就要发作的恼怒。四比一,我
招架不住他们的目光,更怕他们真的发作起来,收了“兵器”,怀着几分阿Q式的精神上的
胜利,扬长而去……

    我想我也够死心眼的,干吗非问“金鱼胡同”不直接问机械部招待所呢?又经一问,果
然近在咫尺。但那条胡同却并非“金鱼胡同”,而是苏州胡同。方顿悟,原来是自己记错
了。几分钟前,闪回于头脑中的,是那四个可恶之极的“热心”青年“伪善”的嘴脸,并因
了他们的嘴脸而进一步诅咒人心的不古世风的败坏。此时闪回头脑中的,却是自己频频回首
作怒目金刚状的嘴脸了。便觉得自己的心理,实在的也很有些成问题。

    见了中学老同学,闲聊不过三五句,就问有没有市区交通图。

    答曰有。

    十分急切地就请拿来看。

    心想——便确凿地证明此处是苏州胡同,也不一定就可证明北京真有我记错了的一条什
么“金鱼胡同”。即使北京真有一条胡同叫“金鱼胡同”,那四个青年详详细细地告诉我的
乘车路线,也不见得是正确的路线吧?倘是错误的路线,那么仍证明他们有诓我上当受骗的
恶劣居心。那么当时嘴脸可恶的仍是他们。而不是我自己。头脑中的几个闪回即使放大一百
倍,我也不必因当时瞪了他们而自责了。

    人有时候真是古怪的东西。或者微观而具体地说,我自己有时候真不是个东西。总想把
恶劣彻底地推给他人。总想要把良好的与恶劣一向毫不沾边儿的自我感觉留作自己的专利。
并且自己一旦怀疑自己的时候,总希望寻找到证明自己那一份儿自我感觉的根据和旁证。

    这样的旁证我没从交通图上寻找到。却寻找到了金鱼胡同。进一步旁证四个具有真正热
心的青年详详细细地告诉我的乘车路线,乃是一条可以说是和我们党的路线一样正确的正确
路线。

    于是我说:“走,跟我出去一趟。”

    同学愕异,问:“哪去?干什么去?”

    我说:“去向四个热心的小青年赔礼道歉。”

    遂将自己的恶劣复述一遍。

    同学听罢哈哈大笑,说:“老兄啊,难怪别人常道你认真,我看你也太认真了!你问西
边怎么走,他故意往东支你。这样的恶劣之人,北京有,咱们哈尔滨也有。到处都有。越来
越多。何止小青年!今天让你侥幸碰到了四个不恶劣的,那是你今天的意外。我可没你这么
侥幸。我就上过好几次当受过好几次骗。就算你今天替我瞪了那些恶劣的吧!还陪的什么礼
道的什么歉哇?”

    我沉思片刻,觉得嘴上如此说说,倒也说得酣畅。而把这么一种思想方法,当成对现实
的报复,似乎不是讲得通的道理。

    于是又说:“陪我去吧。我自己去,岂不难堪?”同学往床上一躺,连声嚷:“不去不
去!你说什么也白说,要去你自己去……”

    我也犹豫起来,不怎么太想赔礼道歉了。但是,头脑中的闪回,却不*芤虼硕敖*
隐”。恰恰相反,由中景而近景而特写而定格。这使我仿佛从四个青年的视角来看我自己。
结果我感到视角变了,定了格的我自己也变了。变得嘴脸丑陋了。

    那一时刻我是多么的厌恶我自己啊。

    于是我自己去找那四个青年。我知道如果我不,我肯定会在相当长的日子里不自在。好
比在自己身上某一部位发现了一个可疑的肿块儿,尽管很小很小很小,小得你也可以不理会
它的存在,但对于具有敏感的癌恐惧心理的人,不去找医生,不切片,不割除,从此便总是
不那么安生。我想,每个人的心灵里,都是有角落的。甚至有暗角。有死角。区别在于,仅
仅在于,乐于洒扫,心灵才可能是卫生的……然而那四个青年已不知去向。

    我无法再找到他们。

    这竟使我很沮丧……

    今天的事情和几天前的事情似乎有所不同,也没什么必然的联系。并且,作为一件事
情,一件也许的确不值当寻思的事情,已然过去。却不知为什么,在我这儿,竟过不去了似
的。

    外面风声呼啸。

    从我家离去的,仿佛不是别人,正是我自己。

    躺在床上的,一向以文字和语言声称自己不能容忍虚伪的小说家,在生活中最司空见惯
的情况之下,运用虚伪像运用筷子一样谙熟的小说家。又是谁呢?

    没有任何人逼迫我们,我们为什么要虚伪呢?

    为什么我们一方面将诚意而热心地帮助我们的人也想象得那么坏,另一对面对他人又那
么缺少诚意和热心呢?缺少到了连坦率都不肯相予的地步?难道我们已无可救药了么?……

    忽然又有人敲门。

    开了门,竟是两小时前离去的那大学生。

    “你……”

    毕竟不是我预料之中的事。我不免有些惊讶。

    “有样东西我丢失在你家里!”

    他说得极肯定。

    “什……么?……”

    “尊严。我的尊严。”

    “……”

    “我一直在楼底下徘徊。后来我决定,我必须再次打扰你,找回我丢失的东西。”

    我不禁朝窗外望了一眼——好大的风!

    徘徊?——今天是多么不适合徘徊两个多小时的日子啊!

    在我听来,分明的,他的话有经过加工的痕迹。有种明显的对白腔。而且是欧式的。我
推想得到,为了这三段话说得含蓄而又尖锐(也许他的本意还希望不失幽默,但却一点儿也
不幽默,甚至也不含蓄),他准背着大风打过“腹稿”。大概还可能像写对话时的妥斯陀耶
夫斯基一样,情不自禁地演习过。因为普遍的中国人是不这么说话的。只有演员演电影演话
剧时才这么说话。或者小说家这么写对话。一个人既非在演电影亦非在演戏,却接连向你迎
头劈面抛出三句显然预先打过“腹稿”的“演习”过的舞台腔十足书卷味十足的话,自然是
怪可笑的。

    然而我没笑。不忍再笑他。甚至也可以说有几分不敢笑他。因为那一时刻,他显得那么
冲动。尽管他表面装得很镇定,很持重。但我还是看得出来,他内心里异常冲动。他在微笑
着,然而他的全部面肌都是僵的。他的嘴唇在抖,并且,发青。他穿得实在太少了。装得很
镇定很持重,此刻对他来说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更不是一件胜任愉快的事。他的眼睛里投
出坚定的,义无反顾的,不成功便成仁似的目光。仿佛真的有一颗价值连城的珠宝遗落在我
家了。如果我不愿意奉还给他,他便会和我以命相拼,直拼个血溅数尺、尸横一处。

    我不禁被他深深地感动了。

    我从他身上看到了二十多年前的我自己的影子。

    我明白一个青年的自尊如果异常敏感,那么他的心理承受能力必定也是异常脆弱的。他
们可能因遭到白眼而耿耿于怀,但倘被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就不知如何是好。他们丝毫也
不具备韩信那种能受胯下之辱的别种样的勇敢,也不能做到像某些古代士大夫那样可杀不可
辱。他们过分看重他们的自尊乃是因为除了所谓自尊之外他们大抵再一无所有。故他们维护
自尊的时候想要显示人格力量的高大也高大不起来。想幽默也幽默不成。想潇洒也不知怎样
才算是潇洒。总之他们的自尊实际上还远没成熟到值得谁怀着恶毒去故意损害一下的程度。
比如我对他的怠慢就绝不是故意要损害他的自尊。而他们过分敏感的自卫本能,却往往会使
他们受到真的毫不留情的伤害。比如假设我正心烦,倘若对他大吼一下——“出去!没闲工
夫和你演戏!”并将他推出门去,那么他又将把他自己如何呢?因为一个大前提是明摆着的
——我肯定那么做了,他是想把我如何如何实际上也是不能把我如何的。那么结果必然只剩
下了自己把自己如何……我望着他瞬间思考了许多,内心里不禁地替他打了个寒颤。他的自
尊实际上脆弱得不堪一击。而他在自卫意识驱使之下的这一令我很意外的行为,或者说破釜
沉舟的行为也未免太一意孤行带有冒险意味儿。当年的我为此曾付出极其惨重的代价曾头破
血流至今处处疤痕。

    我客气地说:“不管你是来寻找什么的,到屋里坐下谈吧。”


    我的客气是真的。

    他傲慢地说:“不必了!梁晓声,我告诉你——我将来一定要超过你!”

    他的傲慢也有几分戏剧化。我一时竟分不大清那是真的假的。但是我觉得,那一种傲慢
虽然显示出主动的进击性,但在本质上仍是本能的自卫性的。而且和他要寻找回“遗失”了
的尊严的气概一样,也是脆弱的。不堪一击的。甚至,只要我简单地望着他沉默不语,便会
不攻自破的。刹那间崩散的。

    我感到他的造访似乎成了我今天没法儿避免的遭际了。纵然我自己倒退回去二十年,我
想我也不会凭着青年人的刚愎自用和过分意气用事的冲动,而像他这么做。我可能会接连几
天,每天端起饭碗的时候就在内心里骂一次用虚伪的应付怠慢了我的人,却不太会第二次登
门讨什么尊严。何况每个人的尊严,一生中肯定的会被伤害会被践踏不知多少次,为诸如今
天这样的一件事,以像他似的如此郑重的态度兴问罪之师,倒未免太娇气了。何况我本无伤
害他的尊严践踏他的尊严的居心,只不过以虚伪的应付使他感到了实际上的怠慢而已。何况
我也确实有病可托,便也应该被认为多少的有情可原啊。

    人被谅解的时候,往往谴责自己。人被斥责的时候,就往往开始批判别人,并替自己据
理力争了。

    但是我哪里还会再用反诘式的话语继续伤害这么一个自尊心敏感异常的青年呢?比如我
可以说:“那么就请找着你的东西包严了端好了立刻出去吧!”如果我真的这样回敬,我自
己不认为是伤害实际上也等于进行了二度伤害。我笑了笑,说:“别那么没志气。超过我好
比一个孩子,指着一个侏儒说,我长大了一定长得比你高!是不是?”他张了张嘴,欲言而
未答。

    我拍拍他的肩,搂着他的肩往屋里走。我觉得他还是非常希望我这样的。因为他走得很
顺从。

    待他在沙发上坐下,我去洗杯子。

    他说:“你别泡茶。泡了我也不喝。我可不是想喝你一杯茶。”

    我说:“要是牛奶你也不喝么?有奶粉,很省事。”“那我喝。”

    他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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