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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fzx (……), 信区: Reading
标 题: 表弟 3
发信站: 紫 丁 香 (Sat Nov 28 15:46:26 1998), 转信
当我回头看他,他立刻的又不笑了。又变得表情庄严。“梁晓声,我万万没想到你是这
样的!”他急急切切地开始说:“你没情绪接待我,你可以开门见山直言相告。那我绝不会
泡在你家不走!你为什么既不下逐客令,又心不在焉地有一句没一句地用话应付我呢?你理
解我当时会是什么心情么?如果我是一个将来可能对你有用的人,你能这么对待我么?”
我说:“不能。”
“你从上海复旦大学毕业,分配到北京,不也是一个默默无闻的小人物么?”
我说:“是。现在也谈不上是什么大人物。”
“你用不着假谦逊。你刚才对待我的态度证明你内心里是把我看成一个无足轻重的小人
物的。当然也就证明,你内心里是误将自己当成一个有理由俯瞰我的大人物的!你初登黄宗
江家和吴伯箫家,他们是像你对待我那样对待你的么?你在作品里,把他们写得多好
哇!……”
我真想把杯子摔了!即使我招了他惹了他,那也不是我找上门去,而是他找上门来的
呀!
我正色提醒他:“他们的确是两位可亲可敬的长者。你什么话都冲我说,别牵连上他
们。”
“这一点用不着你提醒!”他大声说,“我看了你的书之后,也曾去找过黄宗江老师。
他对我很和蔼。很亲切。很诚恳。不像你似的那么虚伪应付我!如果吴伯箫老人还活着,我
也会去找他。不为别的,只不过为了证明,世上到底有没有属于我自己的那一份儿人间温
馨!现在我对你那本小册子有了另外一种看法,你借着溢美别人的方式,其实也企图达到用
文字把自己描写得性格挺可爱的目的。但今天我感到你与你笔下那个自己大相径庭!你当时
给我的印象很丑!躺在床上,盖着小被子,假惺惺地说:‘不再多坐一会儿么?’你那么对
待我,我还能再多坐一分钟吗?你当时整个儿是个丑陋的中国人!丑陋的中国作者!梁晓声
你承认不承认?”
他这一大番话,又使我心里完全不生气了。他倒够坦率的。坦率得几乎无遮无掩,连招
架的余地都不给自己留半点儿。这样的青年今天是不太多了。多的是另外一种——以十二分
的虔诚当面用崇拜之类的话戏耍你。而心里却在暗加嘲笑:看他得意的!看他多么受用的样
子啊!我这儿拿你开心玩呢,你当的什么真哇!俗不可耐!
“承认!承认!起码潜意识里不无你说的那种成分。”
我并未感到被当面戳穿后的难堪。因为经常分析分析自己的潜意识乃是我的职业习惯。
有时甚至供朋友加以分析。好比当医生的诊断病例,即使某种病发生在自己身上,也不是不
可分析的。何况我觉得潜意识这种东西,细分析起来是挺有趣的。如同解几何题一样。不但
能清楚自己本质上是怎么回事,也能明白别人许多。更何况,从医学的角度讲,绝对健康的
人是没有的。尼采不是就说过——地球有一种病,叫做“人类”么?
我将茶几挪近他,将一杯牛奶放在茶几上,又说:“别急,先慢慢喝着,我给你烤几片
面包。”
待我将面包烤好,用小盘儿拿进来,他已将那杯牛奶喝光了。
我估计到一杯牛奶准不够他喝,另外还给他凉着一杯,便又放在茶几上。
他显然非常饿了。或者,认为尊严已经收复,并揣在自己兜里了,似乎就心理平衡了许
多,一时变得腼腆起来,很秀气地,一小块一小块地撕吃着面包。一小口一小口地,斯文地
饮着牛奶。我捧起一本书看,故意不注意他,怕他不自在。这时我已经知道他是“谁”了。
静静的几分钟内他吃完了面包,喝完了第二杯奶。我问他要不要再吃一个面包,或再喝
一杯奶?他说不了。说时,样子看去不但腼腆,而且显得有些羞涩。他拿起杯子要到厨房去
洗,我放下书制止他。他偏要去洗,我偏制止他,结果一只杯子掉在地上摔碎了。
他的脸便红得令人同情,呐呐地说:“是我失手,是我失手……”
全没了一心收复尊严时的愤世嫉俗。
我说,按照民间的看法,客人失手摔碎了主人家的杯子,反而是主人求之不得的事,预
兆着将财运临门。他便笑了。
待他坐下,我正欲问他什么,他却又开口问我:“你家几个房间啊?”
我说三个房间。
他紧接着问为什么?
我没太明白他的意思,困惑地望着他。
他说按照我的年纪和家庭人口,在北京能住上两个房间一套的单元就相当不错了。
他的话中流露出毫不掩饰的,憎天下之不平事的抨击意味儿。
我说是的。我说原先我在北影住筒子楼时,只有十二平米一间朝北的房子,摆不开一张
写字的桌子,常在暖气上垫块板儿炮制小说。那时所有到过我家的人,都祝愿我早日有乔迁
之喜。现在我真的乔迁了,他们从前替我感到的忧愁,就变成有时令我特别担戴不起的羡慕
了。我说我这个人从内心里讲,很愿意在各方各面都和大多数人的水平一样,一点儿也不愿
特殊。特殊在今天就有被列入“另册”的可能。一旦被列入“另册”,很破坏活着的情绪。
他又问你到儿童电影制片厂是为了当官吧?
我摇头说不是。
他又笑了。那种笑是很惹人生气的。似乎在说,瞧你又变得虚伪了。别忘了,你可一向
是一个用文字自我标榜坦诚并厌恶虚伪的人啊!
我说真的不是。我说那时我预感到老父亲得了重病,作为一个儿子,我必须把老父亲接
到北京,和我住一起,一尽孝心。而当时只有童影能为我解决房子问题。而我的老父亲一到
北京,就被确诊为晚期胃癌。三个月后卧床不起,四个月后就在这一房间去世……他仍那么
笑着。他说中国文人,内心里其实都想当官。嘴上说不想当,那是假的。偏说为别的原因而
当官,不过我仅仅是巧妙的说法。
我说我不完全同意他的话。我说当官,当各方面的官,也绝对的是一种职业的正派选
择,只要能当个好官,是完全不必羞于承认的。
他笑出了声。笑罢,刻薄地说:“你看,人一犯急,就说真话了吧?这是个规律。你也
不例外。”
我瞪着他,半天没说话。心中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狠狠扇他一个耳光。然后喝斥他
滚。因为我不喜欢刻薄的人。生活中某些男人得意于自己的刻薄,如同不知怎么个美法的女
人得意于她们的会飞媚眼。倘说幽默是一种机智是一种教养,而刻薄不过是从人的心灵的疤
痕渗出的淤血。何况当时我还没有完全从父亲逝去的悲哀中解脱。在我的老父亲逝去的这一
个我家的房间,他竟坚定不移地对我进行着抨击,这也太过分了啊!而更主要的,我不知怎
样对待他才好,应付当然是虚伪。客气仍会被视为应付。坦诚他不相信。以刻薄回敬刻薄,
他又分明的并不是对手。干脆板起冷面孔下逐客令呢,又显得自己太缺乏涵养。他就是说那
些收复尊严的话时显得可爱些。吃面包喝奶打算洗杯子时
也不讨人嫌。怎么吃也吃过了,喝也喝过了,尊严也彻底地算是收复了,大概身上也不觉得
冷了,就又变了个人似的欺我太甚起来了呢?我正色道:“肖冰,我不想和你抬杠玩儿。你
对我的批评,我已经接受了。你的尊严,你也算是收复回去了。那么咱们互相都坦率些,开
门见山吧!你找我究竟有什么事?”
他的惊异的目光,便凝视在我的脸上。足足半分钟的时间内,他令我莫测高深地沉默
着。仿佛我是一个极其诡诈之人,而他糊里糊涂地被我绑架到了我家里,猜不透我的企图。
我以鼓励的口吻说:“讲吧!既然我们俩今天遭遇到一块儿了,你还犹豫什么呢?”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他的神情变得相当庄重了。甚至可以说变得相当庄严相当凛
然了。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他又说。语气很傲慢,“好像到现在为止,你还没问过我叫
什么名字。而我也没有来得及告诉你。”仿佛他倒成了主人,似乎我是不期而至的一个令人
不快的总将谈话搞得别别扭扭的造访者。
我说:“因为你刚才提到了黄宗江老师。宗江老师有一次给我打电话特别关照过我,要
我好好接待你。”“他怎么讲我的?”
“他说你是个需要格外细致地接待的青年。”
“细致?什么意思?”
“我想就是不要虚假地应付的意思吧!”
“是这个意思吗?真的是这个意思吗?”
他全身心都敏感起来。
“当然是这个意思。”我十分肯定地说,我了解黄宗江这个人。他属于那种越老越善良
的人。对青年尤其如此,绝不会包含有任何刻薄的意思在话里。
宗江老师确曾因了坐在我面前这位大学生,在他造访了他之后,特意给我打过一次电
话。也确曾吩咐过我,对这个青年“需要格外细致地接待”。还说,“善良是有意义的。今
天生活中尤其需要些善良。不善良归根到底将与文学和一切艺术无缘。”
“他……他为什么用‘细致’这个词?”
他有时喜欢用与众不同的修辞方法表达他的意思。”“是这样……他还说了我些什
么?……”
“他还说,他和你共同度过了一个挺愉快的下午。”“是的是的。一点儿不错。他说的
是真实情况!”我看得分明,他暗暗吁了一大口气。由于过分的敏感所造成的紧张神态,也
瞬间松弛了下来。真没想到,他竟那么在乎他给别人留下的印象!但转而想想我自己,也竟
那么在乎给别人,具体说是给这个我遭遇到了的青年留下的印象!
我不禁苦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
“别多心,我笑我自己。”
“笑你自己?……”
“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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