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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fzx (……), 信区: Reading
标 题: 表弟 6
发信站: 紫 丁 香 (Sat Nov 28 15:48:40 1998), 转信
母亲见他说得心诚,消除了不安,说:“你们这些孩子哇,整天总有那么多问题要讨
论。不是吵架就好。进屋去坐下慢慢儿讨论呗。”
我又往屋里推母亲:“妈,你自己先进屋里去吧!我们再讨论几句,就不讨论了。”
他也说:“大娘,你自己先进屋里去吧。我们绝对不是在吵架,您老就一百个放心
吧!”
“没见过你这样的,堵着客人在过厅讨论问题!”母亲谴责地瞪了我一眼,终于进屋去
了。
他低声说:“你只向我道歉不行。”
我用比他更低的声音问:“那怎么才行?”
他说:“刚才你的道歉不算数。你必须当着我女友的面向我道歉,并向她解释清楚,才
能证明你的诚意。”我说:“可以。你的话有理,就照你的话办。过几天,我到你们学校
去。咱们一了百了。”
他说:“不必麻烦你再到我们学校去一次了。她今天跟我来了……”
“这……她在哪儿呢?……”
我不禁又有些发愣。
“在楼外等着。我说我记不清你家几层几门了,找准了再请她上来。我这就去请她来见
你……”
不待我有什么表示,他匆匆下楼去了。
我暗自叫苦不迭。心想,生活真精彩。生活真奇妙。很“他妈的”的一件事儿,更“他
妈的”了!倘若他叫上来一位“侃姐儿”,或一位比他对人的潜意识更有研究的女思想者,
我可怎么应付呢?不扭曲自己也得再扭曲自己,不虚伪也得再虚伪了啊!
他请上楼来一位剪短发的姑娘。一张典型的南方姑娘的挺文静挺秀气的面庞。白衫。绿
裙。一双黑色的布的平底坡跟儿鞋。整个人儿显得清清爽爽娉娉婷婷的。
为了证明自己不无诚意,我恭候在门口。
“徐索瑶。”
她笑着,大大方方地向我伸出了一只手。笑时,样子挺甜。挺妩媚。
我暗想,从外表而论,这一位“表弟”,显然是与他的女友相形见绌的。这一点竟使我
感到,比和他唇枪舌剑争吵了一架心里还痛快。
我和她握了一下手,请他们双双进门后,遂按照与他预先订下的“条约”,向她说了些
赔礼道歉澄清事实真相的话。不料她笑着说:“别跟我说这些。别跟我说这些。我和他一块
儿来,主要的目的,不过就是想跟您认识认识,您怎么当起真来了!”
说罢,无拘无束地在沙发上坐下了。
我便装出不知所措的样子瞧着“表弟”。意思是,你看,你也太小题大作了吧?请进一
步指示吧,现在我还应该做什么呢?
他瞧着她,低声但是相当之严肃地说:“原来你存心利用我?”
她说:“什么话啊?这就算利用你啦?”
她说着拉他坐下。
“岂有此理!”
他一甩胳膊,甩开了她的手,红着脸往外就走。“肖冰,你别走。你怎么能这么样说走
就走啊!这……这闹的多不好?”
我挡着他,不让他走成。唯恐他真走掉了,留下另一种品味儿的尴尬供我独享。
他的徐索瑶却对我说:“让他走。别挡着他。他想走就让他走。”
他反倒不往外走了。
她嗔了他一眼,又说:“你呀,你这个人有时候顶没劲了!好像别人处处都在暗算你,
存心和你过不去似的!你就不能多少有点儿幽默感?别人认真的时候,顶数你玩世不恭。别
人企图营造点儿轻松愉快的小气氛的时候,你却比最讲认真的共产党员还认真,处处挑剔细
节的真实与不真实。你干吗总扮演大杀风景的角色呢?”
他嘟哝道:“我怎么知道你心里是这么想的?……”她不依不饶地说:“那你知道了以
后,为什么又生气,又要走呢?你潜意识里,有什么古怪在作祟吧?”“没有!”他分辩
道,“我这会儿的潜意识,是空白而且干净无瑕的!”
“拉倒吧!有干净无瑕的潜意识么?尤其你们男人的!”她继续抨击他。我觉得比他抨
击我的时候,更加不留情面。我暗想,大概在研究和分析人的潜意识方面,她是他的先生或
导师吧?我替他感到狼狈。也替自己感到狼狈。因为,“你们男人”这句话,使我也未能幸
免。事实上她也抨击到了我,或者说我也受到了误伤。不管她自己是否感觉到了这一点。他
却主动和解地笑了。
“你给我坐下。”
他乖乖地坐下了。
她用胳膊肘拐了他一下:“先把你的潜意识放一边,回到学校再细细地分析你!”
母亲闻声从另一个房间踱了出来,打开冰箱,捧着一个大西瓜,放在茶几上,热情地请
他们吃。
徐索瑶从母亲手中接过刀,说:“大娘,我来我来!”三下五除二,切得个瓜七零八
散。
他从旁看着,评论道:“你看你是怎么切的?有你这么切的么?人家都是,先顺着瓜纹
切一刀,然后再……”“你吃不吃?”她又嗔了他一眼,“嫌我切得不规范你就别吃!教条
主义!”说罢,捧起一块就吃。
母亲问:“甜么?”
她连连说:“甜。又凉又甜,棒极啦!”
“你……你真岂有此理!你怎么不先让大娘一让?……”他的语气悻悻的。
分明的,他是从内心里真对她不满起来了。
“大娘,您吃中间这一块!”
他双手捧了一块几乎无籽的,恭恭敬敬地递给我的老母亲。
“好,好。大娘陪你们吃……”
母亲搬了一只小凳,坐在他对面。
他对我的母亲说话时,我觉得他的眼神儿很特殊。很异样。眸子里凝聚满了温柔。语调
也极其温柔。那乃是一种只有最孝心的女儿,对自己一辈子含辛茹苦的老母亲才有的温柔。
那一种态度,也是不能仅仅用恭敬或礼貌这一类词来形容的。那一种温柔,仿佛使他变得十
二分的女性化了。与他维护他尊严时的敏感,与他收复他自尊时的咄咄逼人,与他分析和研
究别人潜意识时的刻薄的得意,与他诱使别人落入“自己扭曲自己”的圈套而不能自拔时的
镇定的狡黠,判若两人。
难道还有什么别的事情,比看到他人以真挚的温柔对待自己的老母亲更愉快的么?
那一时刻我对他产生了极大的好感。甚至完全可以说,我被他感动了。觉得他其实一点
儿也不讨厌。觉得连他那种我非常不喜欢的敏感,和分析与研究别人潜意识的怪癖,都是不
但可以容忍而且有趣儿的了……女大学生受到公开的批评,似乎立刻意识到了这批评正确得
无瑕可击,倒也没有显出多么下不了台的样子,只不过吐了吐舌头,连连说:“批评得对,
批评得对。本人虚心接受。”又对我的母亲笑道:“大娘您别见怪啊!我自来熟惯了,总也
改不了。”
老母亲说:“姑娘,我喜欢你这性格。你们太拘束了,我反而就不知道怎么对待你们才
好了。”
她又用胳膊肘拐了他一下:“听到大娘的话了么?我不过故意卖个破绽,给你一次反击
的机会,要不你心理能平衡么?”他只顾庄重地吃瓜,不理她。
她瞧着他,突然咯咯笑起来。笑得他和我,我的老母亲都十分不解。
他说:“你怎么回事儿呀你?你在别人家里庄重点儿好不好?”
她说:“好,好!你多庄重啊!庄重得吃着瓜的时候,也像有一百台摄影机对着你录像
似的。连籽儿都不会吐了!人家又没个现成的表妹待嫁,你不是白努力争取印象分了么?”
说得我和母亲也笑起来。
真是性格截然相反的一对儿。不知他是怎么使她成了他的女友的?或者反过来说,不知
她究竟喜欢他身上哪一点?尽管他们都是大学生,我却觉得他们在本质上仍是两个孩子。两
个刚刚结束哺乳期,刚刚成长到断乳期的孩子。在这个时期的孩子,男孩总爱想象自己已经
阅历了世界上的一切事情,成熟得不能再成熟深刻得不能再深刻了。而女孩儿总爱故意滞留
在少女阶段,想象自己永远十七八岁,二十岁是非常非常遥远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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