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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fzx (……), 信区: Reading
标  题: 表弟 7
发信站: 紫 丁 香 (Sat Nov 28 15:49:15 1998), 转信


    吃完瓜,他要告辞,而母亲留他们吃饭。

    母亲说:“今天不是星期六么?回学校晚些不是没什么要紧么?帮大娘包饺子吧!你们
在学校里不是难得吃上一顿饺子么?”

    她看他。他看我。我对母亲说:“妈,他们吃饺子并不难。”

    母亲一向如此,家里来个生人就当客人,客人肯留下吃饭就高兴无比。她尤其乐于招待
二十岁左右的小青年们。和四十多岁的儿子生活得时间长了,所有的母亲们都会觉得寂寞
的。

    母亲说:“你们别看他。看他干什么?难道我还做不了主,留下你们吃顿饭么?”

    “大娘,这……”

    他吞吞吐吐,不知怎么说好。

    她取笑他:“你当表弟的,在表兄家吃顿饭,还顾虑什么呀?”又对*盖姿担按*
娘,我可是好久没吃饺子了,我留下。我懂事儿,从来不扫老人们的兴……”

    我赶紧声明:“今天我不写东西,今天我不写东西……”后来我还是独自躲入另一个房
间,关起门来写东西去了。

    两个初识的大学生一边和我的老母亲包饺子,一边悄悄地相互斗嘴,不时地传来我的老
母亲一阵一阵愉快的大笑。有时她也咯咯地笑。随后准能听到他的嘘声和训斥之词:“你别
那么大声笑好不好!这又不是在你自己家里!”而又准能听到母亲替她不平:“她笑你管她
干什么?我就看不惯*忝悄械恼饷创Υ苁排模」媚铮Π桑胄Γ*
吗忍着不笑?……”

    我忽然认为我是应该非常非常感谢他们的。

    因为我的老母亲很久很久没有那么愉快地爽朗地笑过了。

    母亲是太寂寞了。正如我的不堪搅扰。

    我断然放下笔,和他们一块儿包起饺子来。

    从此我有了一个“表弟”,搭配着也有了一个“表妹”……二

    一年级理想主义;二年级浪漫主义;三年级现实主义;四年级批判现实主义——是大学
生们自己概括总结的“校园四部曲”。

    “表弟”和“表妹”这么告诉我的。

    “表弟”已经三年级下学期了。他的“现实主义”道路快走到尽头了。他的种种的关于
个人分配去向的努力,似乎越来越成为不现实的梦想。他激烈地,越来越明显地处处表现出
“批判现实主义”者的尖锐思想了。不过他毕竟还有整整一年的时间去寻找他在社会坐标上
的那个“点”。校方倒是挺鼓励他们自己去寻找的。给开介绍信。老师给超前写鉴定。对于
自谋出路之能力差的,去向无着落前途渺茫的学生,所下评语积极而且用心良苦。这种鼓励
带有暗示性——抓紧时间啊,全凭你们自己啦!如同孤儿院的阿姨鼓励孩子们去寻找他们没
见过面的生身父母。而在他们的周围,四*昙兜难搜*
找到那个“点”,许多人疲于奔波,许多人碰得青头肿脸,许多人坚韧不拔,百折不挠地继
续满社会推销自己,许多人终于认了,干脆放弃了寻找和选择的机会,听天由命地表示甘愿
将自己交给上帝也就是交给国家,经由第一渠道统购统销。以有始有终的态度,在“批判现
实主义”的最后一段乐章上,唱出他们告别大学校园的悲的低调合声。准备着“无可奈何花
落去”,“壮士一去不复还”。这使某些三年级的同学殊不忍过分踊跃地超前地加入和他们
的师兄师姐们的竞争。也使某些三年级的同学更有些迫不及待,更认为这种超前的竞争简直
是当仁不让的事。于是有些四年级同学谴责他们不人道。而有些四年级的同学却变得一反常
态地宽厚,说些“中国真小”之类的话,聊以自嘲自慰。幸运的,对分配去向早有把握,对
前途踌躇满志的人总是有的。他们为了不成嫉妒的目标严守着各自的秘密。绝不敢以自信去
刺激他人的心理。有时甚至还要相陪着“为赋新词偏说愁”,装出几分瞻望前程无比沮丧的
失落的样子……“表妹”大概的就属于幸运者一类。比“表弟”低一届,整天仍在“浪漫主
义”的红烟紫气的环绕之中炮制着体验着她的种种小感觉。她的父亲是某沿海城市的前市
长。那座城市有一处新开辟的避暑胜地。任职期间亲自接待过的北京官员和文化艺术界的名
人相当不少。在北京,她有资格称呼为“伯父”、“伯母”、“叔叔”和“阿姨”的人如数
家珍。其实她有时候陪“表弟”到我家来,于她自己而言实在是时间方面的牺牲。于“表
弟”而言实在是一种奉献。于我而言,是一面镜子。因我一直对“表弟”所知甚少。他似乎
也不希望我对他了解太详。有几次我试图和他聊他自己,他言语含糊地回答我。从此我不再
深问。当一个从前不相干的人,事实上已经闯入你的生活里,你不总是想对他了解得更多更
全面些么?这与信赖不信赖无关。当然也不是好奇心。而仅仅是某种习惯性的心理倾向。
“表弟”
我家来了几次之后,已经不仅仅是我的“表弟”,而且是母亲的“干儿子”了。母亲不乏
“干儿子”和“干女儿”。有我的中小学同学,知青战友。也有弟弟妹妹们的中小学同学、
知青战友和同事。他们或她们极乐于确定这种传统的民间关系。母亲也乐于。到目前为止,
这种关系大抵都在良好地继续着。我现在仍不太清楚“表弟”是怎么成了母亲的“干儿子”
的。我想母亲一向是很自尊的,不至于“毛遂自荐”。而“表弟”又是个内向的矜持有余的
青年,尽管他每来一次,对母亲的亲近就增加十分,但却也使我难以想象他主动说:“大
娘,以后我当你是干妈吧”这种话……

    我只有从“表妹”这面镜子中,偶尔窥见“表弟”出于其间的某种模模糊糊的背景——
一个很穷的地方,一个很穷的村子,在很深远的大山里。他是近百年来全村唯一产生的一个
大学生。也是近半个世纪以来,全村唯一能有幸出现在北京的人。“表妹”这么告诉我的。

    有一次母亲问起了他家乡的情况。母亲乐于向别人谈自己的家乡。一谈就没完没了。其
实她不过是在缅怀自己的童年往事。因为她自从当了母亲之后就没回过家乡。家乡也没有任
何亲戚了。毫无疑问的,我认为母亲她*缫咽且桓龀沟妆患蚁缫磐呐肆恕?*
是母亲却似乎相信,肯定的,在家乡始终流传着关于她的种种琐碎的然而却是永恒的故事。
她的想象中,关于自己,在家乡已经具有传说的色彩了。家乡的人们怎么会忘掉当年那个敢
于像男孩子一样爬到高高的树上去掏鸟蛋的小姑娘呢?她死也不信。“你不知道。你不懂。
生在一个村子里的人,和生在一座城市里的人,那是不一样的。一个村子,那是最能记住人
的地方。你活着的时候是哪一个村子的人,你死后仍是哪一个村子的鬼。你自己不愿回去,
阎王爷也要把你打发回去。你几十年不回去,村里人几十年间念叨你。你一辈子没回去,村
里人几辈子念叨着你!”母亲经常对我这么说。母亲也乐于听别人谈别人的家乡。听的时
候,极其专注。极其虔诚。在这一点上,我觉得母亲像某些爱听别人讲关于鬼神的故事的孩
子。

    “冰啊,你上大学三年来,一次也没探过家?”母亲是这么开始问“表弟”的。

    他说没有。

    “第一次离开家乡这么长时间,就不想?”

    他说有时候也想,更多的时候不想。

    “你们那村子有多少户人家啊?”

    “十四户。”

    “那是个小村子呀!村子越小,越让人装在心里,是不?”他说是的。

    “若生在一座大城市,几百万一千来万人,都当它是家乡,也就不值得你独自很想着它
了,是不?”

    他说是的。

    “咱娘俩,越聊,越能聊到一块去!”

    “妈,你聊点儿别的吧!”

    我试图把话岔开。

    “你一边去!”母亲生我的气了,“你不过只写了几篇小说,还没当什么大官呢,就不
爱听人聊家常嗑儿了?不比活人,咱们比死人,曹操你比得过么?连戏里的曹操,还说过
‘孤死归首丘,故乡岂敢忘’的话呢!”

    我当然也是家乡观念极强的人。但我不愿母亲和“表弟”聊他不愿与*肆牡幕疤狻*
有一次我顺便问他,他却反问我:“我可不可以不回答?”从此我知道了关于家乡是他忌讳
的话题。

    不料那一天他却说:“我和大娘聊什么,都挺投机的。”

    尽管他已经是被母亲承认的“干儿子”,但仍称呼母亲“大娘”。倒是索瑶,立竿见影
地废止了“大娘”的称呼,而一口一声地叫母亲“干妈”了。

    “大娘,你说人心里,是能长久地装住大事呢?还是能长久地装住小事呢?”

    他低声问母亲。他和母亲说话时,似乎只有母亲一个人存在。即或我和索瑶一旁相陪,
他也并不关照到我们的。母亲想了想,说:“当然是小事*∪诵拇永矗荒艹ぞ玫*
装住小事。谁都记不住他每次洗脸用多少水,但谁都忘不了他最渴的时候,在什么情况之下
吮过的几口水,你说呢?”“我说也是。我们村里人少,关系处的都挺好。可使我做梦都梦
见过的,是一只老母羊……”

    母亲一愣。

    我也一愣。不满地瞪了母亲一眼。

    他却娓娓地讲起来。他说在他之前有人离开过他那个村子。不过是新中国以前的事。但
却没有一个离开的人重新回到那个地方那个村子。他们有的为革命而死了。有的继续革命不
止。村里的人习惯了被离开他们的人所遗忘。正如他们习惯于遗忘了那些人一样。他们都
说,穷山僻壤的,忘了也就忘了吧。该忘。不忘,咱们也感觉不到的。莫如被忘了。也省得
咱们记着了。他说,他爷爷那一辈人活着的时候,还常常谈起那些当年离开的人。谈到全村
人为谁谁凑路上吃的糠饼子。谈到将谁谁一直护送到大山以外,怕在山里独自走,被谋财害
命。为了一身补丁少的衣服,当年山里杀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你路过一个村子,可能被诚
心诚意留住一宿,而第二天又在半路截住你,把你给杀了。为了太需要你那身补丁少的衣
服。留你住一宿是诚心诚意的。为了你那身补丁少的衣服而半路再截住你把你杀了,也是诚
心诚意的。诚心诚意的冷酷无情地只为你那身补丁少些的衣服。他说他爷爷临死的时候,还
叮嘱他父亲牢记谁谁的小名叫什么。若有朝一日竟回村里来看,就说他爷爷咽气儿前还念叨
过那个人。他说,现在他爷爷那一辈的老人们,全都死掉了。而他父亲那一辈的人,更不互
相并不谈论当年离开的那些人。讲给他们听,要求他们也铭记不忘。父辈人认为,当年的些
个事不过是历史。当年离开村子那些人,也不过是历史。没死也是历史。而且不过是村子的
历史。是仅仅与上辈子人有点儿记忆关系的历史。倘非说与他们,以及与他们的子孙有种什
么关系,也不过就是种牵强附会的并没什么意义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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