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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fzx (……), 信区: Reading
标 题: 表弟 8
发信站: 紫 丁 香 (Sat Nov 28 15:49:50 1998), 转信
他说时表情淡淡的。语气也淡淡的。低着头。仿佛是和母亲同样年纪的老人,讲述某件
旧家具的来历似的。而别人要将它卖了或拆了或继续摆在哪儿,却是任随别人的便的。我想
起母亲对我教诲过的,一个村子是最能记住人的话,觉得如果也对“表弟”说,不知他会作
何表示?他沉默片刻,话题一转,接着说:“但是有一只羊,有一只老母山羊,我却经常缅
怀着。当年我六七岁的时候,和村里的几个孩子都得上了一种怪病。不吃。不喝。发高烧。
从早到晚昏睡不醒。村里穷得连一头驴,一辆破大车都没有。赶到公社卫生站去搬大夫的人
回来说,好几个村都流行这种儿童病,顾不上我们村,要来也得四五天之后。当娘的都急得
哭了。那只羊却救了我们几条小命。羊是老村长家养的。已经老得跑不动了。但是每天还能
挤出些奶。老村长就每天挤了,灌在瓶子里,一天两遍,挨家挨户给我们几个病了的孩子送
奶。瓶子上用线绳扎了几道儿,谁家的孩子也不偏向,喝到线就不给喝了。一个孩子一次也
就只能喝几口吧。一天两遍,一遍几口羊奶,竟维持着我们的小命儿活了下去。后来几天,
那羊的奶头儿,都被老村长撸肿了。再后来,一滴奶也挤不出了。老村长就下狠心,把羊杀
了。熬了羊肉汤,同样灌在瓶子里供给我们喝。奇迹似的,我们几个孩子的病,没用公社的
大夫来治,一天天好转了。那是全村唯一的一只羊。也是全村唯一能算得上财富的一只羊。
老村长的女儿,因为每天吃糖咽菜,没奶水。他的外孙女,刚一岁多,也是靠了那只羊的奶
养活的。羊杀了,那小女孩儿整天饿得哇哇哭。等到我们几个孩子能离开家了,我们就相
约,到埋羊骨头的地方,一溜儿跪在地上,全给羊磕头。全哭。好像一奶同胞的几个小兄弟
姐妹,哭我们死去的妈。可怜那只老母羊,奶为我们被挤光了,肉熬成汤被我们喝光了。连
骨头,都熬
了一遍又一遍,直到熬得再也不见一个油星儿,熬白了熬酥了,才舍得埋掉。没人教我们去
给那只羊磕头,去哭它。完全是我们几个孩子心里一致的想法。我们还在埋羊骨头的地方,
用山石为那只羊垒了个坟包儿,周围栽上了几棵小树。到北京后,我最见不得的情形,就是
人们围着卖羊肉串儿的,吃羊肉串儿。见到一次这样的情形,夜里就做一次梦。梦见当年救
了我们命的那只老母山羊,咩咩地朝我叫……”
某类事情,或者某类人生经历,听老人们的回忆是一种接受,而听一个青年娓娓道来地
诉说则完全是另外一种接受,因为它使你感觉某种现实虽与你并不相干,但它的确矗立在某
一个地方,仿佛也在向你诉说着什么。使你简直就没法儿无动于衷。
我震惊于一颗敏感的青年的心灵,需要怎样的一种保持平衡的能力和技巧,才会将这样
的童年往事完整地包容住,并且磨合成一种绵长的情愫呢?我尤其震惊于他的娓娓道来。那
一种淡淡的语气,反倒使我自己的心灵感觉受到了强烈的冲撞。
“这孩子,这孩子,真没想到……那个小女孩儿呢?结果就饿死了么?……”
母亲唏嘘了。
他笑了笑,说:“我们几个孩子,怎么会让她饿死呢?我最大,我带着他们,四处捉青
蛙。我们那儿是山区,没有河,也就没地方去钓鱼。只能四处捉青蛙。熬蛙汤。蛙汤当奶,
她才没饿死。后来我们就叫她蛙妹,现在已经长成大姑娘了……”
这时“表妹”来了。她见母亲那样儿,诧异地低声问我怎么回事儿。我说没什么。不过
是他讲了一些动人的事儿。不过是母亲天生爱落泪罢了。
“你还会讲动人的事儿?哪天给我也讲讲!我要听。我得证明我自己还能不能被感
动……”
“表妹”又调侃他。
而他冷冷地回答了她一句英语。她的脸倏地红了。我虽然不懂英语,也知道他说的肯定
是一句伤人的话。立刻打圆场,问母亲:“妈,你不是说索瑶来了,今天还包饺子么?”
“对,对。索瑶啊,今天你拌馅儿,大娘和面。你不是说吃饺子的关键在吃馅么?咱们
今天就把关键的事儿交给你做了!”
母亲说着,站起来,以十二分的亲近,安抚“表妹”的尴尬。拉着“表妹”一只手,一
块儿到厨房去了。
我低声问“表弟”:“你用英语骂她了是不是?”
他说:“我总不能当着你们的面,用国语骂她吧?”“你骂她什么?”
“我当然不会骂她太难听的话。”
我固执地问:“你究竟骂她什么了?”
他嗫嚅地说:“相当于‘滚你妈’的意思吧……”我说:“听着。你必须向她认个错!
我可不愿看见你们吃饺子的时候,也互相横眉竖目,谁也不理谁的样子。要不你们今后都别
来了……”
他沉默片刻,顺从地站起来走到厨房去了。
母亲随后叫我,说也得分派给我一件事做。随后暗示我跟她走到门口。
“你去打酱油和醋!”
母亲故意大声这么说,塞给我拾元钱,却一个瓶子也没给我。
我说:“给我瓶子呀!”
我早已不清楚家里哪个瓶子是装酱油的,哪个瓶子是装醋的了。
母亲又悄悄说:“让你去买肉馅儿!”
我奇怪,问:“你不是昨天已经……”
母亲一手捂住了我的嘴:“我原想换下口味儿,昨天买的是羊肉馅儿……”
“表弟”虽然向“表妹”认了错,那一顿饺子吃的仍不怎么愉快。吃完不久,“表弟”
就告辞。
他问“表妹”走不走?
“表妹”悻悻地说:“你管我呐!”
母亲说:“你要有事,你就先走。索瑶比你来的次数少,我们娘俩儿还有几句体己话要
聊呢!”
他似乎领悟了什么,便走了。
母亲遂将我撵到另一个房间,开始劝“表妹”千万不要生“表弟”的气。她说她没生
气。她说她受他的伤害,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她说如果换了另外的谁,早和他绝交了。她说
她就是不忍下这个决心罢了。她说她内心里有些委屈,是没法儿对人说的,都自己偷偷哭过
好几回了……她越说她没生气,只不过是有些难过,母亲越劝她。而一位七十多岁的,难免
说起话来颠三倒四,前言不搭后语,絮絮叨叨的老母亲,对一位正难过着的女大学生,有时
候显然是力不自胜的事。母亲越劝她,她似乎越难过,最后竟呜呜哭了。分明的,母亲认
为,她和“表弟”之间的别扭,与自己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母亲满面内疚地把我推入了房
间,并将房门关上了。好像她已感到无能为力的事,由我接替是理所当然的。
我坐在“表妹”对面,默默期待她自己哭够。
终于她不哭了。当她掏出手绢擦泪痕的时候,我问:“哭够了?”
她难为情地笑了笑。
我又说:“你看,你也没给我表现的机会,就帮助我完成了任务。”
她说:“我长这么大,从没惹谁用那种话骂过我。英语也不行!就算我是自讨没趣儿,
我妈又怎么他了?我当时不过没话找话儿,纯粹想跟他开几句玩笑,引逗他快乐点儿罢了!
他经常那么满脸旧社会的样子,和他在一起,我觉得都快把我影响老了……”
我说:“他不是已经向你认错了嘛!他这人性格是有点儿怪,你应该比我更了解……”
我正打算起身去向母亲交差,不料她问:“梁老师,你就不想更了解他么?”
我看了她一眼,见她请求地望着我。
在我家里,从她第一天出现在我家起,就半真半假地,戏谑地称我“表哥”。我已习惯
了。而且内心里也将错就错地认可了。忽然她叫我“梁老师”,同时问那样的话,使我感
到,“表弟”也许早就令她苦恼了。也许早就是她的某种负担了吧?否则她何以会那么望着
我呢?我暗暗替“表弟”预测到某种危机,缓缓地又坐下。
她却犹豫起来,不开口了。
我说:“你讲吧。我当然想更了解他一些。尽管我是通过他才认识你的。但也是通过
你,才多多少少地了解他的。是不是?”
她点了点头表示承认,又思考再三地说:“我告诉你的。你可千万要装做一无所知。更
不能对他讲。他猜到了会恨我的,真的。那我又何苦的呢?”
我信誓旦旦地说:“一定。”
她说,他家的生活至今仍很穷苦。他家乡的生活至今也仍很穷苦。她说,在全校,有一
些来自穷苦地方的学生。可是绝不会再有另一个学生,来自比他的家乡更穷苦的地方了。她
说那一种穷苦的现实,是许多城市里的人难以想象,因而也根本不会轻意相信的。所以他从
不对别人讲。她说即使在大学校园里对来自极穷苦的地方的同学,周围其实也是很少有发自
内心的,真诚帮助的温暖格外厚爱着他们的。她说同学之间情感的冷漠,互不关心,往往也
是表现得咄咄逼人,令人不寒而栗的。何况那些来自极穷苦的地方的同学,大都性格都有些
与众不同,自尊心也都异常脆弱而且敏感。他们又大都以独往独来的方式软性自卫。即便有
些家庭生活条件优越的同学,发自内心想要在钱物方面对他们偶尔予以周济,也不敢轻举妄
动。唯恐被理解为廉价的同情,甚至被误解为贵族式的施舍行径。而一旦不被理解,甚至被
误解,注定会引起他们内心里的逆反。如果这样的事发生在女同学之间,逆反也就是逆反而
已,倒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但发生在男同学之间,有时就不仅仅是逆反不逆反的问题了。何
况普遍的大学生们,家里的经济情况即使并不穷苦,也是谈不上多么富裕的。生长在城市的
大学生,尤其男生,哪一个家庭每年不寄给他们八九百元?只靠助学金,他们简直在大学里
就会变得像些叫花子。六七百是最少的。就是每年一千多元,他们平时还是会觉得钱很紧。
他们买书的时候,需要下很大的决心。一些十几元二十几元一本的工具书,再想买,往往也
只能叹息一声作罢。谁都很难慷慨到拿父母的血汗钱去周济别人的地步啊!她说她认识“表
弟”,就是因为有一次发现他偷书。而那时她已知道,他是学校文学社负责诗歌的编委,在
喜欢诗歌的同学中有着一定的威望。而且她已经是他默默的崇拜者,当然,她所崇拜的仅仅
是他的诗。不是他这个人。“其实那也谈不上是崇拜。只不过是认为他写的诗有种真情罢
了。他在文学社的刊物上发表过一组情诗,总题是《不为爱活着》。什么——爱我的少女A
我*
话*A我不爱她A她文危乙辔弈*A在无奈的无奈中A我不为爱而活着A却也乐于N
廊ァ*
初我喜欢他的诗,喜欢得要命。我刚跨进大学校门,一心准备爱上一个人,或被一个人所
爱。体验像韦唯唱的那样,爱得死去活来的感觉。高考前,我都快变成一台紧张的学习机
了。考上了大学,人似乎也松弛不下来。尽管事实上完全松弛了,但还是觉得松弛得不够。
好比一个害了一场大病,伤了元气的人,不来一针强心剂,仿佛就不能从虚脱状态恢复。我
并不是一个天资很聪明的女孩子。我竟会考上大学,对我自己来说都是一个奇迹。从小学三
年起开始知道刻苦,其后整整九年啊!考上了重点中学接着考重点高中。九年间整个人上足
了弦,一刻也不敢松弛,你就仔细想想吧,绝不比有工作的人轻闲自在!我讲这些你能理解
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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