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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fzx (……), 信区: Reading
标 题: 表弟 9
发信站: 紫 丁 香 (Sat Nov 28 15:50:44 1998), 转信
她似乎讲得有些累了,长长地喘了口气。
我说:“能理解。”
“我刚才讲他,讲到哪了?”
我说:“讲到你当初多么喜欢他的诗。”
她说:“现在我是一点儿也不喜欢他的诗了。那也算诗么?可我当初认为他将来准能成
为一名大诗人!”她自嘲地苦笑了一下,“有一次我坦率*馗嫠吡怂揖醯盟*
本没有什么写诗的才情。也根本没有什么能成为诗人的希望。而且坦率地告诉他,别人也开
始这么认为了。”
我暗想,姑娘,我要是你,绝不会这样做。你的失望,是你的错。并不是他的。你把你
的错转移给别人,这不公道啊!“他生气了吧?”
“他没生气。他说:‘我为什么非得成为诗人呢?’以后他再也不写诗了。并且再也不
肯当文学社的诗歌编委了。”
我觉得,对这件事,我就没有表示什么看法的必要了。“我怎么竟讲起他的诗来了呢?
我都忘了,是从哪儿讲岔开了?”
“从他偷书。”
“对。是从他偷书。你一点儿也不觉得惊讶么?”我说:“不。我不觉得惊讶。”我读
大学的时候,因为囊中羞涩,也产生过偷书的念头。
她倒是很惊讶地瞪了我一会儿,接着说:“那一天同学替我取出家中寄来的钱。刚给
我。是一张一百元的。因为穿着裙子,上下没个兜儿,就夹在笔记本里了。然后又直接到图
书馆去看书。不知怎么搞的,钱又被夹在书里了。那是一本《中国古典小说鉴赏词典》。很
厚。大概定价要三十几元。我要离开图书馆的时候,发现钱不见了。一想,准是夹到那本书
里去了,立刻到书架间去找。恰巧看见一个人,正从敞开的窗子往外钻。同时发现那本书已
不在书架上了。不跳窗,是不可能将那么厚一本书带出图书馆的。我断定那个人肯定是个偷
书的贼。刚要喊,又一想,万一是镶玻璃的工人呢?万一那本书在另一个人手中正看着呢?
图书馆在二楼,哪个偷书的贼,为了一本书便冒险从二楼往下跳呢?闹得虚惊一场,岂不是
贻笑大方么?我也从窗口探出身瞧,见那人正从阳台上冒险攀向三楼一间教室的窗口。我们
的目光碰在一起,我认出了他是谁。那一时刻,不知为什么,我决心不喊了。虽然我已知道
那本书为什么不在书架上了。发现了他偷书
我自己倒显得慌张了。离开图书馆的时候,管理员见我神色异样,起了疑心,一直用目光把
我盯到门口。如果那一天我带了书包,说不定会遭到检查。我一走出图书馆,就蹬蹬蹬往三
楼跑,一口气儿跑到三楼那教室门口,想在门口堵住他。可是教室里静悄悄的,熄着灯。几
分钟后还不见他出来。我推开门一看,见他的影子正站在窗台上,由于窗子的推轴锈了,只
能开到一小半的程度,他没法儿钻进来。我赶紧跑过去,从里边替他推开了另一扇窗,帮助
他钻了进来。幸亏是晚上。否则他早就被发现。他说:‘谢谢你。’我说:‘不用谢。谁在
这种危险的情况下都会帮助你。你把钱还给我吧,那是我这个月的生活费。’他问:‘什么
钱?我不明白你的话。’我说:‘你借的这本书中,夹着我的一百元钱。’我把‘借’字,
说得很强调。他一翻书,果然翻出了钱。他又说:‘对不起。我不知道。真的。’我说:
‘我相信。别解释了,快离开这儿吧!’我接过钱,转身便走。虽然我们说话时离得很近。
但我却看不清他脸上当时是一种什么样的表情。事实上我始终垂着目光,并不敢正视他一
眼。仿佛偷书的是我自己。回到宿舍,我的心还怦怦乱跳。我有些暗暗后悔自己的做法。觉
得无形中,我也参与了他的盗窃行为似的。但我还是下决心,只要不被查问到*飞希允裁
慈硕疾凰嫡饧隆:孟褚彩窃谖约罕*
密似的。以后我又见过他几次。他总是远远地就绕道而行。躲不开,则点一下头,加快脚步
与我匆匆擦肩而过。忽然有一天。我心血来潮,突发奇想,也写了一首诗,装在信封里,填
上他的名字,寄给了文学社。其实完全可以直接送去,但我思忖再三,还是采取了寄的方
式。并且,在诗的下面,还注了一句话——‘你认识我。因为我帮助过你。’分析起来,在
我的潜意识中,一定闪过一个可耻的念头,那就是何不利用他一次呢?你看,我什么都对你
讲了,你不至于鄙视我吧?”
我说:“不会。我觉得这一切都挺孩子气的。”
“孩子气?你这么认为?可不,就是太孩子气了嘛!”“几天后,他把我邀到了文学
社。在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情况之下,他和我面对面坐着,郑重其事地谈我的诗。他问我:
‘你自己觉得你的诗如何?’我谦虚地说:‘写得不好。我刚开始对诗发生兴趣。’他说:
‘我同意你的看法。现在请回答我第二个问题——为什么要把自己明知写得不好的诗寄来
呢?而且为什么偏偏寄给我,还要加上那么一句话呢?’我万万没有想到,他竟会这么直截
了当地,面对面地问我这样的话!我一时语塞,不知怎么回答才好。‘让我替你回答吧!’
他盯着我的眼睛,低声地,但却几乎是一字一*涞厮担骸阆肜*
我,是不是?’我觉得全身的血一下子都涌到脸上了,霍地站起来,恼怒地说:‘你诬蔑
我!我才不是你想象的那种人呢!’他说:‘你别冲动。如果你的确不是我想象的那种人,
这件事就好办多了。我现在正式把你的诗退给你。我们虽然办的是个小小的油印刊物,但也
是有水平线的。’我一把从他手中夺过我的诗,三下两下,撕得粉碎,往地上一扔,转身就
走。在门口,我气势汹汹地对他说:‘你完全是做贼心虚!’他冷冷一笑,说:‘这话可能
也同样适合你。不错,我做过一次贼,可是此刻并不心虚。’我跑出去,又羞又恨,气得躲
在一个背人的地方哭了一通。我想我得把我的诗找回来。一片碎纸片儿也不能留在那儿。万
一又被他收集起来,以后有机会就拿出去示众,既贬低了我,同时又证明他的原则性呢?我
才不给他机会!这么一想,我又回去了。他果然已在粘我撕碎的那几页纸。我冷笑着说:
‘我想到你这一手了!所以我又回来取我的诗。你白白效劳了不是?’他有些困惑地瞪着
我。不待他说什么,我夺过自己的诗便走……”
母亲给她送了一杯茶进来,转了个身,却不马上离开,分明也很想坐下听听。
我说:“妈,厂里放电影。你闷了,就去看电影吧!”母亲怏怏地说:“那好,我去看
电影。索瑶,心里有多少委屈,都跟你表哥聊聊。他毕竟比你们大几岁,或许能帮你参谋参
谋……”
母亲走后,她喝了一口茶,试探地问:“表哥,我不是在耽误你的时间吧?”
我说:“不是。”
我想,你讲,我便听。你不讲了,我也不多问。每个人某些时候,都会产生强烈的诉说
愿望。在火车上,在旅馆之类的地方,许多人在诉说愿望的支配之下,向刚刚认识的人毫无
保留地倾谈自己的一生。而且唯恐对方听烦了。诉说某些时候不但是人的一种愿望,也是一
种快感。我觉得她已处在从愿望嬗变到快感的心理弧度上,我不好不奉陪。何况这是母亲给
我的一项任务。由我完成,总比由母亲完成效果理想一些。
她又认真地说:“那,真耽误了你的宝贵时间,可完全是你自己的责任啦!”
我说:“难道你看出我听烦了?”
她笑了。
此时她情绪已经稳定多了。我暗自认为她开始时未免夸大其词。起码我听到此刻,还没
有觉得她真的陷入了什么不幸的情感漩涡。她讲出的一切,在我听来,不过挺好玩的。如此
而已。仅此而已。
“我一边走一边重看我那几首诗,自己也觉得真的不好。他为我改了十几处。经他一
改,似乎有了点儿意味儿。韵律工整了。但也强不到哪去。而且,他替我贴得相当细致。大
概,他是想找个什么机会,再当面退还我一次。我忽然惭愧起来。谴责自己把别人想象得太
坏了。这件事,并没有使我原先的决心动摇。我对自己说,索瑶,索瑶,你已经替他的不光
彩行径保守了很长时间秘密,你就保密到底吧!否则,你就成了一个卑鄙的人了!以后,我
们再碰见,情况反了过来。
不是他躲避我,而是我躲避他了。你觉得这可笑么?”我摇摇头。
“你信缘分之说么?”
“我很信。”
‘我从前不信。可是自从和他,有了这种……关系(她似乎极不情愿用‘关系’两个
字)我开始信了。可是我想不明白,大学里男同学那么多,对我表示过好感的也不乏其人,
为什么偏偏是我和他之间,或者反过来讲,大学里女同学那么多,为什么偏偏是他和我之
间……你明白我的意思么?”“明白。”
“人们所谓的缘分,究竟是由谁决定的呢?难道真有上帝么?”
我早已习惯了大学一二年级的学生,尤其是那些放下尼采和萨特,转手就捧起琼瑶的女
学生,提出比这类问题更天真更幼稚更没有意义的问题了。
我不假思考地说:“信其有便有。信其无便无。信其有,比信其无,看问题的方法也许
更简单些。每个人都可以认为自己就是自己的上帝。却没有一个人临死的时候仍保持这样的
自信。”
“去他的上帝吧!本来,过了些日子,我就把他给忘了。我还从来没向你提到过我的姐
姐吧?”“没有。”
“我姐姐在另一所大学读研究生。亲姐姐。比我大五岁。暑假期间,我和姐姐到黄山去
玩儿。全国各地方的大学生们,似乎在支持国家的旅游业方面,热情都高涨得没比。黄山附
近的农民,就有了第二职业。你去过黄山吧?”“去过。”
“几次?”
“一次。”
“我那次是第二次去了。第一次是跟同学一块儿去的。姐姐已经去过好几次了。但是我
们姐妹从没一块儿去过。所以姐姐动员我,和她一块儿再去一次。你去的时候,见过农民怎
么背旅游者上山的情形么?”
“见过。背上负一把竹椅,请旅游者坐在竹椅上,把他们背上去。一次五元钱。”
“你坐过么?”
“没有。”
‘早已经不是五元了。我去那次,已经十五元了。现在可能更贵了。姐姐说,她前几次
去,是登上山顶的。这一次,应该‘坐’上山顶才对。‘坐’上山顶比登上山顶,一定会有
很不同的观感。两种不同的游览兴致都满足了,以后就不来了。再放假该到峨嵋山去欣赏佛
光了。和我在一起,姐姐一向是以决策人自居的。姐姐雇了两名背夫。她将我唤到她跟前
时,两名背夫都蹲在地上,等待我们坐到竹椅上去。姐姐先坐了上去,催促我也快点坐上
去。我见那另一名背夫身体瘦小,犹犹豫豫不敢坐上去。怕他半路力气不支,把我摔落山谷
里。而那背夫却固执地蹲着不起来。他像奴仆一样低着头。他说:‘小姐,请放心大胆地坐
吧!虽然我瘦,但是有瘦人的干巴劲儿。我每一步都走得谨慎,会绝对保证小姐的安全
的。’他说话的口音,完全是山里人的口音。在姐姐的催促下,我终于坐了上去。两名背夫
一前一后,始终保持几步远的距离。姐姐在前,我在后。姐姐不时回转身为我照像。姐姐每
拍一次,就要求背夫们停一次。‘索瑶,笑一笑!’‘索瑶,看镜头!’‘索瑶,指远
处!’我每一次都得按姐姐的话做各种状。登了一个多小时以后……”
我纠正她是背夫们登了一个多小时后。
她说:“随你怎么认为。我知道你是怎么看这类事的。我既然毫无保留地讲给你听了,
就不在乎你怎么看。我从包里取出易拉罐饮料喝。背姐姐那名背夫,坐得离我们很近。背我
的那名背夫,坐得却离我们挺远。似乎并不太愿和我们坐在一起。姐姐笑指着他说:‘索
瑶,我的,要比你的,看样子可靠多啦!你可要提防点噢。别在我光顾看山景的时候,让他
把你给背回家去!’她的背夫听了嘿嘿笑。姐姐取出一听饮料,给了她的背夫,又指着我的
背夫问:‘你们一个村的?’那背夫摇头说不是。说不知另一个背夫是哪地方来的。说他去
年前年这时候都来过。还说,小伙子人挺厚道,和黄山的背夫们都混得挺熟。哪次来黄山干
这行,都挣个六七百的。说如果不是因为他人缘好,当地的背夫们哪容他来撬行,早就把他
臭揍一顿赶跑了!我又取出一听饮料,走过去送给他喝。他摇摇头,将身子一转,背朝着
我,故意不看我。我见他赤裸的瘦背上,被竹椅压出了几道深深的紫红的沟。我想,幸亏我
才一百斤多一点儿。他这是瘦马硬驮啊!我绕到他对面,又将那听饮料递给他。他低垂着头
说:‘小姐,谢谢。我若渴了,有自己带的水喝。’这次,他的话,不是用山里人的口音说
的。我听到的是一个熟悉的人的话。我震惊极了。可是我怎么也不敢相信。我请求道:‘老
乡,抬起头吧!’他说:‘小姐,我不敢抬头。’我说:‘别叫我小姐,我是大学生。’他
说:‘对于我们背夫,男的一律是先生,或者老先生。女的一律是小姐,或者夫人。大学生
也不例外。’我急了,说:‘你为什么就不敢抬起头看我一眼呢?’他说:‘你当然不可
怕。我不过怕你太吃惊。’我这时已经完全能断定他是谁了……”我也早就想到了。可是我
不知该对她说什么好。
也不知该对这位“表妹”予以同情,还是该对“表弟”予以同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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