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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fzx (……), 信区: Reading
标  题: 表弟 12
发信站: 紫 丁 香 (Sat Nov 28 15:53:04 1998), 转信


    “在他读到高三时,老师死了。一次山洪暴发被泥石流砸死的。他闻讯后当天就回到了
村里,伏在老师的坟头上哭得天昏地暗,死去活来。老师的死对他的刺激很大。高考没考
好,只考了个全县第四名。他对我说,他本来应该考第一,有自信考第一的。他说,得知自
己没考第一,他又哭了一场,觉得对不起老师。老师给他的二百元钱,他存了整整三年。一
分也没舍得花过。带着来上学。得知一个弟弟生病,连本带息全寄回家了……

    “他说他离开村子的时候,全村男女老少都为他送行。一直将他送到山口。他说那其实
不像为一个离乡的人送行。倒像为一个活人送殡。他说当年和他一样,靠羊奶和羊肉汤侥幸
活下来的伙伴,一个个分别和他抱头痛哭。他说他从他们的哭声中,感到了他们对他们自己
的绝望,以及对于他们的生活的某种恐惧。还有对于他的,由抱头痛哭所掩饰的嫉妒。他说
那一时刻他觉得自己简直是一个罪人。似乎在全村人们眼里,他是一个注定了要遗忘那个地
方,遗忘乡亲们的人。他说然而人们的目光里,却都有着一种真真实实的宽恕意味儿。和他
抱头痛哭的那几个伙伴也是。他们对他的依依不舍,他们对他的嫉妒,他们对他的宽恕,一
样是真真实实的。那时小学校已不存在了,被山洪冲得无影无踪了。他说全村最老的一位老
妪莫奶奶,双手攥住他的一只手说:‘孩子,争口气。要奔出息,就要奔一个大出息。听奶
奶的话,别走学问那条路,你要走当官儿那条路。全村人盼着你有朝一日当上个大官儿,全
村人也能跟着沾点儿光啊!你可不能辜负了大家伙儿的巴望!’

    “他的继母就命他给全村人跪下起誓。

    “他跪下起了一个重誓,人们一个个才露出了点儿欣慰的表情。

    “只有蛙妹子与众不同。似乎满心怀里只替他感到喜悦。没有丝毫嫉妒的成分。她送给
了他一块羊臼骨。他知道是那头老母山羊的。她一句话也没对他说,立刻就躲到人群后,眼
神儿定定地望着他。这使他受到了提醒。他又返身回到村里,伫立在老师的坟前,说:‘老
师,我考上大学了!’又深深地冲着坟鞠了一躬。而后他又到埋那头老母山羊的骨头的地
方,用双手,给那个坟样的土堆培了几捧土……“他说他每年都往家里寄一次钱。他说,当
然北京也是可以找到临时工的,但怎么能比得上在黄山当背夫挣的钱多呢?他说他掌握了在
那条铁路线上乘车逃票的窍门。去归途都很少买全票。他还说,他好可怜那个自杀了的女大
学生。那么漂亮。那么活泼的样子。只因为一张照片,就被谋杀了!是的。他当时就是这么
说的——谋杀了!他说偷拍了她并放大那张照片的学生全是凶手。他说发起和组织那场辩论
的人们也是凶手。他说包括他自己。他说他的本心,原是想站在一个背夫的角度,替那女学
生讲几句开脱的话。他说那一天也可能恰恰是他自己,对那女生的伤害最严重。他承认他内
心里总怕被伤害,经常觉得被伤害了。但是,他又说,他从没产生过害人的念头。他这么说
的时候,他就又哭了。而我认为他好善良啊!我陪着他哭。我们俩儿又抽抽泣泣地哭了一
通。我感到哭过之后,如同久久地泡了一次澡,浑身软软的,却也爽爽的。似乎连灵魂也明
净多了透亮多了……”“他以后又到黄山去当过背夫么?”

    “又去了一次。没当成。黄山的背夫们不信任他了。不容纳他了。毁了他的背椅,将他
揍了一顿,赶下黄山了。那一次他回到学校后很沮丧。我看出他心里憋着股火,却不知朝哪
儿去发泄……”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黄山的背夫们竟那么对待他了?”

    “他们怀疑他居心叵测。怀疑他不过是想捞点儿写什么纪实文学的材料。当然他们并不
懂什么纪实不纪实文学不文学的。但是总之他们对一名大学生而三番五次到黄山当背夫这种
他们难以理解的事儿,具有很高的警*栊浴K侨隙ㄋ厥谴蛩阈此恰6*
认定他必是打算用文字贬损他们。他越辩白,他们越怀疑。我劝他将这件事儿看得淡一点
儿。劝也没用。他不但沮丧,而且挺难过。他说,他们原本对他很友善,很照顾。有什么心
里话,都愿意告诉他。没想到,却是那么个结果……”

    我又觉得无话可说。我缓缓地站了起来……她低声问:“你烦了?”

    我说:“去拿烟。”

    我接连吸了两支烟,才攥着半盒烟和打火机重新坐在她面前。我想我不是一个听客。对
当代大学生之间的恋爱故事并不感兴趣。何况,听来听去,我不认为他们那便算得上是“恋
爱”。如果真的不是,我又何必再听下去?我的老母亲又是何必?岂非庸人自扰么?

    我说:“索瑶,你们之间的事儿,估计你再讲上两个小时也讲不完。现在我问你,从你
这方面,你承认你们是一种什么关系?”

    她大概怎么也没想到我会这么直截了当地问。

    她勾下头沉默不语。良久未开口。

    “他对我说,你是他女朋友。”

    “嗯。就算是吧……”

    “什么叫就算是呢?”

    她又沉默不语。

    “你得回答。”

    “那……我说我是不是?”——她徐徐抬起了头,目光盯着我。倒好像我和她正在讨论
的,是我们之间的关系。我有些生气了。

    我说:“那总不该是一场校园游戏吧?”

    她的头,便又勾下了。

    “你们互相间,从来也没谈过这个问题?”

    她点点头。

    “你连想都从来也没想过这一点?”

    她又沉默不语。

    “你一向,有意对他避而不谈吧?”

    “……”

    “难道他也是?”

    “……”

    “要不,以后我有更充足的时间,再听你继续讲吧!”她又伏在沙发扶手上哭起来。

    母亲又轻轻推开门望她。

    我心烦地大声说:“妈,你真是!”

    也许我的声音带出了一些恼火,母亲立刻将门关上。我便又吸烟。

    “那不可能……那根本不可能……”

    她抽抽泣泣地说。

    我只吸我的烟。内心里却感到了一阵冰凉。为“表弟”感到的。人是多么的奇怪。我早
已从她的杂杂碎碎的诉说中,料定了最终的结局将是怎样的,却非要迫她亲口道出,而且腰
斩了她本能地抻长又抻长的诉说。仿佛她所回避的,正是我所要直面的。我觉得她说“那根
本不可能”时,艰难得全身都快抽缩成一团了。倏乎间我觉得索瑶这姑娘那么可怜。而我自
己很可恶。归根到底,无论对于她这位“表妹”,还是肖冰这位“表弟”,我是谁?我究竟
不过是谁?我究竟有什么权力,审讯似的介入他们的事。虽然我的动机并不卑鄙,甚至还可
以说是善良的。但这一种粗暴的近于无礼的介入,难道是她应该容忍的么?尽管我的介入也
并非情愿。

    我最鄙视自己充当神父之类的角色,而我已经又无形之中在这么充当了。

    她猛地抬起头,瞪着我,几乎是恨恨地说:“这么告诉你,你总该满足了吧?”

    “我……你擦擦脸吧……”

    我躲闪着她的目光,将母亲拿给她用过的湿毛巾递向她。她没接。她用自己的小手绢
擦。只擦双眼周围。“我受够了!”她又开始说,“我真是受够了。我是一个从不知什么是
忧愁的女孩儿,而他是从一个很穷很远的地方走入大学的。我承认他走过的路途,比我这样
一个女孩儿所能想象得到的,要艰难得多。我承认像我这样一个女孩儿有时仅仅因为一个人
来自艰难;就崇拜得要命!如果那又是一个同龄人,我会忍不住有企图接近他的好奇心。我
没什么值得谁同情的地方,所以我将同情给予别人的时候,好像将自己拥有太多留着也没什
么用处的东西送出手了。有人肯接受,我就高兴,就感到愉快。甚至感到幸福。这就是罪过
么?去年我才十八岁!我知道,在我和他之间,被谴责的一方,将永远是我。但是善良也是
害人的么?与其说害他,莫如说害我!不知不觉的,我就成了他的女朋友!女朋友就女朋友
吧!女朋友不就是女朋友么?……”

    “是他宣扬的?”

    “不,不是他。我又没这么说。”

    “那么是你自己宣扬过?”

    “我?……我自己也没宣扬过。我确实感到得意过。有些女孩儿想接近他,被他拒之千
里。而我成功了。我承认我因此而得意过。当一个女孩儿没什么太可得意的,这就是一种最
大的得意了。我承认这也是一种心理虚荣。该我承认的,我都承认。该我自省的,我都自
省。但是我绝对没有将这一种得意当成件时髦的外衣穿在身上招摇过。我甚至有意识地将它
收藏在我的心灵里。当然,说收藏也不完全准确。某种时候我也希望别的女孩儿羡慕我有那
么一种得意。起码并不怕被人知道我有那么一种得意。甚至遭到点儿嫉妒也不在乎。这也不
能算宣扬吧?反正这是说不清楚的。反正你是没法儿理解的……”

    我说:“你说清楚了。我理解了。”


    “你理解?”

    “理解。”

    “你自认为你理解了。我就相信你已经理解了吧!总之,我更希望我内心里这一种特殊
的得意,能像蚌含住的一粒沙似的,变成珍珠。变成一种特殊的温柔。那不但是我认为他其
实非常需要,其实非常渴望获得的,也是我自己的心灵非常需要的。甚至可能比他更需要。
我是指那一种温柔。一个像我这样的女孩儿,如果确信自己心灵里充满了温柔,你不知道对
我这样的女孩儿又是一种多么良好的感觉。那是一种很自悦的感觉。真的。女孩儿会惊奇地
发现,似乎自己忽然变得可爱多了。似乎能比任何别人更认为自己可爱。甚至会自己也喜欢
起自己了!怎么说才能说得更清楚呢?仿佛哺乳期的母亲,她觉得她的乳汁饱满得要命。她
觉得发胀。她渴望被一个孩子吮咂。而这时恰恰有一个断乳期的孩子。她就将他抱在怀里奶
他了。我想我当时的情形可能就是那样。我想我当时可能还是在扮演织女、七仙女或珍珠姑
娘什么的。我想既然是我心甘情愿扮演的使我感到自己整个人都变得生动起来了的角色,我
干吗不呢?我干吗不好好扮演呢?我说我扮演,你别以为我是在做戏。我不是在做戏,我不
是一个善于做戏的女孩儿。我是想说,我不知怎么的,一下子就进入角色了。我和某一类戏
剧角色合二为一了。我没法儿将自己从那样一种角色中分离出来了。再说,当时我对自己也
认识不了这么透彻……”

    “而现在你极想将自己从那样一种角色中分离出来,是不是?”

    她眯起眼睛看了我半天,好像思考我的话符不符合她现在的实际情况,但是却没有正面
回答。

    “我讲的是当时。我还没讲到现在呢!”她怨怨地说,似乎对我打断她的话不无抗议,
“当时我真是从内心里关怀他。我不吝啬给他很多很多的温柔。我想,如果他不是个毫无良
心的人,那么他任何时候也不会否认这一点的……”我说:“是这样。起码在
我面前,他一再肯定你是个非常非常好非常非常善良的女孩儿。他说如果没有你出现在他的
命里,他也许会自杀。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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