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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fzx (……), 信区: Reading
标  题: 表弟 15
发信站: 紫 丁 香 (Sat Nov 28 15:55:31 1998), 转信


    在医院,咨询台让我们挂皮肤科。皮肤科的医生二分钟就把他打发出来了,说是应该看
外科。我便要他到外科去等,又替他挂了一个外科。那时已经十点多了。外科分号台的中年
护士,问我怎么了。我说不是我,是我表弟,就叫他过去,挽起袖子让对方看。对方说,这
看外科干什么?去看皮肤科。我替他说,已经在皮肤科看过了。是皮肤科拒到外科来的。对
方说,明天吧。都十点多了,给你分了号,上午也看不成了。我说上午看不成,还有下午
呢!对方挺腻歪我们似的,扯过他胳膊,又看了一眼,百般厌烦地说,有什么了不得的呀!
不就是脂肪瘤么?明天再来看死不了人!她是烦那一天上午就诊外科的人太多了。也许会耽
误她中午下班。能推走一个是一个。我忍不住火了,说你是专家么?你敢断定就是脂肪瘤
么?而“表弟”,却只在一旁一声不吭地听着。显然,到了医院这种地方,又碰上这么一个
女人,他简直就不知该怎么对付,只有一声不吭了。那女人听了我的话,冷笑起来,说对对
对,我不是专家。二楼有专家门诊。你们干吗不去挂专家号?外科这儿,每天分满一百号为
止。正说着,一个人将挂号本和挂号单递给了她。她看也不看,拿起笔就写了一个“10
0”,递还给那人后又说,瞧,已经“100”号了吧!我看出她存心气我。我想我可别生
气。生气就太照顾她了。也会使“表弟”不安。我反而笑了,扯了他的手说,多谢这位女士
提醒,咱们挂专家门诊去!“表弟”跟随着我走了几步,骂了一句非常之难听的话。登上二
楼,只见挂专家门诊的人,多到近百。排的队绕来绕去。顺着楼梯,又绕下了一楼。窗口立
的牌子上写着——已预约到三天之后了……我和“表弟”望而却步。

    我听见他恨恨地嘟哝:“孙子才挂专家门诊!”

    我只想哈哈大笑,但又怕被视为精神病,更怕他再吐出句容易招惹是非的话,或者竟无
端地引起某些人们的众怒,又一把扯了他的手便走。一离开医院,我就掏烟吸。我也觉得心
头有股无名之火乱蹿,一阵阵往脑门儿拱。

    他说:“给我一支。”

    我说:“不给。你不会吸烟,就永远别沾烟味儿。”他说:“你就当给我一片儿镇定
药。在北京,我还没踏入过医院的大门,这次领教了。”

    我犹豫了一下,给了他一支烟,说:“医院就是这么一种地方,等一上午,看三分钟
病。要不怎么叫‘看医生’呢?哪位医生三分钟还不够病人看的呢?”

    他只将烟放在鼻子底下使劲儿嗅了几嗅,又还给了我,说:“不能跟你学坏。索瑶知道
我吸烟该生气了!”我故作诧异地望着他。

    他说:“你这么望着我干吗?”

    我说:“你感觉对了。男人总得多少体恤着关心自己的女人点儿。”

    我们约好,两天后再来。我说我需要两天的时间托托关系,走走后门儿。我向他保证两
天后再来,会一切顺利的。他表示很信赖我……

    两天后我们虽未挂专家门诊,但给他诊断的是一位中年的副主任医师。诊断结果是神经
纤维瘤。不过诊断后面有一个不能完全肯定的问号。

    问号使他忐忑不安。

    我对他说:“别疑神疑鬼的。什么人都不会轻易下结论。最后的结论须经过切片和活检
才能得出。”

    他说:“那就意味着,还存在是纤维肉瘤的可能,对不对?”我一愣,问他:“什么纤
维肉瘤?我没听说过。你怎么知道也有这种可能呢?”

    他说:“我自己买了一本有关的书。”

    “……”

    我不禁仔细看了他一会儿。希望能从他脸上看出些他不必说我就懂的东西。

    他一副坦然的,若无其事的,简直就是无所谓的样子。仿佛早已渗透生命的真谛,到达
了生生死死,有何涕哉的境界似的。

    而我看出那不是真的。

    看出了掩盖在无所谓下面的一派张惶失措的心态的紊乱。

    这使我感到我像一个陪刑者。

    外科手术室预约他两个月后动手术。

    我对那司空见惯,真正到达无所谓境界的姑娘说,同志啊,请您替患者想一想,肿物
(当着他的面,我避免说瘤,因为它太容易使人直接理解成癌)每时每刻都在继续生长,如
果真是不良的东西,现在没扩散,两个月*螅癫痪屠┥⒘嗣矗课颐嵌加Ω眉*
强点儿热爱生命的积极意识啊!她说,如果人人都无一例外地要求照顾,她能热爱得过来
么?我早有所料,从小窗口塞入一本我新出的小说集。于是手术日期提前了一个月又二十二
天。她说是为我们夹了个“契儿”,再一天也不能提前了。而我替“表弟”一再地说谢谢。

    离开医院,走在路上,我试探地问他愿不愿到我家住几天?他先说不忍干扰我的生活规
律。接着又说他喜欢独处和肃静。说全系的同学差不多走光了。宿舍里就剩他自己了,成了
主人。想几点钟睡就几点钟睡。想几点钟起就几点钟起。想大声唱就大声唱。想写便写。想
读便读。他说他想趁机会狠学一段外语……

    我没强求他住到我家去。

    我想,即使有“表妹”临行前的嘱托,扪心自问,我对他做的也算可以了……但是我将
他动手术的日子记错了。他比我记住的日子早一天来到了我家,托着左前臂。

    我问:“怎么,竟是今天么?”

    他说:“是啊。”

    我抱歉地说:“真是的,我记成明天了。本来我想陪你的。”他说:“小手术,陪什么
啊!”

    我问他手术动得顺不顺利,他说还算顺利。

    忽然电话响了。是给他动手术的医生,朋友的朋友的朋友很负责任地打来的。在电话里
说,“表弟”紧张得要命。躺在手术台上的时候,脸都吓白了。刚一打上麻药,就默默地流
起泪来了,还说:“医生,是良性的还是恶性的,你可千万要告诉我实话啊!我已经三年多
没探过家了……”言外之意是,如果不幸是恶性的,他要死在家乡……听对方那话,似乎包
含着责备我的成分——既然是表兄弟,陪一陪的时间总该有的嘛……

    我只能嗯嗯啊啊而已,不敢多说什么,也不便再问什么,唯恐“表弟”听到,又增加一
重心理负担。

    我和母亲没让他走。

    他也没太坚持要走。

    那天他就睡在我的房间。我看书。他也看书。我看英国作家卡内蒂的《迷惘》。他看
《癌的早期发现和预防》。他自己买的并带来的一本。我把那本书从他手中夺下,塞给他一
本《马背上的水手》——杰克·伦敦的传记。他翻了几页,说没多大意思,往枕头底下一
塞,翻个身睡去了。我独自又看了一会儿,也觉得《迷惘》没意思起来,见十一点了,熄了
灯。

    第二天,我和母亲仍不许他走。他一只手洗脸,连毛巾都没法儿拧。一只手吃饭,连碗
都没法儿端,怎么能让他走呢?

    第三天,我们都躺在床上之后,终于推心置腹地聊了起来。而且,是从索瑶开始的。是
他主动开始的。开门见山。没有任何铺垫。我也没对他说过一句诱发的话。我不想那么做,
也不愿那么做。坦率讲,我根本不愿介入他们的事,更不想进而陷入。我认为那完全是他和
她个人的事。觉得任何一种关心的表示和方式,都是不理智的。不明智的。尤其在与索瑶长
谈之后,我打算在这件事上恪守诺言到底。何况,这件事并非他手臂上的瘤……“在你看
来,我和她有几分可能性?”

    虽然我明知“她”是谁,还是佯装糊涂地反问:“谁呀?什么事儿可能不可能的?”

    就是这样开始的。


    “索瑶。我和索瑶。”

    回避似乎反而涉嫌,我想了想,策略地说:“事在人为。情感方面的事,没有什么规律
可循。”

    黑暗中,只能期待一纸化验单作最后的命运宣判的这青年,不得要领地沉默着。

    我觉得我的回答其实等于没回答一样。

    我又说:“睡吧!”

    他说:“不困。”

    我说:“我很困。我先睡了。”

    他“嗯”了一声。

    其实我一点儿不困。

    我觉得在他终于产生了主动向人倾诉什么的这一种特殊的时候,我的“事不关己,高高
挂起”的态度,未免太油滑。我问:“你究竟喜欢不喜欢索瑶?”

    他说:“喜欢。”

    我说:“既然你喜欢她,为什么还要那样一次次伤她的心。”

    他说:“我也不知道。”

    “那么对她,对你自己,你又知道些什么?”

    “我知道……我对她,还没她对我一半好……”“不公平的事,到头来都只能走向反
面。”

    “她……她对你说过,我们的事情已经走向反面了么?”

    “她什么也没对我说过。我不过是泛泛而谈。”

    “有时候我很爱她,很感激她。但有时候我也恨她。”“恨她?……”

    “不是恨她这个人。而是恨她的无忧无虑。她也一次次伤害过我。她自己不知道。但确
实伤害了我。常常是,当我对她的爱对她的感激,在我心里占了上风的时候,她无意中又用
她的无忧无虑伤害了我。有一天她过生日,她请了十几个好同学玩一天。她不知道通过她爸
爸的哪一位老下级的关系,居然搞到了一辆面包车,开到学校门口,接上大家去逛八达岭。
而且,那些同学一路上的吃吃喝喝,她全包了。甚至还为吸烟的男同学们,一人买了一盒
‘骆驼’烟。那一天她花费了将近二百元。那一天顶数她显得高兴。她说人生只有一个十九
岁生日。她说她怕一过二十岁,就再也找不到十九岁那种仿佛永远是小女孩儿的感觉了。近
二百元啊!一个暑假,我在黄山也不过只能挣六七百元。半路我借故离开,乘公共汽车返校
了。当然,我承认我做得不对。使他们到处寻找我。她心里很着急。破坏了她生日那天的大
好情绪。也使所有的人都多多少少感到有些扫兴。但是你知道我在公共汽车上怎么想的么?
我一想到这一点,心里就觉得解恨。像终于报复了你早想报复一下的人一样解恨。有时候我
也弄不明白我自己是怎么回事。我觉得总有一种报复谁一下的念头,深深地埋藏在自己心
里。随时怂恿我恨某些人。暗暗诅咒某些人被汽车撞死。得了艾滋病,或者癌。或者因为某
件事,一夜之间身败名裂,再也没有任何前途可言。他们平时倒没得罪过我,更没侵犯过
我,但是他们各方各面都优越于我。如果你周围有许多这样的人,有时候你也会忍受不了
的。你没被侵犯你也会觉得你被侵犯了。你没被伤害你也会觉得你被伤害了。你没被压迫你
也会觉得你被压迫了。经常的,别人并没有存心讽刺你嘲弄你,可你说服不了你自己。你会
觉得他们的每一言每一行,就是存心讽刺你嘲弄你。你会感到时时处处受到了无情的严重的
伤害。如同你经常处在极大的痛苦之中。对索瑶,我真是又恨又爱。有时候我觉得,冥冥之
中仿佛有一个什么主宰。它对我怜悯,将索瑶这么一个女孩儿,引到我面前,赐给我爱她的
权力,和被她所爱的权力。可另外一些时候,我又觉得,冥冥之中那个主宰,其实赐给我
的,似乎更是憎恨的权力和报复的权力。它仿佛经常对我说,既然你心中有一种憎恨,那么
你就更具体地憎恨这个女孩儿吧!既然你心中有一种报复什么的冲动,那你就更具体地向这
个女孩儿实行报复吧!她给予我的关心、爱护、温柔和对我的安慰,还不及我伤害她之后所
获得的快感大。我伤害了她,仿佛就等于是伤害了一切。仿佛能抵消一切对于我的伤害一
样。但是那一种丑恶的快感,却往往是暂时的。绝不会比你吸完一支烟的时间还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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