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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fzx (……), 信区: Reading
标 题: 表弟 16
发信站: 紫 丁 香 (Sat Nov 28 15:56:35 1998), 转信
我于黑暗中摸索到烟和打火机,迫切地吸了起来。真话有时候是很使人害怕的东西。有
时候讲真话需要某种勇气。听真话也需要某种勇气。因为关于人的心灵的真话,尤其是关于
人的心灵最深处的那些最原始的角落的真话,真是具有直指你自己心灵的力量。某些真话如
同镜子,逼照出你原先不敢承认的,你自己心灵最深处的,那些最原始的角落或曾也有过和
依然有的什么。我自己反倒感到不知所措了,更不知该对他说些什么话好。我吸烟,乃是为
了使自己在黑暗中镇定,也是为了向他证明,我在虔诚地聆听着,并没睡着。我能理解他。
我也有过类似的心理历程。甚至,我自己也曾产生过向别人诉说的愿望,并且向别人诉说
过。但是,与他的诉说是不尽相同的。我诉说得很细。软线条的。很细,其实便是很技巧的
考虑。本能地,通过一些微枝末节的伪装,使人听起来,理解的成分多一些。于是可爱的成
分多一些。最终不失可爱。既满足了自己诉说的愿望,也同时从别人那儿获得了宽宥。在这
种情况下,连忏悔仿佛都是精致的、玲珑的。而他的诉说,却分明是硬线条的、粗糙的、直
白的,摒除了一切微枝末节的,一语中的,赤裸裸。如果说也有忏悔的意味儿,那也是附带
性质的。不,他似乎不是为了忏悔才诉说,似乎更是由于诉说才忏悔。或者,仅仅就是诉说
而已。并不存在我所想到的,忏悔不忏悔之因素……黑暗中,他的语调很机械。
“我知道,她一定对你,也对大娘说过,我怎么怎么三番五次伤害了她。其实那不完全
对。我的意思是,我总感到,我根本就伤害不了她。不错,我使她哭过,使她落过泪。但
是,只要离开了我,几分钟后,她又是那么无忧无虑的。我嫉恨她,非常嫉恨她无忧无虑这
一点。结果,我对她的伤害,又统统落在我自己的头上。这使我感到很不公平。我总觉得,
她永远是优越于我的。她给予我的关心,爱护和温柔,似乎都更是一种施舍。她对我越宽宏
和隐忍,越委屈求全,越意味着,那一种施舍仿佛是她天经地义的权力。而我,连不接受的
权力,仿佛都在无形中被剥夺了。有时候我甚至很坏地想,如果她是天使,那么就让我做暴
君吧!可我又做不成一个暴君。而她做天使,却做得几乎无可指责。如果我只是一味儿地憎
恨她,那么也许我们之间的关系,早就有一个了结啦。但我又根本不可能一味儿地憎恨她。
因为,一旦没了她给予我的关心,爱护,和温柔,我简直又会处于失魂落魄的状况,似乎一
天也活不下去。有时候我又那么害怕她真的不理我了。我已经不能没有她那份儿温柔。我像
一个孩子需要搂抱需要奶汁一样,需要她那份儿温柔。而我总觉得,她所给予我的,其实是
小女孩儿给予布娃娃那一种情感。我不是怀疑她对我的情感是假的。我完全相信,我完全清
楚那是真的。很真很真。小女孩儿对布娃娃那一种情感,就是很真很真的情感。她们有时充
当布娃娃的小姐姐、小母亲、小阿姨等等角色。那是又真实又动人的。但我不是一个布娃娃
呀!而我,也想扮演一个女孩儿的监护人的角色啊!也梦幻过自己是一位白马王子,使某个
小女孩儿崇拜并依赖于我啊!却仿佛命中注定了,我只能只配扮演一个布娃娃的角色似的。
有很多时候我想,她要是蛙妹子就好了。你肯定知道蛙妹子是谁。我不信我对她讲过的,她
会守口如瓶,什么也不对你讲。可她不是蛙妹子。蛙妹子也不是她。蛙妹子永远不会知道上
大学是怎么回事儿。永远不会像她那么无忧无虑。永远不会把我当成布娃娃。如果我和蛙妹
子在一起,不管是一块儿成了大学生,还是一块儿四处流浪,甚至一块儿乞讨,蛙妹子都会
把我当成一个哥哥,一个她必须依赖的人,一个男人。我有时候试图就把她当成蛙妹子,把
我认为颠倒了的关系重新颠倒过来。然而却不能够。归根结底,更像布娃娃的还是我。更像
监护人,更像小姐姐,小母亲,小阿姨的,还是她。更像天使的,也是她。我只能在一个懂
事的小弟弟,或者不懂事的小弟弟之间进行选择。非此即彼。精神上,心理上,主动性方
面,一切方面,占优越地位的,似乎只能是她。我伤害她,却丝毫也无损于她的优越地位。
她哭了,她流泪了,她委屈了,难过了,但是在我面前,依然是处于优越地位的。我想,她
对我那么宽宏大量,那么隐忍,那么委屈求全,也许恰恰证明,她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知
道,在我和她之间,她永远是处于优越地位的。这一地位,是我所根本不可扭转,也不可动
摇的。我想重新握有拒绝的权力,可是仔细想想,她又并没有剥夺过我这种权力。只能说我
自己放弃了这种权力。除了情感和她那份儿温柔,我不再接受她的任何给予,正是因为,我
不想彻底放弃,一点儿也不给自己保留。有几次,我真想大声对她吼:‘滚你妈的!’可是
我根本没有这个勇气。我害怕果真失去了她,远远甚于我希望摆脱她。我爱她,却又觉得爱
的屈辱。我恨她,却又觉得恨得没有人味儿,不近情理。我也曾暗暗诅咒她患上癌症,艾滋
病,白血病什么的。不是因为对她恨到这种地步。也不是因为我灵魂邪恶到这种地步。而是
因为,那么一来,也许只有那么一来,我对她才会爱得更自尊些。我可以无微不至地照顾
她。我可以周周到到地服侍她。我会经常守在她身边,轻轻握住她的手给她无尽的温柔。甚
至,我可以毫不犹豫地和她结婚。她由于病痛而耍脾气的时候,我也可以逆来顺受。什么都
可以。但是我只要体验一种优越。一种对方改变不了的动摇不了的伤害不了的打击不了的优
越。哪怕仅仅在她一个人面前才可能具有的。哪怕一生仅仅能体验到一次!可是我知道这只
不过是我的幻想。谁都会有某种优越感而我就没有。我成了大学生之后我仍没有。我高考的
时候是全县第四名啊!这一点在大学里似乎不值一提。而我仍然要为毕业分配问题所苦恼。
苦恼得夜里失眠服了安眠药片也睡不着。我羡慕别人嫉妒别人诅咒别人包括对我好的一个女
孩儿,而现在这诅咒似乎落在了我自己的身上。我知道化验结果会是什么。否则我从手术台
上坐起来的时候,那动手术的医生不会以那么怜悯的目光瞧着我……”
我悄无声息地下床,到洗脸间去为他洗湿了一条毛巾。我说:“给你。”
他说:“什么?”
我说:“湿毛巾,擦擦脸。”
他说:“我没这习惯。”
我原以为他肯定早已泪流满面,坚持道:“还是擦擦好。哭过了接着睡,明早起来,
闹火眼。”
他说:“我没哭。”
我说:“你何必在这一点上也固执?”
他说:“真可笑。你怎么会以为我哭了?”
我想开灯,看他究竟哭了没有。但又觉得那样,更加显得自己可笑。他说他没哭,我也
就只能当他没哭罢了。我将湿毛巾放在床头柜上。接着,去为他倒了半杯水,拉开床头柜的
抽屉,取出安眠药,命令地说:“接着。”他问:“又是什么?”
我说:“安眠药和水。”
他沉默了片刻,说:“你不会错拿成别的什么药吧?”
我说:“放心。错不了。我这抽屉里,只有安眠药。”他又问:“哪一种?”
我说:“安必定。”
“我没服过这一种。你一次服几片儿?”
“两片。”
“那,我可能得服三片儿。”
我就又加了一片。
待他服下,我才上床。
“如果我明天起不来,多不像话!”
我说:“几点醒,你几点起就是了。没人会非把你弄醒的。”“那你的意思是,咱们该
睡了?”
我指指床头柜上的小夜光表:“你看,都一点多了。该睡了。你别想那么多,什么
癌不癌的!纤维肉瘤,那是万分之几的概率,干吗偏要往自己身上想?”
他说:“如果真是,命运对我就太冷酷无情了。”隔了一会儿,又说:“生死有命,富
贵在天。去他妈的吧,睡!……”
我说:“什么都别想都别讲了。真的太晚了。睡吧!”……
他第二天中午才醒。
他的眼睛向我证明,昨夜他确实没哭。也许掉过几滴泪。但那是不能算哭的。
吃过午饭,他坚持要回学校去。
母亲和我,都留不住他。母亲是真留他。而我,是表示要留住他。不能说是虚伪。但也
仅只是一种表示而已。他毕竟不是一个孩子。不陪他聊,似乎冷淡。陪他聊,又没那么多的
闲工夫。与其使他暗暗觉得受了冷淡,还莫如悉听尊便的好……
我送他的时候,他请求我,到了日子替他去看化验结果。他说,如果是良性的,就打电
话告诉他。如果是恶性的,则不必告诉他了。过了一天他没得到消息,他就明白了。他希望
让他自己明白,别当面告诉他……我将那个日子,用很醒目的红色笔记在挂历上。唯恐自己
忘了。并一再叮咛母亲,帮我记住那个日子……不是。
不是纤维肉瘤。
也就是说,不是恶性的。
是——纤维脂肪瘤。可以理解成脂肪瘤纤维化。或纤维化的脂肪瘤。总之,虽也不是什
么好东西,但毕竟和癌沾不上边儿。何况医生向我保证,手术效果理想,切除得一干二净。
我直接骑自行车从医院到学校去告诉他。并将化验单交给他。说如果他不相信,可以再
看看他买的那本书,是否清楚地写着纤维脂肪瘤怎么回事儿……他说他当然完全相信。
似乎为了证明他完全相信,他将他买的那本关于癌的书,更准确地说,是关于癌的知识
普及性小册子,当着我的面一撕两半,扔进了纸篓。
这一场虚惊掠过,不但他的心情豁然为之开朗,就连我也顿有如释重负之感。我提议请
他吃顿饭,以示庆贺。他赶紧说:“不不不,该我请你。该我请你。给你添了不少麻烦!”
说着开了一个属于他的办公桌的抽屉的锁,探入手抽出三十元钱揣进兜里。
我暗想,“表弟”啊“表弟”,你那点儿钱来的容易么!你又何必在人前这么要强
呢……那一天,我们还一人喝了将近一瓶啤酒。对我来说,绝对是例外壮举,近乎舍命陪君
子。对他,显然也是下了一醉方休的决心。
我们最后一次碰杯时,他说:“咱们祝祝索瑶吧?”我说:“对,对。祝祝她。”
他谦让地说:“你祝一句!”
我说:“你,你!当然得你祝!”
他郑重地想了半天才说:“索瑶,我们祝你万事如意!”我又加了一句:“一切顺
利!”
尽管我当时已有几分头重脚轻,可并没糊涂。“一切顺利”,包含着我对她已进行着的
一件事的祈祷——他的分配去向问题。
我当然不允许他花那三十元钱。
我挽着他,将他送回宿舍。告辞时,他呐呐地说:“表哥,我……对你讲过的……希望
你……千万别对索瑶讲。我那几天情绪太坏。有些想法,其实是潜意识里的,被我自己放大
了,那就是夸张了。不能算数的。”
我拍着他的肩说:“你放心。你什么也没对我讲过。”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索瑶返校
后,真给母亲送来一只药枕。也不知她到底收没收母亲坚持付给她的钱。她和母亲之间的事
儿,我也不愿多问。
听她说话,肯定并不知道“表弟”臂上动过手术。我也就没提。并悄悄叮咛了母亲也别
提。
她很高兴的样子。她说她对“表弟”开始刮目相看了。她说她真没想到,一个寒假里,
他的英语水平提高了那么多。她说他还译了几首诗。有一家刊物回信颇感兴趣,问他还能不
能多译几首,集中发表,也许会引起*愣⌒〉淖⒁狻K邓挚家肓恕4*
算译十首,一共二百多行呢!
我让她捎话给他,如果那一家刊物最终又不发表了,我愿意替他向别的刊物推荐……几
天后我出差到南方去。母亲提醒我,那是“表弟”家乡所在的省份。母亲说人家孩子四年多
没回过家乡了,你一定要抽出几天时间,替人家孩子回家乡看看。并且翻出一件件旧衣服,
命我捎去。我坚决地说一件也不带,但为了使母亲高兴些,我保证我会到他的家乡去看看
的。我没向“表弟”问地址。也根本没对他提这事儿。地址是索瑶抄给我的。她说她也是瞒
着他,从他的家信信封上抄下的。她说根本不提对。提了他反而又会顾三虑四的……我一到
外地,就对接待我的单位提出——此行要看望一家亲戚。他们知道我是北方人。知道我的原
籍是山东。奇怪我怎么会在西南,而且是在一个三省交界的偏远之地有什么亲戚。我说是亲
戚的亲戚,希望人家成全我一次。他们说这倒也不是什么难事。安排在返程前三天就可。说
乘火车是直接到不了的,得转车。转车也还是到不了,还得乘六七个小时的长途公共汽车。
说那仍到不了,只能到县里。从县里再往下怎么去,多远的路,便非他们所知道的了。说莫
如给我派一辆吉普车,走公路,到了县里,再烦县里的什么人领领路。说三天的时间去回足
够了。我自是感激不尽……上路那一天早晨,下起雨来。小司机是个复转兵。他说一下雨,
有几段泥沙公路可能会封,问我还去不去?我说车到山前必有路。小司机便不再多说什么。
还好。一路顺利。小司机是个开快车的。但路面时时刁难他。在下午五点,比估计的晚
一个多小时到了县里。也许是因为在凄冷的雪雨中淋了一天,那县城使人顿生索落萧瑟之
感。被湿漉漉的一片阴郁笼罩着,没有丝毫的生气。吉普车直开至一座破败的院落前停住。
竟没遇见个人影。下了车,看到牌子,才知是文化馆。我觉得这县城似曾相识。仿佛来过不
止一次。困惑之中恍然有所悟。是因为看电影和电视太多了。解放前某些边省镇县,大抵都
选景在这种地方。接待我们的是副馆长。他说正馆长刚刚去世不久。他说他已经等了我们很
久了。他说再往前尽是山路了,天将黑了,又下着雨,还是住一夜吧。
于是我们只好住宿。吃罢晚饭,小司机早早睡了,副馆长怕我寂寞,陪着我聊天。他说
这文化馆曾是一位县长的家。县长荣升到地区去了。工青妇联几方面争这地方。刚巧省里下
达了一个文件——加强地方群众性文化娱乐工作,结果批给了文化馆。他说否则文化馆可占
不了这便宜。我暗存一份儿心眼,问他文化馆是不是还需要人才。比如名牌大学的中文系毕
业生。他连连摆手说不缺不缺。他说别看这么破败的一处地方,但牌子值钱啊!文化馆,毕
竟和文化连着。再怎么寒酸,也还是与文化联着。已经有十几个人选在等着他点头了。而他
苦恼得要命。因为只给了两个扩编名额。他说处理得不好,他能不能成为正馆长就很难讲。
他说万一再委派一位正馆长,那么两个名额就变成一个名额了。他说他倒没当正馆长的野
心,巴不得赶快委派一位来,他就可以从苦恼中解脱,剩下的一个名额,让别人圈定吧!得
罪了谁也是别人得罪的……
听他大诉苦衷,我没好意思再向他介绍“表弟”的情况。
第二天雨大了。他一早就来了,说前面的山路上出现了塌方,到不了我要去的地方了。
下午再动身吧!他带来了一副扑克。陪着我和小司机玩了一上午扑克。我没心思玩扑克。坚
决不玩,又冷落了人家一番好意。强作欢颜玩。其实等于是我陪着他和小司机玩。
下午,据悉塌方清除了,终于上路。车一钻入大山里,小司机全神贯注起来。盘山路绕
了一圈又一圈,一边皆是悬崖深谷。以为绝对地不该有人家的些个蛮野的地方,倏忽间闪出
柳暗花明又一村。有柳,有花,自还会有惊奇的赞叹。那季节无柳,也无花。便只有讶然的
惊奇。惊奇之余,不无怵然。因为路越来越窄,坡度越来越陡。一边的悬崖深谷,越来越使
人替小司机提心吊胆。更是替自己。仿佛将性命交付给小司机了……车速慢得如同蜗牛的蠕
爬。开车的坐车的,三个人屏息敛气,半句话都不敢互相交谈。只有看不见的第四者,一位
不知容貌的姑娘,一路不知疲倦地为我们以刚刚能听到的声音唱——小司机插入录音机的一
盘音带。前头唱了些什么没注意听。心不在焉地听到的一段是《故乡》:
山里的花儿开
远远的你归来
期盼着你的身影
牵着我的手儿走……
唱得人直想落泪。
我将去到的是“表弟”的故乡。可“表弟”自己却不能归来已经四年。忽然我怀疑此行
的必要究竟何在?对“表弟”,对我,对远远的某一个村子和那里的某一户大家?愁雨凄
迷,一种解释不清的忧郁缠绕心头,让人想家想父亲想母亲想妻子想儿子想女儿想自己一切
想念的亲人,还惆怅地想——某一个也许与自己根本无关也许与自己有根土之缘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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