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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fzx (……), 信区: Reading
标 题: 京华闻见录 3
发信站: 紫 丁 香 (Sat Nov 28 16:01:50 1998), 转信
至今我到北京已经整整八年了。我到北京去的第一家是宗江老师家,第一顿饭是在宗江
老师家吃的,而且受到的是客人的款待。八年来,我再也没见过他。时时有人转话给我:
“黄宗江问你好,叫你到他家去玩。”“黄宗江说,晓声是不是有了点名气,就忘了当年自
称是黄宗英的学生,在我黄宗江家里吃过饭啊?”写到这里,我不禁想,这篇文字完成之
后,一定一定要去看望他,八年了,太说不过去了。我不善交往,又唯恐打扰别人,就有点
离群索居。然别人对自己的关怀,帮助,照顾,一次,一点儿,常系心头,不敢轻忘的。谁
忘了,谁没人味。
我的不善交往,实实在在是不愿交往。我的不愿交往,实实在在是对目前社会上的一种
交际之风的“消极抵御”。如今的中国人,好像都成了“有闲阶级”,睁眼看看我们周围,
多少人的精力和时间是毫不吝惜地消耗在交际场上。又不像人家外国人,人家的交际,也就
是纯粹的交际而已。眼睛再睁大点,看看我们周围,多少人在交际之下,掩盖着种种个人的
企图,过去税某某是“交际花”,专指女性而言。于今吾国男性“交际花”,如雨后春笋,
参差而出。真可以说是各条战线,百花齐放。我们老祖宗主张的那种“淡如水”的“君子之
交”似乎在本时代有点“迂腐”了,“小人之交”倒大大时髦起来。你交我,你得给予我这
种好处。我交你,我将报答你那种好处。各种好处人人想占,十亿之众,哪来那么多好处得
以平均分配?不够分,又不能印发优待券,可不就谁有本事谁捞呗!靠真本事兴许还捞不
着,靠交际却往往得来全不费功夫。文坛本应是块“净土”,但素来总与名利藕断丝连,斩
不断的“情缘”,刨不折的“俗根”,难免也有拉拉扯扯,蝇蝇苟苟之事,我看目下也受交
际之风的熏扰。所以我常想,老老实实地写小说吧,能写出来便写,写不出来便罢。别今天
拜访这个,明日“探望”那个的。成了习惯,堕入男性“交际花”者流,那可不怎么样了!
我在北京站度过一夜,第二天早晨在车站大厅二楼的洗漱室洗了脸,像个“文明盲流”
似的晃出了北京站。
我想,我这个未来的北京公民,今天无论如何得在北京找到个住的地方。我不能接连三
天都像个“盲流”似的在火车站栖身。那也太对不起我书包里面的复旦大学毕业证书了。我
的北京知青朋友不算少。但与他们在北大荒相处时,从没想到过有一天我会成为北京公民,
也就从来没有记过他们之中任何一个的住址。
猛然间想起木材加工厂一个北京知青曾对我说起过,他的妹妹好像是在大栅栏的一个什
么鞋帽商店当售货员,决定去碰碰运气。
大栅栏有好几家或大或小的鞋帽商店,我一一询问。不知道她的名字,只知道她哥哥的
名字,这么找人真难找。
天无绝人之路。我的运气不坏,还终于将她找到了。
她听我说与她的哥哥同在木材加工厂生活过,对我非常亲热,就请了假,将我带回家
中。她家住大栅栏茶儿胡同十一号。两间小屋,她的父亲瘫痪在床住外间屋,她和她的母亲
住里间屋,睡一张很窄的双人床。她猜到了我没吃早饭,匆匆忙忙地给我做饭。
一会儿她就将饭菜做好了。
我默默吃着,觉得胃肠饱胀,虽然昨天至今天,仅在宗江老师家吃过一顿饭,却吃不下
什么,不忍辜负她的好意,强吃。
她则静静地看着我。忽然起身去找出一本像册,重新在我对面坐下翻。翻出一张,递给
我,微笑着问:“照片上就是你吧?”
我放下筷子,接过一看,果然是我。和她哥哥一块儿照的,两人各骑一匹高头大马,挺
威风的。
我很有感情地注视着那照片,说:“是我。”心中暗想,不知这顿饭吃完了,我还该到
哪去?
她收回照片,问:“你为什么愁眉不展的啊?大学毕业了,又分到北京了,难道还有什
么不顺心的事吗?”
我想,朋友的妹妹,就是我的妹妹。实话实说了吧!兴许她真能帮我找个住处。就将自
己这种暂时不太美好的处境告诉了她。
她思索了一会儿,说:“你看,我们家也没你住的地方。
这样吧,你住我男朋友家!你吃完饭我就带你去!”也只好如此。
能暂时有个地方住,我一口饭也不想再吃。
她就将我带到了男朋友家。离她家不远,在排子胡同。她和男朋友商量了几句,引我走
进一间新接盖起来的砖房里,不大,十来平米。新的双人床,新的被褥,一对绣花枕头,一
张新打的还没上油漆的写字台。
她红着脸说:“这是我们未来的新房。”
我也红了脸,说:“这可不行,这可不行……”她说:“有什么不行?你是我哥哥的朋
友,就像是我的哥哥一样嘛!”
她的男朋友也说:“别见外,我两个姐姐都在北大荒。她们每次探家,在哈尔滨转车,
都要在你们哈尔滨知青家里住上一两天,都是哈尔滨知青接站送站。哈尔滨知青讲义气。我
们北京人对哈尔滨知青也得够朋友!”
我就这么的,在人家未来的新房里住下了。有了住处,最需要的便是睡觉。从上海到北
京坐的是硬座,昨天奔波了一天,又在火车站“夜游”,困乏之极,他们走后,我倒头便
睡,一觉睡到下午三点多钟才醒。醒来就去逛大栅栏,逛天安门广场。逛够了才回来吃晚
饭。吃罢晚饭,我那“妹妹”来看我,和她的男朋友一块儿陪我聊天。她临走时问:“梁
哥,你肯定缺钱用吧?”
我说:“不缺不缺。”
她说:“不管你缺不缺,给你留二十元钱。”将二十元钱压在枕下。
我说:“我第一个月开支就还你。”
她说:“你看,你没说实话吧!这就是你的家一样呀,还客气什么!”
三天后,我又到文化部去。
接待过我的那个女同志问我:“你是愿留在部里,还是愿到具体文艺单位?”
我反问:“留在部里将分配我作什么工作?”
她说:“可惜你不是党员。否则可以分到组织部、干部局。不过你的毕业鉴定不错——
同‘四人帮’作过斗争,这一条很重要。凭这一条鉴定,你可以先到部‘清查办公室’协助
工作,他们的工作量很大,正缺人。”
我说:“那还是分配我到某个具体的文艺单位吧。”她说:“这可关系到你今后的个人
前途,你再慎重考虑考虑。留在部里有留在部里的好处,解决组织问题容易些,你档案中那
条鉴定对你非常有利啊!”
我说:“没什么可考虑的。”
她说:“随你便!北京电影制片厂、电影学院、中央戏剧学院、中国青年艺术剧院,这
四个文艺单位任你自己选择。”
我考虑了足有五分钟。我想,我到中央戏剧学院和电影学院去能干什么呢?当教师?我
懂什么电影理论或戏剧理论?还不叫学生把我从讲台上轰下来?到青年艺术剧院?我对话剧
又不甚感兴趣。到电影制片厂呢?我在电影制片厂又能担当起什么呢?那时,我才真正感到
自己各方面的艺术知识、艺术修养太少了!
我讷讷地问:“有没有什么地方需要文学编辑呀?比如《人民文学》、《北京文学》这
样的单位,我的最大愿望是今后能当一名好编辑。我相信我能。”
她说:“那你就到北京电影制片厂去吧!制片厂也有编辑部,需要编辑。”
我不再思考,说:“行!”
暗想:以前我看的电影太少了,今后可有电影看了。
她留下了复旦给我开的介绍信,重给我开了一张文化部的介绍信。然后,她又把我的档
案交给我,让我自己带着到北影去。
我来到北影,见北影厂门旁也有士兵站岗,真是大惑不解。仿佛从文化部到北影,北京
的文化艺术单位都在实行“军管”似的。
北影人事科的一位同志看过文化部的介绍信后,说:“部里怎么事先不征得我们的同意
就分配人来啊!我们的职工定额已经超编了。我们得向领导请示接受不接受你。你先回去,
过几天来听信。”
我的心凉了半截,问:“几天?”
他说:“三四天后吧!”
我要把档案留下。
他说:“你自己先带着吧。”
我沮丧地离开了北影。比三天前离开文化部时的心情还沮丧。
我那“妹妹”见我情绪不佳,询问我结果如何?
我将在北影碰了一个“软钉子”的情况毫不隐瞒地告诉了她。
她劝慰道:“嗨,这也值得忧愁?北影不要你,不是还有好几个文艺单位可去嘛?你是
光明正大的大学毕业生,还怕在北京成了个无业游民不成?”
我说:“这几天我给你们添了不少麻烦,再住下去,心中不安啊!”
我那“妹夫”说:“别不安。我们又没敬着你供着你的!拿你当自家人看待,你有什么
不安的?明天是星期天,我们陪你到北海划船去,或者到颐和园去,开开心心地玩上一
天。”经他们劝慰,我的忧郁才稍释。
星期天他们陪我到北海划船。分配去向没有着落,玩得不开心。
晚上回来,躺在床上,无法入睡。忽然产生了一个念头,想拆开自己的档案袋,看看里
边都装了梁某一些什么材料。便光着脚丫,从书包里掏出了它。可又一想,私拆自己的档案
袋,不说“违法犯罪”吧,也算是鬼鬼祟祟的行为。放回去了。重新躺在床,心里还是不甘
罢休。为什么不允许一个人知道自己的档案袋里装着一些有关自己,有关自己父母和亲属的
什么材料呢?它像个影子似的,跟随着你一辈子。你觉得自己是个好人,你努力像个好人那
么生活,但它却很可能向许多人证明你是个坏人。许多人相信它,远胜过相信你在生活中在
工作中的实际行为和表现。“不得委以重任”,“有政治野心”,“思想意识不良”,“品
行不端”,等等,等等。这样的一些评语曾写在多少人的各种鉴定上啊!而写鉴定的人却又
不见得是个正人君子。你死了,被火化了,装进了骨灰盒。你的档案,又成了你儿子或你女
儿的档案的一部分。这样一想都够令人七窍生烟的!
虽然我明知自己的档案里绝不会有什么黑材料,虽然文化部那位女同志的话也证实了这
一点,但我对自己的档案袋所产生的那种好奇心,简直就无法转移。他妈的就算写的全是优
点,我也想知道我这个人具体都有哪些优点。有利于今后发扬光大嘛!谁叫他们让我的档案
袋落在我自己手里呢?不看白不看!这样的机会很难得!
于是我又光着脚丫蹦到地上,第二次从书包里掏出了档案袋。拿在手里,就像拿着我自
己的灵魂,别人为我制造的“第二灵魂”,掂了掂,很轻。他妈的一个二十八岁的人的“灵
魂”,怎么才这么一丁点分量啊!
洗脚水没倒。就用洗脚水浸湿了封口,然后用大头针谨慎地挑开了,心情挺激动地从中
抽出几页纸和表格来。
我的档案真是太简单了,简单得使我大大扫兴。小学的毕业签定,中学的毕业签定,都
写的相当好。中学的毕业签定中,居然还有“责人宽,克己严”这样简直等于是赞美的话。
不由得想,但愿这一条我死后,悼词上也写着。在北大荒七年中的各种签定也相当好,不乏
赞美之词。我忽然觉得奇怪,我既然这么好,怎么不发展我入党呢?逐页逐条细看,看出了
点名堂。有两条是:不尊重领导。政治上不成熟。带着这样两条缺点可不是不太容易入党
么!难怪难怪。不尊重领导这一条,是公正的。在老连队,和连长指导员吵过架。在木材加
工厂,和连长指导员吵过架。在团机关时,顶撞过政治部主任,副政委,参谋长。我想这一
条将来到了新的工作岗位后,真得努力改正掉。
政治上不成熟这一点,我有点不认可。政治上不成熟,能仅写过一张表态性的“批邓”
大字报么?政治上不成熟,能“同‘四人帮’作过斗争”么?从书包里掏出钢笔,就要由着
性子将那个“不”字改成“很”字。照量了几下,觉得笔划实在是不好改,悻悻作罢。
没有什么“黑材料”,“红”得还可以,令我不但觉着扫兴,甚至觉着有几分遗憾了。
要是有点什么“黑材料”,不妄我作这番手脚。
拆开的档案袋撇在没油漆过的写字台上,索然地睡了。
从此我对装在自己档案袋里的“第二灵魂”不再产生任何好奇,也不再发生任何兴趣。
让它在档案袋里安息吧!
倒是与我肉体同在的灵魂,因为自己的某些行为,某些没有变成行为的欲念,某些没有
变成欲念的意识,某些连意识也没有变成的朦胧的不良的冲动,而时常感到羞愧。这个灵魂
可是永不安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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