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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fzx (……), 信区: Reading
标 题: 京华闻见录 8
发信站: 紫 丁 香 (Sat Nov 28 16:05:58 1998), 转信
其实沃克的话,对某些中国人来说,是算不得什么侮辱的。他不过说出了一种“下贱”
的现象。
“贴”外国人者,已不仅是为了钱,为了物,还为了出国。“廉者不受嗟来之食”,我
们的老祖宗自尊若此,实乃可敬。
有时不免胡思乱想,倘哪一个外国阔佬,别出心裁,在天安门广场大摆案条,置种种外
国货于案上,大呼:“嗨,你们中国人来随便拿吧!”会不会有千人万众,蜂拥而抢,挤翻
案条,打破脑袋呢?
沃克常到我家来,而且次次开着小汽车来,就引起一些人对我的格外注意。
于是就有人问我:“能不能帮忙换点外汇券?”我总是干干脆脆地回答两个字:“不
能。”
便被某些人认为太“独”,连点“方便”也不给予则个。我自己也不走这个“方便”之
门。
那时我的家里还没有录音机,没有电冰箱,没有彩电,只有十二英寸的黑白电视机。比
较而言,电冰箱对我们的生活,比录音机重要得多。北京的夏季太热了,剩饭剩菜,孩子的
牛奶,隔日必坏。电冰箱简直成了我们梦寐以求的东西。而电冰箱又脱销,实在不易买到。
但“友谊商店”却是有卖的。可我无一张外汇券。
妻不免经常对我说:“你就开口求沃克一次吧!咱们就求他一次还不行么?凭你和沃克
的友谊,求他用外汇券替咱们买一台电冰箱,难道他还会拒绝呀?咱们给他人民币……”连
老父亲也说:“我看沃克会帮这个忙的,你开一次口,求求看。”
我想,只要我开口请求,沃克是肯定会答应的。
我向自己发誓,绝不对沃克提出这样的请求,以及类似的请求。
因为有一天,晚饭后,喝茶时,沃克望着我在地板上搭积木的儿子,忽然说:“我第一
次到你们家,小梁爽还不会单独玩耍,如今小梁爽已经会叫我‘沃克叔叔’了,可我连一具
玩具还没送给他过。”面有愧色。
妻说:“他的玩具可不少啦!”
沃克说:“我下次来,一定送给他一件玩具。”我说:“你何必这么认真呢。”
沃克看我一眼,说:“晓声,你是我结识的中国人中,唯一没向我提出过任何请求
的。”
我说:“我们中国有句话——‘君子之交淡如水’,我不愿在你我的友谊之中,掺入任
何一点杂质。”
从那天以后,我牢牢记住了沃克的话——“你是我结识的中国人中,唯一没向我提出过
任何请求的”。
我不甚知道沃克——一位年轻的瑞典博士——在中国结识了多少中国人,也不甚知道这
些中国人曾向他提出过怎样的请求。但有一点我是知道的,在他结识的那些中国人中,“政
府官员”们是不少的。而我,北京电影制片厂的一名编辑,在全部他结识的那些中国人中,
是社会地位最低的一个。“如果你我不是复旦同窗,你我就根本不会结识。因为以你的性
格,你不太可能进入我所结识的那些中国人的社会圈子。”——这是他对我说的话。
我相信他的话。
“我很尊敬你们中国的学者、专家和知识分子们,他们谦虚,普遍事*敌那浚谕*
国人面前不卑不亢。对于他们提出的请求,我从来都尽力而为。他们提出的请求,很少涉及
个人物质方面,都仅限于事业方面。我能帮助他们做某些事,心里常常感到很高兴。他们的
事业,代表着中国的某些事业。事业与个人利益,文化科学知识与物质,这两类截然不同的
请求,区别了我所结识的两类截然不同的中国人的素质。”——这是他对我说过的另一番
话。
他的这些话,使我为某些中国人自豪亦为某些中国人悲哀。
有一次我故意问他:“在你结识的中国人中,有请求你帮助他们买电冰箱的吗?”
他说:“岂止是买电冰箱啊!”
他告诉我,有一位什么什么局长,通过什么什么关系认识了他,然后便多次主动请他到
家中做客,并把自己的两位女儿介绍给他。再后来通过第三者向他暗示,希望他这位年轻的
瑞典博士成为那局长“同志”的大女婿或二女婿。“无论我爱上哪一个都可以。‘两个之中
任你挑’——他们的原话就是这么对我说的!”沃克那张英俊的,王子气质的脸上,呈现出
极其鄙夷的表情。
我说:“那你就挑一个呗!你不是希望寻找一个中国姑娘作你的妻子吗?”
沃克愤愤地说:“可我是要在中国自己寻找,而不是要别人向我兜售!”
我说:“你应该理解他们的心情啊!”
沃克说:“我当然理解,简直太理解了!我直言不讳地告诉他们,在那两个姑娘之中,
我一个也爱不上!并劝他们死了这条心!我觉得他们是在侮辱我,可你猜他们继而又向我提
出什么样的请求?”
我说:“猜不到。”
沃克说:“你认真猜猜。”
我想了一会儿,摇头。
沃克说:“他们请求我,将别的外国人介绍给那位局长的两个女儿!我问他们,中国男
人那么多,为什么非要替自己的女儿找一个外国人做丈夫?他们回答得很坦率:‘在北京,
局长一级的干部多的是。而且我这位局长快退休了,女儿们没什么大本事,找个外国人做丈
夫,将来可以到国外去,幸福有个依靠。’你们某些中国人替自己女儿考虑的所谓的幸福,
竟是找一个外国人做丈夫?”
他感到又失口了,连忙看着我说:“请原谅。”我说:“你问得有道理。”也许我的表
情过于严肃,沃克的表情也郑重起来。
他思考片刻,低声道:“我今后再遇到这类事情,当面轻蔑他们不过分吧?”
我说:“随你。”
妻接着我的话说;“沃克,别听他的!他是存心想当现行反革命,我今年才三十二岁,
对这类事连听也不听。我可不想当现行反革命家属!”
我说:“如果我说这番话便被打成现行反革命,那他妈的中国算是没救了!”
妻用恳求的目光瞪着我,我不忍再增加她心中的不安,便换了个话题。
但接下来的交谈却显得非常勉强。
那天,沃克分明也是怀着一种不佳的心情告辞的。
我没料到父亲在门外偷听到了我与沃克的那番谈话。沃克走后,父亲进屋来,指着我狠
狠地大声训斥:“你小子别烧包!你他妈的从北大荒到了上海去念大学,又从上海分配到北
京,每个月六十多元的工资拿着,连奖金算上起码七十元,比我当四级泥水工时的工资少不
了几元,老婆也有了,儿子也有了,你还对这不满那不满,你还怂恿一个外国人去骂共产党
的干部!我要是共产党,我要有权,也坐地打你一个现行反革命!再把你发配到北大荒去劳
改一辈子!看你还烧包不烧包!……”
对于父亲的怒斥,我只有低头默默而已。
父亲还说:“我告诉你,以后你写文章,只许说共产党好,不许说共产党不好,一句不
好都不许说!一篇文章一百多元的稿费,再好的党也不肯花钱雇你骂它的!”
我依旧默然而已。
有这样一位老父亲,我常感到在家中的言论颇不自由。别说我脑后并无“反骨”,即便
生着块所谓“反骨”,有老父亲天天对我“警钟长鸣”,“反骨”也会渐渐变成软骨的。何
况我对我们的党,没来由怀什么刻骨仇恨?不过是希望它更伟大更纯洁更光明更正确罢了。
但为了向父亲表示,我铭记了他的话,我就将儿子从地板上抱起,亲了一下,说:“爸
爸是绝不会被打成现行反革命的,今天的共产党已经不是过去的共产党了!爷爷的担心是不
必要的。”
儿子却从我怀中挣向妻,奶声奶气地说:“妈妈抱,摸咂咂!……”
下一个星期六,沃克又来时,果然给儿子带来一个玩具,是一只黄色的,毛绒绒的,会
叫的小狗。说是在“友谊商店”买的。
妻问:“那里有电冰箱么?”
沃克回答:“有啊。有双开门的日立牌电冰箱,你们要买?”我瞪了妻一眼,妻立刻回
答:“不,我们已经托别人买了。”沃克说:“要是买不到,我给你们买。”
我说:“能买得到。”
儿子从床底下拖出一个纸板箱,把里面的玩具一样样摆在地板上:飞*⒒鸪怠⒋*
炮、坦克、小狗、小猫……等等,摆了一长溜。
儿子不知从哪儿翻出一个小盘大的毛主席像章,还挺新的。
沃克用一串钥匙从儿子手中哄过主席像章,一边欣赏一边说:“只听说中国‘文革’中
有这么大的毛主席像章,今天头一次见了!”欣赏一会儿,拿着问儿子:“知道这是谁
么?”两岁半的儿子回答:“大胖子!”从沃克手中夺过像章,就在地板上滚着玩。
我非常生气,从地上捡起像章,举手就欲打儿子。妻赶快将儿子抱走,说:“你打孩子
干什么?他出生的时候,毛主席已经逝世五年了,他不知道毛主席是什么人就成过错了?”
我举起的手,缓缓地放下了。
我暗想: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崇拜。这就是历史。历史有它自己的法则,不以人的意志为
转移。将来儿子长大了,当然会知道毛泽东是一位什么样的历史人物的。但是会不会崇拜毛
主席,那就很难说了。也许他会崇拜一位足球名将、电影明星、哲学家、艺术家、作家、歌
星、音乐家,或者一位时装模特,或者一位改革者,或者一位非常非常有钱的什么什么
人……
让他自己去选择吧!
他那一代的精神和思想,应比我们这一代获得更大的自由。
而精神和思想,它所代表的全部人类社会的文明,其实只用两个字就可以概括——自
由。
没有精神的自由和思想的自由,所谓社会文明,不过是写在布满灰尘的桌面上的词句,
在擦桌子的时候便被抹布一块儿擦掉了。
儿子受到我那一句喝骂,又见我欲打他,吓哭了,哭得十分之委屈。妻便将他抱往邻居
家去。
沃克见我沉思,问:“你想什么呢?”
我说:“我在想崇拜这个问题。”
沃克又问:“你至今仍崇拜毛主席?”
我沉思良久,说:“崇拜是人类的童年心理,我们这一代人的崇拜季节已经过去了。”
于是我们的话题很自然地谈到了毛主席的功过方面。我说:“我依然认为毛主席是中国
历史上从古至今十分伟大的人物。也是世界历史上十分伟大的人物。”
“可你刚才还说你们这一代人的崇拜季节已经过去了……”沃克表示不解。
我一时不知如何才能向他解释清楚。
我又陷入了沉思,在沉思之中回顾我们这一代人的心理历程和思想历程。
我耳畔仿佛有千百万童声在齐唱着这样一首歌:我们新中国的儿童,我们新少年的先
锋,
团结起来,
继承我们的父兄,
不怕艰难不怕担子重,为了新中国的建设而奋斗,学习伟大的领袖毛泽东……我们这一
代人,就是唱着这首歌长大的。红领巾是我们的骄傲。少先队队礼表达着我们对美好事物的
崇高敬意。少先队队鼓使我们的童心激动无比。我们这一代中的大多数幼年、童年乃至青少
年时期不知巧克力为何物。五十个人的玩具加在一起也没有儿子的玩具多。一件新衣服会使
我们欢欣雀跃。新衣服是爸爸或者妈妈买的,可我们都普遍地认为最应该感激的是毛主席和
共产党。没有毛主席,就没有共产党。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衣服。我们的父辈虔诚地在我
们的头脑中打上这种“胎记”。全社会唯恐我们忘却了我们来到这个世界上并且生存下去的
意义只有一个——知恩图报。后来我们长大了。我们就开始唱另外一首歌:我们年轻人,有
颗火热心,要为真理而斗争,
哪里有困难,哪里有我们,赤胆忠心为人民,
不怕千难万险,不怕山高海深,高举革命的大旗,
激浪滚滚永向前,永向前!……我们唱着这首歌经历了三年自然灾害。我们这一代大多
数人的胃,消化过野菜、草籽、树叶。而“人造肉”、豆饼、糠皮在我们看来是好东西。可
我们唱那首“青年进行曲”时声音嘹亮,并不气短。
我们这一代人当时的悲剧在于我们追求一种“革命思想”的热情,超过我们追求文化知
识的热情,而任何“革命思想”如果没有文化知识作为奠基石,与宗教教义相差无几。我们
不懂得这一点,社会也不懂得这一点。我们所接受的文化教育,是在“革命思想”的灰锰氧
中浸泡过的。而我们所受到的一切“革命思想”教育的全部内涵,其实只用两句词儿就足以
概括——热爱吧!感激吧!在中学政治课堂上,我们的头脑中渐渐形成了这样一条结论——
领袖即党。
于是,我们的热爱之情,感激之情,集于一人一身。明白而又明确。
于是,在“文化大革命”中我们这一代的热爱、敬仰、崇拜、服从便达到了“无限”的
“光辉顶点”。这是整整一代人的狂热,整整一代人的迷乱。而整整一代青年的迷乱与狂
热,对于社会来说,是飓风,是火,是大潮,是一泻千里的狂澜,是冲决一切的力量!当这
一切都过去之后我们累了。当我们感到累了的时候,我们才开始严峻的思考。当我们思考的
时候*颐遣趴颊嬲ご蟪扇恕5蔽颐浅ご蟪扇肆耍颐遣鸥械绞洹*
当我们失落了,我们才感到愤怒。当我们愤怒了,我们才感到失望。当我们感到失望了,我
们才觉醒。当我们觉醒了,我们才认为有权谴责!
试问,有谁比这一代人精神上所造成的失落更空洞?有谁比这一代人所感到的失望更巨
大?有谁比这一代人的谴责更激烈?
然而今天,当中国的历史又翻到崭新一页的时候,我与我的同龄人谈到毛主席的时候,
几乎所有的人都说过这样的话:“毛主席·毕·竟是一个伟大的人物。”
历史的评价是那么公正地体现在我们这一代人身上。我们不再是历史的奴仆。我们拿历
史来作我们的眼睛。我们用我们的思想来作中国这一段历史的终结。它将不仅仅是用文字写
在种种历史的或政治的教科书上,它是用我们昨天的和明天的社会行为写在我们的心理历程
和思想历程上。
我对沃克讲到这样一件事:不久前我到河南某市某工厂去体验生活,见一车床前竖立一
木牌,上写“光荣车”三个红字。我以为操作这台车床的青年工人是劳模,一问却不是。原
来某某中央领导同志到这个工厂来视察过,同这个工人握过手,说过几句话。
因问:“谁让竖这块牌子?”
答曰:“厂党委决定的。”
又问:“不影响视线么?”
答曰:“当然影响。”
再问:“出了事故怎么办?”
那青年工人默然。
问:“你并不喜欢在自己车床前竖这块牌子吧?”说:“叫我如何回答你呢?”
我对他讲,他应该向领导阐明利害,建议领导去掉这块牌子。
他说:“这样的建议怎么能向领导去提呢?”
我说:“那我替你去向领导提。”
他慌了:“千万别,领导会以为我对你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
我说:“你放心好了,我只字不提你。”
我便去找这个厂的领导们,希望他们去掉那块木牌。
他们大不以为然,都用不乐意接受的目光瞧我。我说:“这不仅是我的希望,也是我的
批评。每一个中国人在今天都有权对这一类事情提出批评。第一,那块牌子竖在车床前,一
天不擦,就会积满灰尘,有碍观瞻。天天都擦,使工人增加了一件小小的麻烦事。他们嘴上
不说,心里并不高兴。崇敬若非出于自愿,定然适得其反。第二,它挡住光线,也挡住工人
的视线,违反安全生产条例,也许会成为什么不幸事故的隐患。第三,中央领导同志肯定不
知道你们这种做法,知道了也会批评你们。第四,它早早晚晚是要被去掉的。早去掉,主
动。晚去掉,被动。晚去掉莫如早去掉的好。第五,它竖立在那里,没有任何实际意义。”
他们面面相觑了一阵,其中一个说:“我们将那块牌子竖在那儿还没多久。竖在那儿的时
候,无须解释什么,人人明白。再由我们决定去掉,就总得解释几句吧?不解释不太像话
吧?可又叫我们如何向工人们解释呢?”
传统是一种无形的力量。照“传统”去做什么事,人们大抵心安理得。但某些“传统”
也往往是一种腐朽的力量。正是借助了这种力量,封建帝王的黄绫圣旨演变成为“最高指
示”,……
我想,他们在车床旁竖起那块木牌时,内心里的虔诚无疑是要比迷信的老太婆拜菩萨少
得多的,否则他们绝不会对我说出那么一番左右为难的话。他们不过是习惯地按照“文革”
中的一种“传统”行事罢了。没竖起之前是木头,竖起之后就成了“圣物”。若再去掉则有
亵渎之嫌。我想了一会儿,便对他们说:“不必为难,小事一桩。我有三全其美之策,保证
做得使你们满意。”
几日后我离开那工厂时,他们主动问我,那“三全其美”之策落实没有?
我回答落实了。
他们继而追问何策?
我告诉他们,我已给中央办公厅写了一封信,请他们转中央领导,由领导批示,他们照
办就得了。
他们尽数哑然、怔然、愕然。
我笑盈盈道:“由中央领导同志亲自批示去掉‘光荣’牌,显示了中央领导同志以身作
则地反对个人迷信,反对个人崇拜的共产党人风范,此谓一美。你们坚决照办,坚决执行,
只须向工人传达此示即可,不必作任何解释,此谓一美。工人们受一次反对个人迷信,反对
个人崇拜的现场教育,此又谓一美。故谓‘三全其美’,难道你们还有什么不满意吗?”沃
克听我讲到这里,忍俊不禁,大笑起来。
一个月后,我陪沃克到八达岭游玩。正值京郊万山红遍季节,风和日丽,天高云淡,站
在万里长城之上,俯瞰四野,极目远眺,心旷神怡,顿生叹人间沧桑,发思古之幽情。我斜
倚长城堞口,吸着烟,向沃克讲了“孟姜女”万里寻夫,哭倒长城的故事。
“太美了,太悲了,爱得太伟大了!孟姜女的爱情,是应该与长城共存于后世的!”年
轻的瑞典文学博士竟大受感动,泪水旋旋欲坠。
沃克要为我拍一张照片,忽然有一人鬼鬼祟祟地凑到我们跟前,低声问沃克:“买毛主
席像章么?要外汇。”“你卖毛主席像章?”沃克惊讶地反问。
那是一个年轻人,身材很高,穿一件驼色毛料西服,皮鞋闪闪发光,几乎一尘不染。发
式也很潇洒,架宽边珐琅框眼镜。样子颇有几分书卷气。我早已见他在游览长城的外国人中
周旋,以为他是陪同翻译,未格外加以注意。我问:“你是干什么的?”
他乜斜了我一眼,说:“你刨根问底的干嘛?我是在和这位外国先生做买卖,又不是和
你!”转对沃克说:“先让您见识见识货色!”便解开西服扣子,将衣襟对迈克一敞——在
他的西服里子上,在他的毛衣上,缀挂了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毛主席像章,向我们展示了
一个“琳琅满目”。“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人民币一分不要!”对方说着,关上了他的
“商品橱窗”。斯文的瑞典文学博士,突然用极其粗野的中国话骂了一句:“滚你妈的
蛋!”
“不买拉倒,你怎么骂人?!”对方慌乱地扣着衣兜。我说:“你真是生财有道啊!快
滚,要不对你可没好处!”“我滚,我滚,何必呢?买卖不成仁义在嘛……”那人嘟哝着转
身怏怏地溜掉了。
我和沃克互相望着,游兴一扫而光。
沃克低声说:“我想回去了。”
我说:“那我们走吧。”
我们默默走下长城,乘沃克的小汽车离开了长城。
作为一个中国人,我在自己的外国朋友面前,心中已不复是感到羞耻,更加感到悲哀。
人类有一种不良的心理,我们叫它作“报复”。历史有一种无情的规律,被历史学家们
解释为“逆转”,被哲学家们解释为“走向反面”,被迷信者们解释为“轮回”。
迷信的瓦解是神祗的悲剧。权威的沦丧是伟人的不幸。“一句顶一万句”实现不了共产
主义。对金钱的贪婪却也必定迷乱一个民族的心智。建设“中国式的社会主义”是对“以阶
级斗争为纲”的“社会主义”的反思,但物质文明并非就是与精神文明天生连体的双胞胎。
所以我最反感在我们党和国家的各种报纸上,宣扬“时间就是金钱”这种观念。
时间是历史,是生命,是无尽的永远接续的成功与失败的记录,是一个国家一个民族的
命运。
时间意味着一个人,一个民族,一个国家的存在。而后者存在的真正意义绝不是用金钱
覆盖地球。
时间不等于金钱。“时间就是金钱”却等于说“金钱就是一切”。
于是我想到了北京流传的一句话——“十亿人民九亿‘侃’,还有一亿在发展”。
“侃”者——“侃大山”之谓也。
虽然夸大其词到了耸人听闻的地步,却道出了现实的某一“剪影”。
富则兴许富得很快,但却未必会使中国人变得更像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现代人。
一路望着车窗外飞闪的树木,我的头脑中闪生着许多思想的碎片。
与沃克分手时,他说:“当着你的面骂中国人,我总感到对你是一种严重的伤害。”
我说:“别介意。”
他笑了。
我却笑不起来。
他告诉我,他要到重庆去一次。
我问他公事私事?多长时间?
他说一切待他回来后向我“汇报”……半个月后,沃克又出现在我家里。
我用枣粥、炸年糕款待他。
我不主动问他到重庆干什么去了,虽然我那么想知道。
不探问别人的私事——我尊重这种西方的礼貌。
不知为什么,我断定他到重庆去是为了某件私事。
他脸上洋溢着发自内心的快乐,似乎更年轻了,也似乎更潇洒了。
吃过晚饭,我吸烟,他喝茶。他不吸烟,正如我对再好的茶也不感兴趣。
他跟我谈最近的几场足球赛。
我在电视里看足球赛时,无论如何激动不起来。我坦率地告诉他,能够使我激动起来的
只有两件事——看书和打斗片。再谈一次恋爱都白搭。
他表示大为怀疑地问:“你也看打斗片?”
我说:“太爱看了!不知为什么,我走在马路上的时候,经常产生一些极其古怪的念
头,比如一掌击断一根水泥电线杆,运用气功使一辆疾驶的大卡车骤然停住什么的……”他
就开心地笑。笑罢,瞧着我的脸,忽然问:“你为什么不问我?”
我佯装莫名其妙,反问:“问你什么?”
他说:“问我到重庆干什么去了啊。”
我说:“你说过回来后向我‘汇报’的。”
他说:“我不‘汇报’,你便不问?”
我说:“是的。”
他说:“我现在希望你问我。”
我说:“如果是这样,那么我问——你到重庆干什么去了?”
他说:“为了爱情。”
“爱情?……”这我可万万没想到。
“我爱上了一个重庆姑娘。”他庄严地说。
我这才看出,洋溢在他脸上的,不仅是快乐,而且是由衷的幸福。
他问:“你还记得我们当年离别时,在上海朱家角小饭馆的谈话么?”
我回答:““记得。”
是的,我记得。他曾说他如再到中国来,希望寻找到一个配作他妻子的中国姑娘。而且
希望我帮他寻找。我认为爱情靠的是机遇,靠的是命运。
所以我从未履行自己当年承接的义务。沃克毕竟是个外国人,将一个优秀的中国姑娘介
绍给一个外国人作老婆,总有点那个。
据我所知,目前凡作了外国人老婆或者差不多做了外国人老婆的中国姑娘,大抵凭的是
脸蛋和身材。外国人可不会因为一个中国姑娘“心灵美”而爱她。
选择带有物质属性的东西便要讲求质量。只有漂亮的脸蛋和美好的身材那不过是“包装
美”,算不上十分优秀。拿这样的标准来衡量,就我所知的几例,不过是“输出”的“花
瓶”而已。物质属性为主的东西。
我无法猜测到沃克爱上了一位什么样的重庆姑娘,希望他爱上一个优秀的。他到底还是
我的朋友。
沃克见我一言不发,忍不住又说:“你为什么不问我爱上了一位什么样的姑娘?”
我说:“我想她一定很漂亮*俊*
沃克说:“比你们的刘晓庆还漂亮。”
我说:“我认为刘晓庆是位出色的电影演员,可从来也不认为她是个漂亮女人。”
沃克说:“影迷们不是都认为刘晓庆很漂亮么?”我说:“道理很简单,刘晓庆如果不
是电影演员,就不会有那么多影迷认为她漂亮了。”
沃克大为扫兴,情绪有些低落。
我其实并不愿扫他的兴,便问他怎么与那姑娘认识的。
他含糊地告诉我,是在一位什么干部家中认识的。“她报考电影学院表演系,没考上。
被那位干部的儿子看上了,我就与她的情人展开了一场争夺,结果我大获全胜。”我一声不
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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