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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champaign (原野), 信区: Reading
标  题: 疲惫的人-2
发信站: 紫 丁 香 (Mon Jan 24 16:26:39 2000), 转信

    王君生认为,也许正是从那一天晚上开始,他和妻子之间再也不发生争执不发
生争吵了。至于妻子是否承认儿子那一天晚上大对他们的训导起了作用,他就不大
清楚了。没问过。他常想,于妻子那方面,恐怕还有病理因素在起着作用。她舌根
曾生过一个小瘤,已经动手术去掉了。医生说那是一个良性的小瘤,但如果不及时
去掉,也有可能转化为恶性的。小瘤虽从妻子舌上去掉了,但却没从她心头丢掉。
从此她挎包里多了一面小镜子,无论在家还是在单位,每天总要将舌头长长地伸出
口外自照儿番。区别是在单位背着同事,而在家里却无需背着丈夫和儿子,有时还
请他们观察。她相信少说话,小声说话,避免争执和争吵,就能避免舌上再生出小
瘤来,并且避免它转化为恶性危及生命。不管是因为儿子那一天晚上的训导起了作
用,还是她舌上曾生过的小瘤起了作用,抑或两件事同时起作用,总之两口子之间
真的不再争执和争吵了。这对于促进家庭关系的和睦当然好、但副效应就是前边说
过的,两口子之间说话不太像两口子了。试探性的话语多了,违心的话语多了,态
度暧昧的话语多了,拐弯抹角的话语多了,像两个关系很微妙,地位平等又都想比
对方高出一等,相互不愿冒犯但又不甘依从的同事了……
    要从面积并不算大的大屋里,将那张很大的双人床弄出去,实在不是一桩容易
之事。如今家具市场几乎见不着那么大的双人床了,它是十六七年前的产品。两口
子结婚前一块儿去家具店买床,他一眼就看中了它。他说这家伙值得买!大!儿子
五六岁以前不必添小床了。她难能可贵地,半句也没与他争执就同意了。她当时悄
悄地对他说,比一般的双人床宽二尺,却只贵上十几元钱,合适!仿佛买下它就等
于占了一次大便宜。王君生已根本说不清当年是怎么将它弄进屋里的了,当年有他
和她同事中的几个壮小伙帮忙,没让他两口子靠前。她只记得大床摆好以后,几个
壮小伙都累得东倒西歪;
    王君生想得很缜密,怎么将大床竖起来,再怎么翻过去,怎么九十度一转,再
怎么一竖,一翻,一推,一转……就进小屋了。但两个人按照他那缜密的“理论”
去“实践”,结果满不是那么回事了。不是在竖的时候“理论”脱离“实践”,就
是在翻转的时候“实践”背离了“理论”。妻子表现颇佳,他怎么指挥,她就怎么
配合,始终一言不发,对他的指挥保持绝对的沉默和绝对的服从。终于,他们是将
那大床竖着推到了小屋和大屋之间的窄过道里。代价是剐下了一大片墙皮,撞松了
大屋的门合叶,铲起了一溜儿的地板革,碎了一只两口子都很珍视的花瓶,碰裂了
鱼缸的一面玻璃,淌了满地水,还搞断了电话线,摔哑了电话机……
    在过道儿,两口子隔于床的两边。王君生没法儿挪地方,被床挡在墙角了。妻
子既进不了大屋也进不成小屋,被床挡在家门口了。而最糟糕的是,分明的,那竖
起着的大床,并不能进一步被推入小屋。两只床腿卡于门外,不是卡着一点点,而
是齐床裙那儿卡住了。即使将四只床腿统统锯掉,床也还是没法儿推入小屋。因为
没法儿像他指挥的那样,将床在过道里再翻一次,再转一次。不是力气问题,而是
立体几何问题。尽管被挡在墙角挪不了地方的他直嘟哝:“只要再翻最后一次,只
要再转最后一次……”
    连他自己也不清楚自己究竟在哪一步骤指挥错了。也许指挥步骤并没错,错在
最初的理论设想。但总之,明摆着是错在他一个人身上。妻子是半点儿错也没有
的,因为她一声未吭,只服从指挥来着,只来献力气来着。
    她隔着竖起的大床对他说:“快,给我找创口贴!我手挤破了,进不去屋!”
    他只能看见她的头,她也只能看见他的头。她紧皱着眉,而他咧着嘴——他一
只脚正被床压住着。他在往外挣脚,一时挣不出来,他们的头倒是可以凑近的,但
是那样的两颗头显然都无心往一块儿凑。
    他说:“你先抬一下床,床压着我的脚呢!你站着怎么用劲呀,蹲下呀!”
    于是她的头在他眼前缩下去不见了。
    他一抽出脚,立刻同时听到她的叫声:“哎呀哎呀,我手也被压住了!快抬床
快抬床!”
    他就慌忙抬床。他要抬起床也得蹲下身才能用上劲儿,但是他被紧挡在墙角的
身子却难以蹲下去。勉强蹲下去了,又不便于使劲儿。而她的“哎呀”声一直不绝
于耳……
    终于,她的手获救了,两口子又能看见对方的头了。
    她说:“偏偏破了的手又被压了一下。”
    他说:“那我也没法儿替你进屋去找来创口贴,我被挡在这墙角了。”
    她说:“我提醒你应该再仔细量量门的吧?”
    他说:“你并没像现在这样提醒,你只不过问我量没量门,而我预先量过
了。”
    她说:“那你究竟是怎么量的?怎么会现在这么一个结果?”
    他说:“量的是没错,肯定实际搬时搬错了。”
    她的头猛地向他的头凑近,挑眉瞪着他说:“你意思是,也有我一份儿错
啦?”
    “我没这意思。”
    他想伪装出点悔意,实际上他心里也确有些许悔意,但那些许悔意并不情愿地
从他心里爬到他脸上。他希望它明智又成功地爬到他脸上,所以暗中和它较劲儿。
这么一来,就使他脸上的表情非常古怪,不但显得毫无悔意,看去反而似乎有几分
无赖相。
    “你知道我心里这会儿怎么想的吗?”
    妻子瞪着他的双眼眯了起来,表情和语调都有那么几分戏剧的意味儿,仿佛在
说一句台词。这是中国和外国的电视连续剧对人们日常生活的污染现象。它使不是
演员的人们在某些日常生活的“规定情景”下,想象自己只不过是在演戏,并且说
出类乎台词的话语,企图以此方式摆脱糟糕的局面。这种局面在人们的生活中是越
来越多了。每每做一下演员之状的男人和女人也越来越多。
    那时两口子隔着竖起的大床凑近着的两颗头,如一对儿欲斗的鹌鹑。妻子那颗
浓发焗得蓬松而曲卷的头,像一只雌鹌鹑;而他那颗刚刚理过的头发稀少的头,像
一只脱毛的雄鹌鹑。两颗头的态势一触即发,似乎立刻会将对方的眼睛啄了出来。
    王君生被妻子那句有几分戏剧意味儿的话逗笑了。他说:“我知道你想和我大
吵一架,也知道你其实不会和我吵,因为你怕舌头上再生出小瘤儿。”
    他的表情和语调也有那么几分戏剧的意味儿,他想逗妻子一笑,企图减轻眼前
糟糕的局面对自己和妻子的心理造成的压迫感。
    妻子却没如他所愿地笑。她的头猛地向后仰去,与他的头拉开了距离。同时她
眯起的眼睛又瞪大了,一支手臂高举在竖起的大床上方了……
    王君生恐怕挨耳光,急忙往床下缩他的头。迟了。不过妻子的手也并没扇在他
脸上,她扭住了他一只耳朵,扭得他龇牙咧嘴,歪着脸踮起了脚跟……
    她小声然而威胁他说:“给我听清楚了!我下班回来以后,要看到这个家又恢
复了家的面貌,否则你可别怪我跟你翻脸!”
    进入不了大屋也进入不了小屋的妻子,用手绢包扎了受伤的手,撇下家门里外
糟糕的局面,以及被囚隔在墙角的丈夫,勿匆地上班去了。
    一个易拉罐儿滚下楼梯的锡鼓般的音晌声,伴随着妻子匆匆的脚步声一直到楼
下。
    “这是谁呀?热闹劲儿的!一大清早,就不能让别人睡个回笼觉哇?!”
    楼下传上来某男人的谴责。邻居们关系不惜,那男人的谴责很有分寸。王君生
听出了那男人的恼火,猜他大概非常想骂,又不好意思骂出口。
    他像爬墙一样从墙角爬到大床这边来了,但爬过来了也还是进不了屋。正一筹
莫展之际,楼上一家的男人站在他身后了。
    “哎呀,王大哥,你这是……要搬家么?……”
    对方比他年轻十二岁,是商业局的一位处长,姓姚,而王君生是商业局下属酱
油厂的一小小分厂的副厂长。按级套的话,勉强算是副科级。他一向觉得对方对他
的敬称中,隐含着几分轻蔑。他不喜欢对方,正如对方一向假装和他亲近。
    他没好气他说:“不是要搬家,我能往哪儿搬?只能在这儿画生命的句号了!
我是想把大床弄进我这小屋去!”
    “原来如此。”对方朝楼下一招手,“你们上来!”
    于是上来几名棒小伙儿,印在他们工作服上的字告诉他,他们是搬家公司的。
    对方说,“麻烦你们帮他把这大床弄进那小屋,完事儿我送条好烟谢你们!”
    于是几名棒小伙儿挤进他家门,有的研究床,有的掏出卷尺量他家小屋门的高
度和宽度。
    王君生连忙对踌躇满志的姚处长说:“不必麻烦他们,不必麻烦他们……”
    姚处长苦笑道:“别客气。我买了一套家具,正巧今天送来。你家堆在楼道的
东西不清理了,我那套家具能往上搬么?老实说,我已经陪着他们在楼外等半个多
小时了。不是我没耐心,是他们急,人家上午还有两处搬送任务呐!”
    王君生的脸倏地红了,一连声说对不起。
    棒小伙儿们中的一个,脸上毫无表情地对他说:“拿锯来!”
    他一愣:“拿锯干什么?”
    “不把四个床腿儿全锯掉,这床根本弄不进你这小屋去。”
    “锯床腿儿可不行!把床腿儿全锯掉我妻子回来要生气的!”
    棒小伙儿们中的另一个脸上毫无表情地说:“也不必四个床腿儿全锯掉,我看
锯掉两个就行了!”
    他指的不是前后的两个床腿儿,而是同一侧的两个床腿儿。

    王君生不禁地叫了起来:“那……那我这床不就成了滑梯了么?!”
    棒小伙儿们看看他们的雇主,一个个都嘟哝——那就没办法了,爱莫能助了!
    姚处长急了,振振有词地说:“王大哥,你这么样儿就不大好了吧?我雇的
人,我劳他们的驾帮你忙,我替你出一条好烟谢他们,你怎么还难为起他们来了
呢?”
    王君生也火了:“你这叫什么话?依他们出的主意,我这床还能当床睡么?”
    又有一个棒小伙儿说:“其实四条床腿儿都锯掉也没什么不好,如今时兴矮
床。”
    王君生吼道:“可是我老婆回来要生气的!我不想惹她生气!”
    棒小伙儿们一时就都沉默了,都将目光望向姚处长。王君生从他们的表情看
出,分明的,他们内心里是全都将他视为一个非常怕老婆的男人暗嘲着了。
    他不由得又吼了一句:“我并不怕老婆!”    两个棒小伙儿忍俊不禁地侧转
身窃笑。
    姚处长忙说:“王大哥你别发火儿!千万别发火儿!咱们再冷静想想,办法是
人想出来的嘛!”——他说着掏出烟,一一分给棒小伙儿们,并给了王君生一支。
    他心里生气。既生自己的气,也生那些棒小伙儿的气,还有点儿生姚处长的气
——他妈的你怎么偏偏这时候添乱!由于生气,本不想接烟,但是一只手却不由自
主地伸了出去……
    他吸了两口烟,情绪镇定了些。转而一想,自己生别人的气,是多么的没有来
由。
    他歉意地冲姚处长笑了笑。
    姚处长也冲他笑了笑,表白地说:“不是我没耐心,真的不是我没耐心,是他
们着急……”
    姚处长说完看了一眼手表。
    腕上戴着手表的棒小伙儿们一也都受他的影响,低头看起手表来……
    王君生终于义无反顾他说:“算了!我这床也不往小屋弄了,诸位于脆帮我把
它归回大屋去吧!”
    姚处长立刻将吸了半截的烟扔在地上,一脚踩灭,下达了命令,“抬!”
    于是棒小伙儿们都一齐扔掉了烟,齐心协力抬那大床。终于的,众人费尽九牛
二虎之力,又将大床弄到了大屋门口。但是那大床也没法儿归回到大屋里了,还是
有两条床腿儿碍事,正是进也进不得,退也退不得。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姚处长却狡猾地对棒小伙儿们说:“诸位,王大哥对这张床挺有感情的,别硬
往屋里弄了,弄掉哪条床腿儿王大哥该心疼了!我看让王大哥自己慢慢往屋里移
吧。他能移出来,他就一定能移进去。咱们先帮王大哥把楼道的东西统统搬进
来!……”
    于是棒小伙儿们就都心照不宣地撤出去了。不愧是搬家公司的,转眼就将堆在
楼道和楼梯上的东西全搬进来了。楼道和楼梯上的障碍是清除了,但是他的家里却
被堆得几乎没有立锥之地了。
    他们还替他将家门关上了。
    听到家门外沉重的脚步声,他将家门开了一条缝朝外偷窥,见那些棒小伙儿们
抬的是漆光闪耀的红木家具。他曾在家具店见过那样的一套家具,标价两万多。他
家在三层,姚处长家在五层。他家住一套两居室,姚处长家住两套两居室,打通了
一堵墙。去年春节他曾到过姚处长家一次。姚处长家装修得很高档,如五星级宾
馆,又具有咖啡厅的情调。那一次去姚处长家他的心理格外受刺激,所以再也不去
了。他想,宽敞而又装修高档的住房,摆上一套红木家具,主人呆在家里的心情将
会多好哇!这么一想,他就不禁地嫉妒起来。
    他已经完全忘了,自己和妻子是怎么样将那大床从大屋里弄出来的。弄出来,
是一套步骤;弄进去,必是另一套步骤。好比打算盘,加法和减法的口诀是不一样
的,那些棒小伙儿们预先根本不思考步骤,所以床腿才又卡在大屋的门外了。要
不,搬得出来的东西,怎么会搬不回去呢?唉唉,现在的年轻人啊,无论什么事情
上,对别人是半点儿责任感都没有了!
    最终,他自已也不得不动锯了。幸亏他学过木工,家里还保留着一把锯。锯挂
在阳台上,遭雨淋过,生了很厚的锈,凑合着还能使,往下锯床腿儿时,他觉得像
自己截自己的肢。姚处长说得不错,他的确对这张大床有了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
情。没有这张大床,就没有儿子啊!一家三口,曾共同在这张大床上睡过两千五六
百个夜晚啊……
    床,到底是被他又弄回到大屋里了。而且,又推到原来的位置了。它比以前矮
了一尺,看去像屋地砌了一级台阶似的。他坐、躺、站,反复数次。觉得坐着别
扭,膝盖必须耸着了,要想伸直,就只能把两只脚伸向前边去了。躺着呢,像躺在
地上似的了。往起站,四十多岁的腰板得使把子劲儿了……
    刚接上电话线,修好电话机,单位来了一次电话,问他是不是忘了,厂里要由
他主持“打假预备会”。他当然忘了。若没忘,一大清早就不挪床了。想得太简单
了,以为半个多小时就大功告成的事儿,不成想累了两个多小时,白累,可他对厂
里说没忘。身为副厂长,不按时上班到厂,还把由自己主持的会给忘了,像话么?
他撒谎说他病了,感冒了,早晨起来头疼得厉害,不能去上班了,请转告等他到厂
开会的同志们,“打假预备会”改天再召开吧……
    放下电话,发了半刻呆。心想真他妈的,什么都假,连酱油和醋居然也不能幸
免,要是某一天假货比真货还多,那打得过来么?
    将小床也重新支起在小屋里,将家具重新都归了位,赶紧的接着就拿起扫帚扫
地,拿起墩布拖地。往外扔四条锯掉的床腿儿时,碰见姚处长从楼上下来,夹着一
条烟。
    姚处长笑了,略带挖苦意味儿地说:“王大哥,咱们楼上楼下住着,又是同一
个系统的干部,你也太跟我客气点了吧?不就是锯掉四个床腿嘛!为什么就偏不让
人家替你锯,偏自己锯呢?”
    他怔怔地望着姚处长,一时竟不知怎么回答才好。
    姚处长从腋下抽出那条烟给他看,又说:“你看,我这人多实在,说了替你送
人家一条烟,就真送。你偏不让人家帮着锯掉四条床腿儿,我这条烟不是替你送的
有点儿亏么?”
    他本想这么顶一句:“用不着你替我送一条烟!”——可转而一想,如果这么
说了,就得从自己家献出条烟。姚处长拿在手里的是一条“红塔山”,自己家还没
一整条比“红塔山”好的烟,相比之下送不大出手。光顶一句拉倒呢,嘴上倒是痛
快了,却又会显得自己未免大小气了。
    于是话到唇边强咽回去,改口说:“我算什么干部,才管百十来个做酱油的。
还不是主管,是个副的!你今后甭用‘干部’这个词儿抬举我。”
    他话一说完,转身便进了家门。
    只听姚处长在门外嘟哝:“这话从何说起呢,这话从何说起呢……”
    姚处长的尴尬,终于使他心里的气消了点儿。
    家又恢复了往日的样子。由于床矮了墙皮剐掉了一大片,地板革被床腿儿铲起
了一溜儿,鱼缸漏了,鱼全死了,大衣柜的镜子裂了……所以区别还是有些的。
    妻子和儿子晚上在家门口遇着了,同时进了家门。
    妻子小屋大屋来回看了一遍;将挎包在床上一抛,双手朝腰里一叉,瞪着他意
欲发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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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感情是一个难以驯服的野马
    理智却是一个严厉的马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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