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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champaign (原野), 信区: Reading
标  题: 疲惫的人-6
发信站: 紫 丁 香 (Mon Jan 24 16:28:07 2000), 转信

6
    那五年级男生在登上木梯的最后一级时踏空了一脚,险些从一米半高处摔下
去。幸亏女校长及时抓住他一只手,将他拖上了领操台……
    他因在马路上捡到钱包交给老师而获那张奖状——钱包里有一百七十多元钱。
一百七十多元钱在当年是一大笔钱,相当于女校长两个多月的工资,相当于他父亲
三个多月的工资,相当于他班主任四个多月的工资。当年还没有拾元的纸币。所谓
“大票”,分壹元贰元叁元伍元四种。一百七十多元钱是厚厚的一沓钱,他捡到的
是塞得鼓鼓的大钱包。
    那份奖状是他四十六岁的人生中唯一的荣誉。那一天他成为全校的“明星”那
课间十五分钟乃是他四十六岁的人生中唯一的一次“辉煌”。确切他说那一次“辉
煌”并没有十五分钟那么长的时间,实际上仅仅六分多钟。
    如今,四十六岁的小小酱油分厂的副厂长王君生日想当年,心情竟仍莫名其妙
地有几分惶惶不知所措,还有几分受之有愧的羞惭。因为事实上,他捡到那个鼓鼓
的大钱包以后,并没立刻想到应该交给老师。他将钱包带回了家,藏在窗台下的一
个墙洞里,藏时他数过那些钱,已知道那些钱相当于他父亲三个多月的工资,正因
为如此他才藏起来,他幻想那些钱能成为自己家的钱,希望那些钱能使父母受穷愁
的压迫而布满脸上的皱纹得以舒展开来,他首先想悄悄告知的是母亲而非父亲,如
一切穷人家的男孩子一样,母亲是他的第一位知心朋友。而父亲更是一个使他觉得
欠恩太多太久希望早日进行报答以减轻心理负担的男人。但是他张了几次嘴都没能
对母亲说出口。至他现在四十六岁为止,他只捡过那么一次钱。以后倒是多次丢过
钱,累计起来已远不止二百七十多元三百七十多元四百六十多元。自从中国发行了
拾元和百元钱币,丢钱和捡钱的面额都大了,人丢钱的晦气和捡钱的喜悦也都大
了。第一次捡那么多钱的孩子不知怎么告诉自己的母亲似乎也是必然的……
    藏在墙洞里的那鼓鼓的大钱包使他没法儿安睡。小学五年级的男生第一次尝到
了失眠是什么滋味儿,半夜里他将头缩在被窝哭了。母亲被他哭醒拉亮灯问他怎么
了?这一问他的暗哭就变成了号啕,结果父亲也被哭醒了弟弟也波哭醒了……
    当一家四口瞪着摊了一炕的那些钱时,都呆住了。
    父亲平静地对母亲说:“别人的钱,摊在炕上看个什么劲儿?深更半夜的,还
不便收起来!”——又对他说:“哭什么?谁叫你往家里带?自作自受!明天交给
老师!”
    父亲说罢,率先倒头便睡。
    母亲有点儿忐忑不安地问他,“儿呀,你没花人家的钱吧?要是花了,你可千
万实说,妈得给人家补上!”
    他发誓一分也没花,母亲才放心地往一起收拢钱,而他忽然觉得弟弟神情异
样,双膝跪着,双手压在膝下。
    他断定地说:“妈,弟弟拿钱了!”
    母亲便也起了疑心,厉命弟弟将双手从膝下抽出,弟弟却咬着唇不肯。他和母
亲就分别拽弟弟的手,掰弟弟攥着的两只小拳头。弟弟的两只小拳头攥得很紧,他
和母亲费了好大劲儿才分别掰开,弟弟的左手里什么也没有,右手里果然有,但只
不过是一角钱,攥成一个纸团,攥出了汗。
    弟弟哇的一声哭了。
    父亲腾地坐起,甩手给了弟弟一巴掌,将弟弟扇得倒在被子上……
    当他将那张奖状带回家,母亲行完了给父亲看,父亲看完了说:“那贴在墙上
吧。”
    母亲说:“这就好了,这就好了。”
    只有弟弟连一眼都不瞧。
    当他用一勺粥在墙上贴那奖状时,听到母亲喃喃自语:“一百七十多元,节省
着花,够咱家花小半年的了。”
    父亲也喃喃自语:“能买两辆半新的自行车了!”
    父亲最大的个人心愿,就是能攒钱买一辆半新的自行车,父亲在铁路上做装卸
工,因没自行车骑,每天早早故便离家去上班,每天下班回到家里也很晚……
    他听出父母的话中都有某种暧昧不明的,在他们之间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成
分。
    从他当众获奖那一无起,他觉得和他一路上学放学的同学们,目光都有些心照
不宣起来,一个个低着头东瞧西看的,仿佛睡都希望也发现一个鼓鼓的大钱包丢在
路上……
    以后他对钱便产生了一种近乎恐惧的心理。如同患有恐血症的人见不得鲜血或
类似鲜血的红色浆液汩汩流淌的情形一样,他觉得钱具有某种非常邪性的魔力,人
一旦内心里开始总寻思它,那就会对别的任何东西丝毫也不感兴趣了。仿佛能寄生
在人灵魂里的蛔虫,并在人的灵魂里生下一窝窝小蛔虫,最终将人的灵魂变成一个
外薄内胀的蛔虫袋儿。有一次厂里发工资,人手不够,请他这位副厂长去帮着清
点。一捆一捆的钱堆了一桌面,他点着点着,心慌了,头晕了,手颤了,出汗了。
“这些钱要都是我的多好!多好!多好!多好!……”这么一种既不切合实际又与
犯罪念头搅在一起的想法,纠缠在他头脑中怎么也挥之不去,他借口上厕所赶快逃
开……
    那一个十七八岁的姑娘又是谁呢?她不高不矮的身材是多么的苗条啊!她穿一
件白色的布满小蓝花的短袖衫,一条藕色的裙子。手臂和腿白皙得如同象牙,乌黑
的齐耳的短发裹着一张标致的鹅蛋脸儿,也白皙得如同象牙,两腮泛着淡淡的红
晕。她的眉很习,很细,也很长,眉梢一直延入到鬓发中。在那样两条秀眉下,是
一双黑白分明的杏眼。都说双眼皮儿的眼睛,尤其女性的眼睛,毫无争议地美过于
她们的单眼皮儿的眼睛。他却认为她那一双单眼皮儿的杏眼,肯定是全中国无与伦
比的最美的眼睛,那双眼睛里有一种恬静无比的单纯得像小鹿一样的眼神儿。她胸
脯很丰满,走路的姿态很悠然。她脚穿一双带扣绊的平底的黑布鞋,未穿袜子,衬
得她的脚面也白得如玉……
    那么她究竟是谁呢?
    他不知道。
    那一年他已是一名初二的男生。“文化大革命”早就开始了,他在去学校参加
“大批判”活动的路上常看见她,她显然也是一名初二或初三的女生,但显然和他
不是一所学校的,否则他们就有机会同路了。他看见她时,她总是从一条坡路上悠
然地走下来,而他则必须横穿过那一条坡路走入一条胡同。他往往故意低着头放慢
脚步走,待与她的距离接近了,才突然抬起头,为的是能够有机会近距离欣赏她那
张清丽的脸。即使如此,他也从未能引起过她的注意。是的,从未。那一年的夏季
他大约看见过她十五六次、有幸近距离欣赏过她七八次。但她从未因他而放慢过脚
步,目光也从未向他瞟过一次。他虽然处心积虑地接近于她,虽然巴望着获得到她
的一瞥,哪怕是不经意的一瞥,但她却浑然不觉。她眼中的一种漠然的眼神儿,好
像中国当年发生的一切天翻地覆的大事件,都一概地与她毫不相干……
    第二个夏季,他就再也没看见过她。
    然而她成了他确曾暗恋过的一个恋人。一个美得使他根本不敢想入非非只不过
希望再见到几次哪怕一次的美神。直至他现在四十六岁了,当年的她仍印象清晰地
保留在他记忆中。无论什么时候只要回想,她就会栩栩如生地从他的记忆中浮现出
来,比他对自己童年和少年时期的任何深刻记忆都难忘怀。他明白,毫无疑问的,
她将在自己的记忆中被珍藏一辈子了。
    后来,他的父亲由于心脏病而猝死。父亲在班上扛着一个沉重的麻袋没走几步
一头栽倒,死得那么的容易。
    再后来他母亲患了癌症。母亲没住过院,因为没有工作单位,没哪方面垫付医
药费,也就住不起医院,母亲是一天天熬死在家里的。那是他记忆中最悲惨的一些
日子,班级的初中毕业合影上甚至也没有他。在母亲一天天病于床上苦熬的日子
里,他哪儿有心思照毕业照?也舍不得交那七角多钱。
    母亲临终前,一手抓着他的手,一手抓着弟弟的手,噙泪告诉他——他并不是
父母的亲生儿子,与父母没有血缘关系。他是父母结婚三年多以后,父亲从一个铁
路桥洞下捡的。当年母亲愁于不孕,于是一商议,就将他当自己的亲生骨肉抚养着
了。不料才半年后,不知哪一副偏方对父母哪一方起了效用,母亲竟又不可思议地
怀上了孕,所生自然应是比他小一岁多的弟弟……
    母亲说:“君生啊,儿呀,天地良心,妈对你究竟怎么样,你心里总该是有数
的。妈不指望你年年为我和你爸烧纸上坟什么的,只求你能像照顾自己的亲弟弟一
样,照顾好你弟。不管亲生不亲生,你们俩可都是妈一手拉扯大的……”
    那时刻他就伏在母亲身上失声痛哭,那真叫是哭得天昏地暗死去活来。他并不
在乎什么养母和生母的区别,也不在乎自己是被生下自己的女人缘何抛弃的,他只
是绝望于一位将他抚养大,并以她自己做人的道德准则谆谆教诲他的善良的女人眼
睁睁地就要死了。而她是这世界上最爱他的女人,也是他所最敬最亲的女人。他无
法救她活下去的绝望,以及他以后也将没机会报答她的恩情的绝望,使他恨不得替
她死,陪她死……
    他一边失声痛哭一边绝望地用自己的额撞炕沿。撞得木炕沿咚咚响,撞得额头
肿了起来。而母亲,则流着泪哀求他:“儿呀儿呀,别这么样啊!”妈知道你心里
难受,可你这样,妈看着心里也难受啊!……”
    母亲骨瘦如柴的双手,慌慌地抖抖地护着硬木炕沿,为的是不使他的额头一下
下直接磕在炕沿上
    第二天,他和弟弟给母亲净脸净手时,发现母亲几个手指的关节都青了。那是
在他顿头一次次的撞击下,被炕沿棱角硌时。
    一个人的慈母一旦变成了养母,而且已是确凿的事实的话,那么这个人就会感
到他的历史完全被颠倒了。从此他开始对自己的生母作各种各样的想象,那想象的
魔症伴随了他十几年,直至他结婚并有了自己的儿子以后才渐渐淡化。
    再后来就是“上山下乡”。按规定,他和弟弟之间必须走一个。他想,得“上
山下乡”去的当然应该是他。但进而一想到养母的临终嘱托,又委实放心不下不谙
世事缺乏自理能力的弟弟。经过几番考虑,他决定逃避“上山下乡”运动,跟弟弟
一商议,弟弟支持他。他看出弟弟是那么的依赖于他,仿佛身边少了他就根本不知
该如何生活。
    于是几天后的一个夜晚,他告别依依不舍的弟弟,带者十几元钱和一个小包
袱,悄悄离开了家混上火车流浪外省。他向弟弟保证半年后回到弟弟身边。他们的
头脑当年都那么简单,以为“上山下乡”运动只不过是阵政治风,最长半年就会在
中国刮过去。
    他的流浪生活之饥寒交迫饱受欺辱无需细述。他偷过东西挨过痛打被收容过装
疯卖傻过。半年后他如期回到家里,迎接他的却不是朝思暮想的弟弟,而是家门上
的一把大锁。邻居告诉他,他离家出走后一个多月,弟弟由于招架不住学校和街道
委员会的联合动员,到北大荒去了。从邻居的表情中,他看出了对他这个哥哥的谴
责。是啊,自己逃避到外省去而将弟弟推给了“上山下乡”运动,还配做哥哥么?
他已在流浪中学会了吸烟,那一夜他吸光了整整一包劣质烟。
    翌日他找到街道委员会,以被劣质烟熏得嘶哑了的嗓音,请求允许他去北大荒
换回弟弟。
    可街道委员会的人说,他要去北大荒可以,什么时候去什么时候欢送。但若企
图换回他的弟弟,简直等于白日做梦。注销了的城市户口想再落上就可以再落上的
么?又说他们兄弟父母双亡,没什么负担也没什么牵挂,正应该都到广阔天地去锻
炼锻炼。
    他向对方要弟弟的通讯地址,对方冷冷地回答不知道。
    他又到弟弟的学校去要,校方只给了他一个大概的地址。说具体分到了哪一团
哪一营哪一连,校方也不清楚,只有向师部写信查询。
    他按照学校提供的那个大概的地址发出了一封信,久无回音,又发出一封信,
还是久无回音。第三封信写好了正要寄,,邮递员送来了耶师部的一封公函,他急
切地撕开信封抽出信纸,所见却是一份死亡通知书。其上只简要地写着“意外死
亡”口个字,促家人速往料理后事……
    他晕倒了。
    弟弟的死的的确确是“意外死亡”——一天弟弟和几名男知青肩扛着钐刀打马
草归来,沿河岸走。河水清可见底,弟弟发现河里有鱼。在河边游动,于是弟弟做
了个手势让大家噤声,于是大家全都驻足,望着弟弟高高举起钐刀,用钐刀柄扎
鱼。河岸到河面一米多高,还没等大家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儿,弟弟已经栽到河里
去了,河水顿时染红。大家七手八脚慌慌张张地将弟弟拖上河岸,发现弟弟的头齐
后脖梗几乎被钐刀斩掉,仅仅连着一层皮……
    团里和连里的领导告诉他,已经处分了一位老战士排长。因为当排长的有责任
向初用钐刀的知青讲清使用钐刀的种种安全常识。
    当地没有火葬场。他没法儿将弟弟的骨灰带回城市,弟弟被埋在北大荒的土地
上。在连队的几天里,他感觉到恰恰几名自称是弟弟生前关系友好的知青,对他的
态度反而异乎寻常的冷淡。他们不愿理睬他如同不愿理睬一个卑鄙小人,他不清楚
究竟为什么。有一天他实在忍受不了那一种明显的蔑视,将他们中的一个拖出男知
青宿舍汹汹逼问。对方告诉他,弟弟与他们谈起他时,言语中充满了怨恨。在没见
到他之前,他在他们心中就已经有恶劣印象了。他们和他的弟弟一样,认为他是一
个背信弃义并且忘恩负义的家伙……
    “我不是!”
    他吼着,双手扼住对方脖子,恨不得将对方扼死。
    “你是!你为了自己能留城,耍花招骗你弟弟!你自私透顶!你根本不配他把
你当亲哥哥!你的目的不是明摆着达到了么!”
    对方被他扼红了脸,却并不挣扎,一副宁肯被扼死,也绝不承认他是一个好哥
哥的模样。
    “我不信!我不信!我弟弟不会这么想,更不会对你们说这种话!”
    “他就是这么想的。他也不止一次亲口对我们这么说的!你不信可以去问问他
另外几个朋友!”
    他扼住着别人的脖子,同时觉得自己的脖子也仿佛被一双无形又有力的大手扼
住着,憋得胸膛透不过气。他终于垂下了双手,张大着嘴,呆瞪着对方,哈哧哈哧
地粗喘着,像一头被电棍击得有点儿晕头转向的熊。
    “我也是哥哥!我们弟兄俩也得走一个!可义无反顾地报名伪是我!义无反顾
地来到北大荒的也是我!我没法儿瞧得起你!”
    对方朝地上啐了一口,倏地转身离他而去。
    一心替弟弟着想的初衷,变成了后来被弟弟猜疑的误解,而且永远也没有澄清
和消除的机会。
    这件事从此像一把刀子插在他心上,至今那刀子也没从他心上放出来。只不过
被心肌紧紧地吸住了夹住了,不再流血了。要拔出这把刀只有靠弟弟,而弟弟已经
死了。
    连里和团里的领导问他有什么要求?
    他说只有一个要求,那就是希望留在这个连队做一名替补弟弟的知青。
    他的要求被批准。之后风言风语在全连传开。这使他不敢幻想有朋友,事实上
他似乎也不再希望有朋友,不但没有朋友,而且心中没有了任何追求。什么争当
“五好战士”、“毛著标兵”;什么招工、上大学、男女知青间的传情递书,统统
都轮不到他。他仿佛仅仅成了连队的一头牛,或一匹马。每天只知道干活、吃饭、
睡觉;睡觉、吃饭、干活。
    他经常独自登上连部后面的山坡。弟弟的坟在山坡上。下雪天,有人曾见他呆
呆坐在他弟弟的坟前,身上落满雪,似雪人。下面天,也有人曾见他呆呆坐在他弟
弟的坟前,任大雨浇淋,一动不动,如同在大雨中坐化了的佛。
    如果当初自己不自作聪明,主动报名下多,那么弟弟不会死;哪怕和弟弟一块
儿下乡,弟弟也不会死。因为排长失职,他这个哥哥却一定会想到并且细心尽责
——如此这般的一些自悔自恨,利齿鼠似的经年累月地啃他的心,啃他的灵魂,使
他的灵魂难以获得片刻安宁。后来,就连他自己也有点儿分不清,自己的初衷究竟
是良好的,抑或真的是要耍花招。他的存活,似乎简直就是仅仅为了忏悔而存活。
别人也渐渐习惯了仅仅视他为一具忏悔者标本。既不同情他,也不再过分歧视他。
因为谁都认为他应该那么样永远地进行忏悔。因为一个模范的忏悔者在生活中也有
存活的意义,可做背信弃义者和忘恩负义者的反面教员。他就这样甘愿被忽视,默
默地在北大荒度过了一年又一年,七八年内竟没探过一次家,一个没有了亲人企盼
着自己回归的破败的家,还算是家么?
    直至“大返城”,全连知青的放逐命运都结束了。的那一天,他们才开始意识
到,他或许是一个值得交往值得善待值得同情甚至——值得尊敬的好人。他干活最
肯卖力气,他从没参预过知青中的任何帮派倾轧。他不争名不争利,从不搬弄口舌
制造是非。而且,七八年间,有七八名男女知青“借用”过他的探亲假,竟谁也没
谢过他一句,他也没向谁暗示过自己需要一份谢意的表达。他没吃过“借用”他探
亲假的女知青们从城市带回的一块糖,没吸过“借用”他探亲假的男知青们从城市
带回的一支好烟……
    是他赶着马车送他们去县城搭长途汽车的。
    临分手,众知青围着马车围着他,似乎都有很多话要对他说,又似乎都不知该
对他说些什么话才好,
    当他坐上马车扬起了鞭子,一名女知青才怯怯地低低地问:“王君生你自己什
么时候走?”
    他说:“我不走。我要陪我弟一辈子。”
    只这一句话,使众知青热泪泉涌,失声恸哭。他们不分男女,一个个扑向他,
都欲和他拥抱告别。
    而他一声“驾!”——鞭落马背,驱车冲开他们的包围,顶着北风寒雪返去
……
    后来,经连里几番苦口婆心地动员,他才离开北大荒。七八年间他积攒下了一
千多元钱,他留下了五百元给连里一名他最信赖的老职工,嘱托对方每年替他为弟
弟的坟拔拔草,培培土……
    返城后他“待业”三个月,花去了一百来元钱,用三百元钱“走后门”进了酱
油厂。如果他当年再多几百元钱,可能有幸被分配到一个条件好的单位。那么他的
人生有机会发生另外的走向,兴许如今也混成了一位处长。但话又说口来,当年的
某些好单位,十之七八如今发不全工资,在裁员。倒是当年谁都不情愿去的酱油
厂,如今在全市是“蝎子巴巴毒(独)一份”,反倒成了不但确保工资,而且奖金
较高的单位……
    回忆起这往事桩桩,四十六岁的、被陌生人打折了两根肋骨、躺在被剥夺了阳
光的家里养公伤的男人,眼泪不知不觉吧嗒吧嗒滴在相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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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感情是一个难以驯服的野马
    理智却是一个严厉的马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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