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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champaign (原野), 信区: Reading
标  题: 疲惫的人-8
发信站: 紫 丁 香 (Mon Jan 24 16:28:37 2000), 转信

8
    于是父子双双离开大厅,到了外边。一站到避雨处,他就赶紧掏为烟来吸。接
连猛吸几口,胸中那一种丝棉似的憋闷对算被尼古丁“腐蚀”开了,才算觉得透过
些气了,不知为什么,他对于在大厅里所眼见的情形,心里生出难以言传的悸惧。
    儿子又扯了扯他衣角,朝甬路旁的小树林呶嘴:“爸,你看……”
    他的目光顺着儿子示意的方向望去,见小树林里活动着母女二人的身影——七
八岁的女儿扎着两条冲天小辫,一只手背在身后,另一只手的食指,指着自己的太
阳穴那儿,作若有所思之状低着头慢馒往前走。那当妈的跟在后面,弯着腰,为女
儿撑一柄漂亮的,粉色的,带穗儿的小伞。那样的一柄伞,舞蹈演员在舞台上表演
伞舞正有特色,而在现实生活中遮真的宇宙之雨,显然是非常不通用的。雨点儿落
在伞上,顺着粉色的伞面往下淌,再经由那些伞穗形成一道道细水流,流在那当妈
的平阔的背上,好比山泉垂淌到平原上。那母亲的白衣背全湿了,和身子贴在一
起,透出着肉色,而她似乎浑然不觉。
    王君生不见犹可,一见之下,心中便又生出一股悸惧来,仿佛自己的身子和湿
衣服贴在了一起,身上倏地起一片鸡皮疙瘩。
    儿子问:“爸,他们怎么回事儿?”
    当爸的说:“这你还看不出来?她妈在陪着她进入角色啊!”
    儿子说:“可她妈的衣服全湿了。”
    当爸的也说:“是啊,全湿了。”
    “她妈为什么撑那么一柄伞呢?”
    “可能原本是曾她带着做道具的吧,”
    “大厅里那些小女孩儿不是都把小辫儿剪掉了么?咱们要不要告诉她也该把小
辫子剪去?”
    “别,儿子,咱不多那事儿.儿子你记住,即使出于好心,多事儿的下场也往
往是落埋怨。”
    当爸的不失时机地对儿子进行着人生经验之灌输,同时,望着那湿衣服下透出
肉色的平阔的背,联想到了“可怜天下父母心”那句话,心中于悸惧之外,又生出
几许的感动,几许说不清道不白的忧伤……
    儿子喃喃地嘟哝:“爸,我有点儿怕。”
    他立刻给儿子打气:“怕?这又不是癌症大普查,有什么可怕的?你有表演实
力,别怕。报考表呢?估计快轮到考你了儿子,拿手里准备着。”
    儿子却说;“爸,报考表不在我这儿啊!”
    “什……么。不在你那儿?!……”
    “出门时,我妈没给你么?”
    “坏了!准是在你妈那儿!让她带到班上去了!”
    他这一惊,其程度好比飞机乘客在检票口前发现没带机票,唰的出了两手心一
脑门子冷汗。
    “儿子,你在这儿等着,爸给你蚂打电话去!……”
    他心慌意乱地跑向传达室,守传达室的老头儿很倔,说传达室的电话不外借。
经他拱手作揖左哀求右哀求,老头儿才算发了一点儿慈悲,限定他只许用五分钟。
还好,电话通得很顺,并且几乎是立刻就有人接了。当然接电话的并非妻子,而是
妻子的一位同事。人家告诉他妻子刚清完库,一身脏,洗澡去了
    “她……她……她可把我儿子的前途断送了!……”
    他喊出这么一句,一时握着话筒呆如木鸡。
    老头儿从他手中夺下话筒,啪的放下,指着手表冷冷地说:“都七分钟了!”
    他一手握成拳,往自己另一只手的手心狠狠一擂,口中同时发出“嗨”的一
声、双膝一软,蹲了下去。
    那老头儿也不睬他,尘在椅子上,望着窗外还在小树林里走过来走过去的那母
女俩的身影,喃喃地自语着:“这年头哟,中国人都怎么了呢?大人孩子怎么都得
怪病了似的呢?……”
    儿子跟到了传达室。他打电话那会儿,儿子就默默地站在他身后。
    儿子往起扯他,一边说:“爸,爸,咱们不考了,咱们回家吧!我不想当明星
了,一辈子也不想了……”
    他听出儿子的话拖着哭腔。
    由于没报考表,也由于儿子无论如何不肯考了,那一天他们等于白去,只做了
旁观者。父子俩并没马上回家,当爸的估计当妈的会送报考表来,父子俩索兴等着
她一道回家,果不其然,她坐一辆“面的”赶来了。一奔入大厅,见空空荡荡的大
厅里,只有父子俩并身呆坐在角落的一张长椅上,她立刻就明白了结果,扑过去搂
住儿子哭了。边哭边说:“儿子,儿子,妈对不起你!是妈使你的机会落空了
……”
    儿子懂事儿地劝妈:“妈,别哭,别哭,你们别再替我瞎操心了,我向你们保
证,我长大以后一定争取有出息还不行么?”
    儿子说完,也哭了,哭得伤心极了……
    儿子初中升得很不顺利。按儿子一向的成绩,升入一所区一级的重点中学应该
是不成什么问题的。儿子考前的心理状态也较好,表现出难能可贵的沉着与自信。
然而考试结果却大令儿子自己和他们夫妻俩失望与沮丧。倒也不是考得太差,仅比
区重点中学的录取分数线低半分。半分之差,使儿子进不了区重点中学了。儿子班
里另外一些学生的家长,那些日子纷纷登门,捕风捉影地散布学校在判卷中的种种
不正之风,怂恿他们两口子去查卷。当然,意思是让他们两口子做“尖兵”,而自
己做“后盾”。若“尖兵”首战告捷,“后盾”便继而扩大与自己儿女利益紧密相
关的战果。他们说——就凭你们家儿子一向良好的成绩,居然差半分岂非咄咄怪事
么?
    妻子受了怂恿的影响,主张去查分。
    他这位当丈夫的心里没底——万一查不出问题那将多么的被动呢?因此问儿子
要不要去查分?
    儿子为难地想了半天,惭愧地说:“爸,妈,也许我真的没考好,求你们还是
别去查吧!不管分到一所什么样的中学,我都认了。”
    儿子一岁岁地长大,也越来越显出对他这位父亲那种得过且过秉性的无奈的继
承。他也从儿子身上越来越看出了自己遇事心虚怯懦不争的影子。这一点常使他暗
自发愁,又不便对儿子进行批评。先天基因不良,就算是“错误”,那也是自己的
“错误”啊!
    儿子又透露,老师暗中保证——将会向除了区重点本区最好的一所中学推荐
他。
    校方既然这么抬举着儿子,关怀着儿子,还去查什么分呢?倘受了别人的怂恿
而去做对学校进行质疑的“尖兵”,不是等于被人利用么?
    于是三口人空前一致地统一了态度,安安心心地在家等发榜。但儿子去学校看
榜那一天,是哭着回来的,儿子被分在了本区最差的一所中学。似乎作为安慰,儿
子还带了一份“三好生”证书。
    “那,你们老师对她的保证怎么解释?”
    “老师说……说……”
    “别吞吞吐吐的!快讲!”
    “老师说,她为我尽力了……关系生太多,自费生也太多……她很遗憾……”
    他从儿子手中一把夺过“三好生”证书,越看越来气,连撕带揉,扔在地上
……
    第二天他让儿子找出以前的两份“三好生”证书,而自己戴上一只手套。儿子
猜到了他戴上一只手套要去干什么,小声说:“爸,你用不着去外边翻垃圾。这学
年的‘三好主’证书我粘起来了……”
    他几乎一夜未合眼。他想必须帮儿子一次,否则他觉得自己太愧作父亲了。他
记得曾听儿子讲过。连续三年是“三好”学生的,是有资格被保送的。瞧着那一份
揉皱了撕碎了又被粘起来了的“三好主”证书,他心中一时替儿子感到极大的不
平。
    “儿子,这三份证书是连续三学年的么?”
    “是,……从四年级到六年级……”
    “嗯。幸亏你把六年级这份粘起来了!”
    他不禁摸了儿子的头一下。
    “爸,我不是说过么?别为我瞎操心了!我在最差的中学今后也会努力学习
的!已经发榜了,这些证书除了当成纪念,没另外的意义了……”
    听了儿子的话,他心里一阵难受,眼眶有点儿湿。
    他又摸了儿子的头一下,尽量以一种淡淡的口吻说:“爸爸要怎么样去做你别
管,爸爸不去做会一辈子内心不安。”
    那一天他在电话里请了假,随即便蹬自行车开始了全市范围的父亲推荐儿子大
行动。遭到的白眼、冷淡、讥嘲不必细述。然而他不灰心,不怕碰壁,“下定决
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发誓不将全市较好的中学都找到不罢休。
三天后,到底被他感动了一位校长。人家一开始对他也很冷淡,初考录取的日子
里,正是各中学校长最有机会端架子板面孔的时期,所谓不端白不端不板白不板。
要想人家脸色好,除非交钱。可他又没钱。
    那位校长看了他儿子的三份“三好生”证书,奇怪地问:“这一份是怎么回
事?”
    他脸一红,急中生智,撒谎说是猫撕的。
    人家细看了看,说怎么不像猫撕的,像人撕的呢?
    他说家里养了两只猫,两只猫争着撕,所以就撕成了那样。
    那校长家里也养猫,而且是个爱猫如子的人。听他说家里养了两只猫,视他为
养猫的专家,虚心向他请教,如果猫爱挠毁东西,怎样才能避免损失?
    他献计说最好为猫做四只爪套戴上。
    找到了共同话题,二人谈得十分融洽。
    最后校长说:“你儿子我们收了,明天交三万元钱来吧!”
    他一听,傻眼了,讷讷说自己交不起。
    “二万呢?”
    “那也交不起。”
    校长一拍桌子:“我信你,不为难你,可你也别使我太为难。干脆,一万。”
    他满脸愁苦大摇其头,低声说:“真的校长,我妻子,也就是孩子他妈……早
开半薪了……我虽然交不起钱,但是我可以……”
    校长说:“你别绕弯子,可以怎么?痛快点儿!”
    “可以送您四只猫爪套!”
    “……”
    “用绸布做的,漂亮极了。松紧的!”
    轮到校长注视着他大摇其头了。
    “校长!……”
    他几乎要哭。
    校长立刻向他推过一只手掌制止:“你别哭。你这么大个男人了千万别在我这
儿哭起来!你让我想想。”
    校长想了几分钟,终于又开口说:“我不要你那绸布做的、漂亮极了的猫爪
套。我看你家根本没养过猫,你儿子的‘三好生’证书也根本不是猫撕的,两只猫
争着撕也撕不成那样儿。大概是你撕的吧?”
    被这一问,他的眼泪可就流下来了。
    校长说:“我也不问你为什么撕儿子的‘三好生’证书了。能想得到,连续三
年的三好生,仅仅半分之差,就被分到全区最差的中学,你儿子心里肯定比你更憋
屈!冲你儿子一向是好学生,我破例收他了!”
    他趋前一步,将校长的手从桌面上抓起,用自己的双手紧紧握着,激动而又感
动,嘴唇哆嗦,说不出话。
    “别这样别这样,用不着这样。”校长抽出自己的手,脸又严肃地板了起来,
郑重他说,“但有一个前提,那就是——不许对任何人宣传我们破例没收费,否
则,都来找我,我就招架不了啦!”
    他点头不止地保证着:“校长您放心,一定,一定!”
    今天,回想起这些往事,他心中如同打翻了五味瓶,咸酸苦辣麻,滋味儿种
种,滋味儿难分。四十六岁,可以说是前半生了。如果仅能活到七十岁,甚至可以
说是活了大半辈子了。他认为自己最多也就能活到七十岁。近年他常有种预感,似
乎某类斩寿的疾病,压潜伏在自己以后的某一个日子里,不定哪天便会一跃而起,
张牙舞爪面目狰狞地扑向自己。而自己又肯定是经不住那一扑的,于是也就该活到
头了。怎么的,还没从容地好好儿活过呐,稀里糊涂跟头把式地就混过去大半辈子
了呢?好像被谁运足气力踢了一脚的球,明明前边是一堆火,却没法儿停止不向前
滚动,也没法儿自行改变滚动的方向,只能服从惯力继续向前滚动,一滚到火堆
里,扑的一声烧爆了,冒一股青烟,散发一股胶臭,化作一小撮灰骸,所谓人生也
就玩完了。那堆火非是什么幻想之火,而是确确实实存在着日夜不息燃烧着的火,
火葬场火葬炉中之火。自己这样一只磨损得快露了胆的球,正朝那火滚。以前如上
的想法如上的预感曾非常使他惶恐不安。不知为什么,近来不怎么怕了,有点儿变
得无所谓起来。仿佛自己只不过是一根半枯不枯半老不老的枝,存在的意义仅为枝
头的一颗果。那果儿园前还青着,那果儿还依赖于他这枝。哪一天那果儿大了,成
熟了,自己这枝则朽便朽,断便断,化作泥尘便化作泥尘,真的无所谓了。那果儿
是儿子。在他四十六岁的人生中,遭遇过许多小人,曾深受小人之害。也逢识过几
位好人,有幸承蒙好人相助过。与一些小人的遭遇与一些好人的逢识,往往是不期
然的,雪上加霜式的或峰回路转式的。小人和好人的名字,后来渐渐的都忘却了,
心中仅存着些永久的伤痕和不明所以的人生温馨罢了。那位校长是他近年又有幸运
识的好人。他和好人已经久违了,他常想对方可能是他此生所运所识的最后一位好
人了。他要求自己永远牢记住对方,到死那一天也要祈祷上苍保佑好人一生平安。
但是他再也没去见过对方。当然,也严格地遵守着自己的保证,除了妻子,再没向
任何人透露过儿子被免费招收的真相……
    对他恩重如山的好人当然虽是养父母,他一家眼下的住房,非是酱油厂分的,
是由养父母的房子搬迁过来的。否则,他一家三口还不知住哪儿呢?很可能根本住
不上一套单元楼房。他曾多次动念,打算将弟弟的遗骨从北大荒请回来,再在郊区
买几尺地和将养父母一家三口合葬了。自己现继承着恩人一家的房权,也总该使恩
人一家地下团圆啊!但一来目前经济状况不允许,二来个人精力不允许。动念也就
只不过是动念,迟迟的实行不了,顾不上实行。有些深夜,梦见养父养母和弟弟,
醒来每每扪心自问,谴责自己确实有点儿忘恩负义,默默地祈祷他们宽恕自己。
    接近中午时分,妻子回来了。一见妻子那沮丧的样子,就知道妻子没找到工
作。只张了张嘴想问,却并没问什么。
    “哎,你一上午就看相册来着?”
    “嗯。”
    “还好意思嗯!”
    “那我动不了,能干什么?”
    “你可别从此瘫在床上啊,瘫在床上没人侍候你下半辈子!”
    “放心,真瘫了,我自裁。绝不牵累你,更不牵累儿子。”
    看得出,妻子完全是由于心情不好,才一进家门就和他拌嘴。她洗去脸上的
脏,坐在了他身旁。
    “你怎么就不主动问问我结果?”
    “结果如何?”
    “结果悲惨,你还‘如何’!都嫌我们这拨女人老了。哪哪儿招工,都要年轻
的,漂亮的,有大专以上学历的,会外语的!我看我们算完了,成了这时代没人要
的破烂儿了!化了妆装青春,真可怜!却没人可怜,只有自己可怜自己……”
    “也别这么自卑。我可怜你。”
    他故作多情地搂住妻子的腰。
    妻子一扭身打开她的手:“别烦我!钟点工的活几倒不难找,而且几乎立刻就
有人雇。你这个样子躺在家里,我能应聘么?”
    他自惭他说:“我也不会总这个样子躺在家里。”
    “不谈找工作的事儿了。告诉你个好消息吧!”——妻子俯下身,压低了声音
说:“五楼姚处长要栽了,市纪委和公检法已经联合对他立案审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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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感情是一个难以驯服的野马
    理智却是一个严厉的马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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