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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champaign (原野), 信区: Reading
标 题: 疲惫的人-9
发信站: 紫 丁 香 (Mon Jan 24 16:28:55 2000), 转信
9
他不明白妻子为什么认为这是个“好消息”,但还是感到极为震惊,继而,如
同服了一丸立竿见影的爽心丹,心中的积郁一扫而光。仿佛妻子带回来的这消息,
既不但对妻子是久已企盼的“好消息”,对于自己其实也同样是“好消息”似的。
唉,唉唉,王君生啊王君生,难过你的生活里已没了任何能使自己振奋使自己喜悦
的事,只有将别人的身败名裂当成自己幸灾乐祸的好消息了么?这么一想,他顿时
有点儿瞧不起自己了。然而又真的很激动,简直没法儿不激动不为之高兴。
“你怎么知道的?谁告诉你的?悄息可靠么?”
他连珠炮似的发问。要坐起来,一想到断了还没长好的两根肋骨,只得手足胡
乱动弹了一阵,没敢硬往起坐。
“和我一块儿下岗的一个老姐妹今天路上告诉我的!她邻居是法院的,说五楼
的事儿如果一桩桩坐实了,轻则判个十年二十年的,重则可能连命都保不住……”
说到最后两句话,妻子双眼闪光。仿佛在说的不是别人的事,而是自己买的一
张彩券,以及彩券十有八九中大奖的“可能”……
“我提醒你,千万别乱讲。这种事儿乱讲不得,他与局里的干部处长好得一个
人似的。他一句话,我这小小厂长就能由副变正,也能连副的都当不成!”
“瞧你胆儿小劲儿的!我不是在家里背着儿子跟你说说么!别人透露给我了,
我能憋心里,连你都不告诉么?”
“谣言!我的判断是谣言!他如今在局里红得发紫,听说不久后还要提升为副
局长呢!咱们挪床那天,他家刚买了一套红木家具。如果要犯事儿他自己能一点儿
不觉察?还大天白日的往家里搬红木家具?”
“一名处长,工资高也有限,哪儿来的钱买高档家具买汽车?”
妻子的话不无道理。但也正因为不无道理,惹得他实然大为生气。他要是“纪
委”的,早就对姚处长立案审查了。可他不是,没那权力。除了高档家具和汽车,
除了姚处长家豪华的装修和手腕上据姚处长自己说八万多元的名贵手表,他还知道
姚处长另外一些受贿之事。他却连向某级“纪委”或公检法写封匿名检举信的勇气
都没有。那些受贿之事好比手电光,你说存在,你明明看见了,人家一关电门——
查无实据,什么都不存在了,结果你反而会背上诬告的黑锅。何况受贿之事,还需
有行贿者们的供词才能坐实。积近年之社会经验,他知道如今的行贿者们,往往都
是受贿者们的“铁杆儿保皇派”。他也就是有时心中过过检举的念头罢了,哪儿敢
动真格儿的呢?
他气呼呼地冲妻子吼:“你闭嘴!以后在家里也不许你散布这类谣言!”
妻子也火了,也冲他嚷嚷起来:“你急赤白脸的干什么?你怎么知道一定是谣
言!”
两口子像相斗的鸡似的互瞪着,楼上响起了轰轰的音乐声,震得窗子似乎都在
发抖,那是大频率音箱的效果。
他趁强烈的音乐声的间隙又说了一句:“听,人家不是活得高高兴兴地在欣赏
‘重金属’么?”
妻子静听了一会儿之后说:“不是五楼传来的,是四楼。要是五楼,四楼早不
干了!”
他喝斥:“我看你耳朵有问题!”
妻子为了证明自己耳朵没问题,出了家门,站在楼梯口听了阵,无精打采地回
到屋里向他“汇报”,“确实是五楼,我想起来了,四楼两日子带着孩子回老家去
了……”
妻子的话刚说完,五楼又传来了姚处长的引吭高歌:
我要喝啤酒,
啤酒最好喝。
上莱敞开要,
不能太抠索,
轮流来坐庄,
谁也没话说……
“叫你喝!”——妻子将为她自己刚沏的一杯茶狠狠摔在地上。杯碎了,茶叶
水点儿溅得四处都是。
他从脸上抹下几片茶叶,心里反而平静了,细声细语地说:“你这不是搞得自
己连杯茶也喝不成了么?”
晚上,妻子做好了饭,两口子静静地等着儿子放学归来。在等不归,右等不
归,沉默得都有点儿不自在起来。于是相互搭搭讪讪地找话说。不知怎么一来,话
题扯到了妻子在儿子之前曾打掉的一胎。
妻子说:“那一胎兴许是女儿。”
他说:“眼下这要不是个儿子,是个女儿,可就省心多下!考个职高,将来分
到哪个宾馆去,不挺好的么?”
妻子叹了口气:“当初是你坚持打掉的,世上没后悔药。那一胎要真是个女
儿,准挺漂亮的!”
他也不禁叹了口气:“儿子最不幸的,就是哪哪儿都长得太像你了!”
妻子反唇相讥:“身材像谁?腰长腿短大猩猩似的身材像谁?还不是像你!长
得一般般,将来再考不上大学,没咱俩省心的日子过!“
“还莫如当初不要孩子。”
“你这会儿后悔了?……”
一听到开门声,两口子立刻都缄口了。儿子一进屋,妻子满面堆笑迎将上去,
关怀备至地问怎么回来这么晚?是不是自行车坏了?穿的少不少?受没受冻?
儿子一走到他眼前,他也立刻巴结似的说:“儿呀,饿坏了吧?快伸手过来,
让老爸焐暖你的手!”
儿子既不多看妈一眼,也不多看爸一眼,更没将手伸给他让他焐,仿佛根本就
没听到他的话似的。儿子一放下书包,往饭桌前一坐便自顾自地狼吞虎咽起来。吃
完一碗饭,盛第二碗时,冷不丁地冒了一句:“今天公布名次了。”
他急问:“什么名次?”
妻子也急问:“什么名次?”
“参加全区数学‘奥林匹克’竞赛的名次。”
他追问:“儿子你名次多少?”
儿子头也不抬,矜持地淡淡他说:“没发挥好,只取了第七名。”
妻子手抚胸口大舒长气:“不错,不错。能取全班第七也不错了!儿子你可千
万要再接再厉!”
儿子白了当妈的一眼,吞下一口饭,不但矜持而且简直有点儿心不在焉似的
说:“不是全班第七。”
“那……全校?……”
他刮目相看地朝儿子瞪大了眼睛。
“全区。全区第七名,没发挥好。所以你们只能将就着接受这一个事实
了……”
他和妻子一时的互望着,都显出一种可笑之极的呆样儿,都有点儿不相信自己
的耳朵。
妻子仿佛不愿破坏那一种异乎寻常的肃穆的宁静,小声问:“你说是全区第七
名?”
“是的。全区第七名,怎么?你们的耳朵今天都不好使了么?”
儿子说时,仍头也不抬。
他对妻子大叫起来:“你看不出饭莱凉了呀?快给儿子热热去!再多炒两个
菜!真是的,我一个想不到,儿子就得受委屈!”
是夜,他又失眠了。是由于被儿子带口的好消息冲击的。他开亮灯,欠起身,
久久地端详着儿子酣睡的脸。认为儿子其实长得很体面,简直可以说是相貌堂堂,
一表人才,儿子今后绝对比自己有出息。他想,儿子带给自己的,才是真真正正的
好消息呢!至于五楼的姚处长是否会被立案审查,见他妈的鬼去吧!与自己有何相
关呢?姚处长就是已经被枪毙了,自己一家目前怎样生活,以后不是还得照常怎样
生活么?他在心里对儿子说,儿子,儿子,好儿子,争气的儿子,老爸谢谢你了。
有你这么个争气的儿子,看爸的命运还不算太糟。活得再累也值了啊!
一个星期后,他能起动了。姚处长的家,恰在他能起动那一天被查抄了。开来
两辆大卡车一辆警车。姚处长家那套才买的红木家具,还有高级组合音响,超大屏
幕电视机什么的,装了满满两卡车拉走了。最后,戴着手铐的姚处长,也被两名公
安人员一左一右挟持着离开了家。他们下楼时,姚处长和站在家门口的他打了个照
面。姚处长的目光刚一接触到他的目光,便迅速将头一低。那样子仿佛是因为做了
什么危害他的利益的事才犯法的。那一瞬间,他心中竟然倏的生出一种大的同情。
往日由于嫉妒而严重倾斜的心理,不但恢复了较正常的平衡甚至充满了悲天悯人的
姑息之慈。姚处长被押上警车后,五楼叮叮咚咚地又响了一上午才平静。是留下的
几名公安人员在他家接着搜寻赃款……
他心中那一种悲天悯人的姑息之慈,居然纠缠了他整整一白天。
妻子外出回来后,他对妻子说的第一句话便是:“你告诉过我的不是谣言,他
家今天上午真的被抄了,他也被戴上手铐押走了。”
他惊异于自己为什么并不能真的幸灾乐祸起来。经常碰见一身名牌儿的姚处长
上楼下楼,他内心里日日夜夜暗自巴望的不正是这么一天吗?他很不明白自己了。
他原以为妻子肯定会幸灾乐祸喜不自胜眉开眼笑起来的。可不知为什么,妻子
也丝毫没显出高兴的样子。当然也没显得多么震惊多么意外,只不过脸上没什么表
情地缓缓坐下,陷入了长久的悱然的沉默。
“街两旁看热闹的人都站满了。”
“……”
“从他家拉走的东西装了两卡车。”
“……”
“你哑巴了?”
“他爱人……其实倒是个挺好的女人,每次见着我,总是主动客客气气地打招
呼。咱们儿子半夜肚子痛那一次,还是求他爱人开车送医院去看急诊的呢……儿子
在医院观察了两个多小时,人家在汽车里等了两个多小时……”
他万没料到,妻子竟以充满感情的口吻说出这样一番话。这一番话似乎使他们
看待五楼那一户人家的一向态度完全地来了个大转弯。仿佛那一户人家所摊上的是
一桩飞来横祸,是大不幸的事件。
他以近乎陌生的目光呆望了妻子片刻,试试探探地问:“那……咱们……要不
要上楼去瞧瞧?”
“去他家的人不少吧?”
“我想,肯定没人去……一下午楼道静悄悄的……”
“去不去依你。”
“依你。”
“还是依你……”
他看出妻子是有心上楼去瞧瞧的,投其下怀地说:“邻里邻居的,就上去瞧瞧
吧!”
于是妻子也不急着做晚饭了,两口子双双登上五层,来到了姚处长家门前。
轻轻敲了几次门,才听到姚处长也上高二的女儿姚雪在门内怯怯地问:
“谁……”
妻子低声回答:“是我们,你三楼的王伯伯和王婶儿……”
又听姚雪在门内请示:“妈,是三楼的,开不开门?”
接着听到姚处长妻子的声音:“问他们有什么事儿?”
于是姚雪又问:“你们有什么事儿?”
两口子在门外对视一眼,一时都不知该作何回答。妻子捅了他一下,他张了几
次嘴,说出的一句话竟是:“来安慰安慰你妈……”话一说完,自觉立场大大成问
题,心虚地楼上楼下望了望,唯恐暗中有耳将自己的话听去。
门终于开了。
夫妻二人迈讲门,但见那往昔像五星级宾馆套房似的家,到处被抄翻得乱七八
糟。几个房间的门皆敞开着,高档的家具都被抄走,几个房间都显得空空荡荡。某
些柜门上,还贴着封条——有几处地板块儿被撬起来了,客厅里的壁纸也被撕下了
几条……
两个女人一个站着,一个坐在沙发上,既相识又陌生地望着。望着望着,坐在
沙发上那个漂亮女人忽然双手捂住脸哭了,边哭边说:“我早料到会有这么一天,
早就料到的!不敢动大贪大贿,专整我们这种小不拉子……”
于是他妻子就趋上前也坐到沙发上,将手轻搭在对方肩上劝道:“想开点儿,
想开点儿。事儿既然摊到头上了,也只能往开了想是不?”
于是姚雪也哭起来。
而他则抚摸着那高二女生的头不无同情他说:“你别哭,你别哭……你一哭
……你妈更难过了……”
姚处长的妻子抬起头,泪眼汪汪地求他:“大哥,你要有路子,千万托人捎个
口信儿给姚雪她爸,叫他别硬撑着,统统交持算了!免得受煎熬,也争取个宽大处
理啊!……”
他顺口而言地说:“没问题,这事儿包在我身上了。我想……我想这我还是有
能力办到的。”
其实他也明白,自己哪儿来的那种关系那种能力?满口的承诺不过是等于零的
大活罢了。
从五楼回到家中,儿子已经放学了。
儿子问:“你们上哪儿去了?”
妻子犹豫了一下如实说:“上五楼去了。”
“姓姚的那家今天被抄了吧?”
他问:“你刚放学,你怎么知道?”
儿子打鼻孔里嗤了一声。
他又说:“儿子,以后遇见姚雪,可不许你歧视她。要主动和她打招呼。”
儿子沉默几秒钟,注重他说:“如果她以后不再那么高傲了,我可以考虑主动
和她打招呼。但我也不能在她面前表现得太没尊严。别跟我谈他家的事了,快做饭
吧!”
儿子说完,复又埋头写作业。一副不管世上乱纷纷,一心只读圣贤书的模样
……
王君生上班后,在厂里听人们议论——姚处长还有收费替人“跑官”方面的罪
……
听了那些议论,他又是几夜睡不着觉。他想起一年半以前,自己也曾给姚处长
送过礼,求他帮自己往局里调动。这究竟算不算是“跑官”呢?他有点儿拿不准。
从此多了一块心病。如果自己不主动交待,姚处长那头儿将自己交待出来了,不算
“跑官”不是也算“跑官”了么?那自己在酱油厂还有脸混下去么?经过多次思想
斗争,最后决定还是明智一点儿,抢在姚处长把自己交待出来之前主动去说清楚的
好……
“你送的什么?”
“一瓶酒。还有……两条烟……一副……钓鱼杆儿……他爱钓鱼……”
“什么酒?”
“马爹利。”
“那也算是法国名酒了。烟呢?”
“很普通的烟……‘红塔山’……”
“‘红塔山’还很普通?那你这位副厂长平时尽吸什么烟啊?”
“别误会,你们别误会。我心慌,顺嘴那么一说……我平时吸最便宜的烟
……”
他惴惴地从兜里掏出半盒低价低质的烟给对方看。
“鱼杆儿。说说鱼杆儿多少钱?”
“不大贵,二百八十多元……”
“如今下岗工人一个月的生活保障费才二百元多一点点。”
他脸倏地红了。
“好,现在我们来算一算……一共能有一千多元吧?”
“差不多……同志……我……你们认为……我这也算‘跑官’么?……”
对方严肃地冷冷地反问:“你自己认为呢?”
他吭哧了一阵,无话可说。
对方命他在记录上签了名,按了手印,就打发他走。
他临走问:“会处分我么?我这事儿,就是按‘跑官’论,我不是也没跑成
么?他只收了我的东西,并没真替我办啊!”
对方以一种凛凛的目光瞪着他说:“要我把你这些话也记录在案么?”
他又被闹了个大红脸,急说:“千万别千万别……”识趣地逃之夭夭。
交待以后,心病非但没去,反而加重。悔之晚矣,对自己的轻率甚是懊恼。又
常暗想,王君生呀王君生,四十六岁的大男人了,也算经历过些人生严峻关头的
“洗礼”和考验了,怎么越活越胆小,遇事还是太沉不住气太不成熟呢?不就是心
存晋升之念,求过一次人送过一次礼么?这年头,少于一千元那还算礼还送得出手
么?人往高处走,世之常态,谁他妈不是这样啊?还没谁问罪到头上呢,自己倒是
慌的什么主动交待的什么劲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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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情是一个难以驯服的野马
理智却是一个严厉的马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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