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eading 版 (精华区)

发信人: fzx (……), 信区: Reading
标  题: 钳工王 4
发信站: 紫 丁 香 (Sat Nov 28 15:30:33 1998), 转信


    但是他却懒得向李长柏解释。

    李长柏倒也识趣儿,并不追问,掏出烟来。

    二人都吸了几口烟后,李长柏耐不住寂寞,没话儿找话地嘟哝:“县公安局的人也该来
了呀!”

    他说:“他们来了,你就这么告诉他们--不过是粮店的人一时粗心,下班忘锁门了。
风一刮,将门刮开了。巡夜警卫以为被盗了,其实什么也没丢,一场虚惊……”

    “这……不太好吧?”

    “有什么不好的?”

    “这不等于是……耍人家么!”

    “你要说得像真事儿似的!”

    “那也等于是耍人家呀!”

    “叫你怎么说,你就怎么说!”

    “我打电话通知他们来的,你又叫我骗他们,不也等于耍我么?我不干。你想怎么骗他
们,就自己骗!”

    “我!……我是厂长,你是厂办主任!”

    “你少来这套!刚才你还亲口说你已经不是厂长了!还莫名其妙毫无道理地发脾气,不
许我和保卫科长叫你厂长!……”

    “刚才我情绪太冲动。现在我不是情绪平定了么!”

    “你情绪平定了?我情绪现在开始不平定了!我图的什么?还不知香港资本家要不要我
这个人呢!保卫科长说对了,都不知是在为谁尽职尽责!……”

    “你别这么想嘛!”

    “那我该怎么想?哎,透露透露,怎么研究我这个具体人的问题的?”

    “研究你?研究你什么问题啊?”

    “别装蒜!好歹我也是厂办主任,或去,或留,你总得和那位接收大员研究研究吧?我
没功劳还有苦劳吧?”

    “功劳也罢,苦劳也罢,都是算在前一本帐上的了。人家根本不看前一本帐。人家是重
打锣鼓另开张,对一切人都重新认识,重新衡量……”

    “妈的!操他妈!操他八辈祖宗!听你这话,已经没我的戏了?……”

    李长柏的脸顿时由于激动涨红了,双脚从暖气上滑落,脚后跟咚地磕在地上……

    “你加紧犯急啊!我可没说你已经没戏了!”

    “听话听腔,锣鼓听音,当我是傻子呀?”

    李长柏表情大变,一反平素温良谦恭之模样,有点儿气急败坏地瞪着他。

    “我并没和那位全权代表研究过你嘛!真的!……”

    “那……那你呢?……”

    “我怎么啦?”

    “你是去?还是留?……”

    “我……”

    “你说!说!……”

    “我……我留……他们聘我当副经理……”

    他本想搪塞过去,不说实话。可不知为什么,已在内心里编好的假话舌尖上打个滚儿,
竟没说出口,咕噜又滑回嗓子眼儿里去了。真话倒蹦出了口……

    “你王八蛋!……”

    李长柏骂了一句,就开始穿鞋。一穿上鞋,立即站了起来。

    他仰脸瞪着李长柏,李长柏低头瞪着他。二人互瞪片刻,李长柏恨恨地几乎是咬牙切齿
地说:“姓章的,我今天算把你看透了!原来到了关键时刻,你这人自私透顶!把自己的后
路安排好了,就一点感情都不讲了,就谁都不顾了!我……我踢你!……”

    李长柏狠狠地朝他后腰上踢了一脚,踢得他身子向前扑了下去。

    待他也站起来,李长柏已离开了粮店。

    他追出粮店喊:“你回来!你给我回来!……”

    李长柏大步腾腾往前走,哪里有回来的意思!

    而这时,天微微亮了。

    他又退回了粮店,就剩他自己了,他想他不能拔腿走。他若也一走了之,县公安局的人
来,谁接待呢?连个接待的人都没有,那像话么?他想他这又是在为谁尽职尽责呢?前一个
厂已经不存在了,后一个厂还没定型,该抓谁抓谁呗!和我章华勋又有什么相干呢?若能一
古脑儿抓走几百,还少了几百人竞争呢!我为什么要一手遮着盖着呢?我何苦来的呢?

    正这么想着,外面传来刹车声。不待他往外迎,县公安局的人们,已经雄纠纠地大踏步
闯入了。来的人还真不少,十二三个。果然牵着两条大如毛驴似的凶猛警犬。

    刑警队长和他是认识的。

    握过手后,刑警队长说,半路车陷住了,要不早赶到了。他们浑身是雪。刑警队长又
说,他的部下们都是一个个被他从被窝里拽起来的……

    章华勋不过意极了,赶紧用自己的双手替他们拍打身上的雪。两条警犬扬起鼻子,在空
气中不停地嗅,发出呜呜的激动的低吠,一蹿一蹿的,扯得警犬员拖不住犬缰站不稳脚……

    刑警队长说:“粮店都快被盗空了?这可算是一桩大要案了!正是严打时期,顶风上
嘛!我早憋着侦破一桩大要案了!我的部下来时也一个个摩拳擦掌!这案子好破!我保证一
个星期内一网打尽!咱们也争取上一次省电视台,爆个新闻大冷门!……”

    而那些刑警队员们,已经分散开了,已经在各处详察细看了。

    “其实……其实没发生什么案子。不过是……是一场误会……什么也没被盗……”

    “误会?……”

    刑警队长浓眉之下那双似乎时刻在洞察什么的眼睛一下子睁圆了,表现出令章华勋无地
自容的愕然。

    “章厂长,您说,原来不过是一场误会?……”

    “对对。不过是一场误会。其实……这都怪我们的厂办李主任,和我们的保卫科长……
他们不应该在还没搞清楚的情况下就给你们打电话,害得你们……”

    刑警队长皱起眉打断他,对自己的部下说:“同志们同志们,暂停暂停,都围过来,看
来……”

    于是他的部下们围过来了。

    刑警队长又说:“章厂长,我是没法儿解释了!您向他们解释吧!……”

    于是章华勋开始将全部“过错”往李长柏和保卫科长身上推,开始现编“故事”骗他
们。他不是一个撒谎的专家,他的故事编得漏洞百出。而他们则交换着心照不宣的眼色。他
看出他们谁都不相信他。他尴尬极了,想将“故事”编圆,却越编破绽越多,漏洞越明
显……

    “章厂长,解释完了?……”

    “解释完了……”

    他竟出了一脑门儿的汗。他将手伸进兜儿里掏手绢儿,却掏了个空,没揣手绢儿。只得
以手抹脑门儿上的汗,抹了往地上甩……

    刑警队长说:“章厂长,您别这么出汗。犯不着出汗。”一一扫视着自己的部下,紧接
着问:“你们怎么看?”

    “一切迹象很明显,肯定是被盗了!”

    “当然是被盗了。如果连这一点都看不出来,不是白吃这一碗饭了么!”

    “队长你看这米这面撒的!有个家伙还在这儿被撒在地上的米滑了一跤,摔破了哪儿,
你看这是血迹!……”

    他们七言八语。

    两条警犬早已捺不住性子了。一蹿一蹿地要往外冲。一名警犬员没扯住犬缰,被犬挣
脱,箭似的冲出门外去了。那警犬员也急忙追出去,于是外面一时的犬吠声唤犬声乱成一
片……刑警队长望着章华勋问:“章厂长,你看这事儿,到底该怎么办呢?”

    章华勋诅天咒地:“同志们,同志们,请一定要相信我!如果我解释得不明白,那……
那也是因为我有难言之隐啊!这么着行不行?大家看天已经亮了,早上了,各位都怪辛苦
的,我陪各位吃早饭,陪各位喝几盅,我替我们厂办主任和保卫科长向大家鞠躬谢罪
了!……”

    于是他左转身,右转身,四面鞠起躬来。

    他陪着笑脸拉拉扯扯,终于将刑警队一干人半情愿不情愿地引到了厂食堂的小餐厅。时
间太早,还不到七点,食堂刚起火。他交待大师傅快炒一桌菜,然后就隐藏起一肚子的窝
囊,陪着那些人喝茶,吸烟,无话找话东一句西一句瞎聊……

    大师傅没料到食堂刚起火,厂长就须陪客共进早餐。一个穷县城,煤气还没普及。厂里
的大食堂小食堂也是用煤的。不过比工人家多一台鼓风机。着急了,火势弱,就开动鼓风机
吹一阵罢了。七点半,才上第一盘菜。八点多,菜刚上齐。

    “来来来,诸位都别客气!家常饭菜,实在是算不上招待啊!只是给大家暖暖身子,满
上满上,请,请……”

    章华勋寒喧不已。除了两名开车的刑警,其他也不见外,擎起杯便饮酒,操起筷子便夹
菜。章华勋看得出来,自己这位厂长若不陪他们共进这顿早餐,他们一个个心里是没法儿顺
气的。以为要破一桩大要案,亢亢奋奋地牵着两条警犬急如旋风般赶来,怎是他“误会’两
个字就可以轻轻巧巧地将人家打发走的呢?人家不是招这即来挥之即去的“应招女郎”们
啊!设身处地,站在人家的角度想想,人家一个个都不发火儿都不骂娘而且他恳求人家留下
吃顿早饭,人家就留下了,面对着炒土豆丝儿炖萝卜块儿,不挑荤就素,就算都很给他面子
很有涵养了!

    章华勋满腹的愧疚没法儿说,只能以主动地热情地陪酒的方式来表达。他不胜酒力,尽
管摆上的是一瓶低度酒。三巡过后,脸红得像关公了。

    忽然厂办的一名同志出现桌前,朝他跺着脚激头掰脸地说:“哎呀呀厂长,你怎么在这
儿喝起酒来了!你这不是自找着要挨众人骂么?……”

    他放下刚刚擎起酒杯,惴惴不安地问:“又出什么事儿了?”

    “今天早晨八点钟,你不是召集全厂干部和党员开情况通告会么!现在都八点四十多
了!礼堂的管道漏水,没通暖气,都冻得受不了啦!许多人分头寻找你,哪哪儿都找遍了,
没想到你在这儿喝得怪来情绪的!……”

    一番话,说得客人们你看我,我看你,都放下了筷子落下了杯,一个个神色比他还窘十
分。说得他不由自主地,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

    而对方又一跺脚,转身先自悻悻而去。

    “糟糕!”--章华勋使劲儿拍下了下脑门儿,然后朝客人们抱着拳口齿不清地说:
“我……我险些误了大事!我得立即走……走了……”

    刑警队长往起一站,连说:“章厂长,真对不起!我们原本都不愿留下嘛,是你偏让我
们留下啊!我们不留下实在是怕你觉得太没面子啊!你快去吧快去吧!同志们,我看我们也
撤了吧……”

    于是他们纷纷站起来,牵上警犬,撇下章华勋,以紧急转移般的速度离开……

    大师傅送来一盆馒头,见状不满地嘟哝:“这不是浪费嘛,贪污和浪费是极大的犯
罪!”

    章华勋气得大喝:“你别跟我念这套经!”

    他脚步虚浮地走到外边,没戴棉帽子的头被寒风一吹,冷气逼心,浑身打了个哆嗦。胃
里一阵翻腾,抱住门旁一棵树,哇地大吐起来。吐过,觉得胃里是好受些了,但身上更冷
了。不过头脑倒顿时清醒了许多了。

    他撒腿向大礼堂一路小跑……

    跑到半路,头疼欲裂,就先跑到办公室去,沏了杯浓茶。想喝,无奈茶烫。也不敢再多
耽误片刻,双手捧着保温杯又往礼堂一路小跑……

    刚奔上礼堂台阶,正巧他妻子冲出来,夫妻差点儿撞了个满怀。

    他妻子大声数落他:“一早晨儿厂来的什么贵客,非得你陪着吃饭!你存心把全厂的干
部和党员都冻僵在这儿啊!四点多钟就离开家,帽子也不戴,脸也顾不上洗!看你两眼角的
眵目糊!给你手绢儿擦擦!……”

    他妻子也是党员,也和大家一样,在礼堂干等了他一个来小时,干冻了一个来小时。与
大家不同的是,她两耳早已灌满了人们说他的损言怪语。而她对他说的话,其实也是有意说
给别人们听的,包含有变相替他开脱的意思。

    但他此时已是意乱如麻,对妻子的大声数落,哪里还能领悟得那么全面!她的话,简直
等于火上浇油。他心想,我这个代理厂长,我这个非常时期的“维持会长”有多难,别人不
理解不体恤,你还不理解不体恤吗?亏你还是我老婆!有别人数落我的份,还有你数落我的
份儿么?

    他一手擎杯,腾出另一只手,猛将妻子往旁一推:“闭上你的嘴!躲开!”

    他妻子险些被他推得跌下台阶去……

    他走入礼堂,听到一片远雷般的跺脚声。不供暖,礼堂内比外边的温度高不了多少。只
是北风吹不着人们罢了。

    他听到背后有人骂道:“还捧着个保温杯来!人五人六的,以为都是来等着听长篇大论
的呀!厂都卖定了,一个前朝代理厂长还充的哪门子大瓣儿蒜呢!……”

    他走上台,张了张嘴,觉得嗓子发紧,说不出声来,不得不打开保温杯盖,先渴口
茶……

    “别他妈喝了!……”

    又有人怒骂一句。

    嗓子湿润了点儿,不那么发紧了,但还是头疼欲裂。

    “同志们……”

    “别打官腔儿了!开门见山吧!……”

    “我……我头疼的厉害……”

    “活该!……”

    “酒浇的!……”

    “让我……让我喝完这杯茶……”

    “装什么可怜样儿!通告完了情况回家喝去!”

    任凭人们向他发泄怒气,他还是将那杯浓茶一口气喝光了,刹时出了一额头一身的虚
汗……

    “同志们,咋夜,咱们的粮店被盗了。几乎被盗光了……”

    一片远雷般的跺脚声顿时停止了,人们渐渐安静了。

    很多很多年以来,厂保卫科的人一减再减。因为他们除了例行的保卫工作,实际上没什
么事可做。很多很多年以来,这个厂和它所属社区内,连小偷小摸都很少有过。

    他的话使人们感到惊异,感到震惊。

    “我四点多就到现场了。我个人不想将这件性质严重的事当成一桩案件。但是我赶到现
场之前,已经有人向县公安局报案了。由于我和在现场的同志意见不统一,所以县公安局的
人赶到到时,只剩我一个人留守现场了。我对他们说,不是案件,是一场误会……”

    一时间鸦雀无声。

    “你们应该不难想象,我对他们撒谎时,是多么的难堪,多么的尴尬。咱们在一个厂里
相处二十几年了,大家都知道我并不是一个善于撒谎的人。尤其在明显被盗过的现场,在公
安人员面前,撒谎对我更是一件很困难的事。他们是为破案而来的。他们途中陷了车,他们
都冻得够呛。天又亮了,快到吃早饭的时间了,不留人家吃顿早饭暖暖身子驱驱寒气,我不
忍心。所以我陪他们吃饭。所以我也陪他们喝了几盅酒。大家都知道,我并不爱喝酒,喝酒
对我是受苦。总之我来晚了,我让大家久等了,我让大家挨冻了,我现在向大家谢
罪!……”

    他在台上一次次深弯下腰,四面八方地鞠躬。

    已给县公安局的人们鞠过躬谢过罪,现在又给厂里的人们鞠躬谢罪,他内心里替自己难
过极了,想哭。

    “同志们,到年根了。再有几天就是新年了。新年一过春节紧接着就到了。厂里已经又
几个月没发工资了。尽管与我厂签了合同的港方答应,工资一定会补发,但毕竟只是一种承
诺,还没发到大家手里。中国人不过新年,总得过春节吧!厂里许多工人家生活都很困难,
所以我坚持认为,三百多袋苞谷面、一百多袋面粉、六七十袋大米,是某些家里生活很困难
的工人,为了过个年,为了过上春节,向粮店借的。我相信,工资补发以后,他们会主动地
自觉地去粮店补交钱的。一时还交不上的也没罪,由我章华勋替他们担着了!在座的都是干
部,都是党员,如果在座的中,也有人参与了昨夜的‘借粮’活动,我希望能站出来,当众
认个错儿。毕竟,那不是一种‘借粮’的好方式……”

    鸦雀无声。空气仿佛凝固了。人们仿佛定住了,都一动也不动。如同他是在面对一排排
石头人说肺腑之言。

    “那么,我希望,不……我请求大家,起码表个态,对我个人决定,认为对,或错,支
持,或不支持,也给我个明白,让我这个代理厂长,在刚才那件事儿上,心安一点儿,知情
一点儿……”

    依然是一片雅雀无声。竟无一人开口。

    他内心里更替自己倍感难过了。他低下头了。

    突然地,许许多多的人异口同声地喊出一字是--“对!”

    他抬起了头,不知不觉间已泪流满面!

    “支持!”

    “支持!”

    “支持!”

    他欣慰地笑了。如果不是他举手制止,全场人不知还要喊多少遍支持……

    “同志们,下面,我将情况向大家通报一下……”

    于是整个礼堂又鸦雀无声。


--
※ 来源:.紫 丁 香 bbs.hit.edu.cn.[FROM: gaea.hit.edu.cn]
[百宝箱] [返回首页] [上级目录] [根目录] [返回顶部] [刷新] [返回]
Powered by KBS BBS 2.0 (http://dev.kcn.cn)
页面执行时间:209.297毫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