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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fzx (……), 信区: Reading
标  题: 钳工王 5
发信站: 紫 丁 香 (Sat Nov 28 15:31:11 1998), 转信

    他首先从那份合同讲起。讲它是在怎样一种没有第二个选择的万般无奈的大背景之下产
生的。讲港商所做的种种承诺的可靠性,讲哪些方面港方做不到,为什么做不到。讲自己就
合同和港方全权接收代表发生的争论,以及自己如何被那全权接收代表驳得哑口无言,没有
道理再坚持……最后讲到了合同上两个冷酷无情的百分数……

    有人哭了。

    站在台上的章华勋,一开始并没听到那哭声。他只看到一些人回头。但仅仅半分钟后,
他就听到哭声了。是一些女人们,女党员们在哭。听得出来,她们都企图竭力控制住自己不
哭出声。那些四十多岁的女人们啊,她们一个个低垂着头,紧咬自己的唇,有的甚至用手紧
捂住自己的嘴,却还是哭出了声。于是她们的哭声此起彼伏。于是她们的哭声渐渐汇成一
片。仿佛一些看不见的,淌出响声的水流在往一处汇集。汇集到足够高的水位,要猝地跌落
瀑布似的。

    某些被丈夫抛弃了的妻子往往是那么哭的。那是一种内心充满了委屈和悲伤,又没法儿
对人说,又不知该用什么方式宣泄一番的女人们的哭声。是一种使男人们听了揪心的哭声。
是一种最能引起男人们大的怜悯的哭声。是一种使男人们听了,愿像哄小女孩儿一样试图哄
哄她们,抚慰她们的哭声。某些男人们在这种情况下,常常会黔驴技穷地大耍活宝,希望能
使她们破涕为笑……

    果然有一个男人高叫:“嗨,我们的女布尔什维克们,今天都怎么了啊?想合演一出
《小寡妇上坟》啊!……”

    几个男人凑趣儿地笑了。

    又有一个男人高叫道:“她们的年纪不可能再演小寡妇了!……”

    然而没男人再跟着笑了。

    蓦的,一个男人哭了起来。那是男人的号啕大哭。男人根本不加克制的,根本不顾及自
尊的,根本不怕遭到耻笑的,旁若无人痛痛快快的号啕大哭。响亮而高亢。这一个男人的哭
声,加入到女人们的那一种各自压抑着的哭声中去,形成了极强烈的反差。

    于是女人们的哭声受到影响受到促发,顿时大了起来。

    于是几乎所有的女人们所有的男人们,都受到影响受到促发,都呜呜咽咽哭了起来……

    站在台上的章华勋束手无策,泪在脸上,涮涮地流。

    他想不出一句可以安慰大家的话!

    “都别哭!”

    有人厉喝一声。其声淹没在哭声中。

    章华勋看到一个站了起来--是“钳工王”。身子干巴瘦小的“钳工王”,离开座位,
一手捂着心窝,略微弯着腰,步子缓缓地向台上走来……

    “钳工王”不姓王。姓姚。六十年代初,各行各业大摆擂台,竞赛出许多行业状元。他
就是那时一举夺魁,被誉为全国的钳工状元的。锉、钻、铰刀、老虎钳等工具,在他那双手
里,曾都被运用得如同法宝一般。当年竞赛时,他不与自己的同行们比,却向几位比出来
的,全国顶尖的车工挑战。结果,他手工锉出来的零件,组装后所达到的严密程度,和那几
位全国顶尖的车工们车出来的零件难以区别。有人大加怀疑,而他为了证明自己那双手控制
力度的准确性,当众将他的奖品一块手表从腕上撸了下来,往表壳上抹了些黄油,放在锻台
上,问参赛的锻工们敢不敢用汽锤一下子粘尽表壳上的黄油?他们不敢一试。而他自信地坐
上了钳工椅,手握汽锤操柄,在众目睽睽的注视下,锤起锤落,粘尽了表壳上的黄油,而表
完好无损。于是不但钳工们服了,车工们锻工们也都服了,都看他那双长满茧子的平凡的神
手。都说他这位钳工,真是气死车工,羞死锻工。“钳工王”的尊称,从此跟定了他。他的
本姓,倒渐渐地被人们淡忘了……

    “钳工王”上了台,站在章华勋身旁,又厉喝一声:“都别哭!”

    大多数人不哭了,噙着泪,呆瞪他。

    章华勋往一旁闪了闪身,扯了“钳工王”的袖子一下,将“钳工王”扯到了台上的中心
位置。他对“钳工王”说:“师傅啊,帮帮我!帮我劝大家别哭了,我不知道该用什么话
劝……”

    “钳工王”说:“徒弟啊,我也不知道。”

    师徒二人在台上互瞪片刻,“钳工王”将目光扫向台下……

    “钳工王”举起了双臂……

    “战士肩上枪

    我们手中造

    枪上的准星

    像我们的眼睛……”

    “钳工王”沙哑着嗓子,低声唱了起来。他唱的是厂里人人都曾会唱的一首歌,他挥舞
着他的双臂,自己为自己打拍子,他的声音不但沙哑而且气弱。但他的双臂,却是在尽量挥
舞出力度。“钳工王”不会唱歌,更没当众在台上唱过。年轻时最不好意思的事便是被逼着
当众唱歌。他自己也不会打拍子,只不过是在胡乱地挥舞着双臂罢了。他几乎每一句都唱走
了调。他的手势没有一个准确地合在音阶上……

    然而一些男人们竟跟着唱了起来:

    “战士肩上枪

    我们手中造”

    然后一些女人们也竟跟着唱了起来:

    “战士立军功

    我们绽微笑……”

    脸上挂着泪的男人和女人们,将一首自豪欢乐的歌,似乎唱出了一首挽歌的意味儿。

    “钳工王”的手臂停止挥舞,垂下了。

    他张阖了几次嘴,开口说话了。

    他这么说:“大家刚才都哭什么呀?天没塌下来,地没陷下去,没谁宣判我们集体的死
刑,明天、后天、大后天,明年、后年、大后年,我们还活着。还得活着,还要活着,那现
在又哭个什么劲儿呢?我老姚,自打入厂以来,从没在大庭广众面前发过言,是不是?可今
天我想说两句。希望大家给我一次机会,允许我从从容容地,把心里想说的话都说完。今天
以后,我肯定没机会说了。我想说的是,‘文革’中,因我是劳模,多次调我去大学里当工
宣队,而且封我为工宣队长。我没去过。也没把工宣队长这种御封当成过一回事儿。我这辈
子,最大的光荣就是靠自己的双手争了个‘钳工王’的尊称。人一辈子有过一种符合自己实
际的光荣,应该知足了。当年我为什么不愿去当工宣队呢?当年我寻思--咱才小学五年级
的文化水儿,到大学去横插一腿干什么呢?怂恿咱去管大学咱就傻兮兮地去呀?管得了么?
去了不也是瞎胡闹么?……”

    不再有人哭了。尽管还有人在默默流泪。尽管人们都不太明白“钳工王”今天为什么要
上台当众提当年的事儿,但出于对他一向的尊敬,全体望着他,全体聚精会神地听着……

    章华勋也不明白地,也在认真听他的每一句话。

    “近些年来,实行了一个新词叫‘反思’。‘反思’不就是咱们老百姓常说的反过来想
一想么?以前,总把咱们工人叫‘领导阶级’,其实咱们又哪里真的领导过什么呢?近些年
来我就总反过来想,一个国家,在快到二十一世纪的这个年代,要富强,要改革,要腾飞什
么的,也许就轮到咱们工人阶级来牺牲了。一旦想通了这一点,也就想通了现在的许多事
儿。下岗啊,失业啊,果真是改革需要咱们咽这颗苦果么?那,咱们就当成是咱们的命吧!
人对命可以不满,可以不服。不满不服,才生出志气。哭多丢人啊!哭有什么意义
啊!……”

    气氛又恢复到鸦雀无声了。人人听得屏息敛气。

    章华勋怕“钳工王”说出什么影响不良的话,急对他说:“师傅师傅,您别说得这么这
么……那个……师傅,大家听着,我现在很负责任地宣布,经过我的争取,姚师傅和另外四
位老师傅,已经被港方无条件地收纳为新工人了!”

    “钳工王”却一点儿也没高兴。

    他看了章华勋片刻。他的目光变得忧郁而温柔了。仿佛一位因为什么事内心里觉得对不
起儿子的父亲似的。他的目光里分明的包含有比语言更多的意思,以及语言难以表达的意
思。

    他接着说:“徒弟啊,这我当然是非常感谢你的。难得你这么多年来,心里一直揣着我
这个师傅。但我,不想入新厂……”

    章华勋非常不解他究竟是怎么想的。却又不便直问,只是一个劲地重复着:“师傅您又
何必呢!师傅你这又何必呢!……”

    台下的人们对“钳工王”也大惑不解。他们皆静地望着他,期待着他给他们一个明白。

    “钳工王”接着说:“近几年,在厂里开不出工资的情况下,我和我老伴还花了厂里不
少医药费。我常感对不起厂。对不起大家。我这厢给大家鞠个躬呢!……”

    于是他恭恭敬敬地向台下鞠了三次九十度大躬。

    鞠躬后,他那原来佝偻着的腰,似乎更挺不直了。

    他就那么弯着腰,一手捂着胃,保持着近于鞠躬的体态,又缓慢地说:“我老了。腿发
软了,手也发抖了。我干不了什么了。我真的干不了什么了。已经干不了什么了,编入新
厂,不是等于想躺倒在新厂的福利上么?这多让人这瞧不起啊!这点儿志气,该保留,咱们
还是要保留的。空出名额,多解决一个年轻工人的就业问题吧!再多解决一个家里困难之人
的就业问题也好啊!说了这么半天,其实我想对大家说明白的意思只有一个--如果咱们面
临的是绝境,如果前边是一条大江大河,只有一条船,只能渡过去一部分人,渡过去的人就
有了生路,难道咱们在座的,都会如狼似虎地争着往那条船上爬么?我看不会。起码我‘钳
工王’不会。我想你章华勋和许多人也不会!何况,农村人能离乡背井到城里来找工,我们
城里人,不需要离乡背井,我们去找工还不行么?天无绝人之路啊!所以,一句话归百种,
咱们别哭,别争,别闹事儿,老的让年轻的,年轻的体恤点儿老的,咱们就当是一群牛马,
没精神的,也要抖擞起点儿精神啊!任人家挑,任人家选吧!这世界,做衣服的人多,总比
造枪造炮的人多了好啊!如果咱们是投资商,要投入多少个亿办工厂,不是也愿挑选年轻
的、文化水平高点儿的工人吗?不是也不情愿五十岁干不了几年就得养起来的么?最近我又
常想,每人一张嘴,张大了也不过就直径十多厘米。可乘以十二亿,那就是直径三十六公里
的巨洞啊!每天都得往这个洞里倒吃的,倒喝的!谁叫咱们中国人多呢!将来的厂,还是咱
们中国人当家做主的厂嘛!咱们中的一部分,还是在咱们中国的土地,名分还是中国工人
嘛!咱们中的一部分,终于又有工作了,终于每月能开全资了,终于盼到工资比以前高不少
的日子,咱们不是应该高兴吗?不是一件大喜之事么?……我老姚今天就说这些,大家爱听
不爱听的,反正都听了。不对的,你们也别背后骂我。我真的没机会再跟大家说这么多
了……”

    在人们鸦雀无声的注视下,“钳工王”如释重负地长出一口气,一手捂着胃,低头往台
下走。他走到台口。站住,转身对章华勋又说:“徒弟啊,还有一件事儿,我当众拜托给你
了。就是我那女儿,大家都清楚的,她不是我‘钳工王’的亲生女儿,是我当年捡的。反正
她肯定是咱们这个厂的工人的后代无疑。哪一天我和老伴儿,如果……都不在了,希望你能
将她当成自己的女儿一样,对她负起份儿责任来……”

    被“钳工王”的“演说”打动得心酸泪流感慨万千的章华勋,醒过神来赶紧走过去扶着
“钳工王”下台,一边说:“师傅您放心,您一定放心吧!……”

    将“钳工王”扶到台下后,章华勋又登上台,接着发表“演说”。其实他觉得已经没什
么可讲的。也明知自己是不可以讲得像“钳工王”那么实在,那么直率,那么掏心的。但
“钳工王”讲完,自己不再接着讲几句,又似乎有些不妥。没什么可讲的而必须得讲,他就
讲得很没条理,很不由衷,无非一再重复自己已讲过的话,一再自以为是地修正“钳工王”
讲得不够全面不够艺术的意思。他颠三倒四地讲了二十多分钟,台下渐渐响起了嘘声,响起
了跺脚声。有人干脆起身退场……

    “哎哎,那几个人,都别走都别走,坚持一会儿,还没发表完呢!……”

    站起来大声嘘的是李长柏。他怀抱着一大摞表格。不管章华勋是否还要继续说什么,便
自作主张地散发起来。

    章华勋在台上尴尬了几秒钟,趁机跃下台,躲到一个角落吸烟。他认为自己所主持的最
难的一次会,也就如此这般地临近结束了。他有一种安全着陆的庆幸。庆幸没被撵下台,没
挨骂,没受唾,没发生什么控制不住的局面。这使他不禁地暗暗感激“钳工王”。谁也不能
不承认,“钳工王”的一番掏心窝子的“演说”,对稳定人们的情绪起了非常巨大的作
用……

    “‘钳工王’,姚师傅!老姚师傅!……”

    他的妻在拿着一张表格纸寻找“钳工王”。那表格没什么特殊的意义,只不过是录用时
的履历参考罢了。

    “‘钳工王’!……”

    “姚师傅!……”

    “咦,他哪儿去了呢?……”

    一些人帮着他妻子寻找“钳工王”。

    “钳工王”早已离开了会场了。

    他走到他妻子跟前,要过那张表格说:“给我吧!老姚师傅的履历我十分清楚……”

    他掏出笔,想坐下替“钳工王”填写表格。将坐下还没坐下之际,听到了一声猛烈的爆
炸……

    这一声猛烈的爆炸,将每一个人都震呆了。

    全体刹那的呆状之后,人们争相往外冲。章华勋被人流裹挟到外边,跟随人们朝西北方
向一片空旷野地跑……

    那儿硝烟还没散尽。雪地上出现了一个熏黑的坑。坑的周遭方圆数米内,白雪上遍布腥
红的点子。空气中弥漫着火药味儿。

    人们跑到那儿,围着那坑,看着。一时都猜测不到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有人捡起了半顶帽子:“看……这……这是不是‘钳工王’的狗皮帽子?……”

    “是!没错儿!是他的!刚才在台上不就戴着这顶帽子来么?……”

    “那儿是什么!挂在树上的!……”

    附近一棵树的枯枝上,挂着大半条灰色的围巾,旗幡似的,在寒风中飘摆……

    一个小伙子攀上树取那那围巾。他还没下树就失声恸哭了:“是我师母的围巾!师傅
啊,师母啊,你们何必这样啊!天啊天啊,我的好师傅啊!……”

    小伙子哭晕了,从树上摔落下……

    人们什么都明白了。

    一些男人和女人,摘下了他们的帽子,摘下了他们的围巾,纷纷地,双膝跪在那坑的周
围了。他们和她们,都是“钳工王”的徒弟,或者,是他的徒弟的徒弟……

    章华勋和另一些人,也都跪下了。

    旷野上,寒风中,一片哽咽,一片哭声。

    在一九九六年最后几个日子中的这个日子,这个解体了的军工厂的几代工人,以跪和
哭,悲痛地哀悼他们中曾经最优秀的一个。

    “钳工王”的女儿,哭着交给了章华勋一封信。

    “钳工王”在那封信中写道:“徒弟,别抱怨我和你师母就这么走了。也替我请求大家
别抱怨我们。你师母早就不愿成为他和社会的累赘了。她早就暗暗下了决心做出这种解脱自
己也解脱他人和社会义务的选择。她跟我商议过多次了。我终于被她说服了。我们感情深,
这你是知道的。何况医院最近诊断出,我的一只肾已坏死。所以,我莫如陪她一齐走。我俩
在厂里徒弟太多。我们都不愿死后再给大家添任何麻烦了。人家刚接收新厂,为我俩开追悼
会多不吉利,又多讨厌呢!所以,我们就选择了这一种走得无影无踪的办法。如果反而添了
更大的麻烦,那对我们来说是事与愿违。答应我们,千万别开追悼会。没那个必要……”

    章华勋的泪珠子噼哩啪啦地往信上掉。

    他没看完那封信,就将“钳工王”的女儿扯入怀中,紧紧地紧紧地搂抱住,怕她被谁从
怀中夺走似的。

    而那少女,就哭着叫了一声“爸爸!……”

    章华勋被叫得肝肠寸断,心如刀绞。他几乎哭着喘不过气来……

    他从怀中推开少女,又向那坑接连地磕起头来……

    那被炸黑了坑,似乎在默默地向他倾诉着什么……

    它似乎意味着,是一代钳工之王的一个令人震撼的句号。

    他是他的许许多多工人弟兄和工人姐妹们的娇傲。

    他的传奇性故事,曾使“钳工王”这一工种增加过非常荣耀的光彩……

    章华勋对自己恨极了。恨自己为什么那么的麻木,竟未从“钳工王”的“演说”中预感
到悲剧的发生……所有的人都向那坑磕起头来……

    离人们不远处,站立着港方的全权接收代表。他缓缓地,也从头上摘下了帽子……

    第二天,港商代表紧急约见章华勋。

    “非常抱歉,我又经过一夜的思考,决定还给你们这个。我想,我应该带领那些将被裁
减下来的工人另谋我们共同的出路……”章华勋将那大红的委任证书放在了桌上。

    “不后悔?”

    “不”。

    “等等。先别走……我想告诉你……昨天,我与我们总裁通了一次电话。他已决定另拨
三千万元,扶植将被裁减下来的工人们,办一个分厂,隶属总厂。将来可以为总厂进行多种
经营。我的意思是--这也需要一个有凝聚力而又有奉献精神的人……

    “……”

    “章先生,昨天,我的心情也非常难过。你如果说干,我的心情会好受些……”

    “干。我当然干!……”

    全权代表欣慰地微笑了一下。

    “那么,你就得坐下,和我详谈这件事了。”

    章华勋凝视着对方,默默地,然而也是表情坚定不移地在沙发上坐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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