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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fzx (……), 信区: Reading
标  题: 冉之父 1 梁晓声
发信站: 紫 丁 香 (Sat Nov 28 16:10:43 1998), 转信

    冉来子。

    “父亲……父亲他……”

    冉神色怆然,眸子凄迷着哀雾。

    冉很久没来了。

    我说:“冉,你父亲病了么?”

    “死了……”

    冉倏忽间泪潸潸下。她缓缓坐在沙发上,双手捂住脸,一动不动,仿佛打算永远那样
了……我不禁愕然。

    许久,我嗫嚅地问:“什么病?……”

    冉放下双手,目光恍惚,似乎不知该看何处。

    “不是病……不是……他在存自行车的地方跟一个妇女吵架,人家用伞捅他。新伞,伞
端是金属的。从他两根肋骨间捅进去了,捅着了心脏……”

    我又是一阵愕然。

    “依我,就不开追悼会了。可母亲坚持非开不可,他的一些弟子们,也都主张要开。所
以,所以我来给你送这个……”

    冉从小包中取出一份讣柬,犹犹豫豫地放在桌上。它印制得很庄重,很考究。

    “有空儿,你就去参加;没空儿,就拉倒。反正人已经死了,左右不过是那么回事
儿……”

    我立刻说:“我去我去!哪能不去呢!……”

    冉匆匆告辞……

    我独自发呆……

    一位社会心理学权威,一位性情极有涵养,平和得如一泓静水的老人,竟会在存自行车
的地方跟妇女吵架,竟被对方用伞捅死,越细想,越感人生之无常……我认识他,才一年
多。某日北影的一位朋友找我,求我件事。问什么事,说小事一桩,说希望我替他要到一个
“饲养证”。

    “你也对花花产生怜悯?”

    “花花”是一条小狗,一条黑白色的小狗。在寒冷的冬季里,跑到了我们这一居民区。
左胛骨那儿带着一道很深的砍伤,皮肉令人触目惊心地绽翻着。最先发现它的是几个孩子。
它蜷在我们儿童电影制片厂宿舍楼传达室的山墙后,由于冷和疼,瑟缩着栗抖。孩子们发现
了它,就围住它。其中有我儿子。我想他们当时看着它,一定像看着一个年龄比他们还小的
男孩儿或女孩儿,一个无家可归的男孩子或女孩儿,一个受了重伤奄奄待毙的小小流浪儿。
他们可怜它,也就是自然而然的了。在我们童影宿舍传达室旁边,盖着一间简易的小土坯房
子,住着些民工。正是中午,孩子们放学回家吃午饭的时候。民工们见孩子们围住什么看,
也纷纷好奇地走过去。那小狗在他们眼里,肯定和在孩子们眼里是不同的。他们大概看到了
一盆肉。他们中的一个,就拖了它的一条后腿,想把它拖回到他们住的土坯房子里,杀了
它,吃它的肉。也许他们认为,不杀它,它活不过几个时辰,也是难免一死的。人拖它时,
它并不咬人,也不叫。我想当时它眼中,肯定充满了恐惧,肯定充满了绝望,肯定充满了听
天由命的无助的悲凉。如果它真是一个男孩儿或女孩儿,真是一个小小流浪儿,也许但求一
死?但求速死?

    可是有一个孩子突然叫喊起来:“不许拖它!”

    那一天的那一个时候,我正开了阳台的窗子,放我写作时吞吐造成的满室烟雾。于是下
面的情形便是我探身窗外所目睹的了:

    民工们未将一个孩子的叫喊当成怎么一档子事儿,拖小狗的那个仍拖它。

    “不许拖它!”

    许多孩子都叫喊起来。

    “你们的?你们的?”

    民工们不示弱。

    “你们的?!你们的?!”

    孩子们更不示弱。

    “你们想杀了它,吃它的肉,是不是?!”

    首先叫喊起来的那个孩子,咄咄逼人地质问民工们。“是,又怎么样?你们再叫喊,我
们立刻弄死它!你们信不信?”

    “你们敢?!”

    “嘘,嘘,怎么不敢?”

    拖狗那个民工,说着不拖它了,目光四处寻找能立刻弄死它的东西。没什么顺手的东西
可被他当场利用,他便去捧一块大石头。

    首先叫喊起来的那个孩子,扑向他,咬他的手。大石头落地,又砸了他的脚。

    他疼得抬起那只脚,一条腿金鸡独立,乱蹦乱跳。他恼羞成怒了,掴了那孩子一耳光,
还将那孩子一拳推倒了。

    于是众孩子们齐发一声喊,都向民工们扑过去。孩子们毕竟多,民工毕竟少,那情形颇
为壮观,也颇为刺激。孩子们一个个非常勇敢,甚至可以说非常凶猛,仿佛一群惯于出生入
死的猎犬,准备发扬前仆后继的牺牲精神,天不怕地不怕地围剿几头大兽似的;仿佛他们早
就期待着,某一天有某种契机和某种正当的理由,向某些大人们发动一场进攻了。居高临
下,我发现我的儿子表现得一点儿也不比别的孩子差劲儿。他一头朝一个民工汉子撞去,将
那汉子撞得向后踉跄数步。

    我喊:“梁爽,不许撒野!有理讲理!不许……”却哪里还会引起儿子的注重!

    他低着头,小牛犊子似的,又朝另一个汉子撞去。我简直有点儿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不
相信我看见的,正是我那一向温良恭俭让的,备受大人们喜欢和夸奖的儿子。几个孩子围剿
一个民工。同仇敌忾,进攻是一往无前的。

    民工们不但恼羞成怒,而且大打出手,开始反击了。都是些二十多岁的农村青年,真急
眼了,他们才不管面对的是些孩子不是些孩子呢。虽然他们在人数上处于劣势,可一旦开始
以大人对付大人们的狠劲儿对付孩子们,最终吃亏的注定将是孩子们无疑。

    我眼睁睁看见我儿子被一个汉子一脚踹倒在地。他爬起来又扑上去,又被一脚踹倒在
地……我喊:“嘿,那小子,你他妈再敢踹我儿子,我下楼去跟你拼啦!……”

    儿子依然没听到我的喊声,依然没注意到我。他第三次向那汉子扑去,一头将那汉子撞
倒了。于是几个孩子一拥而上,将那汉子压住,一阵拳打脚踢……那汉子却听到了我的喊
声,招架着爬起来,抬头望望我,转身就往他们的小土坯房跑……斯时对面两幢楼的阳台窗
子都纷纷推开了,一些当爷爷奶奶爸爸妈妈伯伯婶婶叔叔阿姨的,全将身子探出窗外,呵斥
民工们:

    “反了你们啦,欺负起小孩子来了!……”

    “谁打孩子了?谁打孩子了?认准他,饶不了他!”“妈的,王八蛋你站那儿别动!有
种你站那儿别动!老子清清楚楚地看见,你打我女儿了!……”

    “小海,你挨打没有?宝贝儿,你挨打没有?你倒是说话呀!……”

    在大人们的助威之下,孩子们一个个表现得愈发凶猛。民工们的心理自是有所顾忌的,
哪一个也无心恋战,纷纷退却。

    几个当爷爷奶奶叔伯婶姨的男人女人离开各家阳台来到外面时,民工们已退入他们的住
处去了。然而孩子们仍不依不饶,围住那小土坯房子叫阵,扬言要继续火攻。大人们问明缘
由,都说也难怪孩子们如此愤慨;都说那小狗着实的可怜;都说民工也忒不把作孽当成回事
了,这么可怜的一只小狗,还忍心杀它?还忍心吃它的肉?何况它瘦得皮包骨,即便把它杀
了,能剔出几斤几两肉哇?民工们自愧,则掩门不出。

    孩子们得了理,又有大人们的道义上的声援,就七嘴八舌非常之严正地提出:民工们必
须向他们当面保证,今后再不许产生伤害那小狗的歹念;而他们要从此对小狗负起照顾的责
任……

    大人们被孩子们的善良所感动,唤出民工们,迫令他们向孩子们当面指天画地说了些保
证的话,一场风波才算平息。从此那小狗就有了保护人。孩子们给它起名叫“花花”。用破
纸板给它搭了个窝,窝外面罩了一条谁家扔弃的小破被。窝里垫了几件旧棉衣,垫得暄暄软
软,暖暖和和的。孩子们这些善举,使一位在北医三院做医生的家长尤其大受感动。他为花
花实行了一次外科手术,细致地缝合了它的伤口,还给它输了两瓶葡萄糖。小花花乖得很,
输液的时候老老实实的。只要有孩子在旁边守护着它,抚摩着它,它一动也不动,眼中充满
了感激。孩子们又做了些卡片,说是“饲养证”。并且规定了饲养人资格,是“三好”学生
才有资格饲养,不是“三好”学生没有资格。没有资格的孩子当然也是可以喂花花,可以和
它玩耍的,但是绝对不可以用食物将花花引诱到这一居民小区以外的地方去。而花花胆子极
小,似乎明白,只有在这一居民小区的范围以内,它才能受到保护,才是安全的。无论用多
么好吃的东西,也是不会将它引诱到远处去的。事实上,也没有哪一个孩子怀有将它引诱到
远处的企图。

    我的儿子是“三好”学生,而且被公认在保护花花的战斗中,表现极其勇敢,理所当然
地是第一批获得“饲养证”的孩子之一。

    那一天我从外面把他领回家,命他立正站在我面前,严厉地问:“你那么撒野,对
么?”

    他说:“对。”

    我说:“你还敢嘴硬?还敢说你撒野对?”他说:“要是见死不救,那对吗?”

    我说:“你可以用语言表达你对这件事的立场和态度嘛!你和大人撒野,你不是明摆着
吃亏吗?要是把你踹成内伤,你后悔也晚了!”

    他说:“我不后悔。”

    我生气了,说:“靠墙站着,反省去!”

    他就靠墙站着去了,但眼中立时盈满了泪。

    我又说:“你甭觉得委屈!你为一只小狗挨了两脚,你自以为值怎么着?”

    他仍不服管教,说:“我们要都像你这样想,小狗现在已经死定了!”

    我瞅了他半天,一时不知再说什么好。见他眼泪断了线儿的珠子似的往下掉,转身从厨
房拿了两个包子,塞给他,让他去喂狗……

    我满口答应了北影朋友求我的事儿,尽管我觉得这件事儿不无可笑的成分。大人喜欢狗
的话,完全可以自己养一只嘛。北影童影,养狗的大人不少。何必非要参与到孩子们中间去
呢?那一心希望得到“饲养证”的大人,不知是怎样的一位大人,真有点儿怪!

    儿子放学回到家里,我对儿子说了这件事儿。我想区区一件小事儿,儿子便能替我办
成。

    不料儿子回答:“得研究研究。”

    我一愣,问:“研究研究?谁们?”

    他说:“当然是我们养狗小组的核心成员们啦!”那口气,仿佛他是一位中央政治局委
员,我这当爸爸的,企图通过他的关系,批一个官职给自己的哥们儿似的。我取笑他:“你
们可算是有了种权力了!好,那你们就研究研究,尽早给我回话!”

    儿子郑重其事地说:“这不是什么权力不权力的问题,这是原则,是必要的资格审查的
程序。对你们大人,性质更加不同。我们当初没考虑过大人,所以你也别抱太大的希望。”

    我说:“你少跟我来这套!明天你就得给我个回话!”第二天,我始终记着这事儿,询
问结果如何。

    儿子说:“大家要见见你那位朋友。”

    我说:“怎么怎么,你爸爸介绍的朋友,还要面试不成?”

    他说:“也不能因为你是我爸爸,就不讲原则。”我商量地说:“得了儿子,人家怪忙
的,免了你们那原则吧!你再跟你们那些核心成员们帮爸爸疏通疏通,就算给你爸个面子行
不?”

    儿子干干脆脆地回答:“不行。”

    见我瞪着他语塞,他又悦:“我们就不忙吗?上午四节课,下午三节课,晚上还有作
业,和大人上班有什么区别?大家要见见你那位朋友,就等于很给我面子,也很给你面子
啦。我们总不能太随便地就发出去一个饲养证吧?”

    儿子的口气,言外之意仿佛是——爸你们大人也别太不识好歹了!……

    晚上,北影的朋友打电话问相求之事我忘了没有?我说没忘,说只是事情也许不像我想
的那么容易办成。朋友问这么一桩小事有何难处?我只得照实讲——孩子们要见一见那个希
望获得“饲养证”的人,见了要当面判断一下那个人有没有资格,之后他们还要研究研
究……“是——这——样——啊?……”

    电话中,朋友的语调拖得很长很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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