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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fzx (……), 信区: Reading
标  题: 冉之父 4
发信站: 紫 丁 香 (Sat Nov 28 16:12:52 1998), 转信


    人们四散时,冉走到我身边,低声对我说:“我母亲想请你随车到我家去。”

    我问:“老太太有什么需要我参谋的事吗?”

    冉苦笑了一下,迷惘地说:“我不清楚。有些事,我母亲好像不愿我介入意见。”

    我感到受宠若惊起来,信誓旦旦地回答:“你回复老太太,只要是我能做到的事,我绝
不推委。”

    我踏上面包车,老太太已坐在车里了。她表情肃穆之极,仿佛车不是要送她回家,而是
要把她送到某座庵里去;仿佛她因老伴的死,看破红尘,决意剃度为尼似的。她对我微微点
头,目光中有某种信任感。我想冉肯定已把我的话回复给她了。

    我跟随冉母女来到她们家。刚在客厅落座,冉刚沏上一杯茶给我,老太太便对冉说:
“冉,你先到别的房间去。我们有话要单独谈谈。”

    冉默默地遵从地退出了客厅。

    我竟又有些惴惴不安起来,我没把握判断自己跟来是否明智了。万一这老太太因为什么
打算问罪于我呢?可细想想,我对这一家我并不很熟悉的人,尤其对冉的父亲,也没做什么
亏心事啊。

    我准备一旦在受到非难时表示抗议。

    “你先请喝茶。”

    老太太对我一笑。笑得极短,转瞬肃穆有加,继而演变为庄严。与其说她确实是笑了,
莫如说我确实觉得她笑了。

    我呷一口茶,见她对我还算友好,暗嘲自己多疑,泰然了许多。

    我试探地说:“阿姨,尽管我和乔老师交往欠深,但我对他是很敬仰的。如今乔老师不
在了,我要继续在和你们母女的关系中,弥补我在乔老师生前和他交往未深的遗憾。承蒙您
这么信任我,若有什么需我尽些义务的事,您就只管开口吩咐吧!”

    她又微微一笑。这一次笑得分明了些。

    “听说,你认识的人很多?”

    显然,她对我的话感到满意,感到安慰,并对我的虔诚感到欣赏。

    我也自以为我是很虔诚的。人有时对自己是否虔诚,不太能梳理清楚。有一分虔诚,往
往自我想象成十分。人是很乐于进行这一种自我想象的。

    我说:“其实我认识的人挺有限,不过当年的北大荒知青战友多些。但是都不常来
往。”

    “听说,你那些战友,分布在各行各业?”

    “这……也算符合事实吧。”

    “那,有没有当律师的?有没有在法院和检察院工作的呢?”

    我故作苦思状。片刻,摇了摇头。

    “你再好好想想,好好想想。冉!……”

    冉应声而至。

    “给你叔叔杯里续水。我忘了他是吸烟的了,找烟来。”我忙说:“我自己有烟,我自
己有烟。”

    就掏出烟吸。

    冉见我杯中的水并没明显少,将热水瓶象征性地拎起一下,又放在茶几旁。她似乎纯粹
是想表现对母亲的遵从才那么做的。接着她便踱到鱼缸旁去喂鱼。

    老太太说:“冉,你何必喂它们,已经喂过了。”冉便不喂了,但未转身。观鱼。

    老太太又说:“让你给客人杯里续水,你怎么没续?”冉说:“满着呢。不用续。”

    她这才转身,惆怅地望着她的母亲。

    我发现老太太的眉头皱了一下。

    “肯定是凉了。倒掉,续上热水。”

    老太太语调不高,话说得极平静,却使人听出一种不容违抗的命令的意味儿。

    我忙说:“不凉不凉。”

    然而冉已经将杯子拿走了……冉再次进客厅时,端着托盘。托盘上不仅有那只茶杯,还
有一把古色古香的茶壶。显然她图个一劳永逸。她放下托盘,想坐在她母亲旁边的沙发上。

    老太太不欢迎她加入谈话,说:“冉,你到三单元李伯伯家去,替我表示谢意。”

    冉有些困惑地望着她的母亲。

    “今天接送咱们的车,是你李伯伯单位的。快去吧!”

    显然,老太太的真实目的,也在于图个一劳永逸。不但将女儿支离开客厅,而且一举支
到别人家去了。

    冉一声未吭就走了。我不知冉一向在家里,对她母亲的话是不是如此遵从。果而是,那
她的性格可真是太温顺了。我暗想,那么这一点证明她父亲的遗传基因在她身上占的比例太
大了。也许她的性格并非如此?仅仅因为当着我的面,和今天刚刚办完她父亲的丧事的缘
故,才甘愿表现得对母亲那么遵从?我觉得,她的遵从,似乎确实包含着对她的母亲的体恤
的成分。

    老太太注视着我问:“想起来了吗?”

    我将烟按灭在烟灰缸里,又歉意地摇了摇头。我真的没想起来我的知青战友中,有她说
的那几种人。

    老太太就无声地叹了口气。并且,潸然泪下。

    我忙说:“阿姨,您别失望。我家里有一本《北大荒人名录》,那上面注册了两万多人
呢。我回去翻翻,也许,不,肯定有当律师的,和在检察院在法院工作的。”

    她掏出手绢,拭了拭眼睛,又无声地叹了口气,以对我更加信任的目光望着我,语调缓
缓地说:“那就好。那阿姨的事,就完全拜托与你了。”

    我问:“阿姨,究竟什么事?”

    她说:“法院才判了那个女人七年。”

    “就是那个女人。冉肯定已经告诉过你了,就是用伞捅死冉她父亲的那个女人……”

    我说:“啊,是的是的。冉告诉过我了。这件事真是……”

    我不知应该怎么说。

    “法院认为那个女人是误伤人命,所以才判了她七年。那怎么能认为是误伤人命呢?那
明明是行凶嘛!又不是不经意造成的事,那柄伞就是凶器嘛!如果对方不是个心狠手辣的女
人,也必定是个泼妇!要不一柄伞能捅进人身体里去,能将人捅死?七年……才判七年,我
咽不下这一口气。我无论如何也咽不下这一口气。老头子死得好可悲啊……何况他还是一位
著名的学者。就在他死的第二天,国外又来了聘书,聘他到国外去讲学。从前人家外国人,
哪儿承认咱们有什么心理学和这方面的学者!一位著名学者的命,七年刑期就能抵得了的
吗?可怜的老头子,有一本书刚写了一半……”

    这时我才发现桌上摆着乔老先生的遗像,装饰着黑纱和白花。他表情澹泊宁静地望着
我。

    老太太侧转身嘤嘤哭了。显然即使在极其伤感之时,也还是顾及到了自己的仪态,不愿
让我看到哭的样子。

    她的话在很大程度上左右了我的判断思维。我一想也是的——用一柄伞居然捅进人的身
体里去,居然将人捅死了,那该是多大的力气呢?若是屠夫凶汉者流所为,似乎也不足为
奇,但却是一个女人呀!一个女人,将屠夫凶汉者流才可能有的力气,集中到一柄伞上去捅
人,诚如老太太的话——“不是个心狠手辣的女人,便必定是个泼妇”。认为是“误伤人
命”,也确有些说不通,也确难以令人心服。我不禁地正义冲动起来。

    “如果我咽了这一口气。我觉得我太对不起冉她父亲了。七年,太便宜那个女人了!我
们好好儿一个三口之家,让那女人给破坏了!我心里好恨!不判她十年二十年,我绝不罢
休!可这事,若跟冉说,冉肯定反对。也不能求他那些学生。学生总归不过是学生。他们会
怀念老头子,却绝不会为替老头子打官司的事投入精力。所以……所以阿姨才舍下脸面求助
于你……”

    她哭得几近于一个身心受了极大伤害的小姑娘。

    她说“我心里很恨”时,虽然并未咬牙切齿,但是我看得出,听得出,她心里确确实实
地“好恨”。

    我又吸着一支烟。思想很矛盾。我当然明白这一类事,一旦有什么承诺,就等于卷入进
去了。而一旦卷入进去了,必将牵扯不少精力,甚至办不妥会落个怨言常系的结果。

    但是,只吸烟,只沉默,在当时的情况下,于我是很尴尬很不自在的。

    我终于下了决心,郑重地说:“阿姨,您别伤感,您别生气,您要节哀。这一件事,就
算您委托给我了吧!我一定尽力而为。”

    老太太立刻止泣。外面传来登楼的足音,她倾听了一下,站起身说:“是冉,我得去擦
把脸……”

    果然是冉。

    冉奇怪地问:“我妈呢?”

    我说:“她擦脸呢。”

    冉十分敏感,又小声问:“我妈哭了?”

    我说:“没哭。她只是想擦把脸而已。”

    我刚说完,老太太踱入了客厅。冉向她母亲投去心有所疑的一瞥。分明的,却没看出她
母亲哭过。我竟也没看出,因为老太太戴上了一副浅茶色眼镜。

    冉以建议的口吻说:“妈,别多耽误人家时间了。事儿如果谈完了,就让人家走吧。人
家时间挺宝贵的。”老太太说:“其实我们也没谈什么事儿,不过随便聊聊。他是你父亲生
前的忘年交,又不常到咱家来,就是替你父亲陪他叙叙话儿。”

    我被抬举到忘年交的地位,又不免有几分受宠若惊。但是还没到忘乎所以的地步,于是
我明智地站起来告辞。

    老太太在门口和我握了握手,是男人们之间那种较用力的握法。我完全领悟了它的内
容,彼此心照不宣。冉一直把我送过紫薇桥。

    途中,她问我她母亲和我谈了些什么?我觉得自己没理由对她隐瞒什么,就照实说了。

    冉问:“你答应了?”

    我感到她问得奇怪。仿佛事情和她并不相干似的,仿佛包含有暗示我何必多管闲事的意
思似的。

    我点点头。

    “人死不能复生。判对方十年二十年又怎么样?我相信在这件事上法院的结论是公正
的。那几天我有预感,总觉得我父亲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和什么人吵起来,果然不出我所
料……父亲希望我请几天假,陪他到南方去散*⑿模胰疵挥小D歉鲂瞧谖颐枪咀*
织到黄山旅游,我旅游去了。父亲还问我带上他行不行?本来是可以的。旅费自付,有什么
不行的呢,可是我说不行。我怕带上他,一路就得照顾他,自己玩不痛快。我……我太自私
了。父亲当时显得那么沮丧,那么失望。父亲一向夸我是他的好女儿。从这件事看,我算个
什么好女儿呢?我是个坏女儿。我太对不起父亲了……”

    冉驻足不前了。站立在河畔,面对着小月河,倾述地自说自话。是的,她那是自说自
话。分明的,并不完全是为了说给我听。更是她内心里希图一吐为快。我相信即使我不在她
身旁,她也会面对着小月河怆然地说上那么多话的。大颗大颗的泪珠,扑籁籁地,一颗接一
颗地顺着她瘦削的脸颊往下淌……

    我说:“冉,别太自责了。我们每个人永远无法预知的,便是我们自己和我们的亲人,
会在什么时候和怎样死去。许多事也许是许多人命定的事,自责没用,想开点。至于你母亲
求我的事,当时明确回绝也不好,只有先答应下来。或许她今天专执一念,过几天就忘了,
自己不再提了……”冉没回答我的话。

    我还想对她说些什么,又觉得说什么都挺多余,便转身往家走。

    我回头看了一次,见冉仍站在那儿,面对着小月河。我不知她是否还在自说自话。她的
背影那么的孤单……我估计错了。只隔一天,冉的母亲便打来电话,问我事情进展得如何?
而我那时正庆幸老太太可能真的忘了……我谎说在进展之中,还算比较顺利。

    老太太说:“我谢谢你。你听清楚了吗?我谢谢你。也代表老头子谢谢你……”

    那一种至诚相托和衔恩必报的口吻,使我明白,若期待她忘了,纯粹是我的痴心妄
想……放下电话我就找《北大荒人名录》。找到了就翻。感谢它,还真叫我查到了。那上面
竟有当律师的人,也有当检查官和法官的人,不过都不是我认识的人。不认识,也只有冒昧
地去认识去求求看了。应了那句话——现用现交。

    接下来的三天,我将一切事情都搁置一边,每天专跑着别人打官司的事。各方面的知青
战友都挺给我面子的,都说事情如果确如我讲的那样,官司还是值得一打的,打这场官司之
目的还是有可能实现的,并都表示愿意尽力而为。就像我对冉的母亲表示愿意尽力而为一样
——三分诚意七分不好意思当面明确回绝……第三天,晚上我才回到家里。三天来把自己搞
得舌长腿短,一回到家里便躺在床上。躺下了就不愿动,但我还是说服自己往冉家挂了一次
电话。接电话的是冉。

    我说:“冉,你母亲并没忘了那件事儿。”

    她说:“妈妈就坐在我身边。”

    我说:“那,就叫她接电话吧!”

    我本是有些感想欲对冉说说的。当然也包含有向她述述辛苦表表功劳的意图。但她说她
母亲就坐在她身边,我便索然了。而且我听出,她的话有那么一层声明似的意味儿——我和
她的母亲之间一求一诺的事,还是我直接对她母亲说为好。即使对她说了也白说,说什么都
白说,起码那会儿是那样。因为她不可能也不愿对我的热心有所表示,因为她不可能也不愿
参与什么意见,因为她的母亲就坐在她身边……我向老太太作了“汇报”之后,听到老太太
那端说:“冉,去烧壶开水。”电话静了片刻,才又听到她说:“该花钱之处,你就替我做
主,比如请律师。我百分之百信得过你。老头子生前毕竟出过几本书,钱是还存下了一点儿
的。如今用在老头子身上,他若泉下有灵,也就清楚我对他究竟是怎样的了……”

    我听出她是在用手捂着话筒说……放下电话,我想从明天开始,我又可以照常进入写作
状态了。于是身心一时松弛,往录像机里塞了一盘录像带,是周润发主演的《赌神》。我和
妻子和儿子都是周润发的忠实观众。如今一事了却,身心松弛,妻子和儿女跟着沾光,陪我
看。三天来,妻子和儿子也极关心我办的事儿,也极希望我尽快将事情办完,办成。或者,
起码尽快办到有了一个可以交待得过去的结果。因为他们知道,祈祝我办得顺利些,比劝我
别瞎浪费精力更明智。他们明白,我是不得不为之而为之。我如果四处碰壁一筹莫展,他们
的身心也是松弛不了的。尤其儿子,当知道那位他和他的小伙伴们都曾诅咒过的乔爷爷被一
个女人用一柄伞捅死了,显得内心异常不安,甚至不无罪过感,害怕遭到某种神秘报复。他
惴惴地问过我人死了是否真的有灵魂。我说过去信仰科学的世人认为人死了是没有什么灵魂
的。死了就是死了,烟消云散,一个生命体化为乌有。但现代科学也承认,人死了可能有
“灵魂”,也就是某种生命的残余信息,但所谓“灵魂”存在的时间必不会很长,而且除了
短期的存在,是不会做得了任何事情的。儿子又问我会不会附体?我说当然也不会。儿子似
乎放心了许多,接着问我,灵魂究竟会存在多少时间。我说这个问题不但我不知道,还没有
一个人确实知道。谁如果自称确实知道,谁就是骗子,或者自欺欺人。他却相当执拗,说既
然人们现在已经知道了灵魂重七克半,肯*ㄒ彩且丫懒肆榛昃烤够岽嬖诙嗌偈奔涞摹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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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一切人都不知道。我反问他从哪儿知道灵魂重七克半这一点的。他说他的同学告诉他的。
而他的同学是从一本叫做《世界珍闻》的书上看到的。我好生惊愕,些个小学四年级的学
生,些个乳牙还没换全的孩子,竟知道灵魂重七克半,难怪世人创造了一种说法——“知识
大爆炸”!儿子还请求我去向比我知识面广泛的别人们替他和他的小伙伴们打听打听,灵魂
究竟会存在多少时间。最后他承认,他和他的小伙伴们,都咒那位乔爷爷不得好死过。他替
自己也替小伙伴们信誓旦旦地辩护——他们所咒的死法虽然千奇百怪,富于想象,但是他们
中绝对的没有一个咒过乔爷爷被女人用伞捅死。并且承认,他之所以很关心灵魂究竟会存在
多少时间的问题,是因为他希望,那位乔爷爷的灵魂,已然超过了它可能存在的最长的时间
限。也就是说,虽存在过,而又不复存在了。当然这也是他的小伙伴们的一致希望。他告诉
他们乔爷爷死了,他们都和他一样,内心里产生了曾咒过乔爷爷的某种罪过感,和害怕遭到
报复的恐惧感。儿子是希望从我口中得到确切的证实——不但乔爷爷死了,连他的灵魂也
“死”掉了……我听罢儿子的话哭笑不得。我对他说——乔爷爷其实是一位很好很好的老爷
爷,只不过因为他们不了解他,才一度因为花花的死以为他很坏(我又了解他多少呢)?乔
爷爷非常善良,非常有涵养。他那份儿涵养,非是一般人们所能达到的……

    “有涵养还和妇女吵架?你们大人不是常说,好男不和女斗吗?他要不是和人家吵得太
凶,人家也不至于用伞捅他,他也不会死!”

    儿子持怀疑态度。

    我不禁地一怔。

    我又说:“你呀,还有你那些小朋友,千万不要再因花花的死记恨他了。其实他和你们
一样喜欢那只小狗,甚至比你们更喜欢它。对花花的死,乔爷爷是一点儿责任也没有的。是
那些人太可恶,当他面答应得好好的,结果又捉弄了他。他还让我向你们请罪,希望通过我
的解释,获得你们的宽恕和原谅呢……”

    “那你为什么没向我解释?”

    儿子不干了,耍起小孩子脾气来,说如果我向他们解释了,他们是会宽恕和原谅的,也
就不至于还用千奇百怪的死法咒他死了……

    所以,在儿子,祈祝我把事情办成也体现着某种寄托——大概同时便能减轻他幼小心灵
里的罪过感,和害怕遭到报复的恐惧感……

    所以,见我身心松弛的样子,他比他妈妈尤为显得喜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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